但同时,在心底的某处,乌赫曼竟然能够有些理解她在那一刻所作出的抉择。

她在草原的十年,是背负了叛徒之名、远离亲族的十年。

头两年,她因被囚禁而无法离开;后八年,她因舐犊之私而不忍心离开。她的心,从来不曾真正属于过这片草原;哈日查盖对她所倾注的感情,从不足以令她抛下二族之间的仇恨,信任这个仍然在用兵屠戮她的族人的男人;而她被迫所弃离的故土与族人,是她内心深处一道无法愈合的痛疤。

如今——

她的亲生弟弟想要她死。

她的男人则为了利益而要亲手送她去死。

而她的女儿因为她的系累,不得不随她一同赴死。

这些内容传至她的耳中,足以掀起愤怒的惊涛、绝望的骇浪。

心怀这样的愤怒与绝望,她又怎么可能会不走?!

在哈日查盖与羽族达成的和约中,她与女儿缺一不可。她的离去,会令哈日查盖无法践诺,会保全女儿的一命。

虽然将会失去母亲的陪伴,但她的女儿——她此生的挚爱、比自己性命还要疼惜的骨肉——起码能够活下去、不必知道自己的父亲曾要送她去死。

乌赫曼持续地沉默着。

直到哈日查盖再度开口:“把博日格德从邻近的草场叫回来,天一亮就带兵马去追。”

乌赫曼皱眉。

在不知道云蔻去向的前提下,要去哪里追?怎么追?追多远算是头?

但他忍住没有开口,谨然点了点头,以示应命。

哈日查盖将那簇胎发从壁毯上取下,搁在掌中,凝视道:“不要让宝音知道这件事。”

“宝音公主会恨您的。”

“宁可让她恨我,也不准告诉她母亲为什么会离开她。”

告退前,乌赫曼看见哈日查盖伸出右手,无声无息地触摸那枚箭镞。金属在他指间翻转不停,一下接连一下,将他的指尖磨出刺目血痕。

七天之后,博日格德毫无所获地收兵回到驻地。

“父亲如果不愿意放弃,那么就算需要翻遍整个九州,儿子也会为了父亲的心愿去做的。”

这个像极了哈日查盖年轻时的十七岁少年朗声说道,眉宇间是掩不住的桀骜果敢。

一抹不能为人轻易察觉的赞赏之色在哈日查盖的脸上浮而即逝。

他并没有同意长子这一番忠诚的请命,而是颇冷静地命令博日格德纠合鄂伦部眼下所有能出动的人马,代表他南下增援讨伐喀纳部的嘎鲁大军。

“去成为一个比你的父亲还要勇敢的战士,为札尔赤兀锡氏族添上属于你的荣光!去屠灭喀纳部的叛军,让所有试图反抗鄂伦部的人都看清楚,叛者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下场!”

哈日查盖解下自己的马鞭赠予博日格德,作为对后者首次出征的激励。

让一个此前从未真正披甲上过战场的少年统领大军——纵使他的体内流淌着鄂伦部主君的血液——在当时令不少鄂伦部贵族感到这是个荒谬且匪夷所思的命令,然而后来的事实却证明了哈日查盖在那一刻决策的英明。

在博日格德勒军驰出后的第十七天,南面传来了大捷。

面对众人的质疑与不信任,这个仅有十七岁的鄂伦部大王子用傲人战绩向草原各部展示出了他不同寻常的军事天赋:

在得知喀纳部分兵北上阻击援军后,博日格德毫不犹豫地放弃了与嘎鲁大军会合的机会,带领人马转道向西,顶风冒雪迂回千二百里,再以奇快的速度转进东南,如匕首斜刃一般插入敌后,血洗喀纳部驻地,以极其冷血的手段将所有被留在后方的喀纳部族人与牲畜尽数屠戮,以彻底切断叛军的后方补给。人畜的鲜血将雪地染得看不到一抹白色,浓烈的血腥味萦绕在喀纳部驻地上空数日不散,鄂伦部人马在博日格德的带领下以凶悍张狂的气势掉头回驰,笔直地杀向三百里外正与嘎鲁大军激战的喀纳部叛军主力。

从接战到大败叛军,只用了九天。

博日格德因此一战扬名。

而他在荡灭喀纳部时的狠辣与冷血,更是传至草原各部,令闻者无不胆寒。

这时距离羽族奉约停战,刚刚过去了十四天而已。

鄂伦部从宁州撤出来的人马在听闻喀纳部被荡灭后,停驻在了勾戈山脉西麓,不再后退半步。

又过了三天,正与鄂伦部北军交战的呼布什部在得知鄂、羽停战、博日格德亦在率军向北驰援的路上之后,主动鸣金收兵,抛下所掠的数千鄂伦部人畜,大军卷甲撤回了呼布什部驻地深处。

鄂伦部自三面交侵的逆境中突袭而出,浴血后的平静令族人们纷纷跪倒在雪地上,感谢天神对鄂伦部的深深眷佑。

紧接着,哈日查盖冷酷无情地撕毁了刚与羽族达成不久的和约。

他命令鄂伦部停驻在勾戈山脉西麓的军队立刻调头、再度夺占本已依照约定还给羽族的森地,然后在面对气急败坏前来诘问的羽军来使时,冷冷笑道:“羽皇要的那个女人已经死了。既然如此,鄂伦部又有什么资本再和羽族谈和呢?羽族要想拿回土地——就用羽皇的命来换罢。”

乌赫曼知道,这是哈日查盖在痛失所爱之后挟全族对羽族展开的报复。

此后九年,博日格德所带领的勇士们在朔方原上所向披靡、未逢敌手,陆续统一了瀚南大大小小的七个部族,控扼了瀚州南部通向东陆的所有海港,使鄂伦部成为瀚州草原上最大的蛮族部落,北部的呼布什、沙驰等原先称雄一方的部落再也不敢轻易南犯。而在东面的宁州战场上,哈日查盖强悍地驱令军队持续东侵,一路将战线推至灭云关东北数百里处,仍然没有休止的意图。

除了乌赫曼,没有人知道哈日查盖什么时候才愿意终止对羽族的征战。

某一次,他的主君阅过东线战报,毫无征兆地突然问:“我把她的族人打成这个样子,都无法逼她回来吗?”

这是一个连乌赫曼都不知道如何去回答的问题。

本以为终不会有答案,却不料转机出现得令人毫无准备。

当云蔻人在东陆淳国的消息传来时,众人感到吃惊却又觉得合理不过。哈日查盖闻报后皱了皱眉,问说:“消息可靠吗?”

乌赫曼禀答说:“可靠。”

消息是埋在宁州的眼线传回的。据说在三年前有一群淳国先王长子派去宁州的使者,造访了一些羽族的贵族,以重金异宝作为交换,一路打听一名通晓蛮、羽二语、姓云名蔻的女子的详细来历。而这名女子,当时正寄居在淳国太傅府上,教导太傅女孙外族语言文字。消息虽然隔了数年才被鄂伦部的人闻知,但在多方求证后确实了绝不会有假。

在确认了云蔻的实际去向后,哈日查盖沉默了半晌,然后说:“和羽族的仗,不必再打了。”

历经近二十年,鄂伦部与羽族的战争终于走向了终点。

与淳国联姻的事情比想象中的还要顺利。

在随同博日格德出使归来后,乌赫曼向哈日查盖一一汇报了他在淳国的所见所闻,在说到云蔻其实已在两年前就回了澜州宁氏城邦时,哈日查盖的脸色显得有些阴沉。

“她能够与他们摒弃前嫌,”他的声音低寒,“却无法原谅我吗?”

乌赫曼垂下头,“云夫人与他们,毕竟是至亲血脉。”

哈日查盖抽动了一下嘴角:“那宝音呢?”

久经忍耐压抑的怒意如同山洪乍崩,他高声厉喝道:“难道宝音就不是她的至亲血脉么?!”

乌赫曼没有被慑到,径自默声低眼,任其将这一把痛怒撒至自己头顶。

至此九年,宝音公主没有再开口叫过哈日查盖一声父亲。

直到鄂伦部送亲的船队缓缓驶离南拓港,坐在主船船首的宝音忽而在碧海轻风中回过头,远远望向率众前来相送的哈日查盖,那一刻她的嘴唇以很小的幅度翕动了一下,却没人知道她是想要说什么。

而乌赫曼清楚地看见,一向以坚悍示人、从未在众人面前失态过的的主君竟在一刹那间动了容色。

有一抹分明的红色自他眼底浮现,然后他于海风中背过身,声音喑哑地吩咐乌赫曼:“收兵。”

其后没过多久,淳王在立后大典上收到晋国战书一事传至鄂伦部。

乌赫曼不禁将此事与不日前所收到的澜州信报联系了起来——那个曾经作为云氏在青都的质子的羽人云奚,如今已继承父位、成为了澜州宁远城新一任的城主。由他作为桥梁,东陆晋国与云氏阿格斯城邦秘密地签订了盟约。

“羽皇将死的传闻已被证实,云氏这番有这么大的动作,只怕是有所图谋。”乌赫曼将自己所想说了出来。

哈日查盖若有所思。

“云氏在这样的时候让她回去,”他像是在问乌赫曼,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是想要她做些什么?”

这个疑问很快就有了解答。

一个月后,临近瀛海与嵩河入海口的四座鄂伦部在瀚州东疆的军港在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被自澜州远航而来的羽族海军以奇袭速战之计接连攻破。

哈日查盖闻报后大笑出声,立即率军亲征。

在策马东进的路途中,他对乌赫曼说:“她心中最恨我的,就是我令她背负了多年的叛徒之名。下令瀚东的守军不得抵抗,拱手让出这四座海港。待此役过后,云氏上下无人再敢视她为叛徒。”

在距离海疆还有二百里的时候,又有战报传来,说是云氏听说哈日查盖亲征,已将领军之人做了更替。

哈日查盖遂令大军止步。

“没有必要去了,乌赫曼。”

“主君……”

“等云氏成功踏上羽皇的宝座后,再令鄂伦部的勇士们将那四座军港夺回来。”

“是,主君。”

“至于她,我会等到她肯原谅我的那一日。九州虽大,但我不会让她躲我一生——她也躲不了!”

……

海面上起了风。

乌赫曼平静地讲述完这一切,然后默声退下。

云蔻一动不动地立在船首。

夜风鼓动她的衣裙,她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内震跳,一缕麻意从心头处向外扩散,逐渐变成一股尖锐的疼痛感,凶猛地侵入她的四肢百骸。

仅一刹,她便痛到浑身打颤,凝羽之力尽消,失足从船桅上落了下来!

【四十七】

在跌入深凉海水的那一刻,风击浪碎,咸涩的海水倒灌入鼻腔,冲压之下耳膜如被撕裂,剧痛横袭,直入心肺。仿若有一只无形的手将时间拉长成丝,使得这莫大的痛楚变得更加难以经受。

刺骨的寒意令神志战栗着飞出了身体躯壳。

瞳膜被冷暗的海水压挤着,可她却于无边暗色中看见了高耸薄云的擎梁山脊。

终年积雪的主峰沙刻陡,于阳光之下熠熠刺目,壮美无垠。

澜州北部海拔三千尺的高山,陡峭的海岸线一眼望不见尽头,擎梁半岛上茂密的阔叶林中居住着她血脉相连的亲族们。

劲风托举着她轻盈的身骨,她奋力地振翅向东飞,向东飞,飞过去……就是她的家乡。

然而却有一人深沉的声音于脑海中炸响:你的家乡,仅是那里吗?与你血脉相连的人,仅是那些人吗?

是吗?是吗……?

鼻间忽然涌入芬芳,那是草原上带着朝露的野花香气,熟悉得令人愀然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