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了下估计他不可能罔顾性命带我去送死,于是点头同意,皱眉问他:“哑巴?”

他侧首看我,没有回答,一双眼睛隐藏在散下的头发后,看不分明。

在他的带领下,我们穿过漆黑的巷子,绕过城门口的守卫,他带着我穿过一片密林,天色逐渐亮了起来,林子的树木逐渐变得稀疏,我终于看到了通往流风城的大道。

停下脚步原地沉默了一会儿,我收起刀,抬手撩开那人眼睛前低垂的发丝,他瑟缩后退了下,但是已经晚了。

一双无比熟悉的凤眼,眼底有着融进灵魂的温柔和忧郁。

他勉强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似乎看透了我的疑惑,轻声解释道:“我不想你恨我。”

我讷讷道谢。

江行知将耳边垂下的散发掖在耳朵后边,说,“这就是我的模样,你记住,不要忘了我。”

天色灰白,他的眸子凉如天边庚子星。

我心头浮现一种悲哀的情绪,只觉得就此一别,一生不会再见,“我…”

树上鸟鸣唧唧,听起来欢快活泼。我刚想张嘴说话,颊边的几根发丝被风吹进了嘴里,噎在嗓子里的那几个字苦涩如同黄连般难以下咽。

“我怎么可能忘了你。”

他伸手拨开我唇角的发丝,狠狠闭了眼睛,指着远方道:“你快些走,再不走,我怕我后悔。”

我后退了两步,他突然轻快又笃定地说道,“阿玉,这次我放过你,可是你要记住,我不会放手。我们——会再见的。”

我诧异看着他。

“可惜看不到你的孩子出生了,倘若是个女孩子,再次相见时候,就让她唤我一声爹爹,可好?”他继续说道。

我没有说话。

江行知点头道:“那我就当你应下了。走罢!”

说罢,他转身重新走进一片密林之中,芝兰玉树的身影映衬着林边开的散碎的梨花,如同画卷一般。

官道处响起哒哒的马蹄声,我赶过去拦下车夫,交谈两句,憨厚的大叔同意带着我去流风城,坐上马车,我回头看了一眼,江行知停在林边梨花树下,脚下绿意青葱蔓延无边,风吹得他散发飞舞,梨花如雪,倾落在他的衣袍上。

他张嘴说了两个字。

我认出他的口型,他在说,再见。

在流风城门口下车,谢过了载我来的大叔,我朝着城外赵家军的军营走过去。

路边的路人看到我模样,皆是一脸于心不忍,我被看的发毛,朝护城河里照了一下倒影,险些被吓到。

水中人是我没错,可是那苍白的脸色,被树枝和碎石划破的衣服,梳得歪七扭八的头发,活像一个被蹂躏的良家女。

我嘴角抽抽,总算明白了马车上那憨厚大叔看着我的眼神为什么充满怜悯。

我对着河里倒影整了下头发,但是悲哀地发现,我整理过之后头发却更乱了。我干脆放弃,继续朝赵家军驻地走去。

远远地驻地门口的士兵看到我,怔了下,接着赶紧进去通报了。

我心里纠结,我现在这副模样倘若被苏熙看到了,指不定要怎么嘲笑我。

可是看到门口冲出的人影之后,我脚步顿时停下了。

那人身姿妙曼,青色襦裙外披狐皮大氅,毛茸茸地衬得她的脸愈发娇俏可爱。我看到她,心中虽然欢喜,但是,这小祖宗不是应该在长安么?什么时候跑到流风城了?

我还没来得及行礼,她扑上来就把手勾在我脖子上,亮晶晶的杏眸似乎含了泪。“本宫,本宫好想你,你坏蛋你坏蛋,本宫恨你!”

我拍拍她后背哄了她两句。

长公主这才松了勾在我脖子上的,绕着我转了个圈看我安然无恙后,松了口气。

这时候她身后顾盼兮和苏熙才赶了出来,顾盼兮提着个药箱,苏熙顶着两个熊猫眼,我抬手向他们打了个招呼。

我示意长公主回营,谁知她站在原地不肯动脚步,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公主殿下?”我唤她。

长公主抬起头,乌发上金步摇发出清脆的声响,她咬咬嘴唇,颇为幽怨地注视着我的模样,半响终于憋出一句话。

“将军,——贞操在否?”

当归

我一个踉跄差点栽倒。

长公主幽怨极了,她跺跺脚,“你快说!”

“这…”我结结巴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她又羞又恼,“你到底讲不讲!”

苏熙在一边偷偷窃笑起来,长公主狠狠瞪他一眼,“苏娘炮你闭嘴,再吵本宫还揍你!”

苏熙呲牙裂嘴地揉着眼眶,哀怨地收起了笑容,我看着苏熙左右两个对称的青紫色熊猫眼,心中明白了几分,可怜的苏美人…

顾盼兮适时打断了她,“长公主殿下,将军她刚刚回来,请先让微臣给她把把脉看看她身子是否有大碍。”

长公主低头想了想,说:“那你们去吧,晚些时候本宫再去找你。”

“臣告退。”我冲长公主拱手,转身和顾盼兮一道离开。

来到军医营帐里,顾盼兮垂眼给我把脉,我顺口问道:“长公主怎么来了,她娇生惯养的陛下居然同意她离开长安城么?”

顾盼兮摇头道:“公主殿下她自己偷跑出来的,陛下知道的时候,她已经到流风城了。”

“离家出走?”

“也可以这么说。”顾盼兮收了手,转身开始给我抓药。

我拉过他的药箱,翻到最底层,果不其然找到了包的整整齐齐的几个绿豆糕,捻了一个放进嘴里,我满足地唔了一声。

“饿坏了?”顾盼兮拿眼角看我。

我撇撇嘴不回答他。

顾盼兮斜我一眼,“让你任性,活该自讨苦吃。”

对于在夕月镇那段日子我真不想再提,于是岔开话题,问道,“长公主她在这段时间,恩,没闹出什么大事吧?”

顾盼兮将配好的药放进药罐里,道,“长公主她有多任性你难道不知道?”

我担忧地挺直身子,那小祖宗是刁蛮起来敢拆皇宫的主儿,她要真在流风闹出什么大名堂来,估计我根本降不住她。

顾盼兮顿了顿,怜悯地说道:“征西将军柯久安,现在天天睡在马厩喂马,副将胡默,如今在后厨掌大勺。”

我囧囧有神,“苏熙呢?其他人呢?就任凭她胡闹?!”

“她刚来就把苏熙揍成了那副德行,更何况整个征西军她最大,陛下不在谁能压制得住她?”顾盼兮无奈摇头,“不过两天前就传消息去长安了,估计陛下的圣旨也快到了。”

我将他药箱里的绿豆糕统统装进怀里,松开散乱的发髻拿发带在脑后松松一系,对他道:“我去趟征西军营地那边。”

“你停下,喝了药再走。”

我闻言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小跑着跑出了军医营帐。

征西军门口的士兵看到我像看到鬼了一般,“赵,赵…赵将军。”

我露出个温柔的笑容:“是我,带我去见胡副将。”

顾盼兮说的丝毫不差,胡默他果不其然在后厨掌勺,只是胡默这厮总共就会做一道凉水泡馒头,真不知道征西军这两天是怎么吃饭的。

我走到后厨,果不其然看到胡默蹲在犄角旮旯看着天空沉思。我走到他身后咳嗽了一下,胡默恼怒转头,看到是我之后,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嘶嘶喊疼。

“赵如玉,老子刚刚还在想你要再不回来我明天就去绑了长公主嗷!”

我拍拍他的肩膀,道:“委屈你了,那小祖宗确实难伺候。”说罢我回头对身后的带我来的小兵说道,“你去马厩把将军请到主帐去,我有事情同他商议。”

路上胡默询问我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三言两语解释道:“被西凉兵抓住了,但是没认出我是谁,费了些周章好歹逃了出来。”

胡默舒了一口气,“还好还好,老将军得知你出事之后就找我爹骂架去了,我爹写信又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

我平静回答:“我爹一向很有活力。”

我和胡默走到主张放地图的桌子边,我问道:“这些日子攻打过临霜城吗?”

胡默点头道:“你出事之后第三天我就下令进行了一次反攻,可是——”

我道:“直说。”

“如玉呀,这次西凉指挥的将领,恐怕不是格日勒吧。”胡默认真的说道。“临霜周围的小镇都被早早布置了眼线,临霜更是密入铁桶,连个苍蝇都飞不进去。我同格日勒交手这些年,他这人耐不住性子,喜欢进攻不擅长防守,所以这次的将领应该另有其人。”

我苦笑,“是阿莫尔。”

胡默叹息,“原来如此。”他沉默了会儿,问我道,“那你打算怎么攻下临霜?”

正好这时候柯九掀帘进来,我诡异地笑了下,“陛下给我们派了个这么大金主,不好好用怎么行?”

柯九看到我,先是惊喜了会儿,然后才想起来仔细品味的的话里的意思,很快就明白了过来,一脸无奈道:“我这就给爷爷写信。”

“孺子可教。”我点头,然后对胡默道,“西凉匆忙攻临霜,粮草本就不足,如今他们已经在临霜里待了一个月,只怕粮草将要告罄,而我们则不同,我们的粮草充足之极。”

“我懂了。”胡默点头。他身上在西凉通往临霜的唯一一条道路上划了一下,“截断这条路,然后逼他们自己弃城,然后我们趁胜追击!”

“就这么办。”我笑眯眯地看了正在写信的柯九一眼,宛如看到了一座金光闪闪的大金山,“反正我们跟他们耗得起。”

胡默叹息一声,“阿莫尔他对临霜的一切都清清楚楚,他娘的连个狗洞都有人把守,看来,也只有这么一个办法了。”

我拿出一张纸开始给我爹写信,闻言手中笔顿了顿,道:“阿莫尔他一向认为我鲁莽倔强,会为了洗刷临霜这个耻辱不惜蛮力攻城,他肯定准备了足够多的守城装备,所以你们第一次攻城时候受挫,也是理所当然的。哎,阿莫尔他认为他足够了解我,诚然如此,只是——”

将失一令,军破身死。

我其实没那么勇敢。

又过了好几日,我爹给我的回信都到了,陛下的圣旨才被殷桃桃送来的,她挺着已经隆起很明显的大肚子,骑在马上看着我挤眉弄眼地笑。

长公主接了圣旨之后,就把自己塞进帐内发脾气,苏熙前去劝她,结果又被揍了个熊猫眼。顾盼兮盯着苏熙看了一会儿,从药箱里找了个小罐子出来剜了些药膏涂在白布条上,将苏熙绑成了独眼龙,依旧万年不变恶趣味地在苏熙头顶把布条系成了个蝴蝶结。

殷桃桃拉着我的手后怕地说个不停,“如玉你是不知道,你在西凉被抓住的消息本是秘密传到长安的,我只是隐约猜出应该是有人在边疆出事了,可是到底是谁却一点也猜不到,不过,那些日子陛下心情不好——”

殷桃桃似乎陷入了什么恐怖的回忆,她不由自主颤抖了,“真是恐怖,陛下他心情不好…唉,然后苏尚书说估计是你出事了,所以这次来传旨勒令长公主回长安,我就自告奋勇来了,幸亏你安然无恙!”

“我还好,只是一点小麻烦。”我对殷桃桃说道,“这次你挺着大肚子来流风城,你家照月没同你闹别扭吗?”

殷桃桃撇撇嘴,“快别提了,我想起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模样我就糟心。”她一拍脑袋,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从身上摸出一个信封交给我,“这是陛下让我亲手交给你的。”

我接过去,信口用火漆印章封着,我小心打开,那只是一张普通的便条,上边是华南屏内敛翩然的字迹,内容也就像平常一样对我的任性妄为训斥了一番。

我不怎么在意地重新把信装进信封里,却听到信封哗哗作响,似乎里边还有东西,我往手上一倒,信封里滑出一小根乌黑皱巴巴的树枝模样的东西。

我捻起仔细看了看,茫然道:“这是什么东西?”

殷桃桃摊手表示不知道。

顾盼兮闻言抬起头,拿过那树枝放在鼻尖下嗅了嗅,若有所思地将它还给我。

“盼兮?”我问道。

顾盼兮看我一眼,“这是味药材,叫——当归。”

我依旧茫然地回头看殷桃桃:“陛下这什么意思,是讽刺我脑袋坏掉了所以要吃药吗?”

殷桃桃亦摇头一问三不知。

“当归!”顾盼兮重重说道。

“盼兮,我刚听到了,不用那么大声。”我叹息地忧郁望天,“帝王心什么的果然难猜。”

殷桃桃亦纠结皱眉,狠狠点头。

“当归——”顾盼兮语气无力地又重复了一遍。

苏熙在旁边扑哧笑出声,捶桌乐道:“我就不晓得陛下他是在别扭个毛,直接写个‘赵如玉我想你了你赶紧给我麻利回来’,不是比这些弯弯绕好上百倍?起码能让小姐听懂不是!”

我听出来苏熙这是又在鄙视我的智商了。

“也是。”顾盼兮低头重新整理药箱,赞同附和。

我:“…”

殷桃桃戳我:“如玉呀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桃醉和花开的地雷…摁倒嘴嘴…T^T话说…我要考试了…日更什么的是做不到了…等我考完试就继续勤奋日更~

相亲去

第二天清早,长公主满心不情愿的启程返回长安,我看着她通红的眼圈,温和劝道:“这里穷山恶水,不比长安城,你早些回去,也免得吃苦。”

长公主委屈地咬着嘴唇,狠狠瞪了我许久,怒道:“本宫喜欢在哪里要你们管!本宫就喜欢这儿不行吗?你为什么要赶本宫走?!”

我颇无奈的看着她,伸手将她散在鬓角的头发掖在耳朵后边,安抚道:“好了,听话,乖乖回去,不要让陛下担心了。”

她满面怒容顿时消失无踪,也收起了那副像猫一样张牙舞爪的架势,但是嘟着嘴依旧不满,她不乐意地妥协道:“罢了,本宫也不让你为难了,本宫这就走。”

“好姑娘。”我夸她。

她身边的侍卫提醒她该离开了,她这才转身准备上辇车,谁知刚走了一半,她又回头指着我,“你送本宫一程,这总是不为难吧?”

“是。”我拱手应下,回头对赵青衿道,“给我牵匹马。”

花瓶自从上次我在夕月镇被抓住之后,就再也没找着它的影子,花瓶这马通人性,只认一主而且极为聪明,我不相信它会被逮住,估计是这家伙跑回长安城家里去了。

长公主点了头。

我骑在马上跟在她身边送她上了大路,早春天虽尚寒,可官道两边的桃花梨树已经缤纷灿烂,星子般点缀着,隔得远了望去,就如一片缭绕的粉白色雾气。

长公主从辇车里伸出脑袋,对我说道:“赵如玉,你给本宫唱首歌!”

我愣了下,无奈摇头:“我不会。”

“瞎说!”她反驳我,“我以前听过你给皇兄唱歌,你怕是不乐意给我唱吧,我就知道你个混蛋,负心汉!”

她隐约又要发火,我赶紧制止住她,问道:“我当真不会唱什么歌,你听到我给你皇兄唱的什么?”

长公主怨念:“你给皇兄唱的你还不记得了!你根本是不乐意给本宫唱对吧对吧!赵如玉你——”

我头疼:“我的小祖宗,我就是让你提醒我一下?”

她这才收了怨气,仔细回想着:“四年前的上元夜,我去王府找皇兄,瞧见你坐在房顶上,皇兄坐在你身边,你在唱歌,对了,你还喝了酒!”

“记得是什么词吗?”我问道。

“相思门相思苦什么的…”她回忆,“我记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