粥棚前排着长长的队伍,虽然这些人依旧衣不遮体,但他们眼中都不再死气沉沉。

因为有了希望。

尽管只是一人一碗薄粥,但这就是生的希望。

车队驶过,程千叶掀起帘子。

“主公,是主公。”

沿途的士兵下跪行礼。

那些领粥的百姓也陆陆续续跪伏在路边。

“这位就是晋越侯哪。好年轻啊”

“无礼,要称呼主公。”

“多亏了主公施粥啊。”

“听说还会提供临时的住所,让我们过冬。”

“这回有希望了,孩子他娘。”

“我汴州迎来了一位仁慈的王呢。”

“最近城中,抢劫杀人的事情也少了许多。”

“真是我汴州之幸。”

……

细细碎碎的议论之声传到车上。

原来肖瑾、张馥他们已经打着我的名义做了这么多事。

在这个时代,手握重权者,一念之间,或许改变的是无数人的命运。这么多活生生的生命,拯救或者灭亡,只在于做与不做。

程千叶低头看自己那只会弹琴的双手,这双手现在,就掌握着这种权利。

他们遥遥路过军营,军营的校场上正在举行一场擂台赛。

此刻擂台上,是一名年轻小将守擂。

他使一柄纯钢狼牙槊,槊长两米,柄锤上密排着八行铁齿,柄尾装有三棱铁钻。

那小将力大无穷,将此槊舞得虎虎生风,勇不可挡,连胜数场,无人可敌。

程千叶看着他身上那团明艳的橙黄色,认出那是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俞敦素。

于是她停下车驾,只带了三两个人,不惊动围观者,悄悄站在远处观战。

刚穿越过来之时,她完全凭本能,任人唯颜色。现在时间久了,她慢慢琢磨出了些老天给开的这个金手指的用途。

只要她开启异瞳,这个世间所有的活人,在她的视线中,周身都隐隐约约笼罩一层带着色彩的光。

这些色彩分为“基础色”和“情绪颜色”。“基础色”是每个人无时无刻都自带的,和个人的性格、能力有关。但是当人们的情绪强烈变化之时,这些“基础色”之中又会掺杂上代表的内心变化的“情绪颜色。”

“情绪颜色”对程千叶来说比较好理解,她已经基本能够分辨。

最熟悉的就是她最近常常见到的铁青色,只要有人的“基础色”中掺杂进这种颜色,就代表着内心出现失望和鄙视的情绪。

张馥每当鄙视她的时候,紫水晶般的“基础色”中就会升起一股铁青色的“情绪颜色”。

墨桥生对她发誓效忠,蔚蓝的“基础色”周边会绕上一圈金色的“情绪颜色”。

金色,就意味着忠贞;嫩粉色代表着动情和诱惑;明黄色象征高傲和扩张;红紫色意味着压抑而痛苦,灰黑色是悲哀和认命……

程千叶能看懂代表情绪变化的“情绪颜色”,但象征着人性“基础色”却显得十分复杂,依旧不好便认。

目前她也只能大概有些概念。例如有些人尽管道貌岸然,气派非凡,但本性十分猥琐或者恶毒,他的“基础色”也就相应的十分浑浊不堪,类似华宇直,韩全林之流。

大部分普通人,他们的“基础色”相应平凡暗淡,混杂不清。

比如有些人性格随和稳重些,他的“基础色”就会是黄中带着点黑绿,成为一种类似橄榄绿的颜色。有的人趋于文雅,就会在红色的基调中带一点蓝。有的人过于强势就会在紫色中带点黑。

他们只有在情绪强烈变化之时,才会出现明亮的“情绪颜色”。

然而,有凤毛麟角的一部分人,他们的自带的“基础色”就十分的绚丽夺目,纯粹而明亮。

据程千叶这段时间的观察,这些人大部分都在某一方面具备异于常人的能力。

例如张馥有着紫水晶一般的颜色,可能表示他是一个睿智而情感复杂的人。事实上他也确实是一位智计无双的谋士。

而肖绣的赤土色,彰显了他温润而缜密的性格。

名将们的色彩,大部分都偏向强烈而张扬。像是李文广身边的上将凤肃便是烈焰一般的赤红色。而北宫侯麾下的名将公孙辇是明晃晃的孔雀蓝。

这两位大将军战意澎湃之时,身上耀眼的光芒,每每晃得程千叶都几乎睁不开眼。

现在又证明了她挑出来的这位俞小将军,确实也是位武艺高强的勇士。

程千叶看着擂台上那越战越勇,几乎要熊熊燃烧一身橙黄烈焰的俞敦素,心中想道。以后我都这样挑人。

在她不远处,有两位士官远离人群,正在低声议论,没有注意到身后的程千叶等人。

“听说这位俞将军是主公亲自从小兵中提拔的。想不到主公还有这等慧眼识人的眼力。”

“咱们这位主公啊,好男风,从没见他干过一件正经事。也不知当初是看中人家的脸,还是看中人家的武技。”

“你有没听到这个传言?主公把老侯爷的座驾黄膘马拿去和威北侯换了一个男妓。”

“嗨,这谁不晓得。”那位士官压低声音在同伴耳边道,“这几日都见不着主公的面,听闻就是左拥右抱上西山泡温泉去啦。”

话未说完,他看见自己的同伴眼球突出,身躯倒飞,被人一拳击中腹部,撞在两米外的砖墙之上。

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就手臂剧痛,瞬间脱臼,被人扭着胳膊摁在了地上。一只铁钳似的大手箍住自己的脖子,只差一扭,就可取自己性命。

程千叶只见到身边掠过一道黑影,夹着狂风骤雨似的怒气,一瞬间就击飞一人,摁倒一人。

被击飞的士官口吐鲜血,软软倒在墙边。被墨桥生摁在身下的那人,惨叫连连,一脸憋成猪肝色。

墨桥生浑身腾起冰川一般森冷的杀意,抬眼看向程千叶。

似乎等她一个点头,就下手掐灭手中这条性命。

我怎么没想起来,辽广的大海,既有宁静温柔的一面,又有狂暴冰冷的时刻。

她突然读懂了一点墨桥生的色彩。

“住手,桥生。”她急忙开口。

墨桥生放开那人,回到程千叶身侧,单膝下跪,昂起脸,带着些微微的惶恐望着程千叶。他担心主人对他一时没按耐住怒火,擅自做出的行为不满。

程千叶望着这双湿漉漉的双眸,这里面方才冷冰冰的盛满有如实质的杀意。

他此刻的惶恐只是在意我的感受,在他的观念里人命是不值钱的东西,唉,这些也只能以后慢慢再教他。

为什么我心里还有点小高兴。程千叶摸了摸下巴。我的三观也被这些古人带歪了。

“起来,别跪着。此二人罪不至死,你惩处的已经够了。”程千叶摸摸眼前这颗脑袋,拉他站起来转了一圈,

“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在车上休息吗?没事,伤口有没裂开?”

墨桥生低下头,摇了摇,“不妨事,我……我以前受伤从未休息过这么多天。何况刚才我只用了拳头。没有用到腿劲。”

程千叶发现他的脸微微的红了。

这么一个说几句话就腼腆的男人,想要杀人时居然毫不手软。变态的年代真是造就矛盾的人性。

这边闹了这么大一出,大家都发现了程千叶的到来。

俞敦素跳下擂台,第一个冲过来,将那二米长的狼牙槊一放,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参见主公!”

他声音嘹亮,脸带兴奋。

哦,这是求表扬。

“你干得很好,没有丢我的面子。”程千叶开始端主公的架子,“以后再接再厉,不要让别人在背后说我看走了眼。”

“吾必不负主公!”

程千叶看着眼前这位目光灼灼的年轻小将,身上那骄傲的橙黄色,腾地亮起了一道明亮的金边。

呀。效忠了。

真是让人又惊又喜。

一行人马回到驻地,

行辕的大门进进出出着无数忙碌的人,有抱着各种文件的官员,有捧着军需设施的将士。

人人都行色匆匆,忙忙碌碌。

躲在山上泡了几天温泉的程千叶感到有些赫然。

她收拾收拾,来到了议事厅。肖瑾和张馥正挨着头低声讨论着,见到她来了,都起身行礼,口称:“主公。”

程千叶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我刚刚回城,看到城内情况已经有序多了。辛苦你们了。”

张馥笑眯眯地躬身行礼:“臣等不过做了份内之事,能有些微成绩,那都是托了主公之福。”

在张馥心中,这位“少主”是一个很好拿捏的对象,他的心思都透在脸上,一眼就可以看穿。

年幼时庸碌无能,性格暴躁。最近不知是否因为连番遭遇打击,变得有些懦弱畏缩,连对自己这样一个臣子都时常带着讨好之意。

程千叶看着张馥,决定不再回避他这种明捧暗讽的心态。

她正视着张馥的眼睛,指着身边的椅子,直言说出自己的想法:“我知道,我只要好好坐在这个位置上,不添乱。就算是起到了稳定民心的作用。”

她用两根手指比了那么一下,“但我觉得我应该还能多起一点作用。我也想尽一点点力。”

“虽然我目前什么都不懂,但我想开始学。”

张馥微微挑了下眉,露出了一点意外的表情。

程千叶转向肖瑾诚恳地行了个礼,“请肖兄教我。我愿意从小的事情开始做起。让我去城门施粥也行。”

肖瑾露出了欣慰的目光,跪地回礼:“得主公如此,乃我大晋之幸。”

第13章

程千叶在会议厅呆到很晚,她多以旁听为主,不轻易发言。

虽然这些军务政务对她来说都既繁杂又陌生,但只要肯参,多学习,总能熟悉的。

我好歹是个职场女性,又不真的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古代闺秀。

程千叶给自己鼓劲儿。

回到寝室之时,萧绣还在那里等她。

“你怎么还在这儿,早些回去休息。我这不需要伺候了。”程千叶不习惯有人伺候更衣起居,再加上她身份的秘密也不合适。

正说着,萧绣面色微红,温顺地跪在她脚边,捧起她的衣角,轻轻落下一个吻,又昂起头,一脸柔情的看着她。

程千叶知道,这个动作有个特殊的含义。

身份低下之人向贵人求欢、自荐枕席时需得如此。

看着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程千叶有些尴尬,又有些同情他,这是一份注定得不到结果的感情。

她尽量温和,但不留余地的说:“回去,小绣,我累了。”

我不应该再这样,天天把他带在身边,给他留着期望,却不给他回应。程千叶对自己说。

从第二日开始,程千叶让伤情已经好转的墨桥生自行乘车,往返西山泡温泉疗伤,委托萧绣陪同。

自己却脱下华美的宽衣博带,换上便于行动的直裾短衣。开始跟着肖瑾进出熟悉军政事务。

这一日,因肖瑾当心秋汛引发洪水,便和程千叶骑着马,带着一众侍从,前往视察城郊的汴河河堤。

在返回的路上,接连的下了几天雨的道路有些泥泞。

肖瑾笑着说:“主公的马技进步了不少。”

他这句里的进步,是对比先前那位娇弱公主的骑术而言。

“还是不太习惯,骑远一点就颠得全身疼。肖司寇,我们下马走一段?”程千叶不好意思地说。

相处了这几日,肖瑾对程千叶的印象改观了很多。

他发现程千叶不娇气,性格温和,为人谦逊,不懂的地方虚心请教,从不胡乱颐气指使。

比他想像中那娇生惯养,飞扬跋扈的公主好相处多了。

想要改变别人对你的看法,埋头自怜自哀是没有任何作用的。主动接近,大方的展示自己的长处,才是有效的方式。

虽然也逃避低迷了一段时间,但程千叶本性还是一个有韧性并且说做就做的人。

自从认识到回家希望渺茫,而某些事注定不能回避之后,她开始决心积极的适应眼前的世界。

二人牵着马,缓步前行。

道路两侧都是荒废的田地,野草在无人管理的土地上肆意生长。

只有那些纵横交错的田埂,还显示着这里曾经也是一片良田。

“那么多人都饿着肚子,这里却有大片大片的土地荒废着。不能让那些流民来开垦这些荒地吗?”

程千叶知道民政是很复杂的事情,这里面想必有她不知道的原因,所以她用的是疑问句,而不是反问句。

“这里公田,年连战乱,领主不停更替,耕种土地需要不断反覆的被征税和服杂役。因而,民众四处流亡,无人安心于农耕。”

“公田?”

肖瑾折了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方框。

他持枝点地:“这样纵横各一百步的土地为一田。”

树枝把方框的四条边延伸出去,变成一个井字。

“九田为一井,授予八户人家。其中为公田,周为私田,八家皆同养公田。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

“这样看起来,好像还不错。只要种完中间公共部分,再种自己的田,收入就可以归自己所有了。”

程千叶蹲在那块树枝画出来的井字边上想,原来这就是井田制啊。

肖瑾发现这位养在深宫的公主,有时候十分单纯缺乏常识,但有时又非常敏锐。

她时常能一针见血的归纳出问题的关键之处,并且还能提出些让人惊讶的,有些超前的新奇想法。

所以他也就忍不住详细地解释起来。

“是不错,但前提是需要有一个固定的主君,并且国家少有战争。作为耕种井田的庶民,除了服杂役,还必须负担军赋和兵役。频繁的战争,不仅造成沉重的税务负担,还使得大量男人丢了性命或沦为敌军的奴隶。”

“确实啊。”程千叶伸手点着那个井字,“而且没有积极性,种公田的时候可以偷懒耍滑,自己的田才精心耕作。土地属于国家,自己还不能买卖,会种的也只能种这么多地,无力耕种的,也种这么多。”

肖瑾整袖行礼:“主公见识非凡,臣所不能及也。”

“老肖你别学张馥这套。”程千叶笑着举手遥点了点,“你在我心中可是半师一样的存在,我最能信任和依靠的人,也只有你。”

商业互夸谁不会啊。本姑娘也很在行的。

肖瑾听了这话十分感动,诚挚劝导:“张公当世奇人,智计无双,主公最近缘何对其冷淡了许多。”

“他这个人啊,看起来整天笑眯眯的,实际上心里傲得很。他看不上我,我再贴他冷屁股也没用。不如先晾他一阵,效果可能还好点。”

想要张馥这块紫水晶向我效忠,短期内估计是拿不下了。

肖瑾心中想道:这样看来,公主不仅思维敏锐,见解独到,御下倒也自成一套,看人的眼光也很精准。只叹她是女儿身,不然兴许还真是我大晋的一代明君。

此刻的西山月神泉,墨桥生独自泡在水中。

没有主人在身边,他心中无端的又对水产生了恐惧。他悄悄伸一只手握紧栏杆,不让他人发现自己的紧张。

萧绣蹲在池边,百无聊赖地看着他:“桥生,我觉得你都大好了,主公为什么还天天打发我们过来啊。也不知道最近是哪个妖艳贱货陪着主公出行。总不会是新来的那对丑八怪姐妹。”

墨桥生:“有劳你日日陪我前来。只是主人之命不容违背。否则我……”

否则我也渴望能跟随在主公身边。

“小墨。”萧绣左右看看无人,于是放低了声音,神秘兮兮的说,“主公在这里临幸了你好多次了?”

墨桥生腾地涨红了面孔,许久方道:“不,主人不曾招幸我。”

“不可能?从来不曾?主公那么宠爱你。”

墨桥生不再言语。

“我说你。”萧绣倾下身,悄悄说,“你不会从来都不主动服侍?”

墨桥生一脸茫然。

“诶,你这人怎么这么不知好歹。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你。”

“主公是一个很温柔的人,你不主动服侍他,他是不会勉强于你的。但是主公对你这般体贴,你还不识他的心意吗?”

“你难道还要主公主动伺候你不成?”

“难怪前几天我给主公侍寝,主公对你有所抱怨。我说主公最近都不来泡温泉了。原来如此,你真是傻的啊。”

墨桥生低下头道:“主人……他真的如此说?”

“你这是有负主公之恩。”

“我……”

萧绣和墨桥生回城的时候,见到城墙下的粥棚处人群涌动,似有什么热闹之事。

走进一看,他们的主公晋越侯,竟然亲自在粥棚施粥。

只见程千叶头束金冠,面如满月,穿一身胡服。正忙得满头是汗,一张俊秀白皙的脸庞透着潮红。

从他手中接过粥碗的百姓,个个感动得涕泪交加,不少人行礼之后都是抹着眼泪离开的。

“主公慈悲心肠,真乃菩萨下凡。”

“日日来为我们施粥。”

“我们有救了。”

“真希望永远都做主公的子民。”

墨桥生和萧绣赶上前去伏地行礼。

程千叶抹了把汗,一左一右扶起他们。

“以后伏礼都免了,实在要行礼,跪礼就够了。”

萧绣跺脚道:“主公您怎么能做这种事,还天天来。”

“诶,我现在也做不了其他事。只能先做点自己能做到的事情。”程千叶脱下围裙,把勺子交给一旁的军士,“行,今天差不多了,我陪你们一起回去。”

她好奇的瞄了眼萧绣身后站着的墨桥生,在那张毫无表情的面孔上,程千叶却看出了奇怪的情绪。

这个小墨同学又钻到哪个牛角尖里去了。

这个什么情绪都能一眼看穿的能力,真是有好有不好啊。

不过谁叫他的色彩如此的迷人,让我想不管都不舍得。

“小墨好点了没?明天我有空,我抽点时间和你们一起去泡温泉。”

程千叶发现这句话说完,没起到安慰的效果,墨桥生反而显得更紧张而矛盾了。

第二日傍晚,程千叶在月神泉美美的泡了一会,松弛一下这几日奔波劳累的筋骨。

她走上岸边,束紧胸部的束带,穿上衣物。摸摸池水中那蒙着双眼的脑袋,“可以起来了。”

泡温泉真是种享受啊。

程千叶靠在池边的一张躺椅上,持着一个白玉酒壶,倒一杯琥珀色的果酒,赏着夕阳下的红叶林,自饮自斟起来。

她听见身后有人从池水中起来的声响。

不多时,衣角似乎被人轻轻扯了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