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晶的悲惨过往,到现在仍是历历在目。

“也许,是稍微过分了一点。”司徒月波若有所思地看着脚下,“不过,你姐姐原本便只有二十五年的寿命,就算没有这回事,她的结局也是一样。这便是命数。冥王虽然能掌司生死,却不能干预命数。所以,你不必太过介怀。只能说,你们钟家不是她该出生,该停留的地方。”

这一席话,不是不令人吃惊的。

但是,钟旭的内疚之意,并没有因为知晓了这段隐情而有所减缓。

“既然什么都是你一手设计,为什么任由我姐姐在人间作孤魂野鬼?为什么要让她跟许飞不得善终?”一股怒意袭来,钟旭抓住他愤然质问。

“留在人间不肯投胎,是你姐姐自己的选择。我给过她机会,她拒绝了。本来是割舍不掉对家人的牵挂,没想到这一留,却为她等来了另一段缘分。”司徒月波呵呵一笑,拉下她气愤难平的拳头:“许飞的出现,是我计划之中唯一的异数。我没有料到会有一个旁观者被牵扯进来。”

“许飞……”钟旭松开了手,“你也有意料不到的事情吗?”

“起初,我也未能识穿许飞的身份,以为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医生。”司徒月波耸耸肩,而后扭头看着钟旭,“还记得你住院时曾经做过的那个梦吗?呵呵,就是许飞化成我的模样向你求婚的那个。”

那个梦?!

那么深刻而怪异。

钟旭当然是记得的。

“在那个时候,许飞想取你性命的心到是真的。若不是我从中阻挠,以他旁观者的能力,你的魂魄早就成他的囊中之物了。”司徒月波收起笑脸,很认真地说。

回想往事,因为惊讶,钟旭的舌头怎么也利索不起来:“梦,梦境里,梦境里那道无形的……,莫非是你……”

她清楚地忆起,在那个事后让她恼羞成怒的梦里,在装成司徒月波模样的许飞就要得逞的时候,及时将他们二人隔开的无形屏障。

“不在你身边,并不代表我不能保护你。”他的目光在钟旭脸上停留了许久,半晌才移开,“不过,这个插曲到是为我引来了,准确地说,是为你引来了又一股可为己用的强大灵力。”

“为我?”钟旭盯着他的侧脸,越发大惑不解。

“不为你为谁?!既选定了你做继任,当然就要想尽办法栽培你啊。”司徒月波双手撑着栏杆,轻轻晃动着悬空的双脚,神态颇为悠闲,“从你第一次抓鬼开始,你每收伏一个鬼魂,它们身上的灵力就有一大半会自动输入你的体内。你对付的对手越厉害,你收获的灵力便越多,这也是你近几年来,灵力突飞猛进的原因。经过这么多年的时间,当我认为你的热身运动已经足够,体力精元灵力都已经成熟到可以承受来自冥王本身的强大力量之后,我便以这个身份,出现在你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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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身运动……”钟旭张大了嘴,一连串惊叹号鱼贯而出。

“诱你进长瑞跟那位怨气冲天的鬼叔叔对决,除了能让你收获更多灵力之外,还能借你身受重伤之名,在你的身体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将我体内的部分灵力以输血的方式不露声色地送进你的身体。那可是货真价实,冥王的血哦。呵呵,从那天起,你我也算是血脉相连了呢。”司徒月波握着自己的手腕,笑了笑,“不过,那些灵力仍然是不够的。之后我要做的,便是想办法将我身上剩余的灵力安全地过到你身上。而娶你为妻,正是不二之选。”

钟旭身子一晃,若不是他还拉着她的手,她定从栏杆上跌下去。

“你娶我,就是为了给我你的灵力?”她拼命稳住身体,直直地瞪着他。

“朝夕相对,肌肤相亲,还能有比这更亲密更不露痕迹的方法么?”他把她的手拉到自己胸前,一脸坏笑。

“你……你……”钟旭又羞又气,一张脸涨得通红。

为什么他单单选她作妻子?

这个她早前一直问自己的问题,现今终于有了最真实的答案。

可是,如此答案,既让她恨不起来,也爱不起来,带来的,只是一肚子的失望与失落罢了。

“至于许飞,”司徒月波自顾自地继续说着,且面露赞赏之色,“这个旁观者的确不是泛泛之辈。他的半路杀出,让我对于新冥王的将来更加放心了。”

“他……有这么重要吗?”钟旭半信半疑,说了这么多,他终于又把话题扯回到许飞身上了。

“当然。”司徒月波嘴角一扬,“现在可以告诉你,如今你身上的灵力,不仅来自于现任冥王,还有一位难得一见的旁观者哦!”

今天,司徒月波说的任何一句话,都能把钟旭轰炸得头晕目眩。

“许飞……也有份?”说这话时,她的表情已经分不清是哭还是笑了。

到底他设下的这个局有多庞大,牵扯有多广?!

无法想象。

“当初在医院里,他找到我,很直接地警告我,不要干涉他的事情。”司徒月波不紧不慢地继续说着,“见他那么坦白,我也没有对他隐瞒身份。知道我的来历之后,他当即就恳求我出手拯救已经濒临消失的钟晶。老实说,每个鬼魂只会有一次投胎的机会,自从你姐姐拒绝了我之前为她的安排之后,她再无转世为人的可能,冥界也是有规矩的。唯一的办法,就是要另外一个活人或者鬼魂将自己投胎的机会换给她。许飞一点也没有犹豫,立即要求以他自己的转生机会换回钟晶一条性命。我答应了,但是,作为附加条件,他要将拥有的灵力全部送给你,并且要帮助我演好后头的戏。”

“你说要许飞帮你演戏?演戏!”钟旭的声音足足提高了八个调,若不是想到现在所处的高度,她早就跳起来了。

“在医院那次,他故意让钟晴偷到他的钱包,让你误会他是与恶灵为伍之辈,从而挑起你跟他在天台的一场恶战,为的就是以这种方式把他的灵力不露声色地过给你。而当我决定完成计划最后一步的前夕,他按照我的意思,佯装成失去至爱一心回来报仇的男人,引你用七星梵灯对付他,又借此机会带你去到记忆之河回顾过去,之后与你大打出手,将最后的灵力过到你身上后,然后很悲壮地‘消失’在你面前,让你为他和你姐姐的‘遭遇’内疚到死。啧啧,这小子,演技不在我之下啊。”司徒月波行云流水般将许飞的“英雄壮举”一一罗列出来,连气都不带喘。

钟旭愣了很久,思考了很久,方才明白过来,她失控地大喊:“你的意思是,我姐姐跟许飞,他们两个,根本就没有消失?!”

司徒月波邪邪一笑,摆摆手:“自然是没有。个中细节,以后让许飞亲口告诉你吧,如果你们有缘再遇到的话。”

这算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吧?!

钟旭紧紧捂住心口,热热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在眼眶里打着旋儿。

喜极而泣,感觉竟如此美好。

压到她喘不过气的愧疚与自责,在他的笑容里烟消云散。

欣喜兴奋之情尚未退去,钟旭柳眉一竖,板起脸质问道:“那你当着我的面,捏碎我奶奶生命那件事,也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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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是假的。唉,算了,我索性全招了吧。”司徒月波举起双手作投降状,“到你已经完全拥有作为一个冥王该拥有的力量之后,就是我实施计划最后一步的时候——骗你自尽。但是,我不得不告诉你,你有整整一百一十八岁的寿命,我的时间根本不允许我等到你寿终正寝再来接替冥王之位。所以,我一早就埋下了蒋安然这个导火线。你会在街上‘偶然’遇到蒋安然的爸爸,你会在长瑞的餐厅里看到我灭掉捣乱的女鬼,这些,都是我安排的,我要引你一步一步拆穿我的‘假面具’。”

“你……你……”钟旭费劲地吞了吞口水,指着他的手指因为情绪激动而微微颤抖,“你这样,就是要我……要我万念俱灰,生无可恋?”

“你生性坚强,要让你主动放弃生命,实在是一件难比登天的事。为了顺利完成整个计划,我只能双管齐下,既要合情合理地编出那一堆绝情绝义没心没肺的谎话,让你内疚,让你心死,又要用你们家人的性命对你进行实质性的威胁。唉……”司徒月波重重叹了口气,无比委屈地说:“做冥王做到我这么辛苦,真是不容易啊。不过,谢天谢地,你这个傻丫头终究是上了我的贼船。”

钟旭傻乎乎地眨眨眼睛,在心里咀嚼着他刚才说过的每一个字。

原来,他的绝情绝义,心狠手辣,都是装出来的,都不是真的。

想到这层意思,喷薄而出的狂喜之情刹那间占领了她的整个心房。

她就知道,就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

这个混蛋,把她骗得好苦!

仿佛即将溺毙的人被一把救上了岸,那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惊喜,委实不是言语能表达出来的。

“你这个王八蛋!竟然设下如此复杂而庞大的陷阱,骗我一步一步掉进去!”钟旭早已不顾六十楼的高度,身子一侧,一把拽住司徒月波的衣领,硬将他拉到自己面前,心里明明悲喜交加,脸色却难看得紧,而后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你……真……不……是……人!”

“这是事实,我本来就不是人。”司徒月波一本正经。

“我真是想不通,你若早些告诉我真相,这后头的诸多事端不是都可以避免吗?犯得着装神弄鬼连哄带骗吗,真不知道你……”钟旭不松手,不依不饶地质问。

“如果我一早告诉你,钟小姐,我是冥界的冥王,我现在要找你作我的继任,我已经栽培了你整整十六年了,麻烦你在接受了我给予你的所有力量之后,主动放弃你的生命,也就是自杀,然后到冥界来作新冥王好吗?”司徒月波打断她,哭笑不得,“以你的性格,在听到我那么‘坦诚’的话之后会有什么反应?嗯?”

“呃……”钟旭一愣,认真想了好一会儿,然后很老实地回答:“打120。”

“那就是了。”司徒月波舒了口气,“为了让计划万无一失,我不得不这么做啊。”

他说的话,似乎有道理。

钟旭捏着自己的下巴,思索着,照自己的性格,要让她相信这种事情确实太不容易。估计天下也只有这个不是人的老公能设计出如此天衣无缝的连环计引她上钩,并且最终顺利完成了他的全盘计划,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想到这里,钟旭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了一个一直被她忽略的问题——他处心积虑要她来做冥王,那他自己干什么去呢?

刚才的谈话里,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到过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我做冥王,那你呢?”没有半点犹豫,钟旭立即将疑问送出了口。

“我?!嗯……”司徒月波嗯了老半天,话锋一转,看着下面的风景笑道:“在这儿上头坐了这么久,我带你到城里转转。”

“什么……啊!!”

钟旭还来不及细问,转眼已经被他用力一拉,双双从楼顶上“飞”了下去。

她惊叫着闭上了眼。

身体从来没有这么轻巧过,脚下似有一团强劲的浮力,托着自己向某个方向稳稳滑翔。呼呼的风声从耳旁掠过,送来的,是他的笑声:“别害怕,哪有冥王在冥界被摔坏的道理呢?睁开眼吧,不要浪费了大好风景。”

说得似乎有道理。

钟旭战战兢兢地睁开了眼——

起初混沌一片的建筑与道路,随着他们二人的匀速降落,在眼前一点一点放大,一点一点清晰。数尾五色缤纷的流光不知从何处而来,鱼儿一样在空中游动,漂亮得紧,教人忍不住冒出想伸手捉住它们的念头。其中一些不时从身边擦过,有的顽皮地停留在钟旭的鼻尖,有的贴在她飞扬的衣倨与发稍上头不肯离开。它们身上的光芒,弄得钟旭就像是一棵挂满了彩灯的圣诞树。

目睹如此异景,钟旭的兴奋好奇之心立时替代了身在高空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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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刚才到现在,你一直黑着一张脸,半点笑容都没有。”当走到一座街心花园前时,司徒月波忽然停住了脚步,回转头,颇为正经地对她说道:“到是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人。”

“谁?”

钟旭匆忙收住步伐,抬头就问。

“嗯……”司徒月波犹豫了一下,噗哧一笑,“北宋时候,我曾找到一个姓包的人来冥界做兼职,他日审阳,夜断阴,铁面无私,只是终日不露笑脸。你现在的神态真是像极了他。”

姓包的人?

钟旭眨眨眼,琢磨了好一会儿,恍然大悟唤褰糯蠛埃骸澳悖闼滴蚁癜?

“是啊,把脸涂黑了就更加像了。”司徒月波像从前一样捏了捏她的鼻子,而后收起戏谑之情,缓缓说道:“我喜欢看你的笑容,从前是,现在也是。”

“你……”钟旭迎着他的目光,脑子里混乱一片,复杂的情愫霎时遍布心间。

司徒月波看了她很久,伸出手揽住了她的肩膀,很自然地以自己的额头抵上她的,喃喃道:“不想再看到你流眼泪的样子……”

电流一样的温度从额前传遍全身,令到钟旭完全动弹不得。

“那天晚上……你落下的眼泪是……”

她接近空白的脑子里,赫然出现了让她生生世世也无法遗忘的一幕。

司徒月波微微一怔。

“我差一点……”他直起身子,意味深长地盯着她诧异的脸庞,“差一点在那个时候放弃我的全盘计划。”

“你……真的是……是为我……哭了?”钟旭咬住自己的嘴唇,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

“你那么难过,我怎会无动于衷。”他叹了口气,“但是,我没有别的选择。”

两行滚热的液体从眼眶里奔腾而出。

短短一句话,足以抵消心中所有怨气,所有疑虑,所有绝望。

“骗了你那么久,我道歉。”他捧起她的脸,温柔地以手指揩去涌出的泪水,“身为冥王,位高权重,维护冥界的稳定是我最大的责任。准冥王,你也一样,将来不论发生什么,都要谨记这一点。”

“你呢?你究竟要做什么?”

已是泪眼迷朦的钟旭,心里突然涌上了不好的预感。

“我?!”他的手指停止了运动,从她的脸上轻轻滑下,“镇天印是钟老鬼的精魄所化,要彻底修复并让它有足够的能力抵挡任何程度的攻击,除了用上我的精元,别无他法。”

似霹雳,似惊雷。

震得钟旭的耳朵嗡嗡作响,整个人摇摇欲坠。

“两百年前,我以灵力修补好裂开的南方部,但是对于整个镇天印来说,花上再多的灵力也是治标不治本。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封印全盘崩溃之前,找到合适的人选接替我,然后……”

“然后你好安心去修补那个该死的封印?对不对?”恍然大悟的钟旭抢过话头,激动得口不择言。

司徒月波不语。

这算是默认?!

兜了那么大一个圈子,谎上加谎,计中有计,最终的目的,却是这般简单。

然,这“简单”的背后,意味着什么?!

体力并不匮乏,甚至是充沛的,但是,为什么还是无法摆脱被掏空,被榨干的感觉?!

难受异常,一如当初挥剑自刎时,无法控制的悲怆。

连站立的力气都快散尽,唯有抓住他的双手,始终坚持,不肯放开。

“来这边坐下。”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司徒月波拉着她,坐到了花园前的一张长椅上。

木质的椅子,很硬,皮肤所接触到任何地方,都是冰凉一片。

“很冷吗?”司徒月波觉察到她的微微颤动,又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像块冰一样。”

像是没听到,钟旭不答话,眼神木然地看着别处。

见状,司徒月波摇摇头,伸手把她揽进了怀里,默默地用自己的温度将她包围起来。

熟悉的气息,有效地唤回了钟旭漂游在外的神思。

“你……确定要这么做?”她仰起脸,眼睛已是红肿不堪,“你会……会消失的!”

“害你们老祖宗造成如此大失误的那只恶鬼,你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吗?”司徒月波习惯性地绕着她的头发,将话题扯到了十万八千里外。

钟旭愣了愣,摇头,心烦意乱地应道:“我如何知道,难道你们没有把他就地正法?”

“当时,被他趁乱逃到了人界。”司徒月波淡然说道,“事后我派了不少人手去追捕他的下落,却总是被他逃脱。这个狡猾的逃犯,在人界蛰伏了数百年,暗自蓄积力量,当他自以为冥界已经放弃对他的追捕时,他终于按捺不住,跳出来四处兴风作浪为祸人间。”

“啊?”钟旭不由惊叹,“那恶鬼居然如此能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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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及时除掉他,是我的失职。”他深深叹了口气,继而嘴角一扬,“不过,不知是巧合还是宿命,他最终还是栽在了你爷爷手里。”

“我爷爷?”听到他居然提到这位从未谋面的亲人,钟旭顿觉诧异无比。

“是啊。”司徒月波点点头,“至于这段旧事,说来话长,以后让你爷爷奶奶亲自告诉你吧。总之,仅仅这一只脱逃的恶徒,便惹来了天大的乱子,如果冥界所有跟他一样的鬼物都跑了出去,会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