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我行,管她不行!”

露生效仿他方才的语气,言简意赅地答道:“就管!”

丫丫不是聪明姑娘,小时候学习读书写字,她学得就慢;后来跟着老妈妈们学习针线女红,依然是全凭着下苦工多磨炼才有进步。如今她第一次做新菜,一如既往,成绩依然是不大妙。龙相一边吃,一边骂:“就是笨!活活笨死!我用脚丫子做,也做不出这个怪味道来!”

丫丫站在一旁,自己掐着手指头喃喃地算盐放多少醋放多少,自顾自地做检讨,两只耳朵带有过滤的功能,自动就把龙相的声音屏蔽在了外面。露生剥了个咸蛋扔进龙相的碗里,说道:“饭还堵不住你的嘴。”

这时丫丫忽然回了神,见龙相和露生的饭碗都是半空了,便不声不响地伸手拿过饭碗,满满地给他俩各盛了一碗白米饭。龙相低头大嚼,一时间腾不出嘴来说话。他们正吃得欢,房门却是被人敲响了。

来者奉了徐参谋长的命令,来找龙少爷到前头说话。龙相放下碗就要跟人走,走到门口却又停住了,转身迈步掀帘子进了卧室。不出片刻的工夫,他又回了来,而露生见他腰间支出了个小小的棱角,便知道他方才是进屋取手枪去了——近来龙相有点神经质,总怀疑会有人害他,连徐参谋长也是嫌疑人之一。

龙相一走,丫丫给自己盛了一碗饭,坐到桌边也开始吃了起来。吃着吃着,她忽然说道:“好久没有出过门了。”

露生答道:“等明天出了殡,我带你上街逛逛。”

“那我顺路买点儿花线回来。”

“好。”

丫丫又想起了新问题,“带少爷吗?”

“他爱去就去,不去更好。”

丫丫笑了,“回来给他带一包白糖糕,他忙着吃,就没工夫生气了。”

露生听了丫丫这个战术,忍不住也想笑。窗外是阴天,窗内便很暗,可是露生并不感觉凄清,因为丫丫有张丰满红润的小苹果脸,容光焕发,总有笑意。

有时候,他一个人坐在窗前翻书,隔着一道帘子,丫丫坐在外间做针线活。那时候他不念仇恨,不想前途,什么都不管了,单是静,单是坐。然而丝毫不寂寞,因为在一帘之外,有少女的针线穿过绸缎、棉布,拉扯出极细微极轻的哧哧声。那声音因为带着人气,所以比风声水声更温馨、更暖人。

那个时候,他觉着真好,周遭的一切都好,真想总是这样好,一直好到天荒地老。

“哎。”他毫无预兆地又开了口,“时间过得真快。我刚来到这里的时候,你还是个小毛丫头。”

丫丫慢慢地抬眼望向了他,睫毛有点颤。

露生继续说道:“我现在还记得你那时候的模样,可是再过几十年,我怕我就要忘记了。”

丫丫小声答道:“忘不了的。我婶婶说,小时候的事情,记得最清楚,到老也忘不掉。”

露生微笑说道:“应该弄个照相匣子,把咱们现在的模样都拍下来。等到将来老了,拿出照片瞧瞧,多有意思。”

丫丫低头也笑了,“老了……咱们还能在一起看照片吗?”

露生也微微垂了头,一字一句地回答:“我希望能。”

丫丫沉默了片刻,心里还有话说,可是张了张嘴,却又说不出什么来。大哥哥不是胡说八道的人,对她尤其言出必行,吐口唾沫都是个钉子。她想自己或许不必再拿话试探、敲打他了,说得太透彻了,反倒要不好意思。只要自己知道他的心意,他知道自己的心意,就够了。

思及至此,她悄悄地又溜了露生一眼,一眼过后,心花怒放,心满意足。

天黑之时,龙相平安地回来了,腰间的手枪并没有动。露生想要向他问几句话,可他一直坐着出神,并不肯回答。露生追问得紧了,他照例把脸一变,开始嫌露生烦。

露生看出他这是在想心事,并且是极其复杂的心事。简单的事情,用不着他这样动脑。而他连晚饭都不吃,想完便睡。

睡到天还没亮的时候,他和龙宅上下人等一起起床,因为大出殡的日子到了。

露生没有去,被龙相留下来“主内”。在宅子里闲溜达了一天,傍晚时分,龙家诸人满面尘灰地回了来,露生等了又等,却是不见龙相。

龙相这天晚上没回来,住在了军营里,第二天还是没露面。直到第三天凌晨,他像个鬼似的,忽然出现在了露生床前。

露生当时正睡得香,朦胧中感觉面前有人,他睁开眼睛对着龙相看了又看,面无表情,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直到龙相把一只凉手贴上了他的颈窝。

他惊叫了一声,同时彻底醒了过来。一掀棉被坐起身,他不知道自己此刻该不该恼,“你回来了?”

屋子里没开灯,窗外也没星星月亮,唯一的光源是院门上方的一盏小电灯。露生看着龙相,看他唇红齿白脸青,像个心情愉快的鬼。而龙相一屁股坐在床边,开口说道:“我要出去打仗了。”

露生听了这话,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不由得向前一伸脑袋,“什么?”

龙相对着他一撇下嘴唇,做了个顽劣的鬼脸,“自打我爹死了,下面那帮人就无法无天了,老徐和我无论说什么,他们全都只当是放屁。对待这些见风使舵的货,我不揍他,还留着他?”

露生抬手用力地揉了揉眼睛,“你拿什么去揍?就县城里这些兵?以寡敌众,你是要找死吧?况且谁说你是应该子承父业的?你真把自己当太子啦?”

龙相一瞪眼睛,“我当然得子承父业,不但子承父业,我往后还得开疆辟土呢!我是一般人吗?”然后他对着露生一低头,“你看我这俩龙角——”

露生兜头抽了他一巴掌,“我看个屁!谁知道你这俩疙瘩是个什么,别人说你是龙,你就真当了自己是龙?那个徐参谋长不老不小的,凭什么这么抬举你?他能没他的目的?我看他就是想学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事儿要是成了,他占便宜;要是不成,我就不信他不扔了你自己跑!到时候你结了一地仇人,可怎么办?”

龙相不以为然地一晃脑袋,“我不管他是什么目的,反正我有我的目的。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露生飞快地想了一瞬,随即说道:“那我跟你一起去。”

龙相一摇头,“不带。”

露生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不带不行,万一你在外面——”

话没说完,他已经被龙相不耐烦地甩了开,“说不带就不带。看你这熊样儿,嘴又碎,胆又小,要是听你的啊,我这辈子就什么都别干了,关起门来在家养着最安全!”

说完这话,他起身要走。露生慌忙赤脚跳下了床,一大步拦在了他的面前,“你带多少人去?有老人跟着你吗?去哪里?敌人有多少人?”

龙相向前迈了一步,和他近得几乎胸膛相贴。仰起脸鼓起腮帮子,他噗地喷了露生一脸唾沫。

然后趁着露生低头抬手抹脸的时候,他很轻灵地一侧身,从露生身旁溜了出去。等到露生追出门时,他早已经跑了个无影无踪。

露生感觉龙相这是在异想天开,并且捎带着痛恨了龙家全体的人,除了丫丫。龙相脑袋上那两个花生米似的疙瘩,怎么看怎么和龙角没有关系——和其它任何动物的角也没关系。尤其是得知了龙相的来历之后,他越发怀疑龙相根本就是在胎里没长好。

没长好,头上多了两个疙瘩,本不是太稀奇的事情,横竖头发一盖,也看不出来。可龙家这帮人不知道是不是拍马屁拍疯了,竟然众口一词地非说他是真龙转世。天天说月月说,一说说了十八年,说得他白露生心思都有点活动,几乎真要生出迷信的思想。露生认为自己目前应该算是龙宅内最有学问的人了,自己都要被迷惑,何况那本来就先天不足的龙相?如果没人说他是龙,没人隔三差五地预言他要做皇帝,他必定不会这么野心勃勃地做春秋大梦。不做大梦,那么关上房门过过消停日子,不受刺激,露生想他兴许还能安安生生地多活几年。

现在可好,外面天还没有亮,他鬼似的回来了又出去,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带着那几百亲军上战场去了——话说回来,战场究竟在哪里?没个准地方,让他可到哪里找人去?

露生越想越乱,乱得脑袋都胀大了一圈。手忙脚乱地穿了衣服,他推开房门往外跑,想以最快的速度去营里,把龙相拦截住。天越来越凉了,早晚尤其冷得像冬天。露生呵着白气往外跑,跑到一半又拐了弯,因为想到骑马兴许更快,如果那几匹听话的好马此刻在家的话。

他非常冷,出门出得太急了,连口水都没喝。所以翻身上马之后,他又感觉非常渴。他想这条龙太折磨人了,幸好自己和丫丫是两个人,可以平均分担他的折磨;如果自己没来,或者没有丫丫,那么一个人是无论如何受不了他的。他不必存半点恶意,欢欢喜喜地就能逼死个把人。

军营坐落在县城的东头,是一片挺大的营房,外带一片荒凉的操场。露生平日并不酷爱骑射,但是今天他顾不得马的脾气了,一路不住地扬鞭催马。营门口的卫兵依稀认识他,迟疑着没有阻拦。于是他策马直冲进了营里,一直疾驰到团部门口才翻身跳下了马。

喘着粗气闯进房内,他就见房内黑洞洞的,根本连个活人都没有。扭头跑出去乱转了几圈,末了他扯住了一位过路的文书,“你瞧见少爷了吗?”

文书披着旧棉袄,拎着大暖壶,看样子像是刚从被窝里爬出来不久,“少爷?没见着,俺刚醒,这不要往热水房里去嘛!脸还没有洗呢。”

露生急得又问:“那你们团长呢?团长还在吗?”

文书打了个大哈欠,“俺们团座啊?那不在,他——”

说到这里,文书忽然一板脸,睡眼中流露出了几分警惕的光,“白少爷,俺们团座的行动,是军事机密,俺不能说!”

露生看了文书这个架势,福至心灵,立刻省略了哀求的步骤,直接摸出了几块钱塞进了他的棉袄口袋里。文书忸怩地躲闪,哼哼唉唉地表示不要,然而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含羞带笑的,用蚊子嗡嗡一般的轻声告诉露生:“俺们团座带兵往远处去了,八成是要开战。”

露生趁热打铁,立刻又问:“往哪儿去了?和谁开战?”

文书想了半天,末了答道:“和那谁他儿子。”

“‘那谁’是谁?”

“就是就是——原来当过响马的那个谁——三年前骑马摔死了的那个——留下两个姨太太都让他儿子收了房的那个——哎呀这个名字就在嘴边,怎么说不出来了呢?”

露生点了点头,开始撤退,“好,多谢,我知道了。”

露生说自己知道,其实是不知道。但是得知了这两样线索,他便打算立刻回家,去向龙家诸人打听打听。这位“那个谁”显然也是一位传奇人物,并且是龙镇守使的部下,龙家的人不应该不认识他。

然而打听了一大圈之后,露生很惊讶地发现在龙镇守使的老部下中,当过响马的至少有三四位;死了之后把队伍传给儿子的,也有两三位;至于儿子收了老子的姨太太等逸事,则是更不稀奇。毕竟那姨太太一个个年轻貌美、如花似玉,放在家里干闲着,也有浪费之嫌。

露生傻了眼,索性跑去了徐参谋长家中,要去看看这管事的正主有什么意见,然而徐参谋长并不在家。徐家的管家招待了他,管家的嘴颇紧,连银元钞票也无法将他的双唇撬开。彬彬有礼地给了露生一个软钉子碰,管家春风一样的,把露生硬吹走了。

露生依然不死心,这一回他出了城,问城外田间的乡民们有没有看到军队过路。结果乡民告诉他,这一带近来天天过大兵。他再问那些军队走向何方,乡民们立刻把东南西北全指了一遍。

露生凌晨便出了门,可从乡间回到城内龙宅的时候,天却是都已经黑透了。

他一无所获地奔波了一天,肚里无热食,身上无厚衣,并且一直是个着急上火的状态,自己觉着自己很虚,然而胸腹饱胀,又是毫无食欲。丫丫给他煮了一碗热汤面,他捧着大碗没滋没味地喝了几口,然后抬头对丫丫说道:“我不管了,他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丫丫思索着问道:“应该没事吧?”

露生放下大碗,低头长吁了一口气。他抬起头,忽然对着丫丫一笑,“其实应该是没事儿,是我神经太过敏感。他再怎么糟糕,脑子还是聪明的,就算真遇了险,他也绝对不会坐以待毙。”

丫丫本来也是悬着心的,可是听露生说“没事”,她像听了佛语纶音似的,当即决定把心放回肚子里,也相信龙相是没事的。端起桌上的碗筷,她还想给露生铺床展被,再灌个滚热的汤婆子暖被窝,可是黄妈在院子里吆喝了她,让她早点回屋睡觉。

不是小孩子了,孤男寡女的,天黑了还不分开,总凑在一间屋子里嘁嘁喳喳,成何体统?黄妈的眼睛是明亮的,凭着直觉,她要防患于未然。

丫丫嘟着嘴,不甚情愿地答应一声,低着头慢吞吞地走了。她一走,屋子里立刻成了个清锅冷灶的光景,仿佛气温都低了好几度。露生坐在床边发了一会儿呆,心里什么都没想,单是低落沮丧。什么都干不动了,只想抬腿上床,滚到床里睡觉。

一夜过后,阳光明媚。露生睁了眼睛往窗外看,看到了一格子碧蓝碧蓝的天空。

秋高气爽,天下太平,龙相杳无音信,徐参谋长也依然无影无踪。家里忽然什么事都没有了,连活计都没有了。龙家上下全都懒洋洋地晒着太阳,没有哪一位特别关心龙相的去向,包括黄妈——黄妈是真把龙相当成真龙天子看待的,自从龙相成了年,按照道理来讲,不会被天上的神仙收回去了,她就活得放心大胆了,并且暗暗地给龙相定了寿数——至少也得活得像乾隆爷那么长。

黄妈不担心,旁人比黄妈更无知,当然也不担心。露生受了这气氛的感染,渐渐地也松懈了下来。

没事的时候,他在龙相的屋子里转转,捎带手给他收拾收拾屋子。龙相的房间里存着不少崭新的破烂——崭新,是说这些东西的年纪都不大,有几样甚至还没满月,比如一台美国造的留声机;破烂,则是说这些东西经过了龙相的粗手重脚之后,无一例外,全都濒临报废的边缘。

露生看那台留声机伸着花一样的黄铜大喇叭,着实是挺可爱的,便对照着说明书,想要修理修理它。丫丫很热心地跑过来给他打下手,两人忙活了大半天,最后落得满手满脸机油,相对无言,只一起叹一口气。而留声机仰着大脸似的黄铜喇叭,依旧是死活不出声。

露生不甘心,总觉着自己对待一切都有办法,没理由奈何不了一架机器。丫丫不干了,站起身说道:“我去厨房给你端晚饭吧。”

露生心不在焉地答应了一声。

而丫丫离去不久,露生忽听外间房门一响,便大声说道:“我再忙一会儿,你先吃吧。”

然而回答他的是个男人的粗喉咙,“报告,屋里人是白少爷吗?”

露生一愣,起身走去掀开了门帘子。只见外间屋门旁站了个军装大汉,这大汉看着很眼熟,像是龙相身边的人。

一颗心骤然向上一提,露生用肮脏的手抓住了水粉缎子的厚门帘,“你是……”

大汉敬了个军礼,粗声大气地答道:“卑职姓李,大号叫李尚武,这名字还是您当初给我起的呢!”

“我?”

“卑职本来名叫李二獾,白少爷说我这名字不体面,就改成了李尚武。”

露生点了点头,其实还是没想起李二獾是何许人也,因为他在招兵时曾经给无数狗剩、毛蛋、粪扫之流改过名字,但是他记起来这李尚武的确是常跟随在龙相左右的。上次龙家亲戚来闹事,还是他领了龙相的命令,带领士兵将亲戚们驱逐了出去。

这样一想,露生的心又往上蹿了一蹿,“你是不是昨天跟着龙少爷一起走的?龙少爷呢?你怎么自己回来了?”

李尚武答道:“报告白少爷,卑职是跟少爷一起走的。少爷说带我们打赵大傻子去,除了我们那两个营,还有警卫团。谁知道赵大傻子一点儿也不傻,我们刚跟他交了三次火,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他们就把我们和警卫团隔开了。现在我们落了下风,龙少爷让我回来找参谋长,让参谋长赶紧发援兵去解围。”

露生听到这里,脸色都变了,“解围?你们让人给围住了?”

李尚武答道:“可不是给围住了!”

“那龙相现在怎么样?”

“少爷挺好的,就是小腿让子弹蹭了一下子,一直也没敢睡觉,老怕赵大傻子打偷袭。”

“那徐参谋长呢?他答没答应发援兵?”

李尚武一摊双手,露出了一脸傻相,“参谋长不在家。”

“不在家,那他去哪儿了?”

“我们出发的时候,参谋长说要去找援兵,也出发了。”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我等参谋长回来啊!哦对了,少爷让我过来给您捎句话,说让您别担心,和丫丫大小姐好好在家待着,过两天他就回来了。他还说这回不把赵大傻子打老实了,他是条虫。”

露生张开嘴,窒息似的呼出了一口气,然后转身回去找来纸笔。把白纸往窗台上一摊,他不废话,直接问道:“从这儿到你们打仗的地方,怎么走?你说我画。”

唰唰点点的,露生得到了一张很粗糙的路线图,然后把李尚武打发去了徐参谋长家里。

他不知道赵大傻子是谁,也无心探究对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妖魔鬼怪。他只知道龙相现在负了伤,而且龙相身边只剩了几百人马,并且是没有实战经验的几百人马。这么稚嫩的几百人马,加上一个疯疯癫癫的、第一次上战场的少爷崽子,和一位貌似是很狡猾的“赵大傻子”打,不输才怪!

输了战争还是好的,搭上性命才叫冤枉糟糕。这混蛋!露生恨得咬牙切齿;这混蛋!不让去,他非去!结果怎么样?结果还不是要连累到自己身上?这个害人精!这个孽障!死了得了!

一边在心里狂骂,露生一边在房间里来回地兜圈子。为什么恨龙相,因为他和龙相是一起长大的伙伴,龙相遇了险,自己就得去救他!天寒地冻,月黑风高,何其辛苦,谁乐意救他?走夜路,跑战场,何其危险,谁乐意救他?

不乐意,太不乐意了。这么不乐意,可是也得救!猛地推门跑向西厢房,他轰轰隆隆地冲进卧室,坐在床边开始换马裤穿棉袄。如今的午夜,寒冷程度简直可以媲美寒冬。他想把去年穿过的毛线袜子找出来套在脚上,然而一时间没找到,没找到就不找了,他双手攥住马靴靴筒,直接把脚往里一蹬。

院子里有了动静,是丫丫拎着食盒回来了。此时在院子里一边走,她一边大声喊道:“大哥哥,开饭了!”

露生将一把小手枪掖到了腰间,然后出门拦住了丫丫,“你自己吃,我出去一趟。”

丫丫惊愕地打量他,“你去哪儿啊?”

露生小声答道:“我去瞧瞧龙相。他——我刚听人说,他在外头又不听话了,我想法子把他弄回来。”

丫丫定定地看着他,眨了眨大眼睛,“他不是上战场了吗?”

不等露生回答,她紧跟着又问:“他是不是打败仗了?”

在露生开口之前,她继续说了话,“那我也跟你去。”

露生沉了脸,“胡闹,你去干什么?”

丫丫弯腰把食盒往地上一放,又急又快地说道:“你上战场找他,战场上有枪有炮的,太危险了。”

露生开始凶她,“知道危险你还去?你是能挡枪还是能挡炮?你去了还不是给我添乱?老实在家待着,我明后天就回来。回不来的话,也会让人给你送信。”

丫丫张开双臂,要耍赖似的带着哭腔说:“大哥哥,你就带我一个吧!”

露生不说话,只是板着脸看她。

两人对视了片刻,丫丫垂下头,自动把手放下了,“那你一定要小心。”

露生抬手搭上她的肩膀,本来只是想拍拍她,可是不由自主地,他竟很自然地把丫丫拥抱进了怀里。双臂收紧了狠狠一勒丫丫,他随即松了手,红着脸说道:“肯定回来,你等着吧!”

然后他推开丫丫,大踏步地走出了院子。

露生不肯声张,怕会有人别有用心,以讹传讹地动摇人心、趁机作乱。横竖龙家的人是不大留意他的,他悄悄地牵了一匹马出门。趁着天还没黑,城门还没关,他骑上马走小路,掩人耳目地独自出了城。

一出城,他把腰挺了挺,又把牙咬了咬。其实心里也是怕的,因为前路茫茫,而他对于周遭的地势并不了解,不知道这夜路上有没有盗贼和土匪。可是怕也得去,谁让他是大哥哥。

马是好马,不歇气地在山路上奔驰。山路起初连着县城,还算平坦,可是跑了一个多小时之后,道路两旁的庄稼越来越稀疏,乡民的房屋也越来越少。他知道自己这是要往山里去了,从自己手中那份地图上看,自己穿过这一座山之后,还要贴边走过一座县城,然后再走一片十几里地的荒野,然后才能到达战场。龙相那几百人是被敌人三面围住了,并不是完全没有退路。有退路,自然也就有入口。所以如无意外的话,他还是可以顺利见到龙相的。

天黑透了,风也开始冷和急了,小针似的往露生脸上扎。马跑久了也受不了,于是马快跑一阵之后,露生便跳下马,和马一起慢跑一阵。这马也是通人性的,仿佛察觉出了露生的急迫,所以只要抬得动蹄子,就绝不肯偷懒。

万幸,山路上就只有他们一人一马,并无歹人出没。

露生平时感觉自己身体很壮,既不闹头疼脑热,也打得过龙相,可是走到了后半夜,他开始觉出了力不从心。

他不冷了,热气顺着周身十万八千个毛孔往外蒸腾。五脏六腑像是全融化了,化成满腔沸腾的血。一呼一吸,口鼻间都是血腥气。腿很沉重,心肺针扎一样地疼。灵魂还灵动活泼着,肉身却不作美,一步一晃地越走越慢。腿沉重,脚更是成了石头,简直快要拖不动了。最后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他喘息着抬起头,看远方地平线上已经透出了隐隐的光明。

这回可是真走不动了!

舌头粘在了上颚上,嘴里干得连口唾沫都吐不出。从口袋里摸出那张路线图展开了,露生眯了眼睛,在仅有的一点星光下看它。人喘着,手哆嗦着,他的眼睛看不清,心里却是冷不丁地清明了一下。下意识地抽动鼻子嗅了嗅周遭的空气,他抬起头环顾四周,忽然感觉目下一切都似曾相识,都是曾经有过的老光景。

然后,他想起了十二岁那年的春夜。

那一夜,风也是这样的凉,人也是这样的凄惶。知道目标,不知道怎么走。不知道,也得走。

拉扯着马镫站起身,露生跺了跺脚,把路线图折好塞回了口袋里。他一直自居为大哥哥,可是直到此时此刻,很奇妙地,他才感觉自己真是长大了。他想:自己今非昔比,当时的父亲和妹妹,自己救不了;如今的龙相,自己难道还是救不了吗?

思及至此,他只感觉自己责任深重,甚至都不恨龙相了。

他只是认命,认为自己应该去把龙相带回来。一个人有命定的路可走,不疑惑不迷茫,他想,其实也是一种福分。

在天蒙蒙亮的时候,他牵着马,走到了那座必经的县城。

城是老城,两百来岁的老城墙方方正正地耸立着,看着令人肃然。露生在城外走,两只脚由重转轻,先前体内流蹿的血液,现在像是又恢复了流动的节奏。

抬手一捋马鬃,露生问道:“伙计,再跑一阵行不行?”

马没反应,想必是不愿意跑。可等露生爬上它的马背坐稳当之后,它颠着蹄子,还是轻快地跑上了路。

路上渐渐有了行人,行人全是鸠形鹄面、神色仓皇的,看模样,也多以乡民为主,不像是那县城里的人士。露生越往前走,见这样的人越多,便下马拦住一位问道:“老乡,请问前头是不是开了仗?”

乡民立刻做了回答,并且是长篇大论的回答。然而露生听了半天,却只是听了个一知半解——他是在龙家长大的,龙家略微高级些的下人,都是随着龙镇守使从京津、直隶一带过来的,讲的全是官话,和此地的方言大不相同。而且此地位于几省交汇处,并非只讲一种方言。露生听到最后,连问都不知从何问起,只好逆着人流继续走。

走出老远之后,他忽然见前方来了个挺富态的胖子,像是个走南闯北有见识的模样,便慌忙拦了对方,把方才问过的话又问了一遍。

胖子不负他望,操一口南腔北调的自创官话,不但有问必答,而且是问一答十,问十答百。原来前头——隔了一片荒野——的确是开了仗。开仗的两方,一方是赵师长,另一方是孝帅他儿子。为什么打起来了?不知道。打成什么样子了?也不知道。反正枪炮响得不善,周遭百姓能跑的全跑了。现在还能不能过去了?能,不怕死就去呗!

露生很怕死,但是爬上马背,还是去了。

第九章:君心凉薄

露生生平第一次跑战场,他心里有劲,不累不怕;马奔波了一夜,却是露了颓相,越走越慢。露生回忆起李尚武对自己所描述的地形和距离,约莫着自己距离龙相那里不过是十几里地,不要马,凭着两只脚走过去也不是难事,心中便有了底气。

他牵着马向前快走,起初有路有人,走着走着路就没了,人也没了。远方隐隐响起了噼里啪啦的脆声,露生听出来了,那是枪声。

底气忽然消失了。枪炮无眼,他不是怕子弹忽然飞到自己面前来,他是怕自己晚到了一秒钟,会有子弹钻进龙相的身体里去。这种事情,没有个时间表,也没有计划书,不是他不迟到就可以。他想:自己须得快走,而且是怎么快都不够快。还有这匹马——他扭头看了马一眼,饥肠辘辘的高头大马,看着威武极了,一瞧就不是寻常人家的牲畜。自己牵着这么一匹战马在陌生的野地里走,会不会有危险?毕竟远方的枪声来历不明,也许是龙相的部下,也许是那个什么大傻子的部下。万一自己“出师未捷身先死”,让那个什么大傻子毙了,那么接下来怎么办?

思及至此,露生松开了缰绳,想要让这马自己留下来啃地上的枯黄荒草吃。自己和它分道扬镳,有缘再见。哪知迈步向前走了几步,他一回头,发现这马对自己亦步亦趋,竟是十分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