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这天下午,露生找到了和龙相独处的机会。

龙相现在有点来无影去无踪的意思。走的时候也许告诉露生,也许不告诉露生,没个准。今天他难得没出门,大中午的吃饱了,躺在床上好睡了一场。

露生进了龙相的卧室,迎面见龙相似醒非醒地半睁着眼睛。毯子被他踢到了地上,右腿单薄的绸裤向上卷到膝盖,露出了一截子很白的小腿。黑眼珠滞涩地转向露生,他嘴唇不动,从鼻子里哼唧出了声音,“丫丫呢?”

露生弯腰拎起毯子抖了抖,然后往床上一扔,“吃完饭就没瞧见她,八成也是睡觉去了。你又找她干什么?”

龙相像是睡酥软了,胳膊都成了没骨头的皮条,晃晃悠悠地将两只手甩向了露生。露生接住他一只手看了看,立刻会了意——指甲长了,快要长成爪子了,需要丫丫给他修剪收拾一番了。

这活本是黄妈的差事,但是后来黄妈日益老眼昏花,不敢再对着少爷的手指头轻易下剪刀,所以这差事转给了丫丫。丫丫能干的,露生自然也能干。翻出剪刀拉过椅子,露生往床前一坐,低下头开始给他剪指甲。

“不讲卫生。”露生一边剪,一边低声地教训他,“非得长成鸟爪子了,才想起来找丫丫?再说你自己那手是干什么的?枪会用,笔会用,剪刀就不会用了?”

龙相侧卧在床上,面无表情地打了个哈欠,两只赤脚互相蹭了蹭,一动之下,把毯子又踢到了床下。

露生习惯性地呵斥了他一声,起身弯腰再次捡起了毯子,这回把毯子扔到了深深的床里。坐回原位拉起龙相另一只手,他低了头继续干活,而龙相仰面朝天地翻了个身,百无聊赖地抬手看了看指甲。

指甲薄而硬,新剪过之后尤其锋利得像是刀片。龙相凝神盯着自己的指甲,心里也知道它锋利,可是到底有多锋利,那就不知道了。

于是他不假思索地欠身面对露生,照着露生的脖子就挠了一把。挠过一把之后感觉不够狠,没有发挥出这指甲真实的杀伤力,于是他上下找了找,没在露生身上找到大片裸露在外的皮肤,便掀起露生的衬衫,在那肋下结结实实地又挠了一把。

这一下子挠过瘾了,他掀开露生的衬衫,看那肋下的四道抓痕由白转红,又从红中渗出了星星点点的血迹。由此可见,他这爪子的确是厉害,足能和野猫媲美。

他想别人一定没有这样厉害的指甲,心里就觉得很有趣,为了和露生分享这点有趣,他用指头用力蹭下了一抹鲜血,然后把染了淡淡血色的手指一直送到了露生面前,“看!”

说完这一声“看”,他倒在床上笑了起来,笑得左翻右滚。露生不恼,自顾自地起身把剪刀放回了抽屉里,然后坐回床边,静等着龙相笑够。龙相的情绪时常是失控的,与其如此,不如顺其自然,横竖露生此刻不着急。

待到龙相气喘吁吁地不笑了,露生这才开了口,“哎,我问你,我对你好不好?”

龙相笑出了眼泪,此刻看人便是泪眼婆娑。对着露生眨下一滴泪珠子,他莫名其妙地答道:“好,当然好。”

露生伸手一抹他的眼泪,“那我求你为我办一件事。”

龙相一点头,“说,什么事?”

露生正色答道:“你是不是想打天下,一直打进北京城里去?”

“是。”

“那你半路上会遇到一个叫作满树才的人。”

“这还用你说?”

“满树才是我的仇人。”

“我知道。”

“你答应我,和他开战,把他打败,杀了他。”

龙相不假思索地又一点头,“行。”

他回答得太痛快了,痛快得简直失了庄重和诚意。露生直视着他的眼睛,加重语气又道:“龙相,这对我来讲,是很重要的事情。你别答应得这样快,想一想,想一想再回答我。”

龙相坐起身,扳着脚丫子盘起了腿,“不用想,我答应了。别说这个什么满树才,就是将来又有别人欺负你了,你来告诉我,我一样宰了他给你出气。”

露生一推他的肩膀,让他转身面对自己,“答应了,可不能反悔。”

龙相抬眼正视他,满头短发睡乱了,以那两枚龙角为中心,兵分两路地支出了两撮毛,乍一看像是长了猫耳朵,“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对我好,我当然也要对你好。”

露生垂下眼帘,浅浅地笑了一下。他不惊喜,因为知道自己在龙相心中应该具有这样的分量。然而还是很安慰,像是父亲面对儿子,不求父随子贵,只要儿子肯讲一句有良心的好话,父亲就能心满意足。龙相这个小畜生,自己给他剪指甲,结果他挠出自己的血。别说自己,即便是他的亲爹死了,也没见他私底下多掉一滴眼泪。这么个冷血暴戾的人,能知道“你对我好,我当然也要对你好”,露生觉得这就够了,自己别无所求了。

“一会儿还出不出门了?”他问龙相。

龙相向后一仰,躺回了床上,“出去,不用你跟着,你在家待着吧。”

露生看他像是又要睡,便打算离去。可在他要起未起之时,龙相忽然开口,“我该结婚了。”

此言一出,房内瞬时一片寂静。露生盯着龙相,在短暂的寂静之后开口问道:“结婚?”

然后他下意识地不问人选,只说:“不行,龙叔叔去年刚没,纵是现在不讲守孝三年那些老规矩了,可一年总是要守的。结婚的话,过了秋天再提还差不多。”

龙相懒洋洋地答道:“我不管那些。反正都是一家的人,也没什么可准备的,说办就办了。”

露生一眼不眨地望着他,预感到了不妙,“你想娶谁?”

“丫丫呗!还能有谁?你是个男的,我总不会娶你吧?”

露生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不行。丫丫虽然是个丫头的身份,可从小和咱们一起长大,和妹妹是一样的。就凭这一点,你也不能让她给你当小老婆。”

龙相惊讶地扭脸看向他,“我没说让丫丫做小呀。”

“不做小?你是说——”

龙相又坐了起来,伸了腿要下床,“明媒正娶,当少奶奶。”

露生起身攥住他的脚踝向上一搡,把他掀回了床上,“你——你发什么疯?你俩不般配!”

龙相一个鲤鱼打挺重新坐直了身体,做了个愕然的表情,“为什么?哪里不般配?年纪?我只比她大了两岁,大两岁还叫大?相貌?你不是说咱们三个人里,顶数我最漂亮吗?家世?我是少爷,她是丫头,嫁我算她走了鸿运,她绝不应该委屈。还有什么?”他向上一仰脸,翻着白眼苦思冥想了片刻,随即一拍巴掌,继续说道:“噢,对了,感情!感情也没什么可说的,难道你们不喜欢我?”

露生是个理智的人,当然不敢说出“不喜欢”三个字。况且用“不喜欢”三个字来形容他和丫丫对龙相的感情,也着实是不甚准确。与其说是不喜欢,莫不如说是对他有些生畏,但为了安全起见,“生畏”二字,他也不打算说。

心思飞快地转动着,露生又开了口。这一回他的语速很慢,是字斟句酌,边想边说,“龙相,你听我说,婚姻乃是人生大事,并不是可以由着性子随便来的。我有时候给你读一些杂志上的爱情故事,那上面的男女一旦发生了感情,便要想方设法地结合,听着很美好,但故事是故事,生活是生活,并不是一回事。”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像做文章一样,暗暗地另起了一段,“特别是,你和寻常的青年还不一样。寻常的青年,找个情投意合的伴侣,也就足矣;可你是有大志向的人,你若是娶妻,那单是情投意合还不够,还应当有其它的——其它的——”

露生打了结巴,因为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如何措辞才好。片刻的犹豫之后,他索性换了直截了当的说法,“龙相,我觉得你若要娶妻,就该娶一位某将军或者某总长家里的小姐。联姻的意思你懂不懂?就是你结一次婚,不止是要娶一个女子回来,还要和这女子的家庭结成同盟,她的家庭要能够帮助你往上走。而且将来你免不了要和种种人物交际,你的太太在这一方面也要能助你一臂之力,替你争面子,帮你交朋友。明白了吗?”

话到这里,算是告一段落。露生看着龙相,希望龙相立刻恍然大悟,然后马上另换目标,放过丫丫。至于谁家的小姐会倒了大霉嫁给龙相,那他就管不着了。

然而龙相的眉毛落回了原位,漫不经心地只答了三个字:“用不着!”

露生也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凌乱,没有说服力,但是他不能把一套话连着说两遍,故而他决定暂且退让一步,只道:“你不听我的话,可以去问问徐参谋长的意见。”

龙相不以为然地抬手挠了挠后脑勺,“神经病!我娶太太,问别人干什么?”

露生不甚甘心地补了一句:“你有点儿政治头脑好不好?”

龙相不耐烦了,对着前方一踢腿,“你有什么资格批评我的头脑?给我滚!”

露生知道这不是一句两句可以说明白的话,也没奢望着能一鼓作气劝得龙相回心转意。他真滚了,一面滚,一面又琢磨着新主意——龙相实在不是个好对付的,但是无论如何,他抱定了一个宗旨,就是不能让丫丫嫁给他。

露生认为丫丫应该嫁给自己。

在他心中,最美好的时刻是他和丫丫之间隔着一道帘子,他在帘内读书写字,丫丫在帘外做针线活。他知道她在,她也知道他在。有话说话,无话沉默,各忙各的。然而他与她同呼吸,也心照不宣地共命运。

露生不知道自己对丫丫存着何种感情,他时而觉得丫丫很可爱,时而觉得丫丫很可怜。退一万步讲,他宁可让丫丫在帘外做一辈子针线活,也绝不能让她嫁给龙相。

他可以确定,这些年若是没有自己在这院子里,丫丫早让龙相给折磨死了——不完全死,也是半死。

在接下来的几天内,龙相长久地外出不归,露生闲来无事,便用自行车驮了丫丫在城里兜风。县城地盘有限,顶热闹的两条街一走完,露生便驮着丫丫逆着风骑回了龙宅。没走正门,他在侧门外放下了丫丫,因为怕撞见龙相。龙相并不介意露生与丫丫独处,只是在家可以,出门不行。露生一旦带着丫丫出门玩上半天或者逛上一趟,被他知道了,他便认定了这二位狼狈为奸,是要甩了自己。

露生刚伸出一条腿踏了地面刹了自行车,丫丫便很灵活地跳了下来,快走几步先进了小门。她怕婶婶唠叨教训,不敢明目张胆地总和大哥哥并肩出入。然而今日她进门之后走了没有几步,迎面却是和陈妈走了个顶头碰。陈妈挎了个小包袱,像是要告假出去串门子,抬眼见了丫丫,她变脸似的,忽然笑了个满脸开花。

丫丫一愣,后方的露生也一愣。因为陈妈对丫丫素来冷淡,最亲切的时候也没笑成这模样过。丫丫心虚了,以为她是嘲笑自己挺大个姑娘不知检点,总坐着大哥哥的自行车出去跑,然而陈妈随即开了口,声音喜气洋洋的,当真是热情洋溢,并非作伪,“大姑娘!怎么才回来?你婶婶找你都要找疯了!”

丫丫一听这话,吓得心都漏跳了一拍,“啊?婶婶找我?”

陈妈腾出一只手,一把攥住了丫丫的手,含着笑容上下端详她,“我早就说咱们大姑娘长的是个福相,怎么样?让我说着了吧!”

丫丫这时才留意到“大姑娘”三个字——她一个奶妈子带来的侄女,在这家里至多算是个有点头脸的丫头,怎么就忽然顶上了“大姑娘”的头衔?她活了十七岁,还从没听谁这样尊重地称呼过自己。求援似的回头看了露生一眼,她紧接着转向陈妈,没敢把手抽回来,只昏头昏脑地嗫嚅道:“我……怎么了?”

陈妈笑得咯咯的,抬手用食指一戳丫丫的眉心,戳得又轻巧又慈爱,像是老妈妈对着最心爱的小女儿,“你们是打小儿一起长大的,我早就料定了会有今天,如今喜事终于来了,你怎么还害起了臊?好啦好啦,我不逼问你了,你快到你婶婶那里去吧。你婶婶找了你半个下午,这把她给急的哟!又是急又是喜,你婶婶还哭了一场。”

丫丫越听越不对劲,懂是完全没懂,但是生出了不祥的预感。一张脸本来热得绯红,汗湿的刘海都粘在额头上,此刻晚风一吹,她的红脸褪了颜色,热汗也全降温成了冷汗。回头又看了露生一眼,她那两只脚像是钉在了地上,竟然一步也迈不动了。她甚至下意识地想要从侧门冲出去,头也不回地跑出十万八千里。为什么要跑,她说不清楚。她不大聪明,没什么知识,更没有本领,可她有本能。出于本能,她想逃。

然而露生一直没出声。陈妈推了她一下,又拍了她一下,嘻嘻哈哈地催她赶紧往里走,又向前喊道:“露生,你也回来得正好,来,你给我出把子力气吧!”

丫丫受了陈妈那一推,人晃了晃,只觉自己忽然没了立足之地,只好低着头向前走去了。

陈妈紧走几步,把包袱放到了露生那自行车的后座上,让露生随他走一段路,帮她将这包袱运到一条街外的妹妹家去。

露生随着她掉头出门,刚走出侧门没有七八步,陈妈便低声开了口,“少爷下午,也就是两三点钟的时候,回来了一趟,对黄妈说要娶丫丫做正房太太。黄妈听了这话,先是不信,后来信了,当场乐得昏了过去,把家里人吓了一跳,连掐人中带灌水,忙了好半天,这才让她缓了过来。”

露生默默地听着,不言语。

陈妈又道:“他这个话一出,那丫丫就不是过去的小丫头了,就是有主的姑娘了。你再蹬个洋车子带着她到处跑,不分白天黑夜地跟她在一个屋子里待着,可就不行了,听见没有?”

露生推着自行车,不快不慢地一直走,还是不说话。

陈妈不管他说不说话,自顾自地往下讲:“你那点儿小心思,我都明白。你十二岁就到了我身边,我是眼看着你长大成人的,我还看不透你?我知道你瞧上丫丫了,可那丫丫本来就是黄妈给少爷预备的,少爷自己也愿意要她,你能和少爷抢?再者,我说句不怕你恼的话,要我看哪,丫丫还真是配不上你。那丫头笨手笨脚就不说了,还木头木脑的,就说模样还好,也没好成天仙啊!少爷配她,我看正合适。真要是千金大小姐落到了龙家人手里,肯定落不到好结果。不如就让他俩在一起过,反正她一个丫头,能进龙家的门已经算是祖坟冒青烟,少爷和她还亲,挺受她的哄。”

露生这时开了口,声音很轻,是个魂不守舍的模样,“丫丫木头木脑,是被他吓的。丫丫被他吓坏了。”

陈妈瞪了他一眼,因为恨铁不成钢,所以忍不住咬牙切齿,“个人有个人的命!人家马上要当司令太太了,用你个傻小子瞎操心?”

陈妈认为露生是天下少有的好小子,所以一路百般地譬喻教训,不许他为了个一分钱不值的丫头伤神。

而与此同时,丫丫坐在东厢房卧室的暖炕上,抱着膝盖也在发呆。

这可真是发呆,呆得双目圆睁。可是看什么都影影绰绰,耳朵和外界之间也隔了一层膜,任何声音传到耳中,都是含糊笼统的一片嗡嗡隆隆。黄妈盘腿坐在她面前,手里攥着一条大手帕,说一阵,笑一阵,笑一阵,再哭一阵——“早就看出少爷好,可没想到会这样好,这样有出息,这样重情义。丫丫有福啊,将来是要当正宫娘娘的啊!也亏得是自己有眼力,若不是自己当时发了话做了主,丫丫早让那对没心没肺的爹娘卖出去了。卖出去的话,养到如今这么大,也早该嫁人了。可是普天之下放眼瞧,谁家的小子还会比少爷更好?”

说到这里,黄妈喜到极处,又落了泪。至于丫丫为什么直着眼睛不言不动,她没多想。姑娘冷不丁地定了终身大事,照例都是要反常的,都是要木着脸装傻的。黄妈没心思去逗丫丫说话,只是暗暗觉着丫丫有本事。平时看着是个没嘴的葫芦,其实更有主意,自己先前倒是小看了她。

至于龙相——在龙家,黄妈并不比陈妈的资历浅,陈妈知道的,黄妈也知道。但黄妈看龙相如同看了活心肝一样,在她眼里,龙相一点毛病也没有。犯了天大的错,也只是顽皮,只是闹小脾气。有时候那姓白的小子竟敢对着龙相动拳脚,黄妈看在眼里,又疼又气,恨不能把这位一无所有、吃白食的白少爷撵出去。

想到露生,黄妈又有了话。把嘴唇凑到丫丫耳边,她窃窃地说道:“今天又和白少爷出门玩儿去了?今天算是最后一次,往后可不行了,听见没有?你现在可是有身份的大小姐了,我看少爷那个着急的样儿,兴许过不了几天,就得张罗着让你过门。要当新少奶奶的人了,还能天天跟着别的男人往外边跑?就算少爷不挑理,旁人看了还要说闲话呢!万一少爷挑了理,不要你了,你哭都找不着地方去!”

说完这话,她虎视眈眈地盯住丫丫,想让丫丫给自己做个保证。然而丫丫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的炕席,依然是不言语。

丫丫也说不清自己此刻是何种感觉。

她知道自己长大后是要给龙相做妾的,可是知道归知道,一直没往心里去。龙相不提,她就索性把这件事长久地忘记了。

做妾也罢,做妻也罢,结果都是留在龙相身边,和他过一辈子。丫丫平时照顾他、伺候他,挨他几句骂和几下打,都是不在乎的,都是能忍受的。因为相信一切苦难都有尽头,自己总有一天长大成人,会脱离龙相自成一家。况且实在怕极了,她还可以逃。往哪儿逃?往有大哥哥的地方逃。

她不拜菩萨不拜佛,在最委屈、最恐慌的时候,她往大哥哥的身边躲。

活到如今,她长大了。毫无预兆地,龙相也当真要娶她了。她想自己这一回若是嫁了他,便终生都是他龙家的人,被他吓死打死也不能逃了。一辈子,几十年,从现在一直到死,都只能守着他一个,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了。

一点希望也没有了,心里一点光亮也没有了。自己嫁了,大哥哥也一定要娶,届时三人成了两家,自己也再没有资格去找大哥哥当靠山了。

丫丫不记得自己和婶婶说了什么话,总之恢复清醒时,她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院子里。

对面的西厢房没有灯光,可见露生还没回来。露生是她的魂与神,露生不回来,她便要失魂落魄。回头望了望东厢房的玻璃窗,隔着窗子,她看了婶婶一眼。

她什么话都没有对婶婶说。活到十七岁,她终归还是懂得了些许人生道理,知道有些话说了不但是白说,而且还要引起风浪。一个小丫头,爹娘都不肯要,能嫁给少爷做正房太太,这是一步登天。自己只要说出半个“不”字,就是不识抬举,就是给脸不要脸。

幸好,她还有个大哥哥。对谁都不敢说的话,可以对大哥哥说。她还知道大哥哥手里有点钱,离了龙家也饿不死。

若是真能离了龙家,放心大胆地过几天好日子,那么挨饿她也愿意。况且她还认识几个字,洗涮、缝纫都能做,她想无论到了哪里,自己都不至于成为累赘。至于大哥哥——大哥哥更是比自己强得多,她在整座县城里,还没见过像大哥哥这样温文尔雅的翩翩公子。

丫丫想见露生,想得心急如焚。婶婶的眼睛藏在玻璃窗后,她不敢再往西厢房里跑,站在院子里,又怕龙相会突然回来。走投无路之下,她垂着头溜达出去,一直走到了龙宅后方的荒园子里。

抱着胳膊蹲在一堵断壁残垣旁,她知道这里是决计无人来的,所以反倒有了一点安全感。仰起头望着天,她看见老树昏鸦,还看见若干年前,三个小孩子一个牵一个地爬到墙上,排着队来回地走,练胆量。

丫丫在荒草丛中静等着露生,而露生在城内营部里,静等着龙相。

龙相下午出了城,说是天黑之前一定会回来。于是他决定守株待兔。

第十二章:无计

露生知道龙相今晚是必回来的。而且据他所知,在回家之前,他必定先到这军营里转一趟,因此等得心无旁骛,在屋子里“坐如钟”,长久地纹丝不动。

他并没有等待很久,龙相便回来了。

龙相做了个戎装的打扮,兴许是骑马跑了长路,马靴上还带着马刺,走起路来一步一响。进营之后听闻白少爷来了,他一步一摇地晃进了屋子,对着露生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齿,“嘿嘿,你怎么来了?”

露生先前一直在出神,冷不丁地见他晃了进来,一颗心向上一提,整个人像受了刺激似的,随着那颗心一起向上耸了一下,仿佛是要一跃而起。

然而他终究没有一跃而起,而是安安然然地站起身,态度沉静地说道:“我有话要对你讲,在家里说不方便,就找到这里来了。”

龙相拖泥带水地走到露生身边,向后一跳坐到了桌子上。神情惫懒地打了个哈欠,他把眼皮向下一垂,让长睫毛遮住了一半的黑眼珠,“说吧!什么事?”

露生暗暗地吸了一口气。想起龙相那疯狗一样的脾气,其实他也打怵,但怵归怵,该说的话还是要说。因为这不是小事。丫丫一辈子的喜怒哀乐,全看今天这一席话了。

“我听家里人说,你要娶丫丫?”

龙相将眼皮向上略抬了一分,勉强算是正视了露生,“没错。我都二十了,该讨老婆了。下午你和丫丫干什么去了?我一不在家,你俩就偷着出去玩,王八蛋,背叛我。”

露生转身面对了龙相,抬手握住他的肩膀轻轻摇了摇,想把那他一双眼睛摇开,“龙相——”

龙相果然睁开了眼睛,但是不等露生把话说下去,他那脑子里又转过了新念头,“哎,我有表字了,叫作云腾。我自己想出来的,怎么样?就是这两个字都不大好写,要不然你再给我想个好写的?算了算了,不好写就不好写吧,反正也用不着我自己去写这两个字。”

露生握着他的肩膀不松手,仿佛两边肩膀是他的灵魂所在,握住了肩膀,便能直击他的心灵,“别打岔,龙相,你听我说,你不能娶丫丫。”

龙相闪动着睫毛,显出了一脸挺漂亮的傻相,“为什么?”

不等露生回答,他又说道:“徐叔叔也说我该娶妻了,我说我想娶丫丫,他说我又不用攀着丈人登高枝,尽管想娶谁就娶谁,只要姑娘是个好姑娘就行。我想丫丫虽然是笨了点儿,可也不是特别笨,对我也挺好,长得也不赖,干脆就是她吧!还方便,给她换一身红衣服,我俩把天地一拜,直接进屋入洞房。”

露生盯着龙相的眼睛问道:“龙相,如果是我求你,求你别娶丫丫,你能答应我吗?”

龙相一愣,“什么意思?我不娶,你娶啊?还是你怕我和丫丫结了婚,就不和你好了?不会,丫丫对我好,你也对我好,我怎么会娶了丫丫就不要你?你是个男的,我没办法。你要是女的,我把你也一起娶了,让你做大,丫丫做小。反正丫丫也不会吃你的醋,你比丫丫聪明得多,管家肯定比她强。唉,露生,我要是皇帝就好了,我当皇帝,你当太监,丫丫当皇后。”

露生听他专把正经话往邪里说,又急又气之余,几乎要哭笑不得。将对方的两边肩膀又抓得紧了些,他正色说道:“你别闹,我来这里也不是逗你玩的。丫丫从小和我们一起长大,亲妹妹也不过如此了,你想想我为了保护她,这些年挨了你多少打?”

龙相听到这里,微微张开了嘴,脸上露出了几分惊讶颜色。

露生继续说道:“你再想想,若是没有我,那么那些打骂,是不是都要落到丫丫身上了?”

龙相把嘴闭上了,又将下巴往回一收,两条乱踢乱磕的腿也老实地垂了下去。

露生直视着他的眼睛,要一鼓作气把话说完,“我现在身上有不少伤疤,都是你咬出来抓出来的。我皮糙肉厚可以忍受,但丫丫能忍受吗?就是忍,你想让她活活地忍一辈子吗?你说她对你好,可你呢?你对她好吗?我知道你不是故意要虐待谁,你只是性情暴躁,只是脾气上来了非发泄不可。可是恕我说句自私的话,既然是非发泄不可,那我宁愿你另娶他人,横竖我不认识那个姑娘,她受苦受难,我也不心疼。”

龙相听到这里,忽然笑了一下。

“丫丫是我家的人,别说我打她,我就是杀了她,谁也说不出半个不字。你心疼也白心疼,她是我的,不是你的,知道吗?还别说她,就连你——你吃我的喝我的,是我家把你养到这么大,连你都是我的!知道吗?”

露生知道他一贯不讲道理,所以此刻几乎是要哀求了,“龙相,你权当是可怜可怜她吧。我知道你喜欢她,可你能管得住自己的脾气吗?你一边说自己喜欢她,一边由着性子地欺负她,这叫喜欢吗?”

龙相向后一仰头,做恍然大悟状,“噢——我明白了。我脾气不好,你脾气好;我不喜欢她,你喜欢她。我白天一出门,你俩就立刻跑出去鬼混。怪不得不让我娶丫丫呢。我不娶,好留给你娶,是吧?”话到这里,他双眼一瞪,猛然吼道:“是吧?!”

露生眼疾手快地攥住了他的两只腕子,又上前一步,用身体把他那两条腿挤得紧贴了桌子,让他不能张牙舞爪地乱打。咬牙切齿地压低了声音,他求龙相“别吵”,而龙相从鼻孔中呼出两道粗气,居然当真听了他的话,没有由着性子大发其疯。

“我困了,懒得理你。”他恶狠狠地告诉露生,“实话告诉你,我不喜欢陌生女人,我就和丫丫在一起最舒服。丫丫不像你这么记仇,我欺负你几次,你没事就拿出来说一说,生怕我忘了;丫丫从来没说过,丫丫一直让着我,丫丫对我最好,比你好!你别再和我啰唆了,我不想听。还有,你要是敢背后使绊子,撺掇丫丫抗婚不嫁,我他妈的先收拾丫丫再收拾你,一个我也不放过!你还想让我帮你打满树才?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我打什么满树才!你不听话,我先揍你!你不服,那就给我滚!你敢滚,我就打折你的腿,正好杀鸡给猴看,吓唬吓唬丫丫!”

露生看着龙相,脸上渐渐失了表情。

真的,他想:自己怎么把大事给忘记了?如今的龙相,不止是一个让人头疼的混账弟弟,也是一柄利刃一把快枪。自己若是真和他闹翻了,又怎么去给父亲和妹妹报仇?丫丫固然可爱可怜,是他这些年一直捧着护着的小妹妹,可死去的秀龄就可以不算数了吗?他现在还记得秀龄的身形面貌,如果秀龄不死,现在也是大姑娘了。

如果没有满树才,他自己也一定不是现今这番模样了。无需人说,他自己也时常感觉自己像是龙相的家奴。人人都喊他一声露生,谁还记得他的本名叫作白颂德?

不知不觉间,他慢慢松开了龙相的腕子。热血退潮一样往下落,他恢复了平日白皙的脸色。忽然无话可说了,忽然手足无措了,他对着龙相一抬手,很无聊似的,在对方的头上摸了一把。掌心生出异样的触感,是他的手掌滑过了一只龙角。那龙角长了这么多年,依旧蛰伏在头皮底下,是个萌芽的状态。有那么一瞬间,露生胸中忽然黑血一翻,想要一刀戳下去,把这两个小疙瘩剜出来,让龙相抱着血流如注的脑袋惨叫哭号。他要疯就让他疯去吧,他要死就让他死去吧!这个世界已经太善待他了,自己和丫丫也都对他太好了,他应该为此折寿了!

龙相抬手捂住了他的手,歪着脑袋特地用角蹭了蹭他的掌心,又道:“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没有就跟我回家去!我困死了!”

露生抽出了手,轻声答道:“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咱们回家吧。”

龙相不知为何会这么困,到家之后二话不说,直接就要往床上滚。露生没有惊动旁人,自己动手给他脱了马靴与军装,又拧了一把热毛巾,给他擦了擦手和脚。

这些举动都是他不假思索做出来的,做完之后站在床边,他望着背对自己闭了眼睛的龙相,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伺候他伺候得太久了,竟已经习惯成自然。

不是自己,就是丫丫,自己多干一点,丫丫就少干一点。唯有他是独尊的,是为所欲为的。露生盯着他,那感觉不是纯粹的痛恨,也不是纯粹的嫌恶。像是嗅到了过于复杂和浓烈的香气,他无法进行准确的分析,只是感觉身心不适,又想流泪,又想呕吐。

他在心里对床上的背影说话:“你去死吧。”

然而就在此时,床上的龙相忽然回了头,直勾勾地看他。

露生下意识地退了一步。神经质的人,往往会有分外锐利的目光,比如此刻的龙相。龙相没说话,只从鼻子里向外“嗯?”了一声。这一声让露生忽然有些怕,他想:这疯小子也许有所预感,冥冥之中听到了自己的诅咒。

于是他扭头便走,不给龙相继续审视自己的机会。

露生一鼓作气走回了西厢房,抬手推门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攥着那条湿毛巾。

他不肯再返回到龙相那里去,故而进门之后把毛巾随手一丢,然后便摸索着要去找火柴点蜡烛——龙宅如今虽然也架了电线通了电,但那发电机提供的电流并不稳定,所以电灯靠不大住,反倒是蜡烛、油灯更方便。

然而未等他伸手摸到火柴,黑暗角落里忽然响起了声音,“大哥哥。”

露生一怔,立刻抬头闻声望去,“丫丫?”

一个黑影快步冲撞了过来,带着熟悉的气息和温度。紧接着是一只手摁住了他的手背,“大哥哥,你别点灯,灯一亮,外边的人该看见我了。”

露生没言语,只是下意识地一翻腕子握住了那只手。

这不是一只陌生的手,小时候,他曾牵过它无数次。一手是丫丫,一手是龙相。后来长大了,他开始回避她的手,但也没到“男女授受不亲”的程度,因为他俩一个是大哥哥,一个是小妹妹,朝夕相对,没法不亲。

手指缠着手指,两人一时间无话可说,只像抓了救命稻草一般,恐慌而又悲哀地互相牵扯。丫丫整个人都在打哆嗦,但是已比方才镇定了好些。她是没有主意和宗旨的,露生就是她的主意与宗旨。在她心中,露生几乎是全能的。自己再怎么怕,再怎么走投无路,最后方都还有个大哥哥。只要自己跑得够快,只要自己能够及时地躲到大哥哥身后,那么风雨过后,就还是天下太平。

但这一回的风雨,是狂风暴雨,她也不知道露生应当如何应对了。实在是没法子的话,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