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他含着笑容辩解,“我是在那银行里忙了半天,现在走出来了,还是有点儿恍惚。”

艾琳问道:“你又是为了公务而来的?还是一直留在京津,没有回家乡?”

站在煌煌的大太阳下,露生忽然感觉自己像个妖精,吸取着太阳和艾琳的热力,一点一点地恢复了精气神,重新变得活泼温柔,“实不相瞒,这一带我不大熟。如果可以的话,能否请你带路,我们找家咖啡馆坐下谈一谈?”

艾琳像被太阳光刺了眼睛似的,长睫毛慌乱地扇了扇,清澈的灰眼珠随之忽明忽暗。打开小阳伞往肩膀上一搭,她在伞下的阴影中镇定下来,大大方方地一点头,“好的,我正好是在闲逛,逛到现在也累了。”

在一家白俄人经营的小西餐馆里,露生和艾琳相对落了座。这个时候不是饭点,顾客疏落,倒也清静得如同雅间一般。艾琳对于露生的身份很感兴趣,猜他是西边某地公署的公务人员,或者是大公司里的高级职员。露生略一思索,随即告诉她道:“我同那边的一位司令有些关系,这几次来都是为他办事。但我并不算是军人,所办的事情,也和军务无关。”

艾琳点了点头,仿佛是明白了一二分,并且很识相地不再追问,只把旧话重提,嘻嘻地笑道:“你方才那一回头,真的有点儿吓人。”

露生摸了摸脸,心里完全不信这话,因为丫丫没怕过他,他也从来没把龙相吓老实过。但年轻小姐总是娇嫩易惊的,这种西洋派的千金,也许格外地喜欢夸张,所以她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露生开口道:“我还借了你的一本小说没有还,有借无还,实在不是绅士所为。但是说句不怕你恼的实话,我当时在天津走得匆忙,你那本书,被我落在客房里了。如果那本书对你来讲,并无特殊意义的话,那我再另买一本书还给你吧。”

艾琳摇了摇头,“我不是很喜欢读书,小说丢就丢了,不用你还。我只想知道,你将来是要在家乡和北京之间常来常往了吗?”

露生端起咖啡抿了一口,咖啡很烫,让他忍不住轻轻舔了一下上嘴唇,“不一定。”

艾琳用小勺子轻轻搅着自己那一份咖啡,微微低着头说道:“我不知道你的家乡具体是在哪里,可我想,在北方,无论是哪里,都不会比京津更繁华有趣。你年纪轻轻的,为什么不设法搬到这里居住?留在那闭塞寂寞的地方,不是浪费年华吗?”

露生听到这里,发现这位艾琳小姐虽然装束成熟,但是头脑中着实还有几分幼稚气。也兴许是娇养至今,不知疾苦的缘故。

“我若是留在这里长住,那么差事怎么办?”他像逗丫丫似的,笑着问道,“没了差事,我岂不是要变成一只蝉,只能吸风饮露了?”

艾琳蹙起两道蛾眉。她的眉毛描画得浓淡相宜,衬着雪白的皮肤,颇有几分浓艳之色,“你是凭着薪水生活的?你家里的人不在经济上支持你?”

露生要笑不笑地反问道:“我看起来很像个大少爷吗?”

艾琳迟疑着点了头,“非常像。”

露生听到这里,心想:对方若是知道了自己的底细,定然要失望到底了。自己实在是没有做少爷的资本,然而若说自己是自力更生,也纯属谎言。不过对着陌生的小姐,自己偶尔撒一次谎也无伤大雅。

“我不是。”露生半真半假地告诉艾琳,“我在很小的时候便失去了双亲,一直寄居在亲戚家里。”

话音落下,他看了艾琳一眼,结果发现她睁大了眼睛望着自己,竟像是傻眼了一般。露生心里有点犯嘀咕,暗想:自己这话,起码从逻辑上讲,是没什么问题的,何至于她要像听了疯言疯语一般,惊得连嘴都张开了?

这时,艾琳出了声,“哦……那你可真是……可怜的命运啊!”

露生每次回首往事,一贯是悲愤交加,倒是很少自怜自艾。听了艾琳的话,他颇不以为然,但是也懒得多说,只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

他不知道一位高大英俊的青年,能出入外国银行,吃得起西餐馆子,偏偏还有一段听着怪凄惨的身世,对于艾琳之流的阔小姐来讲,会是多么地富有吸引力。尤其是他并不殷勤地恭维追求她——他不追求她,反倒是她要主动和他打招呼、找话说。这么一来,惯常的规矩就被打破了,情况就变得复杂了。艾琳几乎有些紧张,因为知道他不会立刻离开北京,可是明天他会不会主动地再来见自己,那可就一点也不确定了。若是两个人喝完咖啡便分道扬镳,他这人又是来无影去无踪,那么她可怎么办?

“明天我们学校里要开运动会,很盛大的,你要不要去看一看?”她忽然问道。

露生扫了她一眼——总盯着姑娘看不大好,所以他带看不看,以示正经,“噢?你还在读书?”

艾琳笑道:“我是在比利时女中——我看起来不像学生吗?”

露生一直以为她能有个二十多岁了,听闻此言,他表面平静,心中暗惊,同时临时措辞,把话说得十分好听,“看年纪,你的确应该是在求学的年龄;看你的华丽服装,就不大像是平常的女学生了。”

艾琳抿嘴一笑,又问:“如果你肯去,我愿意为你做向导。”

露生犹豫着没有回答。艾琳心想他和自己身边那些浅薄的追求者不一样,未必自己这边略略一伸橄榄枝,他便会立刻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故而又加了一句:“看完了运动会,我们还可以去吃一杯冰激凌。”

露生对于冰激凌毫无兴趣,但是很愿意去女中看看热闹,因为自己没上过中学,时常感觉遗憾。于是对着艾琳一点头,他答道:“那我就不客气了,明天叨扰你一天。”

第十五章:相随

露生不是很确定,只是感觉——感觉艾琳小姐仿佛是对自己有点“意思”。

但他不是孤芳自赏的性情。理智上,他知道自己看起来是个颇体面的青年,不过因为对着龙相那张脸活了八年,他在审美一道上产生了些许偏差,几乎是不大知道“惊艳”为何物了。但他愿意和艾琳小姐交个朋友——艾琳也罢,玛丽也罢,总之她是一位年轻活泼的少女,露生把她当成了一扇窗子,跟着她走走谈谈,能够收获许多新风景。所以这日上午他衣冠楚楚地出门下楼,在饭店门口等来了艾琳的汽车。

他有用意,艾琳一边同他谈笑,一边暗暗地观察着他,也有用意。在路上,她和露生交换了关于婚姻的见解,三言两语之后,她心中一亮,确定了露生的单身汉身份。

两人在学校门口下了汽车。露生驻足一望,发现这女中是一处颇为高雅的所在。门内花木葱郁,掩映着里面错落有致的几幢小楼房,真有女儿国的意境。只是此时这学校内外幽而不静,总有穿着短衣短裤的女学生出出入入——做运动员装束的,都很坦然地露着胳膊大腿;而不穿运动衣的女学生,则全是服饰华丽。人群中有一位少女招了招手,笑着喊了一声,“艾琳!”

艾琳立刻也一招手,“珍妮!”

然后那珍妮从人群中跑到艾琳面前,两个人亲热地面对面手拉手。尽管艾琳基本就是个中国人,而那位珍妮则纯粹是个中国人,但两个人说起话来却全是用英国话。一边说,珍妮又笑着瞟了露生一眼。露生听不懂这二人说的是什么,但想那对话一定涉及自己,因为艾琳忽然打了珍妮一下,又作势要推搡珍妮,珍妮则是嘻嘻哈哈地大笑着转身跑掉了。

等到珍妮一走,艾琳扭头向露生笑道:“珍妮是跟着她父亲从南洋过来的,她讲广东话,我们听不懂,所以她干脆就只讲英文。闹起来的时候,我们就喊她假洋鬼子。”

露生左右环顾,口中答道:“这里真好,像是世外桃源。”

艾琳笑着摇了头,“非也,非也,我们也是很有烦恼的。”

露生随着她慢慢地向校园操场上走,又道:“我没有读过中学,也想象不出这中学里的学生是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但我看你天真烂漫,倒的确是个无忧无虑的样子。”

艾琳垂下了长睫毛,不以为然地一噘嘴。露生先前总以为她是浓妆艳抹,现在近距离地看清楚了,才知道她只是涂了胭脂和口红。这两样便足以让她显得红红白白,像是施了极厚的脂粉。

“等以后我们成了真正的朋友,”她低声说道,“我再向你讲述我的烦恼吧。”

然后她静等露生反问自己“难道我们现在还不算是真正的朋友吗”,可是等了十秒钟之久,却只等来了露生的一颔首,“好,我或许没有为你解决问题的能力,但是至少可以做一名倾听者。”随即他抬手向前一指,“那是什么竞赛?跑步吗?”

艾琳忽然不想再往操场上走了,运动员们哪个得第一,她也不关心了。她希望露生只看自己一个人,不要被那些无聊的比赛占了心神。

“是长跑。”她停住脚步,裙角轻倩地一转身,“跑起来没完的,一点儿也不好看,那边又没个阴凉地方可以休息。我们不要去凑那个热闹,等有了好看的比赛再来瞧吧。”

露生笑了一声,掉头跟上了她。他那一笑本是很低的,然而艾琳偏偏听见了,脸上便是一红,怀疑自己的心思被他窥破了——他看着也是个年轻人,然而有时会显得老气横秋,相形之下,自己就成了孩子。艾琳总记得昨天他对自己那一转脸,那一瞬间的他几乎有了几分阴森相,但是事后想一想,那一瞬间他的面孔仿佛特别有魅力,又冷酷、又俊秀。

他怎么不问问我的事情呢?——她且走且犯嘀咕——他对我不感兴趣吗?还是未等他问我已经说过了?不对,我什么都还没有说呀!

如她昨日所设想的那样,她和露生果然是在女中附近的咖啡店里坐下了。

她被太阳晒得香汗淋漓,从小皮包里取出小折扇来回地扇。白俄伙计把菜单送到了露生面前,她便很安心地坐着,把一切都交给露生来办。

露生拿起菜单看了看,随即抬头向她问道:“冰激凌用英文怎么说?”

艾琳愣了一下,同时下意识地答道:“Ice-cream.”

露生一点头,然后转向伙计说道:“Ice-cream,两客。”

仆欧立刻记下,艾琳则是轻轻地笑出了声音,“你讲中国话,他也听得懂,不必现学现卖。”

露生把菜单递向艾琳,“学一点儿是一点儿,如果不是和你出来,我也没有机会到这里吃ice-cream。你看看,想吃什么自己点。”

艾琳摆了摆手,不要菜单,心里觉得密斯特白这举动着实是不够文雅浪漫,起码是不含情、不甜蜜。不过非得这样才是神秘的密斯特白——他总是能够这样坦然地自曝其短,连无知都无知得这样潇洒。如此境界,真不是凡夫俗子所能达到的。

两盘冰激凌摆到了二人面前,露生尝了一口,忽然理解了龙相的某些作为。外面大热的日头,晒得人又出汗又出油,而这冰激凌却是冰冰凉、甜丝丝,味道好得简直让人想长叹一声。这里热,家里自然也是热的,他真恨不得把龙相和丫丫全拎到眼前,然后一人一口,用勺子将冰激凌喂到他们的嘴里去。记得自己小时候也是吃过这东西的,可是怎么就把它的滋味忘得一干二净了呢?

三口两口地吃了一盘子,他招手叫来伙计,给自己又要了一客。他并不是嘴大的人,然而不知怎么搞的,三口两口之后,这一盘子又干净了。

给自己要来了第三份冰激凌之后,他见艾琳那盘中的冰激凌只去了冰山一角,便微笑着解释道:“很好吃。”

艾琳含笑注视着他,认为他这个吃法真是可爱死了,“你不会是第一次吃吧?”

露生捏着小勺子,对着盘内的冰激凌叹息一声,又像是舒服又像是感慨,“是第一次。原来只是听说过,没吃过。”

艾琳一耸肩膀,真心实意地蹙了眉头,“真可怜。”紧接着她补充了一句:“以后我们可以经常过来坐一坐谈一谈,你想吃多少冰激凌都可以。”

露生听了这话,确定对方真是对自己有“意思”了。可惜他没有攀高枝的志愿,而且像是受了龙相的传染,他发现自己对于“外人”,兴趣也总是不大。

“好。”他不冷不热又很诚恳地答道,“将来我再到北京,别的不敢保证,我们的冰激凌,我一定可以负责。”

说到这里,他放下勺子,打了个冷战。艾琳听了他的话,却是别有心思,“你这一回会在北京住多久?下次什么时候来?”

露生思索了一下,发现这个问题堪称无解,故而决定敷衍回答,“不好说,我也是随着公务走。如果来了,我会找你——我怎么找你?”

艾琳等他这句话等得心急火燎,此刻听他终于问到了正题,立刻来了精神侃侃而谈:“我家里人多眼杂,讨厌得很,我就不给你电话号码了。若是平常,你到这学校里找我就成,不是吹嘘,小小的名气我还是有一点的;等到放了暑假——”她从皮包里翻出纸笔,飞快地写了一串数字,“我会到天津的朋友家住,你打这个号码就好。”

露生把纸条接过来看了一遍,然后把它折了一折,塞进了裤兜里。

露生和艾琳在外消磨了一天的光阴,然后晚上同去一家高级馆子吃了晚饭,入夜之后,还一起看了一场电影。艾琳有自用的汽车,这时便用汽车将露生送回了饭店。而不出露生所料,他刚回房间,茶房便将一大叠电报送进来了。

他找出了房间内的电码本子,但是并不急着去译那一封封的电报。因为那些电报全部来自龙相,里面的内容,他猜也猜得出。

在泡过了热水澡,又喝了两杯茶之后,他坐在沙发上,这才舒舒服服地把电报拿到了身边。连着译了三封之后,他打了个哈欠。因为龙相像个精神病患者似的,又在翻来覆去地催他回家。

可在翻译到第四封时,他的眼睛却是慢慢地睁大了。

第四封电报的内容有了完全的改变。龙相告诉他“铁路不通,恐路途辛苦,暂且不要回家”。

连忙把接下来的电报全部译好,他发现从第四封电报开始,全是不许他回家的意思。起身推门喊来了茶房,他问对方道:“最近往西去的火车,都不走了吗?”

茶房听了这话,莫名其妙,“先生,没有这个消息呀。”

“往西去的铁路线是畅通的?”

茶房被他问得心虚,也不敢十分地确定了,“这……没听说它不畅通啊!”

露生放走茶房,关了房门来回踱了几圈,心里渐渐地明白过来了。

铁路现在的确是畅通的,可马上就要不畅通了。

因为要开战了,战火即将沿着铁路线开始燃烧了。北京的茶房不知道,可千里之外的战争发动者知道!

那么自己回不回去?应该回去的,他从来没看出龙相有什么军事才能,只知道他现在手下有很多兵。可单是兵多就能打胜仗了吗?他没把握,他总觉得龙相全是凭着运气往前闯,并且那运气还是一股不合道理的邪运气。这一仗他赢了,不稀奇;他输了,也不稀奇。所以在这个时候,自己应该回去,不为了龙相,也为了丫丫。

思及至此,露生开始穿衣服,要赶最早的夜车往回走。

夜里这趟火车很准时地出发了。露生在头等车厢里接二连三地打瞌睡,起初一直是天下太平的,然而睡着睡着身下一震,他睁眼环顾四周,发现车内的气氛有了变化:首先,火车停了;其次,车厢内余音绕梁,一位警察刚刚高声发表了一番报告。露生完全没有听到报告的内容,于是转身去问旁边的乘客,乘客是个县城绅士模样的胖子,惶惶然地告诉他:“说是前头开了战,铁路不通,火车过不去了。”

露生连忙又问:“谁和谁开了战?”

胖子愁眉苦脸地答道:“就是那个谁——龙司令和杨大帅的。”

露生没有细问杨大帅其人其事,反正如今是个军阀混战的年头,地面上时不时地就要流窜过来几头大帅。大帅是羊是狗且不必管,他心里还存着更重要的问题,“可是,这火车得停到什么时候呢?”

这话一出,以露生为中心,前后几排的乘客一起叹了气。胖子连连地摇头,又喃喃地说道:“要不然,让火车掉头往回走,把我们送回北京去也行啊!”

露生没再言语,因为是万万不肯回北京的。如此又过了两三个小时,火车上的警察再次前来作了报告——前方的铁路被炸弹炸翻了挺长一段,火车今天是决计走不得了。但下车之后再走不远便有村镇可以落脚,头等车厢内的诸位贵客倒是不必在座位上坐着过夜。

下榻于村镇,对于贵客们来讲,当然不是好主意,但直挺挺地在车厢内干坐着,也是够受罪的。露生眼看那警察说完了话要走,连忙起身走到他面前问道:“请问如果我下了火车自己走,能够继续前进吗?”

警察惊讶地看了看他,“先生,您顶好是别冒这个险,谁知道前头打成什么样儿了呢!”

露生做了个焦虑的表情,“实不相瞒,我一家老小都在前方,越是危险,我越得回家去。”

警察一听这话,牙疼似的吸了一口凉气,“那……走是能走,只是您得遭点儿罪了。”

露生不怕遭罪,只想尽快赶回龙相和丫丫的身边。真到了紧要关头,还是这二位是他的心上人,让他无论如何不能放下。依着警察的主意,他花高价雇了一辆大骡子车。大骡子车抄小道走山路,再慢也比静止不动的火车快,只是一步一颠。

露生起初还能忍受,忍了一个小时之后,就感觉浑身关节都要被颠得错缝,尾巴骨尤其是被撞得疼痛。远方已经响起了隐隐的炮弹声音,像是个依稀的旱天雷,露生很有控制地慢慢呼出了一口气,不敢由着性子大叹息。

傍晚时分,骡子车出山,进了一处大镇子。这便算是到了站,想要继续前进,就得等一夜过后在本地另雇新车。露生满镇子乱走,最后终于打听明白了,本镇内所驻扎的军队,乃是龙司令的人马,是今天早上刚开过来的。而在此之前,这个镇子本是属于杨大帅。

露生听了这话,心里一轻松,立刻顺藤摸瓜地找到了镇内的军部。军部设在了镇内的小学校里,露生心急火燎地往校门口跑。跑了没有几步,他眼睛一亮,因为看见军部之内走出了个袅袅娜娜的身影,不是旁人,正是丫丫。

丫丫穿着一身竹青色的裤褂,露着一截白白净净的手腕。单手端着一只大茶杯,她望着露生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笑容,嗓门不小地唤道:“大哥哥!”

然后她转身推门,对着里面又喊:“大哥哥来了!”

房内起了咚咚的脚步声音,是龙相跑了出来。天气热,他只穿了短裤和衬衫,衬衫还敞着怀没系扣子,赤脚趿拉着一双布鞋,乍一看几乎可以算作是半裸。手扶门框站住了,他显然也很惊讶,“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我不是不让你回来吗?”

露生此时已经走进了院子。眼看丫丫手里端的是半杯冷茶,他来不及多解释,先把茶杯抢了过来,“能喝吗?”

丫丫答道:“能喝,他刚喝剩下的,我正想泼了它沏杯新茶——”

没等她把话说完,露生举杯一饮而尽,然后扭头啐出了一枚茶叶梗。把茶杯交还给了丫丫,他向龙相质问道:“怎么说打就打上了?”

龙相从布鞋里抽出一只赤脚,扶着门框向上一蜷腿,伸手挠了挠脚背上的蚊子包,“要的就是个出其不意!要是全天下都知道我要开打了,我还打个屁!”

露生看了他这个德行,再看看端着大茶杯的丫丫,忽然很想把这二位扯着胳膊全揍一顿,“那你把丫丫带过来干什么?她是能打仗还是能参谋?你让她过来又听枪又听炮的,她不害怕吗?”

龙相很不服气,梗着脖子答道:“她是我太太,我上哪儿她就得跟到哪儿!再说我吉人自有天相,开枪开炮也离我远着呢,震不到她,她怕什么?”

露生斜了一眼,发现丫丫已经悄悄地溜进屋子里去了。这也像是一种心有灵犀,在龙相不听话闹脾气的时候,素来都是露生掩护,丫丫撤退。丫丫一跑,露生没了后顾之忧,是战是降就都可以了。

“你给我进去!看你这个德行,有一点统帅的样子吗?”

“我他妈的热!”

“热就全脱了吧!光着屁股多凉快!”

龙相的声音立时提高了许多,“脱就脱!”

十秒钟后,房内的露生大吼一声:“你给我穿上!我俩欣赏不了你这人体美!”

又过了十秒钟,露生再次开了口:“怎么还全穿上了?”

龙相坐在椅子上,身上军衣军裤俱全,两只赤脚踩在布鞋鞋面上,他端着大茶杯吸吸溜溜地喝热茶,丫丫蹲在一旁,扳着他的脚丫子给他穿袜子。因为龙相一直不吭声,所以丫丫替他作了回答,“一会儿他还要走呢,要去前线督战。”

“你去吗?”

“我不去,他天亮就回来。”

露生双手叉腰站在屋子中央,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分身乏术。既想跟着龙相走一趟,又不放心把丫丫独自留在这里。回头看了那二人一眼,他见丫丫给龙相穿好了袜子,起身走到屋角去拎马靴;而龙相趿拉着布鞋站起身,却是径自推门走了出去。举目向远方眺望了片刻,他忽然扭过脸对房内的露生说道:“火烧云。”

露生也迈步走了出去,看到了半边赤红热烈的天空。

龙相这时说了话,“露生,住在那边的人抬头往上看,是不是整片天都是红的?”

露生笑了一下,“没常识,我们看它红是因为——”

这话没说完,因为丫丫拎着马靴走了出来,小心翼翼地向龙相说道:“我上午还把它擦了一遍,现在又是这么灰扑扑的了。你先对付着穿吧,等到明天回来了,我再给它打一层油。”

露生听了这话,感觉这实在不像是一位司令太太的行为。丫丫简直成了龙相的使唤丫头兼勤务兵。可是未等他思忖着代替丫丫做出抗议,空中忽然传来了一阵锐响。他正要抬头觅声张望,一枚炮弹已经从七千尺的高空中落下,让军部房屋在火光巨响之中瞬间分崩离析。

站在门口的丫丫一声没吭,直接被气浪抛到了院子里。一块碎砖狠狠擦过了露生的头皮,而龙相抱着脑袋向下一扑,匍匐着爬向了丫丫,又对着露生拼命大喊:“趴下!快趴下!”

露生没感觉到疼,单是觉出有液体正在顺着自己的太阳穴往下流。在硝烟之中睁大了眼睛,他咬紧牙关、气运丹田,一手抓住了丫丫的胳膊,一手揪住了龙相的衣领,然后力大无穷地转身便往校门外跑——炮弹炸得太精准了,分明就是直奔着目标来的,不赶紧跑是要坐以待毙吗?

他跑,军部内外的军官士兵之中凡是还活着的,也都开始跑。众人一迭声地高呼“保护司令”,可是竟然谁都追不上司令。司令家那位白少爷顶着满头满脸的鲜血,像拖死狗似的拖着司令伉俪,一路飞似的顺着大街狂奔!

这个时候,第二枚炮弹带着尖啸破空而来,准确无误地爆炸在了军部院子里。然后是第三枚第四枚炮弹接连而至,把军部所在的整条小街都炸了个底朝天。

露生一边跑一边左右乱看,想要找个掩体暂时安身。平常百姓的房屋绝对是不安全了,他索性往镇子外面的荒凉地方逃。一手忽然轻松了一点,他转过脸一看,发现是丫丫挣扎着跟上了自己的步伐。而自己握着她那臂膀的手一路向下滑,两个人变成了手拉手。领着丫丫、拖着龙相,他忽然做了个急转弯,直奔了前方树林中的一堵土崖。

气喘吁吁地背靠着土崖坐下了,他发现不远处的爆炸还在继续。零零落落的士兵和百姓仓皇地四散奔逃,也有几名军官模样的青年追着自己跑了过来。别人他是顾不得了,他只能管自己手里的这两个人。在又一声大爆炸中,他把龙相和丫丫往怀里一搂,随即深深地弯下腰,用胸膛把他二人的头脸全盖了住。丫丫穿着夏日的单衣,露在外面的腕子、脚踝全被砖石草木划伤了;龙相则是另一种的凄惨——他没穿鞋,袜底磨破了,鲜血已经染红了他的白袜子。

胸膛和手臂盖住了他们,露生又下意识地伸出手,一只手去捂丫丫伤痕纵横的脚踝,一只手去握龙相破皮流血的脚趾头。这一刻他真是庆幸自己的高大,否则的话,怎么能凭一人之力,同时护住他们两个?

龙相强行从露生的怀抱中挣脱了出来,抬头去看露生的脸。露生见他眼睁睁地瞪着自己,像受了惊似的,就告诉他:“我没事,是皮肉伤。”

龙相望着露生,却是冷不丁地笑了一下,“这回我一定成功。”

露生“嗯?”了一声,没听懂他的意思。于是他进一步地解释道:“上次你跑到前线找我,我就成功了;这次你又来了前线找我,我肯定还会成功。”

露生听了他这一番理论,懒得反驳,只问:“脚疼不疼?”

龙相一点头,“疼。”

露生把他重新搂回了怀里,“那你乖乖地不要动,等到这里安全了,我还把你背回去。”

龙相点了点头,伸手又去摸了摸丫丫,“你受伤了吗?”

丫丫摇摇头,“我没事儿。”

露生拉起丫丫的一只手,让龙相看她腕子上的刮伤,“你看看,全怪你,非得让她跟着你来!”

龙相打开了露生的手,“丫丫是我的人,不用你管。”

如此又躲了片刻,一队士兵张皇失措地找了过来,领头的人正是龙家大厨之弟、由常狗剩更名为常胜的副官。常胜名义上是副官,但是身大力不亏,便也兼任了保镖一职。他起初对龙相是遍寻不得,以为自己这位司令是被炸裂弹炸死了,吓得几乎要哭;而此刻见他的司令躺在一座小土崖下,不但周围一直有人,而且司令太太和白少爷也都是全须全尾的,他便放了心。只让士兵分散开来,保护司令一家,又告诉龙相道:“炮弹是从那边山上飞过来的,现在咱们的炮兵已经开始还击了,怕是要对着轰一阵了!”

龙相漫不经心地答应了一声,露生这时彻底镇定下来了。再回首往事,他便不由得心有余悸,“丫丫真是个命大的,当时正好就走到门口来了,否则的话,就算不被炮弹炸到,也要被倒塌的房屋拍到下面去。”

龙相听了这话,没言语,只摸到了丫丫的一只手,紧紧地攥了住。

露生又道:“我也算是被你救了一命。你要是不喊我去看火烧云,我也懒得出屋子。”

龙相这回把露生的手也抓住了。

“我是不能没有你们的。”他看看丫丫又看看露生,脸上罕见地露出了惶恐神色,“丫丫是我的了,露生,你也不要离开我。”

丫丫垂头对他笑了一下,露生则是强行抽出了手,转过身抬起他的一条腿,要把他的血袜子扒下来。一边扒,露生一边又背对着他说道:“嗯,你是我俩的小宝贝。你成天欺负丫丫,没事就对着我撒泼打滚,我俩还得哄着你、陪着你——别乱动,袜子都和伤口粘到一起了!”

天黑之后,炮战渐渐进入了尾声。

这炮战谈不上任何战术,纯粹只是对着轰。谁的炮好,谁的弹药充足,谁便能占上风。龙相知道这上风自己是占定了,故而并不焦虑。丫丫和露生面对面地坐了,他的脑袋窝在丫丫怀里,两条腿则是搭在露生的肩膀上,受了伤的赤脚就很舒服地晾在了夜风中。露生偷瞟着丫丫,见丫丫一手松松地搂了他的脖子,一手搭在他的胸膛上——真是成为夫妻了,他记得丫丫原来对龙相可没有这么亲昵。

心里冷了一下,他感觉丫丫和龙相成了一家,把自己排除出去了。

冷也白冷,丫丫是爱他的,可他自己不要。难道还让丫丫和龙相貌合神离,对他害一辈子单相思吗?

于是,他又想起了艾琳。

他想也许自己应该从这三个人的小世界中走出去了。外面天大地大,总能找到自己的新位置和新伴侣。未必一定是艾琳,但总会有那么个新的人。而他和面前这二位究竟是情深缘浅,还是缘深情浅?他想不通透、说不清楚。

午夜时分,炮战停止,远方山头上的敌炮全都哑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