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满树才拉着龙相走向厅内,龙相跟着他走了几步,忽然回头看了丫丫一眼,说道:“笨蛋,跟着我,别走丢了。”

丫丫红头涨脸地嗯了一声,一双眼睛简直不敢抬。这大厅里有男有女,女子都是年轻貌美的,都是上露胳膊下露腿的。丫丫自以为已经狠狠地修饰过了,可是如今往这地方一站,不用旁人批评,她自己都觉出了自己的土气——自己这一身大镶大滚的衣裳,这绾在后脑勺的发髻,这腕子上的金镯子,全像是摩登女子们的奶奶辈才稀罕的物事。幸好她当年没裹脚,要不然更站不到人前去了。

不止一位女士在欣赏这位年少的龙太太,龙相那一声“笨蛋”,也引得不止一位女士用小折扇掩了口偷笑。丫丫挨了那么多打都不哭,如今手足无措地紧跟着龙相,却是窘得快要落泪。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她害怕,可丈夫又不能依靠。她下意识地横着走,差一点就又要靠到了露生身边。

幸好,这个时候,龙相和满树才在大沙发上落座了。

龙相完全没留意到丫丫的反应,自顾自地只是和满树才谈笑。目光忽然从满树才的脸上转移了,他盯住了茶几上的大果盘。伸手从果盘中掰下了一根大香蕉,他不再理会满树才,而是满脸疑惑地转向了露生。

露生和他之间只隔了个丫丫,丫丫没坐,他也站着。和龙相对视了一刹那,他生出了不妙的预感,但依然抬手做了个手势,用无声的口型告诉他:“先扒皮。”

龙相果然捏住香蕉的长柄,三下两下扒了香蕉皮。试探着张嘴咬了一口,他随即把丫丫拽到了自己身边坐下,将大半截香蕉直接杵进了丫丫嘴里。丫丫吓了一跳,喉咙里发出呃的一声,险些当场呕吐。远近众人立时嘁嘁喳喳地偷笑起来,龙相却是满不在乎,告诉丫丫道:“这个好吃,我们原来都没吃过。”

丫丫从口中取出了那半截香蕉,一张脸都要红破了,垂下头一声不吭。露生绕过沙发走到龙相身后,俯身凑到他耳边低声呵斥道:“要吃回家吃,现在不许吃了!”

龙相嘿嘿一笑,扭过脸伸出舌头,在他面颊上结结实实地舔了一口。

下一秒,露生和丫丫一样,一张脸也变成了火炭红。窃笑的声音消失了,有那么一瞬间,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还是满树才率先哈哈大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抬手连连拍打龙相的肩膀,“小老弟啊小老弟,从你昨天下火车起,我就看出你是个淘气种子!今天你又闹,招惹完太太又招惹这位——”他对着露生一点头,“小兄弟,你是他什么人啊?”

露生冷不防地和满树才对视了,心头一紧,一时间竟发不出声音。龙相替他做了回答:“他嘛……他是我表哥。”

满树才恍然大悟地一点头,“怪不得,原来是一家的亲戚。来人!”他漫无目的地一招手,无中生有一般地从人群中招来了仆人。吩咐仆人去取了毛巾之后,他对着龙相继续大说大笑,像个最和蔼活泼的好叔叔,一口一个“小老弟”,笑里含嗔,说小老弟没正经,说小老弟太顽皮,仿佛小老弟是他生的,而他刀子嘴豆腐心,都要爱死小老弟了。

在一片欢声笑语之中,露生从仆人手中接过了手巾把。默然无语地展开手巾,他一边擦脸一边向前抬起了头。

随即,他的动作僵住了。

隔着一片衣香鬓影,他看到了一张熟悉面孔。如果没有认错的话,他想对方就是艾琳。

艾琳照旧是洋装打扮,因为厅内男女的服装都很豪华,所以她难得地没有那么引人注目。站在一群少女之中,她怔怔地注视着露生,像看不懂或者不认识了似的。她睁着很大的灰眼睛,眼珠的颜色偏淡,瞳孔中清澈得什么都没有。

两人对视了足有十秒钟,最后是露生先向她一点头——本来还应该笑一下的,可他刚被龙相舔了一口,也算是出了一次负面的风头,此刻尴尬之余垂头丧气,实在是笑不出来了。

他一有了动作,艾琳就如梦初醒一般,灰眼睛里明暗闪烁,开始有了内容。那内容极其复杂,有惊有怨,似乎还有一点鄙夷。未等露生看透,她负气似的一转身,从女伴之中挤着走掉了。

露生不见她也不想她,如今偶然相见了,并且她又是个很异常的态度,他心里便不由得有些惦念,颇想走过去和她攀谈几句。可是龙相和丫丫还在这里,他不敢走,怕自己走了,以龙相无法无天的性子,会又做出出人意表的举动。

心惊胆战地熬到酒会开始,露生看龙相站在一张方桌子前吃上了,丫丫守在一旁很安静,半个小时之内应该不会出问题,便走出大厅,想要试着找一找艾琳。找得到自然是好,如果找不到,也没有大关系。

结果刚一出门,他便在楼前的一片草坪上看到了艾琳的身影。草地上方架了一道道彩色小电灯,艾琳却是独自站在暗处。秋夜风凉,她将两条白臂膀环抱在胸前,显然是正在害冷。心有灵犀一般,露生刚向她迈出了第一步,她便不声不响地把头转了过来,对着露生说了一句:“哈啰。”

露生走到她面前,有些勉强地笑道:“没想到会在这里和你相遇。我们很久不见了,你还在那所女中读书吗?”

艾琳一耸肩膀,整个人像是冻得狠了,面部的线条都有些硬,“我也很意外,没想到会在自己家里再见到你。我本以为你失踪了。”

说完这话,她等了片刻,因为没等到露生的回答,所以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怎么?为什么这样盯着我看?”

露生低声问道:“你姓满?”

艾琳仰直了颀长的细脖子,在风中高傲地一点下巴,“是的,满五小姐就是我,很不像吗?”

话音落下,她发现露生眼中本就微弱的一点光芒,这回是彻底地熄灭了,“没有,我只是没想到,很惊讶。”

艾琳听了他这冷淡的回答,心中忽然生出了怒火,“原来你是龙总司令的部下,可是说老实话,我依然没有看出你的职业是什么,总不会是专门给那位总司令做表哥吧?”

露生虚弱而又镇定地答道:“你这样讲,也不算错。”

艾琳冷笑一声,道:“噢,我想这种职业一定需要很好的涵养,以及一张干净的脸。”

露生垂下了头,对着地面笑了一下,“见笑了。”然后抬起头面对着艾琳,他轻声又道:“这里很冷,你不要站得太久了。”

说完这话,他转身走向了楼门。艾琳抬眼瞪着他,本来是对他又怨恨又鄙薄的,可是因他说走就走,不许她怨恨鄙薄个痛快,所以变成了极度的不甘心,恨不能拔脚把他追回来。

她看着露生慢慢地往回走。那个背影高大而富有男子气,然而又带了一点颓唐。这点颓唐让他惹人怜,即使他被龙相当众舔了一口,也像是英雄落难了。

艾琳认为像白露生这样的人,从头到脚没有一处像弄臣或者小丑,走到哪里都应该是被人尊重的,所以龙相舔他,不是玩笑,而是冒犯。

忽然间,她又想:“不会今日一别,他又消失了吧?”

这个念头让她紧张起来。她颇想揪住露生问上一问,然而在接下来的时间内,露生对龙相寸步不离,而她天然地对龙相很反感,简直没办法靠近那人,去和露生搭话。

艾琳总觉得龙相那个模样很邪。美男子也不是那种美法,他简直有些像鬼狐了。

酒会开着开着变成了舞会,直到午夜之后才结束。龙相喝了无数的酒,然而并没有酩酊大醉,甚至完全没有撒酒疯;丫丫像是个受刑人,茫然无措地熬到了席散,及至出门坐上汽车时,她简直轻松欢喜得想要跳一跳。

谁也没有留意到露生,露生像个影子一样尾随着他们回了住所。丫丫强打精神伺候龙相休息,忙得什么都顾不上,所以露生又像个影子一样,很孤独地飘回了一楼房间。仰面朝天地躺在床上,他只觉得今天的一切都很讽刺:自己的仇人和龙相言谈甚欢,即便双方都只是敷衍,也还是太“欢”了;唯一一个异性朋友,又是满树才的女儿——天下女子千千万,而满树才一共只有五个女儿,他第一次独自出远门,便遇上了那千万分之一。

他并没有爱上艾琳,但好感是有的,没有多,也有少。所以在知道她姓满之后,他心里很难受,感觉自己是被命运戏弄了。

他的命运不好,他恨自己的命运,像恨满树才一样恨。

在接下来的几日内,龙相一直马不停蹄地忙碌。不是忙军务,是忙着玩。

玩伴与向导都不是露生,尽管露生对北京很熟悉。满家的大少爷和龙相交了朋友,满家的大少奶奶还邀请丫丫出门逛了一次洋行,买了两枚翡翠戒指,一只自己戴,一只给丫丫。丫丫怕生,但是禁不住大少奶奶主动和她亲热,仿佛她俩乃是一对亲姐妹。

露生冷眼旁观,不言不语。他逼迫自己静下心来,沉默地等待。好朋友是假象,亲姐妹也是假象,他等着龙相找准机会,对满树才痛下杀手、一击即中。

饶有耐心地等了又等,他等到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那机会还没到,而他知道龙相是个官迷心窍的家伙,所作所为都必有所谓,所以压着性子绝不催促。一是怕龙相闹脾气,二是怕自己没有龙相的高瞻远瞩,再耽误了人家的大业。

旧历春节过后,龙相搬出了满树才为他预备的宅子,另找了一处更为豪阔的公馆居住。露生在一旁静静地看,看他像是要和满树才拉开距离,心中便生出一阵狂喜,心想这回机会大概是要来了,龙相已经开始做起准备了。

春暖花开的时候,龙相的确是调动军队开了战,只可惜对手并非满树才。对手不是满树才,盟友却是满树才。他和满树才齐心合力,打跑了个半大不小的某将军。而这位倒霉将军留下的财富与地盘,便被这二位和平地瓜分了。

到了这个时候,露生隐隐感觉到了不对劲。

露生忍不住跑去当面质问了龙相,问他“你想等到什么时候发兵”,龙相当时正坐在床上,伸着胳膊让丫丫伺候他穿上衣。听了露生的问话,他愣头愣脑地睁圆了眼睛看人,显然是被露生问傻了。

露生看了他的反应,心里冷了一下,于是做了解释,“打满树才。”

丫丫的动作放缓了,一边把袖子往龙相的胳膊上套,一边竖了耳朵去听龙相的回答。龙相眨巴眨巴眼睛,反问道:“我打满树才干什么?”

露生的心彻底凉了,“你说呢?”

龙相张大嘴巴,俯下身打了个歇斯底里的大哈欠,然后抬起头眯细了眼睛答道:“啊,想起来了。我知道,我没忘,你放心地等着吧!”

露生问了一句:“我要等到什么时候?”

此言一出,龙相立刻向前一踢腿。脚上的拖鞋滴溜溜飞出去,正好击中了露生的膝盖,“你敢逼我?形势一天一个样子,我哪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你这个什么都不懂的,跑到我这儿添什么乱?”

露生转身用脚把拖鞋踢回了龙相面前,决定不和他一般计较,只说:“你答应过要帮我报仇,不能反悔。”

龙相不耐烦地连连挥手,用手势把露生撵了出去。

又过了三个月,盛夏来了。

龙相这一年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盟友的数目也增多了,不再只有满树才一个。他是有点手段的,手段不足,还有运气来补。战场他是不屑于亲自跑了,养尊处优地长住在北京,他已经把家乡小城抛去了脑后。露生看他活得悠游得意,显然没有丝毫斗志杀心。即便有,那志与心也不是冲着满树才去的。

于是他又去向龙相追问了一次,出乎他意料的,龙相竟然抽了他一记耳光。

龙相若是耍无赖闹脾气,他气归气,心里还不会生出别的念头;然而龙相这一次的反应太异常了。他并非是不耐烦,他是恼羞成怒,仿佛露生这一催促戳到了他的痛脚,以至于他要先下手为强,赶在露生头里撒一场野。

如他所愿,露生果然像是知难而退,捂着脸滚蛋了。

露生滚回了自己的房间里,挨了巴掌的面颊很热,手和脚却很凉,凉得发僵发硬,一个人像是死了一半。

龙相,在某些事上,精明至极;可在另外的某些事上,他还纯粹是个小孩子。比如方才那一记耳光,他打得多么慌多么怯,简直像是随时预备着要落荒而逃。为什么要逃?因为他食言了,心虚了,怕了。

露生直到如今才确定了:龙相不会为了自己和满树才翻脸。因为和满树才结盟有利益,他们互相关照互相利用,已经成了一国的人。与土地和财富相比,区区一个白露生,实在是不算什么。

白露生一无所有,给不了他什么,能给的只有感情与力气。然而他如今人大心大眼界大,爱他的人太多了,爱他的人能给他的,也太多了。至于那爱是真是假,并没有关系。横竖在太平世界里,真爱假爱看起来差不了许多,同样都能哄他开心。他是个连哭和笑都控制不住的人,哪里会懂得什么叫情、什么叫义?

露生又回忆起自己十几岁时和他闹了一次大别扭,当时气得要走,吓得他站在房内窗前,站了一夜的岗,生怕自己会再一次偷着开溜。生生地站一夜,那滋味一定不好受,如果放到现在,他一定不会这么干了。没了自己,还有别人,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与世隔绝的小男孩。那些年自己和丫丫就是他的世界,如今不同了,如今他权势滔天,手里攥住了一个真的世界。手指略紧一紧,他还能攥出这个世界的血来。

想到这里,露生微微地笑了一下。他笑自己这些年异想天开,真是太自信了,太天真了,以为自己只要对他够好,他就会永远恋着自己顺着自己;以为他纵然顽劣凶狠,可一颗心是赤诚的,起码对自己,是赤诚的。

一切都是他自以为是,因为初相见时龙相是个不知好歹的小毛孩子,所以他便痴想着对方永远年幼无知。直到现在他才反应过来,那龙相是能和满树才分庭抗礼的人,他耍起手段来,连徐参谋长都不是他的对手。他有着这样深的城府,而自己却认定了他只会撒野发疯,认定了他是个离不得自己的小毛孩子,这真是太可笑了。不仅是可笑,干脆就是愚蠢了。

自己把丫丫的幸福也牺牲掉了——丫丫的幸福,自己的幸福,全牺牲掉了,就为了哄龙相高兴。仿佛他是个绝世大美人,千金难买一笑。

沉沉地思索了良久,最后露生很茫然地站在了窗前。窗外是个花红柳绿的好天地,天空蓝得炫人眼目,鲜艳得几乎令人微醺。露生在这样美丽的时节与世界里,竟找不到一条合适的道路来走。

于是他便静静地躲在房里,一直躲到了中秋节这一天。

中秋节这一天的天气很好,然而龙宅的气氛并不好,因为龙家的第一号主人早上发了一顿小脾气。触了逆鳞的人是露生——露生其实已经是心如明镜了,然而不甘心,试试探探地,他又问了龙相一次:“你还记不记得——”

他的话只说了个开头,然而很奇异地,龙相猜出了他的全部下文。很不耐烦地拧起两道眉毛,他开口答道:“露生,你别给我添乱行不行?耽误了我的大事,你赔得起吗?”

说完这话,他很有力度地看了露生一眼,“有你的吃有你的喝,不就得了?一百年前的破事儿了,你总跟我啰唆什么?我好了,你们才能好;我不好,你们全给我要饭去!”

露生站在他面前,胸腔里好像没了心。先前心脏跳动的地方成了个空洞,里面呼呼地吹着穿堂风,把他吹成透心凉。

“我一直不知道你的用意,所以始终留在你的身边。”他听见自己对龙相说话,声音飘忽微弱,仿佛和自己之间隔了一层膜,“我的确是没有你的本事,但我并不害怕去独自谋生。如果事情就是这样了,那么,我也应该为自己打算一下了。”

龙相抬头看他,“什么‘事情就是这样了’?‘这样’是哪样?”

露生想了想,想的时候脑子里空空荡荡,他只是做了个想的姿态。随即好脾气地一笑,他轻声答道:“我一时间也说不清楚。”

龙相迈步走到了他面前,仰起脸来仔细地审视他,“你是不是病了?病了就去医院瞧瞧,大过节的,你跑到我这儿来发什么神经?我这些天没碰丫丫一手指头,也没招惹过你,也没闯过祸,总而言之,我一点儿毛病也没有,没你教训我的分儿!滚!”

说完这话,他下意识地磨了磨牙,心里有些兴奋,预备着和露生大打一架。对他来讲,打架时常是带有娱乐性的。他生平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作运动,打架就是他强身健体的方式。

然而露生并不想在中秋节和他打架——不是中秋节,也不打他了。

低头直视着龙相的眼睛,他想这人徒有一张美丽的面孔,心肠却是冷酷的。性情再糟糕,只要心肠好,这人就还值得他疼爱。但是现在,这人不再值得他疼爱了。

于是露生扭头就走,留下了莫名其妙的龙相。眼睛盯着窗外露生的背影,龙相抬手挠了挠后脑勺,没有看懂露生的举动。他想露生大概是生气了,但是这很荒谬,因为露生怎么可以生自己的气?自己怎么欺负丫丫,丫丫都不生气,露生也应该宠着自己才对。如果他不宠自己,那么他就是王八蛋,就是要造反,就是要背叛!

造反背叛可不行,自己可饶不了他!

龙相想得狠毒,但是他这狠毒并不持久。白天他出了一趟门,下午回家的时候,狠毒之心烟消云散。他变成了个傻玩傻乐的大小伙子,欢天喜地地要在家过节了。

丫丫作为一名不甚有威严的当家奶奶,张罗着调动厨子和仆人预备晚宴。厨子和仆人都不很听她的话,然而他们自作主张地工作,也干得有模有样。丫丫也觉出了自己的多余,但是讪讪地不肯回房休息。因为知道龙相已经回家了,她怕龙相见了自己,又要动手动脚地胡闹。

但是龙相今天并没有纠缠她的意思,龙相把露生拉扯到自己房里去了。

绕到露生的身后,他摁着对方的肩膀一跃而起,猴子似的趴上了露生的后背,“露生,驾!”

露生皱了一下眉头,像被什么污秽东西紧贴了皮肤一样,他心中生出了很强烈的厌恶感。忍无可忍地拼命一晃,他把龙相硬甩了下来,然后吐出一口长气,他低声说道:“别闹了。”

龙相踉跄着站稳了,没脸没皮地又跑到了他面前,笑嘻嘻地问道:“露生,还生气呀?”

露生已经无法直视他的嬉皮笑脸,只好转身走到窗前向外望,“没有。”

龙相对着他的背影一吐舌头,溜溜达达地又跟了上去,“你饿不饿?马上就要开晚饭了,今晚我们三个人过节,咱们好好喝点儿酒。”

他一边说话,一边黏黏糊糊地往露生身边靠,以为自己是个小宝贝,随随便便撒个娇,便有迷人魂魄的效果。即便迷不倒旁人,迷个露生总还是没问题。

然而他很快便发现露生在不动声色地往一旁挪。他进一步,露生躲一步,总不肯结结实实地紧挨着他。一对黑眼珠子缓缓地斜到了眼角去,他一言不发地瞟着露生,心里开始冒起了小火苗。

但他并没有勃然大怒,干笑一声退了一步,他听见丫丫进了门。隔着一道房门,丫丫喊道:“开饭了,我叫大哥哥去!”

“别叫了!”龙相答道,“他在屋里呢!”

龙相平日住在一座西洋式的二层小楼里,楼内居住的主人,只有他和丫丫两个。此时宴席开在了一楼内的大餐厅里,三个人围着圆桌落了座,龙相见丫丫把一杯白兰地摆到了自己面前,便不由自主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露生是坚决不赞成他喝酒的,少喝也不赞成。不赞成得久了,他虽然自认为天下无敌,可是当着露生的面,他的确是不敢由着性子豪饮了。

将口中的白兰地咽下去,他很舒服地长吁了一口气,也不讲个规矩,伸了筷子就去夹菜,“今天多喝点儿没关系,过节嘛!丫丫也喝一口吧!”

丫丫笑着摇头,“我不喝,我嫌它不好喝。”

说完这话,她忽闪着眼睛溜了露生一眼。出于直觉,她感觉露生今天的情绪不对头,但是当着龙相的面,她一句话也不敢多问。

龙相又喝了一大口,“那我和露生喝。”

说完这话,他对着露生一举杯。露生端起玻璃杯,轻轻地和他碰了一下,也喝了一口。

龙相的食欲很好,席上菜肴五味俱全,他专挑甜的往嘴里塞,一边咀嚼,一边将一坨坨裹了透明糖汁的白团子——不知道是糯米还是山药——往丫丫和露生碗里夹。

露生没有吃,只又喝了一口酒。他和龙相的口味完全不同,龙相这些年喂给他的那些好吃的,在他眼中,其实全都不大好吃,有些甚至是很不好吃。但是盛情难却,他强迫着自己往下咽。

但是今天不了,今天他要善待自己一点,不想吃的,就不吃了。

他没有龙相那种祖传的好酒量,喝了大半杯白兰地之后,酒劲就有点上来了,周身又冷又缓的血流渐渐恢复了热度。他发现自己杯中的白兰地又满了,不知道是谁倒的,反正耳边就听丫丫怯生生地问:“还喝呀?”

他不知道丫丫这是在问谁,刚要回答,龙相已经抢着出了声,“你少管我!”然后一只手拍上了他的肩膀。他扭过头,发现是龙相拖着椅子挪到了自己身边。出于自卫一般,他不假思索地抬起手,把龙相的巴掌从自己肩膀上拂了下去。

龙相一愣,紧接着把手重新拍上了他的肩膀,“怎么着?不许我碰你了?”

露生很平静地一点头,“对,我是不想让你碰我。”

龙相看了丫丫一眼,脸上显出了又惊又怒的神色,“为什么?我又不脏!”

酒精在露生的血管里开始缓慢地阴燃。露生的血越来越热,额头上也有了微微的汗意,然而一张脸上四大皆空,平静得没了表情,“我从没因为你脏而嫌弃过你。脏没关系,洗洗就干净了,你自己不洗,我给你洗,丫丫也可以给你洗。”

“那你为什么——”

话没有问完,龙相像是糊涂了,有点张口结舌。露生扭头望着他,脸上依然没有表情,“我是个孤儿,自从十二岁那年到了你家,我就把你和丫丫当成了亲人。丫丫是个好姑娘,不用说了;龙相,我只问你,这些年我对你好不好?”

龙相的脸色凝重了,睁大了眼睛对露生察言观色,“你对我好。”

露生转向前方,垂头对着杯中的白兰地说道:“我并不是懦弱的性格,在认识你之前,我也是个淘气的,我也是个能欺负人的。可我为什么由着你打出我满身的伤?不仅是因为我受了你父亲的抚养,也因为你比我小,我当你是我的小弟弟。你脾气坏,我就让着你,横竖你也打不死我,是不是?”

龙相向后退了退,求援似的看了丫丫一眼,然而丫丫若有所思地低着头,并不和他对视。

露生继续低声说道:“龙相,我对你好,可是你对我不好。我当你是个好弟弟,我错了。”

仿佛禁受不住这句话一样,龙相慌里慌张地端起酒杯仰头灌了一口,然后大声反驳道:“不是!我没亏待过你!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什么都知道。我会负责你一辈子的生活,咱们三个永远都不分离!”

露生听到这里,也提高了声音,“可是你和我的杀父仇人交了朋友!你说你会为我杀了他,你言而无信!”

龙相霍然起身,面红耳赤地嚷道:“你怎么还揪着这件事情不放?我都说过无数次了,机会没到就是没到,你想逼着我把好好的局面搞乱吗?”他激动地一拍桌子,“谁还没死过爹?死就死了,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说你就是个娘们儿见识,专拿那些几百年前的鸡毛蒜皮来干扰我的军国大事!”

露生也猛然起了立,“时机没到?很好,那请问这个时机究竟会在什么时候到?一年后?十年后?还是二十年后?”

龙相瞪着眼睛,显出了几分横不讲理的蛮相,“那我可说不准!你非逼着我说,到时候不兑现,你又该骂我言而无信了!”

露生反问道:“龙相,我再问你一句话,如果明天满树才把我杀了,你会不会给我报仇?”

龙相抬起双手狠推了他一把,“你他妈的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你懂个屁!”

露生踉跄着站稳了,对着龙相怒道:“如果明天他杀的是你,我会给你报仇!搭上我这一条命,我也会给你报仇!”话到这里,他抬手一指龙相的鼻尖,声音之中带出了哭腔,“你他妈的狼心狗肺,我这些年的心血算是全喂了狗!就算你真是狼真是狗,凭我这么掏心掏肺地对你,也该让你通几分人性了!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该到你家去。没人管我,要饭吃我也饿不死。你这个疯子,你知不知道你有多折磨人?你个——你个孽种!”

他从来没有这样凶狠地骂过龙相,所以话音落下之后,餐厅之内竟是一时寂静。龙相瞪着眼睛张着嘴,怔怔地望着露生。半晌之后,他才出了声,“你、你说我是什么?”

露生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不肯回答。事实上他微微地有些后悔,不该说那两个字,因为那不能怪龙相。

龙相向露生逼近了一步,又问了一遍:“你刚才说我是什么?”

这时,丫丫忽然开了口。

丫丫早就想说话了,她把勇气鼓了又鼓,直到此刻,她才终于积蓄起了足够的胆量,敢在盛怒的龙相面前插嘴。颤巍巍地站起来,她舍命一般地对龙相说道:“你别和那个姓满的交朋友了……咱们不打他,但也别理他……”

她支吾着只说到了这里,因为龙相忽然伸手抓起桌上的一只大烟灰缸,直奔着她的面门扔了过去,“你也要帮着他造反了吗?!”

烟灰缸是敦敦实实的水晶玻璃缸,咚的一声正砸中了丫丫的额头。丫丫当即向后一仰坐回了椅子上,随即身子一歪又滑跌到了地上。露生连忙绕过桌子跑了过去,只见丫丫单手捂着额头,坐在地上一动不动,正是她在忍痛的表现。

伸手一把抓住了丫丫的胳膊,他不由分说地把她硬拽了起来,同时说道:“你跟我走,不跟那个畜生过了。”

丫丫摇晃着随他迈了一步,头脸都是滚烫的,捂着额头的指缝却感到了丝丝风凉。鲜血一点一点地渗出额头伤口,手指很快就捂不住了,血液顺着指缝往下淌,淌出了一手背的枝枝杈杈。她头疼,眼前也发黑,甚至耳中也在轰鸣,只依稀知道大哥哥这一次豁出去了,要带自己走。

可是,她在头昏脑涨的疼痛与眩晕中挣扎着不肯前行。因为已经是结了婚的女子了,大哥哥再好,也不是她的了,她也不是大哥哥的了。

她不能走,她也不想让大哥哥走。摸索着抓住了露生的衬衫袖口,她想要大着胆子做个中间人,劝大哥哥别和龙相一般见识。可是未等她的话说出口,龙相的怒吼已经震痛了她的耳膜。

龙相气疯了,张牙舞爪地跳到露生面前。那一声吼得太用力了,让他吼过之后不由得要呼呼地喘粗气,“怎么?白露生?”他的额角迸出了道道青筋,白眼球上开始浮凸出红血丝,“你不要我了?还想把丫丫也带走?你俩跑了,留下我一个人?”

扬手一把抓向露生的头脸,他喊劈了嗓子,怒吼变成了尖锐的高音,“丫丫是我的!你是后来的!你放开我老婆!我杀了你!”

露生险险地侧身一躲,然后一把扣住了龙相的手腕。忽然间他变得力大无穷,挥起胳膊向旁一甩,他把龙相抡了个跟头。然后拽了丫丫大踏步走出门去,他头也不回地一边走一边说道:“当初是我错了,我辜负了你的心。但是现在补救也不算晚,你跟我走,我不指望那个畜生了,我也不许那个畜生再作践你了!”

丫丫被他拖拽得踉踉跄跄,但这句话,她听清楚了。听清楚之后她咧嘴做了个哭相,一时间只觉得自己立时死了都值了。头皮忽然一疼,她哭叫一声向后仰过了头,抬手向上摸过去,她摸到了龙相的手。龙相追上来薅住了她的头发,是不顾死活的薅法,像要生生撕下她一块头皮去。而露生听见声音回过头,看见了情况之后他一咬牙,转身松开丫丫走到龙相面前,照着他的面孔便是一拳。

一拳过后,龙相晃了一下,没有倒。梗着脖子,瞪着眼睛,他死盯着露生不言语,一只手依旧紧紧抓着丫丫的头发。于是露生对着他直勾勾的黑眼睛,又击出了一拳。

然而他依然只是摇晃,脚下生了根一般地不肯倒,手指蜷成了鹰爪,也不肯松。他这样倔强,这样眼巴巴恶狠狠地死盯着露生,若是放在先前,露生一定早已经软了心肠。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了,露生一想到他的自私与凶残,想到自己和丫丫在他心中不过是奴隶一类的存在,他的心肠便变成了铁石,再不能动丝毫的感情了。

他不管龙相疼不疼,强行掰开了对方的手指,然后摁着他的脑袋向后狠狠一搡,让他再次跌坐在了地上。重新牵起丫丫的手,他不管丫丫如何哭诉和哀求,自顾自地只是往外走。龙相坐在后方,大声喊道:“丫丫,别跟他走,回来!”

丫丫泪眼婆娑地回头向他招手,让他快来拦住露生,别让露生真走。从小一起长大的,都知道大哥哥心好,两个人一起求他哄他,难道还能留不住人吗?

她那慌乱的手势真把龙相招来了。龙相爬起来,在楼门口追上了他们。眼看丫丫已经把一只脚迈了出去,他脸色一变,飞起一只脚,直踹向了丫丫的后腰。

没人知道他这一脚有多么狠。最前方的露生只感觉手臂一震手中一滑,而丫丫的哭声陡然起了个凄厉的高调,整个人顺着那一脚的力道飞扑向前,重重地拍在了楼前坚硬的水泥台阶上。紧接着像一口袋粮食一样,她无声无息地滚了下去。

露生和龙相都愣了一瞬。

龙相踹丫丫,只是看不得她跟着露生往外走,而且马上就要走出门去。这两个人胆敢抛下他真往外走,他气得简直要掏枪。这么强烈的恨,用拳头打就不够劲了,非得用脚往死里踹才行。踹着哪个算哪个,横竖剩下的那个也逃不了。果然,他这一脚踢得很够劲,几乎是把丫丫踢得飞了出去。接下来就是露生,他摩拳擦掌,思考的能力消失殆尽,只是磨牙霍霍地瞪着露生,要咬烂他浑身的皮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