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先是微弱模糊的,渐渐变得清晰,成了有字有句的一段段。他凝神听着这些声音,渐渐辨认出了那声音的来源。一个是常胜,让他“少爷抬抬头”,他就真抬了头;又听另一个声音问道“用不用去医院瞧瞧”。这个声音他也认识,是陈有庆。陈有庆是新来的,然而比谁都伶俐,是个聪明人。

耳朵有了听觉,眼前世界也渐渐恢复了清晰。他发现自己正坐在汽车里,抬手一抹鼻子,他蹭了一手背的鲜血。愣眉愣眼地望着身边的常胜,他开口问道:“他打我了?”

常胜天天跟着他,可始终没摸清他的底细。听了他这句没头没脑的问话,常胜也愣了,“您不是和白少爷撕扯起来了吗?我们看您不是白少爷的对手,就上去把您给拉了回来。”

龙相拧起眉毛想了想,又问:“他打我了?”

常胜一扯嘴角,想要做一张同情的苦脸,“白少爷一拳打您鼻子上了。就一拳,然后我们就把您二位给劝开了。”

龙相并不在乎挨打,甚至没有感觉很疼。常胜拿了雪白的手帕要给他擦脸,他抬手一挡,然后自己用手掌一下一下地抹那鼻血。鼻血汹涌,淋漓地染红了他两只手。他依然是不许旁人伺候自己,宁愿把巴掌往崭新的绸缎褂子上蹭。褂子是洁净的雪青色,前襟很快被他蹭了个一塌糊涂。左右簇拥着的人全没敢拦,因为都知道这条真龙的怪性子。他想怎么着,就得怎么着。

龙相望着前方,将身上这件新衣服破坏了,他的脑子里反倒是恢复了几分条理。他想自己不能就这么算了,他想露生对自己好了那么多年,没有理由说不好就不好。他大概还是在赌气——是了,一定是在赌气。

在龙相沉沉思索之时,露生和艾琳在咖啡馆里相对而坐,神情也很不对劲。

他这一回没受任何伤,因为早就做了防备。龙相冲上来刚对他一伸爪子,就被他迎面一记冲天炮打了回去。这一拳打得真是痛快,正中了对方的鼻梁骨。从来没这么打过他,怕打坏了他的鼻子,怕断了他的鼻梁破了他的相。但是今天不管了,他就是当街死了,也不管了!

然后龙相被那帮卫士拽了回去,他也被艾琳牵扯着向前跑了一条街。艾琳带着他进了自己常去的咖啡馆,又给他点了一客冰淇淋,要给他的热血降降温。眼看露生用小勺子舀起一点冰淇淋送进嘴里了,她才斟酌着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和他?”

露生先是沉默,片刻之后才开了口,“我在他家里长大,一直自居是他的哥哥,可是后来,我发现自己错了,他只不过是拿我当个家奴。”说到这里,他抬起了头,“艾琳,我很伤心。”

气息随之一颤,他本是不许自己在艾琳面前肆意,然而还是失控一般地动了感情。虚弱地对着她一微笑,他真心实意地发出了疑问:“我这样自作多情,是不是挺可笑?”

艾琳定定地望着他,灰眼珠清澈成了两池水,水中有他的影子,“你要哭了。”

露生抬手一抹眼睛,随即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哪有,又不是小孩子。”

这时,隔着一张桌子,艾琳忽然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指。

“怎么会是可笑?”她告诉露生,“是他可鄙,怎么会是你可笑?”

露生的手指很凉,她的手掌却是柔软火热,“露生,那么他为什么现在又来找你?是他良心发现了,要向你道歉吗?”

这个问题让露生想冷笑,但是他强忍着不笑,“不是,是他发现自己再也找不到像我这样好的奴才了。”

然后紧紧握了握艾琳的手,他松开了她,“今天让你见笑了。你不要怕,我平时并不是爱打架的人。”

艾琳收回了手,目光钉在他的脸上,却是收不回来。露生的脸白里透青,是个气大发了的模样。忽然想起那年龙相在宴会上对他的当众一舔,她心里狠狠地难受了一下,想他一定是经历过了无数次忍无可忍,才会和那个姓龙的怪物翻脸。从小到大,他到底受了多少欺侮?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可怜人?

艾琳无言地心疼着露生,而露生慢慢地镇定下来,偶然扫了艾琳面前的桃子布丁一眼,他却是忽然生出了一个念头:这种甜丝丝的东西,“他”一定爱吃。

然后像受了入侵一般,他慌忙把“他”从脑海中驱逐了出去。

露生和艾琳在外闲逛了许久。艾琳是个百无聊赖的闲人,陪着如今有家不能回的露生,她倒感觉自己像是有了点正经事业可做——她甚至提议和露生共同南下,到个遥远地方做一趟旅游。

露生听了这话,倒是有所触动,问她道:“你为什么总是不肯回家?”

艾琳听他答非所问,不禁怔了怔,“我……”

将个“我”字拖了长声,她背起双手走在林荫路下,盯着自己的皮鞋尖迟疑着答道:“我娘走得很早,我是个没有母亲的人。”

露生隐约猜出了她的处境,但是引诱着她继续往下讲,“没有母亲,但是还有一位父亲啊。”

艾琳垂了头,一绺蜷曲的黑发像葡萄藤似的挡了她的眼睛,“我一共有五个异母的兄弟姐妹,父亲对我们一视同仁,并不会特别地怜爱谁。况且他常年都不大在家,即便在家也不管家。我的好坏,他哪里会在意?”

露生没听懂她的意思,于是进一步追问道:“你家里的那些人,对你不好吗?”

艾琳忽然显出了几分烦躁相,用细而坚硬的鞋跟一跺柏油路面,“他们为什么要对我好呢?我的母亲根本连他的正经姨太太都不算,我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女人生下的杂种孩子罢了。”

露生这回直接问道:“你有没有受欺负?”

艾琳向前一昂头,干脆利落地答道:“我是不受任何人欺负的!”然后她把脸转向露生,长睫毛随之向上一扇。睫毛尖端反射着阳光,竟有根根分明的锋利,“所以那年我看你在宴会上被龙云腾戏弄,我就很气愤。我是厉害的,所以我希望你也要厉害。我们都不要受委屈,都不要被欺负!”

露生眼睛看着艾琳,心里想起了丫丫。他想丫丫只要有艾琳一半刚硬就好了——没有一半,有个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也足够了。人和人怎么可以这么不一样?他几乎钦佩起艾琳,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把艾琳引为知己,把自己的心事全盘吐露给她了。

不过,他只是想想而已。

这一天,露生在外面游荡到了深夜,才和艾琳分开。

他抄小路,绕远回了公寓。公寓门前静悄悄的,并没有停着龙相的汽车。他想这小子大概是知难而退,回北京去了。这个念头让他一阵阵地想冷笑,因为龙相把自己看得这样贱,好像他跑过来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自己就会回心转意继续去当奴才。当然了,一个奴才的灭门之仇算什么?怎么能和他的千秋功业相比?他是真龙转世,他要当皇帝呢!

电梯停了电,他一步一步地向上走楼梯。皮鞋底子一步一响,每一响都带着冷飕飕的回音,是他自己不冷笑,脚步都要替他冷笑。走到三楼拐进走廊,他掏出钥匙开了房门。进门之后先去摸索着开电灯,然而电机连扳几下都是黑暗,可见今夜整幢大楼都停了电。

他不再徒劳,借着玻璃窗外的月光和灯光,他草草地洗了脸刷了牙,然后一边解衬衫纽扣,一边往卧室里走。今天真是累了,汗湿了的衬衫没有悬挂的价值,被他脱下来随便扔到了地上。解开腰带一褪裤子,他顺势转过身,一屁股坐到了床边。此刻四周无声无光,他放心大胆地长叹了一声——他是不愉快的,他很久没有愉快过了。

把裤子袜子全部甩脱了,他伸手到床尾,想要展开棉被卷。然而一只手一抓抓了个空,顺势落下一摸,他才发现棉被是凌乱摊开着的。他是爱整洁的人,天天早上一定铺床叠被,所以此刻便是一愣。

与此同时,他身后响起了哧哧的笑声。随着笑声逼近的是一阵疾风,沉甸甸的黑影猛然砸上他的脊背,两条手臂随之缠绕了他的脖子。一张嘴凑到他耳边,嘻嘻地低笑道:“露生!”

露生打了个冷战,随即不假思索地一胳膊肘向后杵了过去。然而身后那沉甸甸热烘烘的人紧贴着他的脊背,他动他也动,很灵活地避开了他那一击。露生一击未中,抬手攥住对方两只手腕,一个翻身将他反剪双臂,摁在了床上。

然后他压低声音怒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龙相趴在床上,喘息着发笑,“我、我当然有办法……你那锁头,铁丝捅一捅就开了,你怎么才回来?我等了整整一晚上,我都等得饿了……”

话到这里,他像个恶作剧得逞的顽童,开始边喘边笑,乐不可支。而露生低头盯着他那后脑勺看了片刻,最后却是直起腰松了手,向后退了一步。

“你走吧。”他告诉龙相,“我要休息了。”

龙相向内一滚,滚到了床里。背靠墙壁伸展了肢体,他很殷勤地伸手连拍枕头,“我们一起睡,来啊!”

露生几乎后悔自己方才脱得太快。此刻双手叉腰站在窗前,他周身上下就只有一条裤衩。低头看了看满地的衬衫裤子,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懒得把它们捡起来再穿上。

“龙相,我没有兴致和你开玩笑,我也并不欢迎你。”

龙相绷直了身体,侧躺在墙壁与床板的夹角中,“我不挤你,你看,我只占这么一点点地方。”

露生听到这里,忽然烦躁了!

上前一步用膝盖抵住床沿,他俯身瞪视着黑暗中龙相的脸,同时从牙关中恶狠狠地挤出话来,“你能不能听懂我的话?你到底能不能听懂我的话?我让你滚,我和你再没有任何关系了,明白吗?我不欢迎你,我让你现在立刻滚出我的家,明白吗?”

黑暗中有两点光在闪烁,是龙相的黑眼睛在一眨一眨。呆呆地对着露生出了一会儿神,他一手撑床坐起身,伸腿慢慢地挪下了床。

然后他也没言语,无声无息地垂头走出了卧室。露生背对着他没有动,强压怒火等待他离去时的一声门响。

不出几分钟的工夫,客厅内的确有了响动。然而绝对不是门响,倒像是有人开了窗户。露生虽然知道龙相不会要脸到去跳楼,可还是身不由己地侧身把脸转向了门口。

下一秒,他气得眼睛都红了。窗户果然是龙相打开的,龙相那个不要脸的并没有跳楼,跳楼的是他那一身衣服!光着屁股踮着脚,他是夜里一个修长的白影子,正在那里笨手笨脚地关窗户。关严了窗子转过身,通过大开着的卧室房门,他对着露生咧嘴一笑,“衣服没了,外面还在下雨,我走不成了。”

露生一言不发地走上前去,咣的一声摔上了卧室房门。紧接着他心念一转,把这房门内的插销又插了上。外面的两只爪子开始在门板上抓抓挠挠,伴随着低低的呼唤:“露生,我好冷,你让我进去呀!我要冻死了。”

露生刚想告诉他客厅立柜里有衣服,但下一秒就意识到了自己的软弱与可笑。走回床边倒下去,他拉起棉被蒙住头,开始不睡强睡。门外的龙相高一声低一声地唤他,一会儿冷死了,一会儿饿死了。他用手指头堵了耳朵,心想这疯子始终是不懂,不懂一切都有限、一切都有尽。他耗尽了自己有限的情,却还不自知。

露生觉得自己在这种环境中是不能睡的,然而遛马似的在外面逛了一天,他也累了。不知不觉地闭了眼睛,再睁眼时,阳光便已经洒了半床。

室内室外都很安静,他静静地躺着,只能听到窗外楼下的汽车喇叭声。掀开棉被坐起身,他赤脚下床走到门口,悄悄地把耳朵贴上门板向外听。

客厅里真是一点动静也没有了。

从衣帽架上摘下睡袍披了上,他趿拉起床下的拖鞋,系好衣带开了房门。做贼似的先把脑袋伸进客厅左右看了看,客厅还是老模样,一架短沙发和一只半旧的小茶几都在原位。对外的房门紧闭着,窗户也关得严实。

“走了。”露生一边对自己说话,一边迈步进入客厅,推开窗子向楼下看。楼下已经来过了清道夫,路面打扫得很干净。龙相昨夜扔下去的衣裤全没了影踪,不知道是被龙相夜里自己捡走穿上了,还是便宜了清道夫——龙相穿得不摩登,可是衣服料子全是一等一的高级,因为他的身心都敏感,哪里不舒服了,都能惹得他发一场疯。

站在窗前做了几个深呼吸,他走进了盥洗室。公寓早晚都有热水,拧开水龙头就能用。他心平气和地对着玻璃镜子洗漱,又用剃刀很细致地刮脸。有热水,但是没有浴缸,所以露生只能用盆接了热水,对付着沐浴。有条不紊地把自己打扫干净了,他系好睡袍走回卧室,弯腰拎起了地上的脏衣。正要找个地方放置它们,露生耳朵神经质地一动,忽然听到了很轻微的一声呼噜。

只有一声,呼噜得又香甜又黏腻,令人联想起一只熟睡着的小猪。立刻转动脑袋四面八方地审视起来,露生上看天棚下看地板,天地空旷,沙发和茶几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也没有藏匿活物的余地。忽然把目光转向了墙角的立柜,露生站在原地,几乎是倒吸了一口冷气。

紧接着他三步两步地走到了立柜前。立柜是双开门的,一扇门上还嵌了一块镜子。露生单手拉开了其中一扇,看见了下层卷成一团的被褥,看见了上层乱成一片的衬衫、背心、睡衣、睡裤。而在衣裤与被褥之间,赫然伸出了一只白里透红的赤脚!

连忙把另外一扇柜门也拉了开,他从无数柔软的小零碎下面刨出了蜷成一团的光屁股龙相。立柜是个小立柜,然而龙相像条大白蛇似的,居然盘在里面睡得很踏实。身下枕着一套换洗用的新被褥,身上盖着那些零碎,他周身温暖,甚至流了口水。露生推他搡他,他不醒;露生扯着他的腿把他从柜子里拖到了地板上,他哼哼地表示不满,还是不睁眼睛。

露生没有叫醒他,直接从柜子里挑出一件汗衫一条旧裤,撕撕扯扯地把这两样套上了龙相的身。然后他自顾自地穿好衣服,弯腰把地上的龙相拽起来扛到了肩膀上。一边开门一边掂量着龙相的分量,他发现这浑账胖了,看是看不出,扛起来才发现他是一身的肉。

很镇定地穿过走廊下了楼梯,他走出公寓大门,把龙相往路旁的树下一放,随即直起身,把手插进裤兜,混在西装革履的洋行职员中走远了。

裤兜里揣着他的皮夹,夹子里颇有资产。他决定在接下来的几天内都不回来了,出去另找个地方暂住几天,避一避那尊瘟神。

露生走过大街小巷,最后进了租界内的一座小公园里,坐在长椅上吃面包。晨风还清凉着,有行色匆匆的人们穿园而过。他一边没滋没味地咀嚼,一边神情茫然地想心事。

找个地方临时落脚是不成问题的——只要有钱,什么都不成问题。落了脚,然后呢?然后按照惯例,当然是去和艾琳见面。他想自己还是这么干了,对那狼心狗肺的,他泼出了满腔热血;如今来了个真心实意待自己好的,自己反倒成了个阴谋家,要去狠狠地骗人了。

“谁让她是满树才的女儿呢?”他安慰自己,自己也知道这话根本就是蛮不讲理。可眼前这个世界就是不讲理的,满树才和父亲有仇,可是为什么连自己和秀龄也要一起杀?

然后他又想起了龙相。这一回他的念头很古怪,因为他忽然担心睡在路边的龙相会被野狗叼了去。担心一闪而逝,他随即认清现实:龙相不是小男孩了。

他几乎被自己那荒谬的担心逗笑。把最后一口面包塞进嘴里,他站起身,决定去找艾琳。迈步走出公园,他在路边想叫一辆洋车,可是一辆汽车疾驰而过,车中人影划过他的视野,他心中一动,感觉汽车后排女子的侧影,有点像丫丫。

露生没有看错,车中的女子的确是丫丫。

陈有庆昨天下午从天津赶回北京,当夜便把司令太太从北京接来了天津。丫丫知道龙相这是要让自己给他做帮手。两个人一起对露生动之以情,兴许就能把他劝回来。可是龙相有龙相的主意,丫丫也有丫丫的主意。她的主意不能对人说——她有好些心事,都是完全不能对人说,也找不到人可说的。

龙相在天津有住处,是一座崭新的四层洋楼,院子里有汽车道和大草坪。虽然他一年难得能来居住几次,但是看房子的仆人随时预备着“接驾”,楼内永远是一尘不染。丫丫下了汽车跟着陈有庆往楼里走,刚一进门便迎面看到了龙相。

龙相四仰八叉地坐在沙发上,蹲在一旁的人是常胜。常胜用湿毛巾裹了手,正在给他擦脚上的泥土。丫丫看了他这个打扮,没摸清他是刚起床还是刚回来,就愣愣地望着他没言语。而龙相看见丫丫,脸上却是流露出了疲惫神情。

“你给我把露生找回来。”他从鼻子里往外哼出黏腻的声音,是又要撒娇又要撒野。

丫丫走到他面前,轻声问道:“你去找过大哥哥了?”

龙相打了个哈欠,没言语。常胜回头看了太太一眼——先前的十几年,他看她都只不过是黄妈的侄女,一个吃白食的小丫头,所以现在她即便升格成了司令太太,他也还是没法打心眼里高看她。少爷正忙着打哈欠,他审时度势,便出声做了解释:“少爷找过了。昨晚少爷想法子进了白少爷的住处,我们全在楼下候着,结果今早白少爷把咱们少爷给扛了出来,当时少爷还迷糊着呢。我们没敢多事,等白少爷一走,我们就把少爷带到这儿来了。”

丫丫听到这里,心里就全明白了。她说:“看来大哥哥上一次是真伤心了。”

龙相仰起头面对了她,两只很大很润的黑眼珠向上一翻,“我还伤心呢!”

丫丫一点也不相信他会伤心,也不知道他有什么资格伤心。但是静静地望着他,她脸上一点波动也没有,是麻木到底、温柔到家的神情。

龙相对着她又一踢腿,“我不管,我说什么他都不听,轮到你了!你必须把他给我找回来!”

丫丫微微笑了一下。也好,她想,再去见他一面,见一面就够了。

“那我到哪儿找大哥哥呢?”她心平气和地问。

龙相张开双臂向后一仰,闭了眼睛答道:“我不管,反正你去给我找!”

常胜这时又回了头,小声说道:“有地址,离这儿不远。”

这时陈有庆忽然开了口,也是叽叽喳喳的耳语。虽然在龙相身边刚当了几天的差,但他有眼色有心计,已经学会了常胜这些年所摸索出的一切规律。龙相一闭眼睛,他便会自动地把音量降到最低,“地址我记着呢,太太要是想去,我给太太领路。”

在接下来的几天内,一辆黑色林肯汽车一直停在公寓门前的大树下。丫丫长久地坐在车中向外望,和她一起张望的人,是陈有庆。两人各有心事,陈有庆比常胜更现实一点,管她丫丫先前是个什么出身,既然她现在是独一无二的司令太太,那么他就得恭敬疏远着她。在太太面前硬充陈家大哥,他觉得,那是找死。

连着等了三四天,他们连个露生的影子都没等到。天气越发的热了,公寓大楼对面有好几家很洋派的小餐馆,丫丫弄不懂那些洋事,但是会用英文讲一个coffee。守着咖啡一坐坐半天,她喝不惯这东西,只是为了有个凉快地方可以坐。半天坐过去了,她有点不好意思,于是怯生生地再点一杯coffee。陈有庆万万没有资格陪着司令太太在洋馆子里喝咖啡,所以和汽车夫坐在汽车里苦守,热得一瓶接一瓶地喝冰镇汽水。

如此又过了三天,在这天傍晚时分,他们终于等回了露生。

露生出现得毫无预兆,他们起初都是被一辆细长而扁的跑车吸引了目光。这怪模怪样的汽车在天津卫里也是少见的,并且还是敞篷。汽车后排的座位上并肩坐着一对璧人,女的歪戴着一顶阔檐大遮阳帽,帽子上颤巍巍地钉了一朵怒放的绢花。汽车轻飘飘地停在公寓门前,车门开处,男的起身下车,真面目暴露在阳光下,正是露生。

咖啡店内的丫丫看呆了,汽车里的陈有庆也看呆了。

露生对着车内的女人说了句话,那花枝招展的女人——艾琳,便提着裙摆跳下汽车,活泼地跟着他往楼内电梯走去了。

街道并不宽阔,丫丫隔着落地玻璃窗,将艾琳的面貌看了个清楚。艾琳的长眉明眸太醒目了,雪白的皮肤和猩红的嘴唇更是刺激人的眼睛。蓬着的裙摆随着她的步伐一摇一摇,裙上是一捻细而柔韧的腰。丫丫自觉着这一年多自己也算是开了许多眼界,然而像艾琳这样的小姐,她还是在光天化日下第一次见到。她有点鄙视艾琳的奇装异服,她那样公然地挽着露生的胳膊,在她眼中也有不要脸之嫌。可是眼睛盯着艾琳的背影,她的确是感到了自己的古旧。艾琳是那样的浓墨重彩,可是她呢?对比之下,她只是几笔淡淡的画,风雨一冲刷,便没有她了。

“大哥哥认识这样的姑娘了。”她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样的姑娘,一定是又风流又骄傲的,可是也喜欢大哥哥。”

可见大哥哥真的是好,可见她当年对他,也不是错爱。

丫丫继续等,又等了一个多小时,等出了艾琳。艾琳蹦蹦跳跳地出了公寓,单手扶着帽檐上了汽车。汽车夫发动汽车掉了头,艾琳抬起帽檐一仰脸,含笑看了看骄阳下闪闪发光的碧绿枝叶。

黑汽车内的陈有庆一眼不眨地盯着她看,像是又被她吓着了。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美丽的女人,他想这样的姑娘应该是被放到台子上供着的,得是什么样的厉害爷们儿,才能把她弄到家里养起来呢?

这时,咖啡馆的玻璃门开了。丫丫低头走了出来,手里攥着个小小的皮包。论穿戴首饰,她也不比旁人差什么,然而此刻她含羞带愧,仿佛连横穿街道都是逾了矩。陈有庆把目光转向了她,又想这个小丫头成天地“陪王伴驾”,那罪遭得也够可以了。

第二十一章:捕风

露生在外面流浪了一个多礼拜,今天才鼓足勇气回了家。开门进房四处看了一圈,他没看出什么破绽来,立柜里也的确是没有再躲着人。于是沏了一壶热茶招待了艾琳,两个人对坐着谈了一阵闲话。等到艾琳心旷神怡地告辞离去了,露生脱了外衣挽起衣袖,开始整理房间。刚弯腰从地上捡起一件衬衫,他就听房门有了响动,是断断续续的轻敲,仿佛门外人生怕吓着了他这个门内人。

这不是艾琳的敲门风格,至于龙相——龙相大概根本不懂得什么叫作敲门。拎着衬衫转向房门,他把一颗心提了起来,又惊讶又警惕地问道:“谁?”

门外起了低低的回应,“大哥哥,是我。”

露生愣了一下,再清醒时,他发现自己已经打开房门站在了门口。低头望着门前来人,他一言不发,对着丫丫足足端详了半分多钟。丫丫手足无措地垂着头,嘴唇鲜红,因为方才上楼时自己用牙齿用力地咬过。敞篷跑车里的阔小姐那样娇艳,她也想给自己增添几分血色。

似乎是终于把丫丫看明白了,露生伸手攥住她的胳膊,将她一把拽进了屋子里,劈头便问:“你病了?”

丫丫慌乱地摇了摇头,“没有,没生病。”

“那怎么瘦成了这个样子?”

丫丫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肩膀胳膊,脸上露出了一点茫茫然的幼稚相。她的确是瘦了,先前丰润的脸蛋,如今显出了颧骨的轮廓,带着一层细细绒毛的绯红面颊也褪了颜色,她的皮肤成了黄而薄的一层。一身青色绸缎旗袍直通通地垂下来,看不出内里身体的存在。大夏天的,她的旗袍还是长袖,窄窄的袖管被她穿得宽宽松松,袖口露出腕子来,腕子上套了只翡翠镯子。镯子绿莹莹的很是厚重,仿佛快要坠断她细细的骨头了。露生看着她,越看越生气,气得简直要喘,“说话,怎么瘦成了这个样子?他是不是还在虐待你?”

丫丫不知道什么叫作“虐待”,所以这一回真是茫然了。抬眼注视着露生的面孔,她没留意对方的质问,只是出于欢喜,微微地笑了一下。

结果露生更生气了,“还笑?傻了?”

丫丫立刻不笑了,两只手摆弄着小小的皮包,她嗫嚅着摇头,“没傻。”

露生不听她的,先夺过她的皮包往茶几上一放,随即扯起她一只手,一撸就把袖管撸到了肘际。这条细胳膊白白净净的没有问题,他拉起她另一只手继续查看,这回他在对方的胳膊上找到了一道子红中透紫的瘀伤。丫丫不安地要把手往回缩,他由着她缩,自己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

丫丫把两只手背到了身后,垂头喃喃地说道:“大哥哥,他让我来找你回家。”

露生把双手交握在一起,不许自己对着丫丫发脾气,只问:“你愿意让我回去吗?”

随即出乎他意料的,丫丫竟是迟疑着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她声音小小地说话,“他心眼倒是不坏,可是……反正……跟着他就得受气。”

露生重重地吁了一口闷气,随即说道:“你别跟他过了。”

丫丫木雕泥塑一般地直挺挺站着,心里知道这世上有些女子干得出“不过了”的事情,但是那些女子和她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所以大哥哥口中的“不过了”三个字,无论怎么想都是一句气话。听着痛快,不能当真。

这时,露生又说了话,“守寡都比跟着他强!寡妇关门坐在家里,起码不会让人说打就打一顿!刚才开门的时候,我简直不敢认你,从小到大,我没见你这么瘦过!”

说完这话,他忽然起身往卧室里走。丫丫回头看他,就看他在床尾的五斗橱中乱翻一气。没等她看明白,他已经捏着小小的一张纸单子回了客厅。

“那年我跟龙相要了五万,这一年我自己在外花了一些,现在给你三万。记住,这叫支票,拿到银行什么都不用说,直接就能换出钱来。你收好了,这就是你的体己。有了这笔钱,你一个人过日子也能有饭吃,记住了吗?”

丫丫看着露生递到自己面前的支票,干枯的大眼睛里忽然涌出了泪水。躲闪着向后退了一步,她带着哭腔说道:“大哥哥,我不要。我不怕他,我受得了。他闹脾气了,我就躲着他,咱们从小不就是这样过来的吗?我能对付他。”

露生把支票往茶几上一拍,“从小?那是你有我!你能对付他?他像条疯狗似的,你胆子又小性子又软,还笨,你能对付他?我看他现在胖得一身肉,你呢?你瘦得都脱了相了!还有那一脚——那天他那一脚差点儿踢没了你的性命,那是个一发疯就杀人不眨眼的东西,你还舍不得离开他吗?”

丫丫本来就想哭,如今听了露生这样气势汹汹的一片指责,忍不住抽泣出声,真哭了。

“大哥哥……”她用手背抹眼泪,抹了眼泪又抹鼻涕,“我已经是这样了……我这辈子……”

她并没有号啕,然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额角都迸起了隐隐的筋脉,是忍了又忍,忍无可忍。一只大手一扯她的腕子,一把湿毛巾拍上了她的脸。露生劈头盖脸地为她擦净了涕泪。她没有躲,出于天性,她也贪恋这有限的一点温暖。龙相也有善待她的时候,但那善待不像是要暖她,更像是要烧她。

露生擦完了她的脸,又用手指理了理她潮湿的刘海。目光从她的眉眼滑到她的耳鬓,他发现丫丫还带着自己当年买给她的那一副钻石耳坠。手里攥着那条大毛巾,他忽然张开双臂,把丫丫拥进了怀里。其实他们本是一对有情人,可怎么就颠颠倒倒地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扭头把嘴唇贴上丫丫的头发,他屏住呼吸,睁大眼睛向窗外看,一看看出十万八千里。看得眼前卷过浩荡大风,风干他的眼泪与热血。

“丫丫,”他哑着嗓子低声开了口,“记住,只要我活着,我就会永远保护你。不管你是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你什么时候来,我什么时候在。”

缓缓用力收紧了双臂,他仿佛是要勒断怀里这把瘦骨,“我不会再把你丢给他不管了。你现在不肯离开他,没关系,你只要知道出了龙家的门,还有个大哥哥可投奔,就行了。”

丫丫一言不发地把脸埋在他的胸前。这一刻她什么都不辩,什么都不想,身心静止在温暖的黑暗中,她在露生的气味中向下沉,沉到一个无光无声的混沌世界里。在那里,她不怕。

她不动,露生也不再言语。一下一下轻轻抚摸着丫丫的后背,他想他们其实可以这样一直站下去。先是同生共长的两棵树,再是沧海桑田后的两块石。先前的很多年里,他们不就一直是这样吗?他们之间,不是至多只隔了一道帘吗?

混沌世界的生命为半个小时,半小时后,丫丫抬头,世界湮灭。

“我走了。”她告诉露生,面颊和眼皮都是红的,“陈妈的儿子还在楼下汽车里,是他送我来找你的。”

露生松开了手臂,小声说道:“陈有庆那小子嘴不严,你别信任他。回去之后你对龙相怎么说?你没把我找回去,他会不会又对你闹脾气?”

丫丫笑了,那笑容来得很安详,安详得几乎有了岁数,“不能。”

然后她弯腰拿起了小皮包,转身向门口走了几步。临出门前却是回头又道:“大哥哥,我不要钱,有了钱我也没地方藏。你说的话我都记住了,我自己知道小心。他我是天天能看见的,可我没法天天看见你,你多保重。我知道你好好的,我就不惦念了。”

露生只一点头,看她这是往火坑里回。然而是守着个暴君似的丈夫好,还是孤孤单单地一个人好,他真没办法替丫丫拿主意。一切总要等他复仇完毕才有定论。如果满树才真死了,而他又还活着,他会替丫丫做主。不管她愿不愿意,他拐也要把她拐出来。一个没主意的小丫头片子,她懂什么好坏?

丫丫回了她在天津的家。路途太短了,她好像在汽车里还没坐稳,陈有庆就已经从外面给她拉开了车门。她并没有真去投奔露生的打算,可是方才那半个小时的静默相拥真是好。很久很久都没有这样“好”过了。抬眼再看院内的景致,也能看出草绿花红,天空蓝得如大海,太阳光芒万丈。忽然停住脚步仰起了脸,她手搭凉棚往上看,一张脸红红的带着潮意,她像一株从土壤里吸饱了水分的花草,无知无觉地恢复了一点生机。

一步一步地走进了楼内客厅,丫丫迎面看到了龙相。龙相正歪在沙发上抽香烟,忽然见她早早回来了,便连忙起身迎到她面前,“你的脸怎么这么红?中暑了?”

丫丫看他摸向自己的那只手还夹着香烟,因为怕他没轻没重地烫了自己,所以下意识地向后一躲,“没有,我是让太阳晒的。刚才我等到大哥哥了。”

龙相立刻来了精神,“怎么样?他撵没撵你?”

丫丫答道:“没有。”

龙相紧接着又问:“那他回不回来?”

丫丫摇了摇头,“我好说歹说,他就是不肯回。”

龙相把夹在指间的烟卷送到口中狠吸了一口,像没听明白似的,微微俯身去看丫丫的眼睛,“不肯回?你把话说明白了吗?是不是你嘴笨,没说好,他才不肯回来的?”

丫丫顶怕他拿着香烟或者利刃在自己面前比比画画地说话,所以不动声色地又退了一步,“我说明白了,可大哥哥这回铁了心。我还想再劝劝他,可说多了他就不高兴,还开了门让我走。”

话音落下,龙相猛然爆发了一声狮子吼,“笨死!”

她一闭眼,被龙相喷了满脸唾沫星子。而龙相吼完一声,意犹未尽,果然伸了手开始对丫丫指指点点,“他完全不听我说话,我没办法;可你都和他搭上话了,怎么还不能把他哄回来?”双手叉腰逼近了一步,他露出了狰狞面目,“我看你是故意的!故意给我捣乱!故意不让他回来!当初他就总护着你,当初你对他就比对我好!我知道你们都嫌弃我,让他回到我身边,你心疼了——”夹着香烟的手又挥到了丫丫面前,“你们两个串通一气,就是想活活地气死我!我死了,你们两个就得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