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生把垫在新皮箱下面的报纸抽了出来,顺便浏览了几眼,然后没话找话地问道:“当初在家学的那些字,够不够你读报纸的?”

这个问题让丫丫得意了,“我有时候还给他念新闻呢!”

露生又问:“信能写吗?”

丫丫迟疑了,“没写过。”

露生说道:“等我到了那边安顿下来了,我给你们写封信报平安。你闲着没事的时候,也可以给我写信。”

丫丫怔怔地望着露生,她活了这么大,从来和“信”这个东西没生过关系,忽然意识到她还能把自己的话说给千里之外的露生听,她的眼睛里隐隐有了光亮。“那……”她红了脸,忽然很不好意思,“我写得不好呀,我都不会写……”

露生也笑了,强忍着没有抬手摸她的头发,“难道你写得好,我还会发你稿费不成?你就敞开了写,想写什么写什么吧。”

丫丫一想,果然有理,就又心悦诚服地点头。

露生低声又道:“要是受了欺负,也在信里告诉我。我给你记着,等将来回来了,我有法子治他,给你出气。”

丫丫本是笑着的,听到这里,眼睛一热,竟会忽然想哭。连忙低了头,她闷声闷气地点头,“嗯。”

话就只能说到这种程度了,再越一分一毫的界,两个人就都要感觉不自然了。他们之间的感情,已经是板上钉钉地无望,所以多说无益,倒像是成了一对奸夫淫妇。丫丫正经,露生也正经,两个正经的人相对蹲着整理皮箱,一理理了个天荒地老,直到龙相在外面喊他们了,两个人才如梦初醒,先后站起身走了出去。

龙相把露生塞给了一位英国商人,让他乘坐一艘英国货轮南下往上海去。到了上海,会有人接应他,把他安顿到租界里去。

露生出门,照旧只提一只箱子。箱子内有乾坤,一样样行李物件全都紧密无间地互相嵌着,箱子随之沉重成了个大铁疙瘩,从五层楼上落下来,内中的东西都不会移位。龙相和丫丫不便亲自送他上船,于是三个人就在龙公馆的院子里做了告别。龙相拥抱了露生——他比露生矮了半头,又是个搂着脖子的抱法,乍一看就像是要吊到露生身上去。露生也抱了抱他,结果发现他瘦了。自己回来一趟,和他重归于好,反倒把他给好瘦了。谁说这小子没心没肺?这小子心里装着一个世界呢!

露生没有嘱咐他什么,嘱咐他天下大事?他比露生懂得更多;嘱咐他善待丫丫?他肯听才叫见了鬼。弯腰上了一辆新汽车,汽车从公馆后门向外开,不让他多见一个人。而他隔着车窗玻璃向外恋恋地看,这一刻他情深如海、慈悲为怀,只觉车外那一对男女可怜可爱,都是他的。

凌晨时分,露生和那英国商人一起出发前往了太古码头。凌晨时分的码头并不寂静,照样有客轮出发或者靠岸。露生跟着商人走栈桥上货轮,偶然间的一回头,他忽然感觉自己看到了艾琳。

但他随即就对自己摇了头——在暗淡的晨光中,那影子几乎有些模糊,并且还背对着自己。看身形的确像艾琳,然而艾琳不会穿那样一身灰扑扑的衣服,更不会像邋遢的女学生似的编两条乱糟糟的小辫子。露生一边看一边走,那身影也在走,于是双方距离越来越远,最后就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露生上船之后,就把那个身影忘记了。

他没想到,那个影子,的确就是艾琳。

第二十五章:如焚

艾琳独自走在街上,肚子里叽里咕噜地响,她饿了。

她还没有穷到吃不上饭的程度,她只是心神俱疲,连饭都懒得吃。懒得吃,也懒得想,单是走。家里已经没了她的立足之地,她是决计不能回了。威名赫赫的满府原来全靠满树才一个人支撑,满树才死了,满府上下一百多口人立时失了骨头和灵魂,乱纷纷地开始往自己口袋里搂钱。然而坐吃山空终究是不长久的,所以对那引来外贼的五小姐,一百多口人统一地恨得牙根痒痒,恨不能一人一口肉,把她活吃了。

北京家里不要她,天津的姑姑家也对她关了门。姑姑爱她,是因为她爹是姑姑唯一的弟弟,她不知从哪里领回去了个贼汉子,杀了人家的弟弟,如今凶手始终没落网,那么好,横竖她和凶手是一家的,姑姑看不着凶手,那就先恨她吧!

总而言之,姓满的,没有不恨她的。全家老小,包括家门外的亲戚们,都在等着她抱愧自杀——惹出这么大的乱子,连亲爹都害了,这样的人再不死,还有天理和王法吗?

然而她不想死,她想自己若是这么死了,就太冤枉了。她没坏心眼儿,对于露生,她更是只有爱和好,是他故意谋划着骗了她。凭什么受了骗的,反倒最有罪?

于是偷偷收拾了自己的私房钱,在全家人等她死的空当里,她偷着逃了。

艾琳做惯了阔小姐,那点钱实在是不够她支撑几天的,但是她有她的主意——她去向朋友们求了援。

女朋友们对她很冷淡,一位男朋友倒是很热情地愿意带她离开北京,换个地方住上几天。殷勤与恭维这两样,艾琳也是受惯了的,然而她没想到刚离开北京不久,那位男朋友就对她动起了手脚,住旅馆也只开一间房。艾琳既没打算为了这点恩惠献身,而且她身体健康,真反抗起来也不落下风,所以那位先生在碰了几次大钉子之后,也恼羞成怒了,问艾琳:“你还以为你是将军府里的千金小姐吗?”

艾琳听了这话,无言以对,扭头就走了。她是空手来的,走起来也格外利落,空着手便出了门。走出几条小街之后,她回头去看,发现他并没有来追自己,一颗心向下沉了沉,她咬着牙继续走了。

她回了天津。

天津并没有她的靠山,她仗着自己美丽富有,一直眼高于顶,交际生活的内容不是耍弄迷恋她的男子,便是和女伴们暗中比美争风。真走进狭隘的难关了,她左右看看,这才发现自己没有一个真朋友。但是不回天津又能去哪里呢?天津毕竟还是个熟悉地方,让她闭着眼睛走也不至于走丢。换了陌生的新地方,她简直怕自己会被陌生人一口吞了。

然而到了天津,她又能去哪里呢?

身上的钱已经不足以支撑她长住旅馆饭店,而在回天津之前,她自觉着像是锦衣夜行,格外地有危险,所以还故意换了一身朴素衣服。事到如今,她灰头土脸地走在大街上,忽然后悔自己不该把先前那身服装随随便便地丢掉——据说旧衣服也是能够卖钱的。而那身衣服,置办的时候花了一千多块,从上身到脱下来丢在旅馆,之间还连一次洗衣店都没进过。

咖啡店已经有开门了的,但是她自惭形秽地不敢进,在那不要门票的公园里踱着步,最后她在长椅上独自坐下来,望着天边叹了口气。

这可真到了要上吊跳河的地步了,不这么干,就得委曲求全地活,可她又没有一技之长,让她卖苦力挣饭吃,更是笑话。没别的路,只有堕落——她知道自己长得漂亮,再加上将军之女的身世,越发地成了神秘女郎,真要去吃那一碗浪漫的饭,还是不成问题的。但她不肯,她不知道自己是没饿急了眼还是怎么的,总之很有骨气,坚决不肯。

艾琳一直坐着,坐到日上三竿之时,她仰起脸晒着太阳,心里想:要晒出雀斑了。

这个时候,她轻轻地一偏脸,很意外地和一个人对视了。

那是个高大的年轻小伙子,身体大概很好,在这样深秋的季节里,只穿了一身单薄的裤褂。艾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总之他直挺挺地站在一丛花木旁,距离她有三四米远,她翩然地一转过脸,就正撞上了他的目光。艾琳不记得自己有过这种土头土脑的草莽朋友,所以连忙站起了身,想要避开这个人。

可是未等她走,那人忽然开了口,“你是满五小姐吗?”

艾琳一惊,怀疑他是自家人派出来,要把自己抓回去的。神情立时慌乱了,她瞪着那人,把嘴唇紧闭成了一条线。

那个人也不凶,也不笑,神情正经得几乎肃穆。对着她微微一躬身,他显出几分乡下绅士的气派,“你一定不记得我了,我叫陈有庆。夏天的时候,我去国民饭店找过白露生,后来还给龙云腾开了几天汽车,那时候我见过你好几次。”

艾琳没明白他的意思——你认识白露生,你给龙云腾开过汽车,可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陈有庆盯着艾琳,继续说道:“你家里的事情,我都听说了,我现在也是一个人,不跟他们干了。”

艾琳瞪大了眼睛看他,还是糊涂着——什么叫“也”是一个人?

陈有庆凝视着艾琳的大眼睛,那大眼睛是透明澄澈的灰色琉璃珠子,四周簇拥着一圈漆黑的长睫毛。单这两只眼睛,他觉着,就够自己看半个月的。

“我……”接下来他忽然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了,心里乱糟糟地思索片刻,最后他把心一横,索性问道:“你饿不饿?这地方怪冷的,咱们吃早饭去吧!”

艾琳同意了,不是她的警惕心全喂了狗,而是她想要和这人谈一谈,看看能不能探出白露生的下落来。

这一路上,艾琳被陈有庆吓了好几跳。

首先,这陈有庆一言不发,专门左一眼右一眼地看她,看还不是好好地看,是鬼头鬼脑地看;然后,这陈有庆竟然先带着她去了旅馆,开了一间上等屋子,这几乎可以坐实他是不怀好意了,然而未等艾琳逃跑,他先跑了,跑了能有二十多分钟,他回来了,一手端着四屉热包子,一手端着个大托盘,托盘上摆着两大碗热粥,粥碗上还架着两根棒槌一般的新鲜油条。在房间里找桌子放下了左右手的食物,他把一把木头椅子搬到桌前,又弯腰伸手在椅子面上抹了两把,最后直起身望向艾琳,“你坐,吃吧!”

艾琳看着当下的情形,感觉不是自己怕他,倒是他有点怕自己。狐疑地走过去坐下了,她不客气地端起大碗,低下头啜饮了一小口米粥。热粥顺着她的喉咙往下走,开天辟地似的烫出了一条道。等到这口粥落了肚,她猛地打了个寒战,周身的汗毛随之直竖,她在一瞬间恢复了所有的知觉——真冷啊,真饿啊!粥真热真稠,房间里的空气真温暖。下意识地拿起筷子,她毫不客气地夹了一只热包子咬下一口。陈有庆让茶房送来开水,倒了一杯放到她手边,她也理直气壮地没理会。一口气吃了四只小包子和大半碗粥,她饱了。放下筷子捧起杯子,她这才发现陈有庆像个听差似的站在近前,一直没有落座动筷。

“谢谢你的早餐。”她终于开了口,“可是你怎么不吃?”

陈有庆笑了一下,“你先吃,你吃完了我再吃。”

从道理上,艾琳知道自己应该向他道一声谢,然而对着他看了又看,她越看越感觉这人不对劲,“陈先生太客气了,我们素不相识——”

陈有庆打断了她的话,很坚决地反驳,“认识的,我见过你好几面。”

话音落下,他突兀地又补了个笑容。

艾琳扫了房门一眼,房门安装的是弹簧锁,但是没有反锁,一扭就能开。陈有庆若真是敢对自己图谋不轨,自己说逃就能逃。

两人沉默了片刻,艾琳又问道:“你说你现在,不在龙云腾那里当差了?”

陈有庆一点头。

艾琳又问:“为什么?另有高就了吗?”

陈有庆垂眼盯着地面,先是无语,良久之后才答道:“他把我爹杀了,我没娘,就那么一个爹,没招他没惹他,什么都不因为,糊里糊涂地就让他毙了。”

艾琳听了这话,忍不住苦笑了,“那我们是一样的了,我也从小没娘,我的至亲,也只有父亲一个。”

然后两人又是沉默。

陈有庆走到桌前,和艾琳相对着坐了下来。端过余下的一碗粥,他低头喝了两口,忽然说道:“你别怕,我不是坏人。”

艾琳不置可否地一点头,随即问道:“你还有白露生的消息吗?”

陈有庆抬起头,“没有,你还想找他?”

艾琳扭头望向窗外,瞳孔清澄到了极致,像是静静的湖水,可以倒映窗外的高天流云,“是的,想找到他,当面质问他,然后杀了他。”

“可我听说,真杀了满将军的人,是龙云腾。”

“白露生是主谋,而且是卑鄙的主谋。如果他的复仇方式是和我父亲公平地决斗一场,也许我还不会这样恨他。我当他是天下最好的人,可他其实只是个居心叵测的骗子。”

陈有庆看着她,看她说话时从红唇中偶尔露出来的雪白牙齿。和夏天时相比,她明显瘦了。胖一点的时候,她看起来是个明眸皓齿的东方美人;如今没了丰润面颊的掩护,她显出了西洋化的面目轮廓,眼窝深了,鼻梁也高了。负气似的瞪着陈有庆,她雪白的面孔浮在暗淡背景之中,在陈有庆的眼中,她越发地像一幅画。

陈有庆觉得她太漂亮了,女人要是漂亮到这般地步,那么她说什么都对了,不对也对了。

“你要是没地方去,就在这儿住吧。”他换了话题,“你一个人住,我另有地方安身。你别发愁,我现在手里有钱,供得起你。”

说完这话,他开始闷头吃包子。艾琳面无表情地打量着他,心里还是很困惑,不知道他究竟是何方神圣,怎么就对自己负起责任来了。

艾琳在这家旅馆的上等房间内住了半个来月,然后跟着陈有庆起程到大连去了。

在这半个月里发生了两件大事,第一,满大少爷在京津两地的大报上刊登了启事,声称自家已将满静兰逐出家门,从此她的死活与满家再无关系——艾琳的中国名字,就叫作静兰。第一件大事并没有再让艾琳痛不欲生,第二件大事则纯粹只是她自己的大事:她发现陈有庆明显是非常地爱自己。

艾琳不是很了解这种土包子的恋爱手段,但她知道陈有庆对自己一直很规矩,仿佛自己肯赏他个笑模样,他便荣幸之至。可惜她不爱陈有庆,即使陈有庆骤然变成了个翩翩公子,她想自己也许还是不会爱。翩翩公子她见得多了,她不稀罕。

她就爱过那个白露生!

她爱他的一举一动,爱他的一转脸一蹙眉。她现在都恨死他了,还能清清楚楚回忆起他或笑或颦的模样。露生已经骗了她,她不能做他的帮凶,再骗自己一次。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她对陈有庆坦坦荡荡。同时,患难见真情,她不肯对陈有庆做丝毫的戏弄。陈有庆告诉她,说自己通过朋友介绍,想去大连求个前途,问她:“你去不去?”

艾琳答道:“我信你是个好人,可你纵是带我去了,我也不会同你结婚。”

此言一出,陈有庆却是低头笑了,又低声说道:“我没奢望那个。”

说完这话,他不声不响地买了两张船票。而临出发时艾琳才发现陈有庆就住在旅馆附近的一家大车店里——那地方便宜,只要不挑拣,对付着也能睡觉。

艾琳故意装不知道。陈有庆给她添置了一身新衣服,外面大衣是最厚的英国呢子,她把这一套洋衣服洋皮鞋披挂上之后,立刻又变回了先前那位顾盼生辉的满五小姐,把人高马大的陈有庆生生衬托成了跟班伙计。出发那天两人到了码头,她在前头走,陈有庆在半步之后紧跟着。走着走着,她忽然转身拉扯了陈有庆一把,让他和自己并肩同行。陈有庆猝不及防,险些被她拽了个踉跄,站稳之后,他红了脸,“我这模样和你一起走,看着不相配。”

艾琳昂首说话,语气不温柔,几乎有些刁,“等到了大连,你也添身新衣服,看着不就配了?”

“我一个大老爷们儿,穿什么都一样。”

艾琳依然是凶巴巴的,“那你往后退,我不管你了。”

她非凶不可,陈有庆对她这么好,她简直想要落泪。可真落泪是不好意思的,所以她虚张声势,反倒更刁蛮。

在艾琳和陈有庆登船之时,露生已经在上海安顿了下来。

他在英租界内独占了一座二层小洋楼。小洋楼太小了,远看像是红顶白墙的玩具房子,很稳妥地安放在一块小小的绿草坪上,他一个人住,也不会感觉空旷。房内只有有限的几样家具,是前主人留下来的,已经足够他用。二楼有间方方正正的屋子,被他收拾出来当了书房。坐在桌前摊开纸笔,他如约写信,向龙相报了平安。

一封信邮寄出去,足足过了十多天,他才收到回信。这回信的确是云帅亲笔,因为满篇的字越写越大越写越大,统共没有几句话,却是写满了两张信笺,并且没有落款。大概是写着写着不耐烦了,停笔就算完结。露生将这封回信读了两遍,每个字都认识,然而合成句子,却是前言不搭后语。

如此过了三日,他又接到了一封信。

这封信上的发信人署名为“龙秀娥”,露生对着信封琢磨了半天,恍然大悟,想起了“秀娥”二字的来历——自己小时候给丫丫起过一个学名,不就是秀娥吗?

这名字自打出生那天起,就没被任何人使用过,今天总算是有了它的用武之地。洗了双手坐到书桌前,他撕开封口抽出信笺打开来,看到了满篇密密麻麻的小字,工整得像是印刷出来的。很惊讶地抬手抓了抓头发,他还真不知道丫丫能把字写得这样好——即便称不上一声好,至少也是工工整整、有模有样,只是格式不对。其内容如下:大哥哥,我是丫丫,听说你在上海住下了,住得好吗?这是我自己给你写的信,他不知道。你再给他写一封信,等他回信的时候,我让他顺路把皮袍子捎给你。袍子是新的,他穿了有点大,正好给你。我说把袍子给你穿,他也说把袍子给你穿。我很好,他忙得不回家,我一个人在家。我想给你和他织毛线背心,织到一半被他拿去织了,我只睡了一小会儿,他就把前襟织得那么长,还不好拆。你别告诉他我给你写信,我怕他又胡思乱想。你在那边,有人给你做饭洗衣服吗?天气冷了,你记得吃热饭,故个厨子,或者自己下馆子。

写到此处,戛然而止,不但底下没有落款,信中还夹了几个白字。露生对着这封信笑了笑,心想这怎么办呢,自己能不能明公正气地给丫丫回一封信呢?

凝神思索了片刻,他灵机一动,摊开信纸写下了“云腾吾弟”四个字。对着这四个字又思索了一番,最后他换了一张新信笺,重新写道:小子!你那写的都是些什么东西?我教你认了几年字,你怎么只学了些鬼画符?你自恃头脑聪明,从来不肯下半分苦功,我看你那笔字,还不如丫丫。你的回信,有十之六七都是我所不能看懂的,以后的回信,你让丫丫来写。

写完这几行字之后,露生放下了笔。这还没算写完,但真把信写得太长了,他想,龙相也未必会看。

但是他不看,丫丫会看,丫丫读信写信是不犯难的。想到这里,他抄起笔,一笔一画地又写上了。

露生的信箱有了用武之地。

这个铁皮信箱就挂在大门外,先前本是锈迹斑斑的,被露生一点一点地蹭出了钢铁本质,又在大晴的天气里,给它刷了一层黄油漆。每天早上他都会走出去敲敲邮箱,人和邮箱之间像是通了灵,他这么敲几下,就能从声音上判断出里面有没有信件。

露生百无聊赖地坐在家里写信、读报纸、打扫房屋,有时候自己给自己做一顿饭。他那性子有一点“独”,凡事宁愿亲历亲为,不肯把仆人招到家里来。这样的日子过了能有两个来月,他取出一点钱,买了一点股票,开始隔三岔五地跑一趟交易所。如此又过了一个多月,他卖出股票算了算账,发现自己竟然赚了两百多块钱。

露生活到二十几岁,生平第一次自己赚钱。对着这两百块钱,他先是惊讶,后是喜悦,遗憾的是无人可说,只能写在信里,告诉龙相和丫丫。

这封信寄出去后,过了很久才来回信。丫丫在信里说自己前些天受了风寒,如今才好,也没提龙相,只啰啰唆唆地写了些琐事。露生对着这封信看了又看,不知怎的,总感觉这封信上有泪水的气味,可泪水又哪里会有气味呢?

他买了几大瓶营养药丸邮寄给了丫丫,又问龙相自己什么时候能够回去。这回龙相亲自写了一封回信给他,信上的字照例是越写越大,言简意赅地告诉他“别回”。

再然后,忽然间的,露生就在报纸上看到了北方开战的消息。

开战的一方是龙司令,另一方是露生闻所未闻的联军。仿佛是几家人马联合起来,要围攻龙相一个。他紧张起来,不知道龙相怎么犯了众怒。偏偏丫丫的回信也来得越来越迟了,他只能从报纸上了解战况。心急如焚地过了一天又一天,转眼间到了年关,这个时候,报纸上有了新消息,说是交战双方如今耐不住饥饿和严寒,要谈判讲和了。

露生松了口气,想回北京看他们一眼。然而龙相依旧坚决不许,坚决得异常,简直像是心里有鬼。但是他素来都是与众不同的,所以露生也没多想。

露生孤孤单单地过了个春节,然后又过了一个多月,才终于又收到了丫丫的来信。一看见信封上的“龙秀娥”三个字,他就知道这是丫丫偷着写给自己的。丫丫告诉他自己年前又生了病,养到如今才彻底痊愈。他没想到丫丫会骗自己,所以也信了。

三个多月没给他写信,是因为丫丫实在是写不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她的右小臂被龙相打折了骨头,养到如今,骨头已经重新长结实了,然而右手明显变得不那么灵便,无论是写字还是做针线活,都得慢慢来了。

为什么挨打?拿什么打的?很奇异地,她居然都忘记了。家里扔着一本列车时刻表,南北所有的火车线路,上面都有。她打开来找到津浦线,一站一站地往下看,从天津一直看到浦口。她记得很清楚,大哥哥说过,那年他就是坐这一条线路的火车往南去的。从天津到浦口,要走好几天,不过不风吹不日晒的,时间长短倒也没关系。这一趟的盘缠,连车票带吃喝,有个三四十块钱也就够了。丫丫自己手里有一百来块钱,真要是出门的话,那么财不外露,自己在临上火车前还得预备些干粮。干也不怕,泡泡热水对付着能吃就行,要是有苹果有梨,也该买几个带上。

她从未独自出过远门,但是尽了自己的全力,她竟然把前前后后都想周到了。最后她打了个冷战,回过神来,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心想:“我这是在想什么呢?疯了?”

但是手里攥着那本列车时刻表,她再忘不掉自己现在能拿出一百块钱来,足够她坐一趟漫长的火车,离开龙相。

然而她知道自己不敢真的走。龙相太爱她了,结婚整四年,他依然没有生出半分的花花心肠。他的情绪,好的坏的,也都统统地发泄给她,仿佛她是金刚不坏之身,可以由着他揉搓一生一世。

天气渐渐暖和,北方的战事渐渐激烈起来。露生人在上海,依旧只能通过报纸来了解战况。龙相如今仿佛已经忙得焦头烂额,露生说自己想要回去看看他和丫丫,结果随即便接到了他的电报——他不耐烦写信了,直接通过电报告诉他“别给我添乱”。

露生对于他的大事业,一直是有点摸不着头脑。他看龙相就是个浑账小子,然而看外界舆论对龙相的评价,他又感觉这疯小子随时都有登基称帝的可能。于是懵懵懂懂地,他被对方这封电报镇住了,只怕自己贸然回去了,真会有损人家的千秋功业。

于是从春到秋,他平日只在交易所里消磨时光。虽有赔有赚,但因他是个稳当性子,不贪大利,所以算起总账,还是以赚为主。天气又冷了,满树才之死早已成了无人提及的旧闻,又因为战争发生在遥远的北方,而且一直不分胜负,所以沪上的报纸对它也渐渐失了兴趣。以至于露生偶尔竟会产生错觉,怀疑战争已经悄无声息地结束了。

他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回去一趟。可是未等他收拾好行装,丫丫的信却来了。

丫丫在信中告诉他,自己要跟着龙相离开北京。到底会去哪里,目前还不知道。所以大哥哥这些天不要再往家里写信了,等他们安顿下来了,她再想法子通知他。

落款日期是十天前,换言之,他此刻即便回了去,也只能扑个空。一颗心忽然慌了起来,他想龙相是不是又把丫丫带到前线上去了?这小子总像是预谋着要和丫丫同生共死,越到了危险时候,越要把丫丫捎上!

但这两位要真是同生共死了,露生想,那自己可怎么办?

想到这里,胸中就像是烧起了一团火,昼夜不停地烤着他,一烤就又是一个多月。

一封地址不详的来信充当了消防队,因为信封上有“龙秀娥”三个字。这封信很长,是用密密麻麻的小字写在了有限的两张纸上,正反两面全是字。露生急急地读了一遍,得知丫丫目前在一个镇子上,吃穿用度还都不受限制,离战场也远,连炮声都听不见。但是这地方只不过是临时落脚地,住不久,迟早还得回北京。

对于龙相,她则只字未提。

她不提,露生也不想他。回信是无处可寄了,他只能坐在家里干等消息。天气越来越冷,但是不耽误他天天早上出门去敲他的信箱。连着敲了一个多月,这天,他终于从信箱中找到了新信件。看到那封信,他的心在胸腔子里翻了个跟头,及至再看清信封上的“龙秀娥”,他那颗会翻跟头的心脏又翻回了原位——能写信的丫丫,必然是安然无恙的。

他拿着信要往回走,然而未等他转身进门,报童沿街跑了过来,将报纸往每户人家的信箱里插。于是露生走回院门口,将新报纸抽了出来。一边走一边展开报纸看了看大标题。今天总算又有了北方的新闻,题目是漆黑的大字,中间有个人名,写作徐子诚。露生看着很眼熟,然而又想不起这人究竟是谁。大题目下面还有略小些的副标题,其中一句是“联军各兵团共同迫近,热察直三角区激战”。露生边看便往门内走,进门之后他把报纸和信一起放到了桌子上,然后从小电炉子上拎起大水壶,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开水注入冷杯子里,立时腾起一团白雾,与此同时,露生忽然打了个激灵。

他想起徐子诚是谁了,徐子诚就是徐参谋长啊!

慌忙放下水壶走回桌前,他抄起报纸重新细读了一遍。这一回他看明白了——徐参谋长叛变了!

露生慌忙放下报纸撕开了信封。信上还是丫丫的笔迹,他慌里慌张地从头到尾读了一遍,最后确定丫丫对自己是报喜不报忧,有好些实话,她根本没说!

丫丫没提徐参谋长叛变的话,只说一切都好。她还是没能回到北京或者天津去,一直在镇子和县城间辗转,那些地方的名字,全是见识短浅的她闻所未闻的。龙相如今情形如何,她完全不提,所以露生读完了这封信,只能肯定他俩如今都是活着的,可是活得好不好,下一步要怎么走,那么他就完全猜测不出来了。

于是露生推开信与报,起身上楼去检视自己手中的财产——临行时,龙相给了他一张折子,折子上的数目,有几百万之巨。除了他手里的这张存折,龙相手中必然握着更大的财富。换言之,够他们三个吃一辈子饱饭了。

“我是不是应该立刻去找他?”露生迟疑地问自己。

这问题没答案。早在龙相第一次上战场时,露生就几次三番地想要把他揪回家老老实实地当少爷,然而龙相一路大胜,自己所做的悲观预言,全部没有实现。他真龙转世,他如有神助,凡人有什么办法?

露生没了主意。从新闻上看,龙相仿佛随时都会溃败,然而一个礼拜过后,这一类的报道渐渐少了,龙相也并没有真的溃败。露生松了一口气,心想那边大概又打起了拉锯战。然而这口气还未松完,丫丫的信又来了。

这封信乍一看并无特色,然而撕开封口向内一看,露生发现里面装的并非正经信笺,而是一张香烟盒里的锡箔纸。锡箔纸有一面是纯白的,上面写了几行墨迹干涸的小字:大哥哥,他病了,打仗可能是打不赢了。他谁的话也不听,力气又大。跟着他的人都散了,我一个人实在是弄不动他,你来救救我们吧。我一直在跟着军队撤退,我也不知道我在哪里。丫丫。

露生对着这张锡箔纸愣了能有一分多钟,随即起身进了卧室。这回他没往外拎皮箱,而是干脆利落地收拾出了个小包袱,然后脱了自己那一身西装,他换上了棉衣布鞋。把小包袱往身上一系,他下楼,出门,锁门,上街拦一辆洋车,直奔火车站。事到如今,他心里反倒清静了一点,因为目标明确,比不上不下地受煎熬强。龙相那个浑账小子,果然把丫丫带到险境里去了,可为什么向自己求援的人是丫丫?龙相为什么不吭声?他还看不起自己、信不过自己吗?

但是没关系了,不用怕了。露生在火车站排队买票,心里是清静的,两只手却一直在抖。他在心里对千里之外的两个人说话:“你们挺住了,大哥哥这就到。”

北上的火车起初行进顺利,可是一进山东便开始减速,甚至慢到了走走停停的地步,让露生在火车上度过了新一年的元旦。

慢也罢了,毕竟还是在走,露生没想到火车最后会干脆地停在了半路。因为前方开了战,铁路被炸毁了老长一段——没有铁路,火车自然是非停不可。什么时候能把铁轨重新铺好?那可不好说,天这样冷,况且前方依然在打。一天能修好吗?一天?开什么玩笑,一个礼拜还差不多!露生在火车内四面八方地问了一圈,尤其是过路的茶房和查票的,被他拦住来回问了好几遍,问得人家直不耐烦。等把情况全打听明白了,并且确定前方开战那两支队伍都和龙相没有关系了,他随着乘客们一起下了火车。

火车既是一时半会走不了,乘客们就得进入附近村镇,先找个地方安歇。露生记得当年有一次也是听说龙相和人开了战,自己也是心急火燎地回去找他,火车也是在半路趴了窝,于是自己下去雇了一辆大车,自力更生地继续前进。这经验是有用的,上次行得通,这次当然也可以。于是在吃了两大碗热面条之后,他开始设法找车。

然而没有车,马车驴车骡子车一听他是要往前头打仗的地方跑,车夫们直截了当地向他摇了头。他加钱,加十倍的钱,可重赏之下,依然没有勇夫。

于是他用那十倍的钱,买下了一头瘦驴。这驴一身斑斑癞癞的脏毛,成排的肋骨显出一根一根的形状,倒是鞍辔俱全,虽然鞍辔也都破旧到了糟烂的地步。露生牵着这驴,简直有点不忍心骑它。可驴子再孱弱,四条腿跑起来也要比人快,于是露生在问清道路之后,牵着驴连夜便上了路。

这一夜,下起了大雪。

露生先是牵着驴跑。雪是鹅毛大雪,露生的眉毛睫毛全结了一层霜。跑到半夜,他实在是跑不动了,一狠心抬腿骑上了驴背。驴倒是没意见,驮着他连跑了几里地,看样子还能坚持着继续跑,但露生自己受不了了——鞍子有毛病,非常之硌屁股,尤其是硌男人的屁股。

跑到天微微亮的时候,一人一驴全累到了极致。露生一屁股坐在地上,抓了雪往嘴里填,驴也低下头,连白雪带干草一起啃。前方并没有枪炮声音,于是露生就很困惑,不知道那传说中的一仗到底是开在了哪里。

正当此时,他感觉身下有些不自在。伸手摸了摸屁股,他的手陷入雪中,手背不知是被什么硬东西刮了一下。连忙蹲起来回头看,下一秒,他没出声,只瞪了眼睛。

他想自己是看见了个人。

这人军装打扮,首尾俱全,然而已经冻得硬邦邦。两头全埋在雪里,只露出了一截身体,以及蜷在胸前的一条胳膊——他方才就是在这条胳膊上坐了半天。

想起自己方才吃下的那几口雪,露生一言不发地站起身,牵了瘦驴想要换地方。然而越是往前走,他越发现雪地起起伏伏,埋着的全是大兵尸首。

看来方向没走错,这里的确曾是一处战场。陌生人的死亡,本是不能触动露生的,但露生现在忽然生了敬畏心,宁愿多加小心,绕开尸体走路。他想自己尊重死者,也算积德。这点德行虽然微不足道,但也希望能够回报在龙相和丫丫身上。穿着布鞋的两只脚趟过雪和冰,冻到了疼痛的地步。疼痛一点也是好的,这是苦行,越苦越好。只要能够感天动地,再苦百倍也无妨。

对一个人好起来,可以这样好,但他知道自己也只不过是自私。那两个人,他离不得,若是能离,他也可以很冷酷,比如对待艾琳。炸毁了的铁轨和他远远地平行,他不时地张望那条铁路线。沿着它走,走到下一站去,就又能接着上路了。

第二十六章:生死

露生走了两夜一天。

铁轨的确是损坏了的,然而并没有军队出现。大概是天寒地冻,军队有心无力,也打不成持久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