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过后,天下太平。露生出门看看,也没在门前院后发现可疑分子。这里是租界地,本来就比其他地方文明安全一点;况且对外,这幢房屋乃是姓白的,陈有庆纵是想要追查,一时怕也追查不到。然而家里一样武器都没有,似乎真是不行的,但话又说回来——他难道到百货公司里买手枪去吗?

思及此,他在大门外翩然一转,把目光射向了他的芳邻。脑筋来回活动了一回,他当天下午便登了唐公馆的门。在如愿见到唐小姐之后,他开门见山地请求对方帮自己买一把手枪。唐小姐听闻此言,又惊又笑,“怎么?你惹了仇家了?”

露生答道:“是我那个兄弟——你知道他是——他在北方闹出过人命官司——现在人家——”

一番话,因为须得是半真半假,所以被露生说得吞吞吐吐。唐小姐很有耐心地听完了,最后问道:“你兄弟那毛线活干得怎么样了?”

露生听了,有些窘,“哦,很不怎么样,他只是拿它当个消遣。”

唐小姐扑哧笑了,因为一直感觉这兄弟二人有些滑稽。不过笑归笑,重提那把手枪,她正了正脸色,问道:“你会开枪吗?”

露生迟疑着措辞,既想不露底细,又要显得自己语言真诚,“会倒是会,但是没有真的——”

唐小姐一脸心知肚明的笑意,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好了好了,我是怕你不会使枪,误伤了自己,到时候再赖上我。真出了事情,你可以带着你兄弟往我家里跑,我呢,能保护你就保护,保护不了你,我把你送巡捕房去。英国人横是不能让你死在巡捕房里头,对不对?”

露生听了这一番大实话,心里怪不得劲儿的,感觉唐小姐这人太好了,自己无以为报,似乎非得在她面前哭一场才合适。

半个小时后,露生回了家,带着一把勃朗宁小手枪,二十发子弹,以及一罐唐公馆自产的蜜饯。这手枪是唐小姐送给他的,没要钱。唐小姐自有一套理论,对待朋友,对方越是阔绰,她越是大方;对方越是大方,她越是豪爽。可若是有人想拿她当冤大头算计,她把金钱荷包的口子一勒,能立刻变成一只狡猾的貔貅,不但敲骨吸髓,而且只进不出,恶毒精明得令人发指。

露生很阔绰,也很大方,尤其是身上有股子招女人喜欢的劲儿,所以唐小姐对他格外善待。露生自己心里也很清楚,所以在回家的路上,他一边走一边想自己实在是适合做一名上门女婿。在这一项事业上,自己简直极有天赋。然而这样有天赋,奔三十了,还是个处男,真是老天讽刺。

喂狗似的,他把蜜饯喂了龙相,然后自己悄悄地把手枪藏好。龙相从昨晚开始,精神状况越来越好,今天尤其振奋,从早上到如今,他扯着大嗓门侃侃而谈,没有一句话是有良心的人能说出来的,蜜饯都堵不住他的嘴。露生很麻木地听着,始终没生气,只是忽然很想狠狠地吓他一下子,让他恢复前些天那个半疯半傻的状态,重新做个老实弟弟。

龙相连着活泼了好几天,最后连绵的梅雨终于还是浇灭了他那股子邪精神。陈有庆并没有杀上门来,龙相紧挨着露生坐下,也安静了。露生问他怎么不说话了,他低声答道:“心里不痛快。”再问他是怎么个不痛快法,他也说不清楚,只道:“总是想过去的事情,想哭。”

露生听了这话,一时哑然。心想自己这是养了一盆花嘛,太阳大了不行,雨水重了也不行。将手指插进对方的短头发里,他摸索着摁了摁对方脑袋上那两个小疙瘩。

这时候,龙相低声说道:“真想从头再来,再干它一场!”

露生吓了一跳,“不行!”

龙相立时转向了他,一双眼睛黑的极黑白的极白,瞳孔像是深山洞,洞子深处有鬼火,“怎么?你看不起我?”

露生正色答道:“因为你和别人不一样。别人胜便胜了,败便败了,你呢?你行吗?”然后他低头一抖手里的报纸,“上次救你,我已经丢了半条命。想要彻底地害死我,你就干你的吧!丫丫没了,我也没了,你自己当大总统去吧!”

龙相沉默片刻,末了小声嘀咕道:“又生气了?”

在嘴上,露生对龙相似乎是无为而治;但在行动上,他则是给龙相下了禁足令。龙相隔着窗户看细雨,看得唉声叹气,同时又心里发烧浑身作痒。于是在天黑灯亮的时候,他向露生提出要求:“我要去看大腿舞!”

露生刚洗了个澡,听闻此言,他一撩浴袍一抬腿,单脚踩着椅子说道:“现成的大腿,请看吧!”

龙相一愣,随即向旁一躲,“谁看你的腿!”

露生啪地一拍大腿,“只有这么一款,要看请看,不看就睡觉去!”

龙相龇牙咧嘴地转身上楼,一边上一边唠叨,“恶心,露生,你够恶心的。你总不讨老婆,我看你要憋出毛病了。”

露生放下腿,趿拉着拖鞋去餐厅取热咖啡,“我不讨老婆?我是讨不到吗?我是为了谁不讨老婆?”

龙相的影子在楼梯尽头一闪,人没了,空留余音,“妈的反正不是为了我。”

他这嗓门很是不小,露生端着一杯热咖啡往客厅里走,听得清清楚楚。在沙发前坐下来,他低头嗅了嗅咖啡香气。咖啡偏于淡,喝了不提神,他纯粹只是想喝个热和香。

然而嘴唇噘起来刚凑到杯口,客厅外响起了脚步声,有人撩起客厅帘子,轻轻地把脑袋伸了进来,“先生,外面来了一位客。”

露生抬眼望着门口那张孩子脸,认得他是自家的小门房,“客?谁?”

“是个男的,他说他叫常胜,原来和小爷是一家的。”

露生看着小门房,脑筋慢慢地开始转。这家里一共只有两个主人,小门房不知受了何等启发,自作主张地称露生为先生,称龙相为小爷,分得倒是很清楚。先生和小爷听了,虽然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但是也都没意见。

“常胜?”露生想,“他还活着?他是怎么找过来的?他知道龙相没死?他来干什么?”

对着小门房一点头,他放下咖啡起了身,“你把他领到东头那间小厅里去,先招待招待他,我去换身衣服。”

小门房领命而去,露生也随即上了楼——他没惊动龙相,悄无声息地穿了长裤长衫,然后像个鬼似的飘然而下。长衫是天青色的,旧得柔软,随着他的行走一步一颤。家里的女佣已经回仆人房休息去了,楼内一个闲杂人等都没有,壁灯也是隔了老远才亮一盏。在楼东头的一间小屋子里,露生鬼气森森地露了面。

衣服架子似的站在门口,他看见了常胜。常胜一身平常穿戴,早没了当初的意气风发,明显见了老。露生对他有戒心,笑也不是温暖的笑,而常胜对着他一鞠躬,倒是异常地谦逊客气,“白少爷,久没看见您了。”

露生说道:“可不是久没见面了,你这一年多是在哪里?”

常胜答道:“说起来惭愧,我对不住我家少爷。那次我跟着卫队一起,让敌人给冲得乱跑,就跟少爷跑散了。我当时胆子小,藏了好久没敢露面,等再出来的时候,就听说少爷失踪了。”

露生点了点头,语气不善,“那你怎么又会找到这里来?”

常胜不大好意思地一笑,“我干别的不成,回咱们老家只能是干待着,就跟几个朋友到上海来了。结果在上海,我遇到了个熟人,您猜怎么着?他现在给陈有庆当跟班。陈有庆,就是老陈的那个二儿子,这两年也不知道是怎么混的,混成师长了!”

露生勉强做了个惊讶神情,“哦?是吗?”

常胜继续说道:“我从他那儿得了您和少爷的消息,陈有庆好像对少爷有点儿那什么——”

话没说完,常胜苦笑了一下,是一切都在不言中。露生也陪着他一起苦笑,心里倒是安然了些许。事情不论好坏,只要是按照规矩来的,那么就不算糟糕到家。陈有庆正在谋算着宰了龙相,这很正常和合理,自己只要想法子不让他杀就是了。

“坐。”露生的语气缓和了些许,整个人看着也不那么高那么白了。屋子很小,里面只有一张藤沙发和几只竹椅,露生拉过椅子在常胜对面坐下了,问道:“到上海多久了?找到差事了吗?”

常胜摇了摇头,“没有,不好找哇。实不相瞒,我上来就是跟着少爷,虽然对于少爷,我是个伺候人的人,可是对于下面的人,我真是——真是威风了一阵子。结果,现在我是高不成低不就。真的,伺候人也得讲个缘分,我和少爷有缘分。给少爷干活,我怎么卖力气都心甘情愿;对外人,我就做不到。”

露生忖度着他这话,认为他并不是胡说八道。他对龙相的确不错,跟龙相也跟得最长久。

“那你老婆儿子呢?留在家乡了?”

“唉!顾不上她们了,反正她们在家也有饭吃。”

“那你若是愿意,可以暂时留在这里,横竖屋子够住,我这里也正缺人手。只是在事业上,他如今不是司令了,给不了你什么前途了。”

常胜分明是正在等这句话,登时就笑了,“好,好,我别的本事没有,干点儿杂活还没问题。白少爷,您这就算是救了我的命了。那什么,少爷现在睡了吗?我去问候他一声?”

“明天吧,他已经睡了。”露生说道,“丫丫没了,他受了很大的刺激,病了很久,现在刚好。你记住,对他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能吓到他,也不要对他讲原来的事情。”

常胜张着嘴,脸上露出了傻相,“啊?丫——太太没了?”

露生本来还想多嘱咐常胜几句,可是听了这一句问话,他将一口气呼出去,忽然没有力气再喘息了。气都喘不动,话就更说不出了。

露生给常胜拨了一间空屋子,今晚先打地铺,明天再去买床。

上楼回到卧室,他向龙相汇报了常胜的到来。龙相听了,倒是有一点兴趣,“他没死?”

露生坐在床边,赤脚踩进一盆热水里,“没死。你明早见见他,说几句好听的话,就行了。”

说到这里,他扭头去问龙相:“我看他跟你倒是跟的长远,你是不是挺喜欢他的?喜欢的话,就把他长长久久地留下来。我看他那个人是个不安分的,宁可在外头当奴才,也不肯回老家守着老婆孩子过日子。”

龙相仰面朝天地躺在床里,挺认真地想了想,最后却张嘴打了个大哈欠,“随便。”紧接着他伸手一拍床,又忽然来了精神,“常胜会开汽车!把他留下,咱们买汽车!”

露生心事重重地低下头,看自己那两只赤脚在热水中兴风作浪,心想自己先前大概是寂寞得太久了,性子竟然变得比龙相还“独”。家里忽然多了个常胜,自己竟然会觉得有些别扭。尽管那常胜是个很有用的人,来到这里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夜里关了灯,露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他不睡,龙相也不睡。龙相说自己想唱歌,被他呵斥了一句;又说想喝酒,结果又被呵斥了。窗外有淡淡的雨声,室内的温度并不高,然而潮漉漉地让人不耐烦。露生背对着龙相说道:“明天真不和你一起睡了,热。”

龙相答道:“热你就脱,开电风扇。”

“脱了也热。”

“那你把皮扒了。”

“你从哪儿学来的耍贫嘴?”

话音落下,他的后背挨了一拳。龙相怒道:“你总说我!他妈的你看我失败了,就落井下石欺负我!要是丫丫还在,你当我愿意和你一起睡?丫丫是怎么对我的?你又是怎么对我的?我和丫丫睡了这么多年,没有一天晚上丫丫不是拍着我睡的,你呢?你拍过我一次吗?”

露生背对着他叹了口气,“这都是什么屁话。”

辩论到此为止,露生懒得多费口舌,并且感觉龙相要么是被惯坏了,要么就还是脑子有问题。正常人说不出他那些话来。

天明之后,未等露生引见,龙相自己下楼和常胜见了面。等露生起床之时,常胜已经伺候龙相吃上早饭了。他有股子游手好闲的伶俐劲儿,真卖力气的话,他没多少力气,但是相当地有眼色,像条十分体面的大狗,一举一动都透着忠心护主。龙相不大理他,偶尔对他发号施令,也从来不看他的眼睛,仿佛他只是个物,不是个人。吃完了饭,他心平气和地和常胜谈了一个多小时,谈的全是北方的事情。露生很紧张,一直窥视着龙相的表情,然而龙相的脸上没有表情,不但没有表情,而且没有血色。

露生知道他是伤在了心里。这家伙天生的利欲熏心,人生至高目标就是称王称霸,现在王和霸都没了他的事,他年纪轻轻的,坐在阴屋子里养病兼养老,怎么可能满不在乎?

露生又想他其实真不傻,他心里也装着好些事情,他只是不说。

他有时候会偷偷地看丫丫的照片,他还想着她呢!露生想他这个人真是自成一统到了极致,爱丫丫,娶丫丫,全像是他一个人的事,和丫丫没有半点关系。丫丫死了,他想丫丫,至于丫丫若是死后有灵,愿不愿意被他惦念,他不管。

露生把龙相交给了常胜,大门一关,他由着这两个人满院子晃。干什么都行,只是不许出去。陈有庆动手只是早晚的事情,况且他现在又成了个什么师长——他即便只是个瘪三,都已经够露生头疼。因为俗话说得好,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

露生想向常胜打听打听,看看这个陈有庆到底是怎么当上的师长。毕竟凭着他对陈家人的了解,他认为即便把陈家全体拧成一个人,也还是没有当师长的本领。但常胜对此也是一知半解,只说那姓陈的仿佛是运气好,在关外某地救了个人,救的时候没想那么多,只是救,救活了之后才知道那是一位落了难的将军。而那将军死里逃生,东山再起,陈有庆就也跟着起来了。说来说去,都是运气。

露生一听“运气”二字,就心悦诚服地不言语了。运气这两个字是不要道理的。龙相那种货色,在鸿运当头的时候不是也一样一路凯歌吗?

把龙相托付给了常胜,露生得了轻松。站在楼上窗前向下看,他看见龙相站在草坪上,正在自得其乐地踢一只足球;常胜站在一旁,东张西望,时而蹲下去歇一会儿。

露生对于这副景象十分满意,便转身走回床边,一头倒下去睡大觉去了。

与此同时,楼下的常胜开了口,“少爷,歇歇吧。”

龙相一摇头。

常胜又道:“少爷一直没和徐参谋长联系过吧?”

龙相踩着足球停了动作,抬头去看常胜,“我联系他干什么?怕他知道我没死,跑过来给我补一枪?”

常胜笑了,“不是,不是。徐参谋长当时反您,大概也是一时气昏了头。自从您失踪了,他常回老家,咱们留在老家的那一大家子人,现在就归他养活了。我临出来的时候,他还托我帮他找您,说是心里后悔。”

龙相低下头,用干干净净的缎子鞋面去拨泥水淋漓的足球,“找我干什么?”

常胜道:“他不是还有兵吗?有兵就得有帅吧?可他当不了帅,他还是得依仗着您。您想您自打接了老爷子的班,是不是统共就只打过这么一场大败仗?败一次不算败,您的招牌没倒,他们还都认您这杆大旗。”

龙相听到这里,抬头对着常胜一笑,笑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笑眼,眼神却是直勾勾的,一直看进常胜的眼睛里去。

常胜看了他这个表情,心中不由得有些发毛,龙家人有点传代的毛病,他知道。

这时,龙相低声问道:“你是为了这个才来的吧?”

常胜一愣,“啊?”

龙相把足球轻轻踢到了常胜面前,“我就是干,也不和他干。”

然后他又补了一句:“我也没想再干。”

常胜反应过来,于是弯腰捧起了那只足球,“不干就不干,可要是干,您可得再带上我一个。说老实话,那几年把我过野了,军装一穿手枪一挎——”他对着龙相笑,“那是真威风啊!”

龙相抬眼去看天,也承认那时候的日子够威风。天上薄薄的一层云幻化出了各种形状,一会儿像汽车一会儿像大炮。万炮齐发,天摇地动,宇宙都是火红炙热的,真威风,真刺激。

龙相踢够了足球,便回房洗澡睡觉了;常胜没了事干,于是告假出门,满大街地乱逛去。

家里骤然清静了,露生坐在客厅里读书看报,几乎感觉有些惬意。而在接下来的几天,生活一直按照这个模样重复着,并且梅雨季节眼看着就过去了,天气重新放了晴,露生的耳朵清静,眼睛所见的也全是明媚的好风景,于是那惬意的程度又增长了许多。这天下午,他兴致很高地给龙相剪头发,龙相问他:“常胜又跑出去了?”在得到肯定回答之后,他在椅子上扭了几扭,显出了几分烦躁,“我也想出去走走,都多少天没出门了?你怕陈有庆,你在家待着,我不怕他,我要出去!”

露生呵斥了他一声,“别动,仔细剪了耳朵!”

“让你买辆汽车,你怎么总不去办?家里没钱还是你舍不得花?”

“还动?!”

“你把你常看的那本杂志拿过来,里面有好几页汽车广告,我看看。”

露生忽然转到他的前方,托起他的下巴细细端详了一番,直到认为他那脑袋已经被自己剪得很圆了,头发洗蓬松之后也绝对看不见那两个小疙瘩了,他才满意地放下手,“先去洗洗你的脑袋,洗干净了再看。汽车会买的,这几天就去买。你看人家唐小姐,昨天天气刚晴,就带着一大帮人开汽车到郊外piic(野餐)去了;等有了汽车,让常胜开着,咱俩也去郊外玩一玩。带上水果、面包、汽水——汽水还是果汁?得用冰盒子装着,要不然热汽水没法喝。还要什么?牛脯和香肠也得来一点儿,哦,想起来了,朱古力糖。到时候汽车开起来,风扑啦啦地吹进来,一定舒服爽快。听唐小姐说郊游的人很多,出了城也一定很热闹。”

露生好整以暇地说完了这一番话,结果如他所料,龙相果然激动地打了他一拳,然后像小孩子一样大声嚷道:“我现在就想去!”

露生逗了龙相一场,然后把几本杂志扔给他,让他自己翻去。买汽车当然是不成问题的,凭他们目前的财力,开家汽车公司都是轻松事情。可龙相还是因此骚动起来了,常胜回来后,也被他抓去研究汽车。常胜说道:“要不然,您亲眼去买汽车的地方瞧瞧吧!您看,这家贸易公司就在一条街外,很近的,走几步就到了。买汽车这事儿我知道,您只要选定了,后面的事情,让卖汽车的去跑腿儿就是了。买主只要拿钱就行,别的都不用管。”

龙相回头往楼上看了一眼,没听见露生的动静;又往窗外看了一眼,看了满眼蓝盈盈的好天。于是自顾自地起身走到门口,他停下来,转身对着常胜一招手,“走哇!”

半个小时之后,露生发现龙相没了,跑出去一问看门的小门房,才知道他是和常胜溜了出去。双手叉腰站在草地上,他一时间无话可说,只把两道眉毛皱了起来。如果可以的话,他想,晚上应该饿那小子一顿,作为惩罚。饿一顿还不够,应该再打他一顿。但是如果真那么干了,必定不好善后,所以还是算了,等他回来了再说吧!

露生等到了晚上,然而龙相没回来。

他不禁有一点着急,忽然想起龙相临走前一直在研究那几张汽车广告,便在广告上找到了电话号码,一家公司一家公司地打电话过去询问。问到最后,他得了线索——一家公司的女职员告诉他,下午的确是有那样的两位先生光临,来挑选汽车。但是此时他们早离去了。去哪里了?不知道。

露生放下电话,心想自己这回有得找了,那家公司正坐落在繁华地带,周围可吃的可玩的场所太多了。至于陈有庆那方面,他暂时倒不是很怕,原因同上——那一带人来人往太热闹了,且是租界地方,陈有庆纵是买通了地面上的大小流氓,也没胆子在光天化日之下绑人。

于是露生叹了口气,将自己的西装上衣找出来穿上,迈步走了出去。

露生腿长,心又急切,所以一路脚下生风,不出片刻便到达了那家贸易公司的楼下。站在街边两头望望,他颇觉茫然,最终决定随便定个方向,先找找看。路边的霓虹灯开始络绎地亮了,灯一亮,便显出了天色的暗淡与苍茫。露生找人也是有优势的,他那个模样颇体面,言谈举止都颇有绅士之风,问人家一句话,人家看他斯文诚恳,也愿意回答。

一鼓作气地走遍了整条长街,露生一无所获。不但累,而且饿。站在一家咖啡馆门前,他停下脚步琢磨,“他们会不会已经回家去了?”

思及此,他转身要往咖啡馆里走,想要借用电话打回家里去问问。可就在他抬手要推门的一瞬间,忽然横着伸来一只手,轻轻巧巧地一拍他,“哎!”

露生扭过头,看见了个陌生青年。

陌生青年面无表情,盯着他低声说道:“白露生,我们师座要见你。”

露生反问道:“你们师座?陈有庆?”

陌生青年答道:“对。”

露生望着青年,一颗心开始在胸腔中激烈地跳,“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青年从衣兜里掏出巴掌大的一块布,递向了露生。

露生接过那块布,认出了它的来历。

这块布来自于龙相的上衣,边缘不规整,是撕下来的。龙相的衣服并不多,翻来覆去只穿那么几件,每一件他都认识。把这块布送到鼻端嗅了嗅,他不知道自己闻没闻到龙相的气味,只感觉这块布柔软至极——他总给龙相穿旧衣,为的就是旧衣柔软,穿着舒服。

“就凭这个?”他问青年,并且冷笑了一下。

青年平静地答道:“就凭这个。”

“我要是不和你走呢?”

“你可以不和我走。”

露生瞪着青年,这一回,他心里只剩下两个字:完了。

完了!龙相在对方手上,他怎么可能不跟着对方走?可他走了又能怎么样?他单枪匹马,能救得了谁?不,根本连单枪都没有,他这是赤手空拳地去陪葬!看来龙家的饭真不是白吃的,他终于要为这小子把命搭上了。丫丫是第一个,他是第二个。

露生什么都懂,他跟着那青年上了停在路边的汽车。汽车发动之时,他望着车窗外的灯光,这一刻他心里不是愤怒,而是悲怆。

第三十章:余情

露生上了汽车不久,便被那名青年用黑布条子蒙了眼睛。这一趟会不会有去无回?不知道,露生只知道自己还没活够。

曾经也有活够了的时候,但那是曾经。现在他像兄长又像父亲一样带着龙相生活,心里重新有了希望。他对龙相说要开着新汽车出城去郊游,那不是哄人的玩笑话,他是说真的。

汽车越开越快,忽然一个急刹车。露生顺着惯性向前一扑,随即就感觉身边车门一开,一只手抓着他的衣领,像拖死狗一样地把他硬拽了出去。他下意识地要抬手去扯眼睛上的布条,然而对方的动作比他更快,先他一步出了手。

未等他看清周遭情形,那只手已经把他拽进了门。门是大门,墙是高墙,门内吊着一盏小电灯。露生踉跄着跨过门槛,一刹那间,他怕了,他觉得自己这是一步跨进了监狱。监狱外是天高地阔的花花世界,监狱内,有个龙相。

为了龙相,他得进去。因为,“就剩那么一个了”。

大门在他身后沉重关拢,咣啷一声,原来是沉重的铁门。露生回了一次头,这回看到了门内的卫兵。原来全副武装的人马全藏在院子里,谁进了来,都是插翅难飞。

枪口抵上了他的腰,逼着他继续往前走。于是他又怕了一下,怕那枪走火,提前毙了自己。

他还没有见到龙相,绝不能就这么草率地死去。见了龙相,他还有话说——他要骂他怨他恨他。本来,此时此刻,他和龙相应该坐在自家餐厅里,吃一顿最平常的晚饭。过了今晚,他们还会有无数顿平凡的晚饭要吃,前提很简单,只要龙相不出门乱跑就行。

可是这样简单,他都做不到。他一定要作死,并且还要带上自己一个。

穿过一片黑黢黢的高矮房屋,露生被人推进了一座老洋房里去。顺着盘旋的铁梯子往下走,他在越来越浓烈的霉气中踏了实地。空气是憋闷的,灯光却明亮,在一间很空旷的地下室里,露生看到了龙相,以及陈有庆。

几大步走到了龙相身边,他心里没别的念头,先扬手抽了他一记耳光。

龙相先前呆站在地上,脸上满是傻相,冷不防地挨了一巴掌,他下意识地抬手捂住脸,倒像是清醒了点。

这时,旁边的陈有庆忽然开了口,“好,打得好。”

露生转向了他,满腔的言语在心中翻覆了几个来回,最后他开了口,声音带着颤音,“陈师长,他疯疯癫癫的,你饶了他吧。”

陈有庆站在电灯泡的正中央下,整个人像是浴了佛光,几乎有了几分庄严相。对着露生一点头,他正色开了口,“白少爷,你杀满树才,是为了报父仇,对吧?”

露生沉默。

陈有庆继续说道:“你是人生父母养的,我也一样。你爹死了十几年,你还没忘了报仇,我爹死了还不到三年,和你一样,我也忘不了、不能忘。”

露生深深地吸进了一口气,这回再开口,他隐隐地有了哭腔,“有庆,我知道陈叔死得冤,可龙相他是个疯子啊!他不是故意要杀人,他那天晚上是吓坏了,那是误伤。”

话到这里,他留意到龙相在很认真地看着自己,像是被自己方才那一点哭腔吓着了。他的确是在装可怜,装可怜是不体面的,他也知道,可他现在只觉得自己装得还不够——他恨不得做成个叫花子模样,抱着陈有庆的大腿,求他发发慈悲。

“我年初把他从北边带回来时,他连我都不认识了。”他继续讲述龙相的病,“他一直在吃药,吃到现在才好了一些。你看我从来都不让他出门,就是因为这个。”

露生顿了顿,忽然怀疑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因为陈有庆太安静了,简直就是在含笑倾听。这是个有主意的人,而且他的主意早已定了,露生想他让自己这么由着性子说下去,大概和给死囚吃一顿断头饭差不多。

但是他也得说。

“有庆,你饶他一命吧,要什么都成。”

他说前头那些话时,陈有庆一直都是没有情绪地听,然而听到了这句话,他忽然冷笑了。

“白少爷,你是不是误会了,以为我这是在绑票?不是,真不是。我现在也是有点儿身份的人了,哪能拿自己老爹的性命做买卖?实话告诉你,我就是想杀他。我不杀他,这世上就没有天理了。”

这时,龙相忽然出了声,“是常胜,常胜把我弄过来的。陈有庆,你给了常胜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