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忙着,龙相坐在床边,抱着膝盖看着,隔三岔五地说一句“够了”,嫌他装的东西太多。露生不听,因为这回龙相身边连个丫丫都没有了,还有谁能无微不至地关怀他?

尽管他这一趟回北方,是奔着东山再起、荣华富贵去的。

等到露生把皮箱收拾好了,龙相忽然又问道:“真不跟我走?”

露生走到床边也坐了下来,手扶着膝盖喘了口气,他的脸上露出了疲惫神情。

“一个人过日子,好也罢歹也罢,记着都千万别钻牛角尖。没什么大不了的,实在不成,上海还有个我呢。千万别为了身外之物闹毛病,记住了没有?”

“记不住!”

露生叹了一声,“记不住就记不住吧。我也累了,今晚再陪你睡一宿,明天这地方就归我独占了。”

龙相转过脸看他,“你真舍得我?”

露生抬脚往床里滚,“舍得。儿女大了还要离开爹娘呢,何况你不过是我的兄弟。你快睡吧,明天上了火车,可就没这么舒服的大床让你躺着了。幸好老徐不是外人,你俩将来若是又闹翻了,他至多是再造你一次反。看在上一辈的面子上,总不会要你的小命。”

“那万一他造反造大发了,非杀我不可呢?”

“你死了,我负责给你烧纸。你一份,丫丫一份,烧到我也死,行了吧?”

龙相抬起腿,冲着他的后背便是一脚,“妈的专说丧气话!”

露生不言语了,也承认自己这话说得不中听,可龙相的悲剧下场简直就是板上钉钉了的,他再说出一车的吉祥话,也是无用。其实也有挽救龙相的法子,比如他现在翻身起来将这小子暴打一顿,打断胳膊打断腿,让他老老实实地在床上再躺上几个月。但是,这法子显然只能想想而已。第一,他下不去手;第二,这不是治本的办法。龙相那颗心那么野,今天不让他走,将来他也还是非走不可的。

既然如此,索性早早地由他去。露生回首往事,只觉得累。他想自己真的是只能管到这里了,龙相不是小猫小狗,那是个自有主意的活人啊!

露生一直睡不着。

等到身边的龙相呼吸深长了,他轻轻地转身面对了他,抬手去摸他的脑袋,心里想起了小时候的光景。龙相的脑袋圆圆的,从小到大都是这么一个形状。头型好,若是没有那两只角,那么剃成秃脑袋也不难看。露生总觉得他是被这两只角给害了,没有这两只角,谁会异想天开地硬说他是条龙?

露生总想降了这条龙,降了将近二十年,还是降不住。

既然如此,就算了吧!

摸过了脑袋,他又向下摸了摸他的肩膀、胸膛、手臂。龙相现在被他养得有点儿肉了,露生想这一身肉够他消耗多久?半年?十个月?这回他身边可真是一个亲人都没有了,连个受气包丫丫都没了。

露生平时一想到丫丫,心里就暗暗地要恨一恨龙相,但是今夜他格外地宽容。轻轻地搂着龙相躺了一会儿,他当龙相还是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恍恍惚惚地,他甚至产生幻觉,嗅到了龙相头上的糖味和奶味。

欠起身探过头,他在对方的短头发上轻轻嗅了一下,又亲了一下。

第三十二章:降龙

露生眼看着天亮了。

将亮未亮的时候,天是寒冷的青灰色,但是远方隐隐透出一点红光,是朝霞的前奏。露生侧卧着往窗外看,眼前是龙相侧面的剪影。龙相睡得很沉,轻轻地发出鼾声。露生向下握住他的手,那手是热而软的,手心微微地有汗意。平白无故地手心发烧,据说不是健康的征兆,不过也许只是龙相近来有些上火——他看起来是个狼心狗肺的模样,但露生知道他也有心肠。

应该给他买几副清热去火的药吃一吃,露生想,不过时间已经不够了,等天大亮的时候,他就要走了,回北方奔他无量的前程去了。

露生希望时间凝固,天永远青灰,朝霞永远黯淡。然而玻璃窗外的世界越来越清晰,太阳不怜惜他,自顾自地还是升起来了。

龙相渐渐有了动静,鼻子里不耐烦地出气,人在被窝里脚蹬手刨地翻身,翻过来,又翻过去,脑袋在枕头上很缠绵地蹭。露生看他要睁眼睛了,便悄悄地掀开棉被坐起身,轻手轻脚地从床尾下了地。

然后他也没有做出什么例外的事情来。他穿衣服、洗漱、开门下楼走出去看天、让家里的小门房出去买早餐,又开了各房的窗户透气。耳朵听到楼上有了动静,他便转身又回了卧室,对龙相说:“有热水,给你洗个澡?”

龙相驼着背伸着腿,人还没醒利索,半闭着眼睛看人,也没有反应。

露生也不要他的反应。自顾自地走去浴室放了一缸热水,他回到房间,拉过一把椅子坐到了床边。拉起龙相的一只手,他低头说道:“早就惦记着给你剪剪指甲,这几天一直没抽出工夫来。我不给你收拾,你自己就也不管,看你这手,都要长成爪子了。”

龙相的黑眼珠在眼皮底下悠悠一转,不言语,只打了个哈欠。

露生开始很细致地给他剪指甲,剪完一只手,再剪另一只。把他那两只手都收拾出人味了,露生解开衬衫袖扣,挽起袖子露出了半截胳膊。把胳膊横伸到龙相面前,他微笑着问道:“要不要挠两把,磨磨你的龙爪子?”

龙相微微一抬睫毛,嘴角随之一翘,脸上显出了一抹笑意。懒洋洋地抬起手,他左右开弓,果然不客气地挠了露生两下。挠过的地方先是泛白,随即白中透了红,原来这龙相心狠手毒,挠破了露生八道油皮。收回手抬起头,他笑吟吟地看露生,露生笑着,也看他。

两人对视了片刻,露生忽然气息一颤,鼻子发酸眼睛发热。搭讪着站起身走向浴室,他想让龙相下床过来洗澡,可是刚发出第一声,他便感觉自己声音不对,走腔变调地带了哭意。于是用力清了清喉咙,他走到浴缸前弯下腰,伸手用力地撩了撩水。在哗啦啦的水声中,他吸了吸鼻子,又抬起湿手,抹了一下眼睛。

再出来时,他已经恢复了原样。若无其事地把脸扭向窗外,他说道:“你先去洗,我一会儿过来给你搓搓后背。”

然后不等龙相回答,他快步走出了门。原来事到临头,他还是要难过,还是要舍不得。但这一回他是铁石心肠了的,接下来,他要为自己而活了。

龙相洗澡、梳头、穿衣服。他是不大讲究穿戴的,给什么穿什么。露生也不肯过分地打扮他,一贯只给他最平常最舒服的衣服。伺候他的时候,露生一直不说什么,因为要把全副精神都用来忍住眼泪。真是不想让这个浑账东西走,因为已经笃定了他不会有好下场。可是他不听,他人大心大,他自认是真龙转世,旁人又有什么法子?

在餐厅里,露生陪着龙相喝了一碗粥。喝的时候他偷偷窥视着龙相,想要看看他是什么态度。龙相自自在在地连吃带喝,态度相当地坦然,于是露生看到最后,一颗心就很冷。

早饭还没吃完,徐参谋长便来了。

露生一句话也不想和徐参谋长说,然而徐参谋长自来熟,很亲热地登堂入室了。龙相抢着喝光了碗里的米粥,然后舔着嘴唇起身跑出了餐厅,去和徐参谋长说话。露生独自坐在餐厅里,整个人像是变成了一尊石像,又僵硬又沉重,费了天大的力气,才缓缓站了起来。

然后他上了楼,把龙相的那一箱子行李拎了下来。徐参谋长见了,当即高门大嗓地笑道:“嗬!少爷还带行李?那边什么都有!”

龙相答道:“我也说不带,他非得收拾!”

露生笑了一下,没理会龙相,只问徐参谋长:“什么时候的火车?”

徐参谋长摸出怀表看了看,“现在就该走了。”

露生还是不看龙相,只说:“那就走吧。外面路上车多人多,汽车再快也开不起来。”

说完这话,他飞快地回头看了龙相一眼,随即低声又催促了一遍,“走吧。”

龙相嬉皮笑脸地反问:“你急什么?我走了,给你腾地方娶老婆吗?”

露生拎起皮箱往外走,边走又边对徐参谋长说道:“我把它直接送进汽车里去,好在就这么一只箱子,重归重,带着并不麻烦。”

不等徐参谋长回答,他头也不回地先进了院子。今天有个煌煌烈烈的大太阳,明亮到了无情的程度。露生仿佛是被阳光照昏了头,糊里糊涂地,他把皮箱塞进了汽车的后备箱里,又糊里糊涂地,他听见自己和徐参谋长说了什么,又对龙相说了什么。最后孤零零地站在路边,他对着远去的汽车挥手。身体是热的,汗水是冷的。

进了屋子之后,他又恍惚了好一阵子,才慢慢地清醒过来。

他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坐的时候什么也没想。后来他上了楼,一头扎在床上,也还是什么都没想。一夜没正经睡觉,他只知道自己像是困了。

困了就睡,横竖他现在是彻底的自由人,睡到天黑也没关系。

于是他就真的睡了。

梦一直没断,全是颠颠倒倒的片段。他在梦里还是个小孩子,一手领着龙相,一手领着丫丫,三个人一会儿恼了一会儿好了。在大床上围坐成圈,丫丫偎在他的一侧,龙相跪在他的另一侧,将一本小人书塞进他的手里,龙相让他“讲个好的”。

他开始讲了,讲得有声有色,是个小小的说书先生,让两名小听众听直了眼睛。他正得意,然后忽然发现听众少了一个,丫丫没了。

他在大床上爬来爬去地找丫丫,丫丫没找到,龙相也没了。于是他呆呆地坐在大床上,只感觉自己的左膀右臂都被人砍了去,孤零零地再没了依靠。

他怕了,他想哭,然而心里憋闷着,又死活哭不出。痛苦到了一定的程度,他猛然睁开了眼睛。

枕着双臂翻了个身,他只感觉这世界真安静。一切动物植物都沉默了,生机似有似无,像是劫后天地。只有隐约的一点声音在响,扑通扑通的,和生机一样,也是似有似无。

露生的耳朵追逐着那点声音,辨不出它是什么。但是它也有一点单调的节奏,能带着他的心一起跳。

这点声音让他听了良久,听到最后他有点烦了,挣扎着起身走到床边。他认为是看门的小子在院子里胡闹。东倒西歪地站到窗前,他推开窗扇,向下深吸了一口气。

一口气吸进去,半晌没有呼出来。他圆睁二目向下望,看见大太阳底下跑着个浑账东西!

浑账东西热得脱了外衣,甩着两条胳膊在草地上踢一只旧足球,踢得砰砰直响。一脑袋凌乱短发被汗水打湿了,脑袋顶上左右各揪起一撮猫耳朵来。

露生保持着推窗的姿势,半晌不敢动,生怕自己一动便会醒来。如此直愣愣地向下注视了许久,最后他发现这梦太逼真了,自己居高临下地望出去,不但看清了浑账东西,还看清了家门外的道路,甚至看清了道路外驶过唐家的汽车,和一只颠着爪子跑过太阳地的大白洋狗。

深深地又吸了一口气,探险下注一样,他鼓足勇气,大喝一声,“嗨!”

浑账东西停下动作,转向露生扬起了头。烈日刺激得他眯起眼睛,没说话,只抬手向上挥了挥。

露生扭头就跑,也说不上是迈出了怎样的几大步,总之他仿佛在一瞬间便冲到了院子里。气喘吁吁地冲到龙相面前,他抬手摸了摸对方的脑袋。脑袋热烘烘的,很真实;又伸手把对方扯进怀里用力抱了抱,身体散发着潮湿的汗味,也很真实。

按捺着狂喜推开龙相,他不想笑,可是两边嘴角不由自主地往上兜,“怎么回事儿?你怎么又回来了?”

龙相一撇嘴一龇牙,做了个很不漂亮的鬼脸,“走到半路,我改了主意,就又回来了。”

露生现在分明已经是一动不动了,可还是喘得厉害,“怎么又改主意了?”

龙相不屑地一耸肩膀,“我怕你哭啊!不要脸的,夜里你偷着摸我,还亲我,以为我不知道吗?露生,不是我说你,你太能缠磨人了,成天总琢磨着管我,我不听你就跟我赌气,我也真是拿你没办法!”

露生来不及听他的话,只急切地问:“你不走了?”

龙相一皱眉头,又一点头,“嗯。”

“真不走了?”

龙相不耐烦地又开始做鬼脸,“烦死了,真不走真不走真不走,听清楚没有?”

“为什么就真不走了?”

龙相伸手用力搡了露生一把,“怕你赌气,没听见吗?你聋了?”

“怕我赌气就不走了?”

龙相看着露生,忽然笑了。一边笑一边扭开脸,向着远方望了望,随即转向露生,低声说道:“我知道你的心思,我昨夜想了想,也觉得老徐那人未必靠谱,我回去了怕也是个当傀儡的命。与其如此,不如留在你身边。万一哪天我像我爹似的,一觉睡醒就疯了,那正好还能折磨折磨你,让你当我的孝子贤孙。”

露生抬手握住龙相的肩膀,刹那间只觉天高地阔,满目锦绣。

“好小子!”他抓着龙相用力摇晃,高兴得想要使劲地揉搓摆弄对方,“你真是个好小子!我没白疼你,好弟弟,好小子!”

他是个从来不撒欢的人,今天忽然乐得失了态,龙相看在眼里,竟然有点不好意思。用力从露生手中挣了出来,他想嘴硬地说一句“不是为你才回来的”,可是话到嘴边,他良心发动,却又没说。而且觉得说了也没意思,因为他真就是为了露生才回来的。

皇帝梦固然美妙,可是人心更珍贵。露生对他有不舍得,他对露生,也有不舍得。

只是他不会说,即便说了,也总是说得不甚好听。

露生经过几次三番的确认,最后确定面前这个龙相是真的、活的之后,便不再逼问他为什么回来了。

龙相自从回来之后,便一直在院子里玩球,皮箱和上衣全胡乱扔在了路上,他自己也晒得满脸通红。露生让他再去洗个澡换身衣服,随即自己往附近的大馆子里打电话,让伙计给自家送一桌宴席过来,额外多要了几样甜点心和蜜饯布丁,因为龙相喜欢吃甜的。

然后走到浴室里,他问龙相:“老徐是什么反应?”

龙相笑了一下,“翻脸了,说我耍他老人家。”

露生也是笑,“别管他,咱们过咱们的日子。”

龙相一边往身上撩水,一边又道:“把你也骂了一顿,非说是你撺掇的我。没想到,这老头子骂起人来嘴还挺野,原来我一直以为他算是个儒将。”

露生知道徐参谋长对自己骂不出好话来,也不想细问。只要能把龙相留下来,别说挨骂,挨打他都认了。

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白宅——说是龙宅也可以——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大变化。

露生将整幢楼的墙壁全都粉刷了一遍,家具好的留下,旧的淘汰,卧室紧挨着布置了两间,一间他住,一间给龙相。秋天到了,秋虫厉害,所以纱窗也全换了新的。汽车买回来了,是一辆白色的雪佛兰小汽车,露生正在加紧学习开汽车,并且学得很快。郊外野餐的路线,他已经向唐小姐打听清楚了,走起来是很容易的,有了汽车就更是便利至极。龙相是个走极端的人,能让他提起兴趣的事情,一样是打天下做皇帝,另一样则是吃喝玩乐。他的吃喝玩乐与众不同,跳舞厅夜总会他是不大去的,对于酒吧赌场也不是很感兴趣。像个小男孩一样,他喜欢在家里踢球,喜欢在街上走走逛逛,喜欢吃点香的喝点辣的。开着汽车带他出门兜风野餐,他也很喜欢。

露生觉得他这样就很好,为他卖力气、哄他高兴,露生是不怕的,露生只怕他哪天心血来潮,会伸出手向自己要个老婆。露生下定决心,连一根老婆的毛都不能给他,谁家的姑娘跟了他,都是倒大霉,自己不能帮着他作孽。

露生现在有点相信积德行善那一套老话了。他预备做个善人,积来的德留给龙相,让龙相晚发疯,或者不发疯,平平安安地过完这一辈子。龙相平安,他也就平安了。

在一个秋高气爽的上午,露生开着亮晶晶的新汽车,当真带着龙相出发了。

龙相学了个英文词儿,“匹克尼克”,一早上嘴就不闲着,将匹克尼克念叨个不停,像个非常饶舌讨厌的小孩子。露生不理他,自顾自地指挥仆人往汽车里运送食品——仆人也新添了两个,各司其职,总把楼内楼外收拾得干干净净。

食品的样数很齐全,两篮子水果,两大水壶白开水,橘子汽水一瓶一瓶地码好了装在大冰盒子里,另外还有新鲜面包、火腿罐头、牛脯鸡肉、没有多少酒味的红葡萄酒。洁净的红白格子野餐布被叠成大方块,也放在了后备厢内的食品上面。龙相蹦蹦跳跳地往汽车前走,一边走一边在嘴里“劈劈克克”地咕哝,露生跟在后面,穿了一身灰色的猎装。猎装崭新,带着清晰的烫纹,纽扣之间隐隐闪烁着一段白金的怀表链子。一边走一边将一副墨镜插进胸前的小口袋里,他白皙英俊,乌黑的短发梳得一丝不乱,看起来非常的绅士派,比龙相体面了一百多倍。

龙相是真高兴了,坐上汽车之后,露生并没有和他开玩笑,他自己就毫无预兆地哈哈笑了起来,嗓门还不小。露生一边发动汽车一边看了他一眼,忍不住也跟着他笑了。

“别傻笑。”他告诉龙相,“帮我记着路,走丢了可就糟糕了。”

龙相转过身,把鼻尖贴到了车窗上,“笨蛋!走过一次的路怎么会忘?”

“没你聪明,记不住,你帮我记着吧!”

龙相回身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脑勺,“活活笨死!”

郊外的风景的确好,游人也相当多。露生一切都是效仿旁人,旁人在地上铺了餐桌布,他也铺;旁人把罐头汽水一样一样地运过来摆上了,他也照做。龙相照例是不帮忙,盘腿坐在草地上,他很有兴趣地袖手旁观。露生留意到有摩登的小姐在偷眼打量龙相——他再不给龙相好穿好戴,龙相的脸摆在那里,无论如何总是美的。将一瓶汽水打开递到龙相手里,他低声说:“你给我坐好了,有人看你呢!”

龙相接过汽水就喝,一口气灌了大半瓶,然后低下头嘎地打了个响嗝。他愣头愣脑地问露生:“谁?谁看我?”

露生被他这个响嗝臊得满脸通红,再也不敢抬头,只连连地向他摆手,“没谁,没谁看你。我给你弄点儿吃的,你乖乖地吃,吃饱了玩够了,咱们就回家,好不好?”

龙相笑了,“哎,我让你说成小孩儿了。”

露生心里有点发虚——带着龙相出门,他总是隐隐地担心,因为龙相是个失控的人,起码是部分失控。龙相的大喜和大怒,他都有点怕。

所以这一场野餐,他对龙相是寸步不离,但是龙相并没有发疯撒野的意思。他安安静静地吃喝,偶尔左右张望一下,像是也有一点深沉的心事,但是他不说。

露生看出来了,所以在上了汽车回家时,他一边开车一边问道:“想什么呢?”

龙相坐在副驾驶座上,开了车窗吹夜风,“我……”

他的话甫一出口,便被风吹散了。露生向他微微歪了脑袋,大声问道:“什么?”

龙相提高了声音,“我想丫丫了,丫丫还没‘匹克尼克’过呢!”

露生坐正了身体,没想到他还有这份心思。这份心思让他感到了欣慰,他就喜欢龙相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孩子——龙相这么大了,在他心里还是“孩子”。

然而好孩子随即又发表了宏论:“所以你得加倍地对我好,把丫丫那一份也带出来!”

露生依然笑着,心里无可奈何地做了论断:“还是条浑蛋龙!”

载着这条龙,露生的汽车穿过层层的霓虹灯影,驶入了繁华世界的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