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不等露生再开口,他忽然明白过来,一挺身起了立,“走,我陪你进去。”

龙镇守使六年如一日,依然住在那间空空阔阔、不见天日的大屋子里。这间屋子要让露生自己进,露生真会胆怯。倒不是镇守使会吃人——镇守使发扬了他那醉生梦死的名士风,这两年连扎吗啡带抽白面,整个人快要虚弱成一截子朽木,连牙都掉了好几颗。凭他现在的牙口,莫说吃人,吃豆腐都很勉强。露生胆怯,是因为镇守使的屋子太像一座妖精洞;又因为镇守使是龙相的亲爹,所以他一看见这位亲爹,心里就隐隐地恐慌,怕自己身边的龙相长大了,又会是一个镇守使。

龙相和自己这位亲爹显然是毫无感情,又因为他现在人大心大,眼界也宽广了些许,越发感觉自己这位父亲有点丢人现眼。拉着露生迈步进了房门,他进门之后抽了抽鼻子,没说话。露生也悄悄地吸了一口气,发现这屋子里空气复杂,是浓烈的烟味、酒味、脂粉味混合了,其中还夹杂着似有似无的一点尿骚。而龙镇守使——字孝臣,人称孝帅的——半躺半坐地歪在正中央的大罗汉床上,两个胖壮的老妈子正在撕撕扯扯地给他穿军装;一位浓妆艳抹看不出岁数的女子站在床后,用一把小梳子给他梳头发;还有一个细长条子的仆役,单腿跪在床边,弯着腰眯着眼睛在给他打针。露生知道那针里不是好东西,忍不住警示一般地扭头看了龙相一眼。龙相转过脸和他对视,却是满不在乎地向他咧嘴做了个鬼脸。

龙镇守使半睁着眼睛,见儿子领着露生进来了,为表示客气,特地提起精神呻吟了一声,算是打招呼。儿子没理他,唯有露生向他一鞠躬,一如先前所有会面时一样,恭恭敬敬地问候了一声,“龙叔叔近来还好?”

镇守使又呻吟了一声,意思是说自己挺好。

露生很不自在地直起腰。外面天气那样好,这屋子里却是森森地阴冷,仿佛镇守使身怀神力,能够自己制造出一屋子凄风苦雨来。

“龙叔叔,您知道我干爹在北京的情形吗?”他不愿意正视镇守使那张烟灰色的瘦脸,声音不高不低地垂头发问,“他总不来信,我心里有点儿惦记。”

镇守使闭上了眼睛,半晌不言语,呼呼地只是喘。给他打针的细长条子已经端着针具退下去了,老妈子也齐心协力地将一身军装套到了他身上,床后的女人无声走开,他那一脑袋乱发也有了条理,并且因为许久没洗,自带油脂,还省了涂抹发油这一道工序。

一边喘,镇守使一边从满床的被褥中摸出一小瓶酒,拧开了盖子一口一口地灌。如此直过了二十来分钟,露生等得都要莫名其妙了,他才睁开眼睛,自己向前挪着下了床。

镇守使如今骨瘦如柴,双手掐腰叉开腿,他慢悠悠地扭了一圈脖子,然后迈步走向露生,一边走一边答道:“小温,谁知道他现在是在搞什么鬼!我告诉他,说你要是没有道路可走了,就到我这里来,我这里也不算是穷乡僻壤嘛,是不是?可他不来,他还看不上我这里!露生,我告诉你,一朝天子一朝臣,他那朝的天子就是你爹。你爹蹬腿上西天了,他就不好办了,他没地方再去当臣了。他还不听我的话,妈的,要不是看在你爹的面子上,我管他是死是活!至于你,露生,你就老老实实地留下来,你们小哥俩不是处得挺好?挺好就好,将来等你再大一大,我会负责你的前途,好吧?”

镇守使平时似乎连喘气的力量都缺乏,如今却像鬼神附体了一般,忽然有了长篇大论的精神。他语速还十分快,人没走到露生面前,话已经先说完了。说完之后按照惯例,他一点头,自己附和自己,“好的,很好。”

对于镇守使身上这种奇异的变化,露生毫不惊讶。在有大事必须要办的时候,镇守使会用酒精和毒品对自己进行强烈的刺激。这种刺激能让他活蹦乱跳地英武好几个小时,而在这几个小时里,他像变了个人似的,不但能够清晰地侃侃而谈,而且还会污言秽语地骂街,甚至可以拎着枪跑战场。若是没有这点本事,他也霸占不住这一片土地,也无法长长久久地当他的土皇帝镇守使。

镇守使发表了一篇宏论之后,又很有礼貌地对着儿子笑了一下,然后脚步不停地出了房间,头也不回地走了个无影无踪。

而露生跟着龙相出门回了院子,则是感觉十分失望。

“我干爹大概是在北京过得不如意。”他低声对龙相说,“你看没看那些华北来的报纸?上面全是满树才。”

龙相对着他眨巴眼睛,将黑睫毛眨巴得上下翻飞,“我哪有时间看报纸?”

露生叹了一口气,扭头去看远方的天空,“真想回去瞧瞧他,他一直对我不赖。”

龙相听到这里,不眨眼睛了,“你要去北京?那可不好办,我不想往远了跑,等将来我到北京当大总统的时候,你再回去吧。”

露生登时啼笑皆非了,“有你什么事!我是想自己回去!”

龙相立刻变了脸,“自己回去?不管我和丫丫了?”然后他把黑眼睛一瞪、红嘴唇一抿,显出了凶形恶相,“打折你的腿!”

露生不想和他一般见识,可是听了这话,心里还是不由得生出一阵烦躁。抬腿一拍大腿,他针锋相对地回瞪了过去,“你打!你打!”

然后恢复了脚踏实地的姿态,他将两只手插进裤兜里,仰头望天,又叹了一口气。

他想回北京,不是因为想家。家里没亲人,也就等于是没有了家。他只是渐渐地有些稳不住神。因为年纪大了,个子高了,再继续无所事事地游荡在龙家白吃白喝,龙家的人不计较,自己心里也过意不去了。

他心中藏着一幅理想的生活画,画里的他已经报仇雪恨灭了满树才满门,心里清清静静的,再无苦痛与愤怒;他有一座大房子——或者不必大,干干净净的,够住即可,里面住着龙相和丫丫。

他是不舍得抛弃龙相不管的,不怕别的,怕他自甘堕落,最后活成龙镇守使。龙相不能扔,丫丫更不能扔。丫丫还没到成人的年纪,可露生总怀疑她要被龙相吓出心病了。

露生望着天空思索了半天,最后把自己想了个左右为难。骑马的兴致是一点也没有了,他决定还是回自己的西厢房里,翻翻书报打发时光,顺便也能静静地想想心事。

他不骑了,龙相也不骑了。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回走,走到半路,龙相忽然大喝一声,一跃而起扑向了露生的后脊梁。这是他的老把戏了,露生一点也不惊诧,很自然地伸手下去托住了龙相的两条大腿。龙相哈哈大笑,搂着他的脖子喊“驾”,他不理睬,默然无语地把龙相背回了他们所住的院子。

第四章:醋意

露生背着龙相进了西厢房,并没有看到丫丫,但是里外两间屋子都有了变化。外间桌子上的茶壶茶碗全都规规矩矩地站了队,里间桌子上的杂志、书本也都整整齐齐地叠放成了一摞。

龙相并不急着下地,而是先伸着脑袋扫视了桌上小说的封面,道:“这是什么新书?晚上你给我念念。”

露生松手放下龙相,然后转身走到床边坐了下来。床也变得更利索了,一床薄毯子被人叠得方方正正,毯子上端端地放着枕头,枕头底下露出一角很厚实的白绸子。露生口中不言,心里清楚,这是丫丫方才给自己收拾了房间,新手帕不知道放哪里才好,所以干脆给他塞到了枕头底下。

龙相这时脱鞋爬上了床,四仰八叉地躺到了露生身后。露生倒是不介意他在自己床上乱滚,可是不希望他发现丫丫给自己的新手帕。于是转身面对了他,露生不给他乱掏乱摸的机会,直接就问:“给你读几个新笑话吧,愿不愿意听?”

龙相立刻点了头,又扯着大嗓门喊:“丫丫,来啊!露生要给咱们讲故事了!”

对面东厢房果然开了门,丫丫小跑着穿过院子,一转眼便进了这边的屋子,“你们又不去骑马了?”

露生怕龙相又对着丫丫动手动脚,故意从桌前拉出一把椅子让她坐,然后自己翻出一本杂志打开来,开始一板一眼地读笑话。刚读完一篇,丫丫和龙相就都笑了。

露生看自己把这两个人都逗笑了,心中有些自得,趁热打铁地又读了个更有趣的。结果这一次成绩显著,丫丫侧身靠在椅背上,笑得露出了一口小白牙;龙相则是瘫在床上,打雷一般地哈哈起来了。露生微笑着扭头去看丫丫,丫丫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立刻有点不好意思,抿嘴憋住了笑声。而露生审视着丫丫的这种表现,心中忽然一动,随即快步走到床边,弯腰扶起龙相,说道:“别笑了,憋回去。”

龙相没骨头似的坐了起来,坐不住,靠在露生的臂弯中依旧是狂笑。于是露生一抬他的下巴,正色直视他的眼睛,“你控制一下自己,不要笑了。你试试看,看你能不能忍住不笑。”

龙相东倒西歪地摇了摇头,依旧是笑。不但笑,还将两条腿在床上乱蹬,仿佛不蹬就不能过瘾。露生一转身坐在床边,把一侧肩膀给他靠,同时发现龙相的确是和一般人不一样。

笑这个东西,的确是不能在瞬间从有到无的,但是多多少少总能控制。好比丫丫,一旦羞涩了,就能从开口大笑转成抿嘴小笑,但龙相的情绪似乎全部都是失控的。露生不知道他是天生的有问题,还是被龙家人宠过了头。总而言之,与众不同。

露生有点忧虑,可龙相在他身后一味地只是“哈哈哈”,他受了感染,忍不住也笑了一下。而龙相在由着性子笑了个痛快之后,忽然抬手一拍露生的肩膀,“你们等着,我去拿一样好东西过来。”

露生没拦着他,等他趿拉着拖鞋跑出去了,露生把枕头下面的手帕抽出来,飞快地往裤兜里一揣。而丫丫发现书桌上染了一块墨迹,便用一张草纸蘸了水,专心致志地去蹭。

不出片刻的工夫,龙相跑回来了,手里攥着他的“好东西”。露生一看到那“好东西”的真相,立刻变了脸色,“谁给你的?”

所谓“好东西”者,乃是一瓶贴着花标签的洋酒。标签上的字样有些模糊了,露生也辨不出它是白兰地还是威士忌。龙相大喇喇地拧开了瓶盖,仰头先对着瓶嘴灌了一口,随即才笑嘻嘻地答道:“那天我在营里玩,徐叔叔他们开午餐会,桌上全是这种酒。我喝了一杯,还想要,可是他们不给我了。不给就不给,我自己也弄得到。”说着他把酒瓶递向了露生,“来一口,很好喝的。”

露生抿了小小的一口,神情痛苦,并没咂摸出丝毫的好滋味。这酒或许真是好酒,但龙相还是个半大孩子,先前也并没有人给过他酒喝,露生看他像喝橘子水一样喝酒,心中便又有些惶恐。

“别给丫丫喝。”他起身挡在了龙相与丫丫之间,“你也不许喝。”

龙相仰头又喝了一大口酒,然后莫名其妙地看向露生,“为什么?”

露生在回答之前,犹豫了一下,“你看……龙叔叔就喝酒喝得凶,我不想让你变得和他一样。”

龙相想起自家父亲的尊容,不由得也一皱眉头。可烈酒的余味弥漫在他的口中,他又舍不得真把酒瓶子放下来,“我哪能变成他那个样子?”他不以为然地在屋子里来回走,“他是……他是……”

他想他父亲肯定不会是生下来就披头散发、一口黑牙,有人说他长得像父亲,他非常不愿意承认,但也不能否认他父亲年轻时应该也能算是个美男子。他也不明白为何父亲会活成今天这副脏兮兮的疯癫模样,所以嘴里打了结巴,“他是”了半天,也没讲出下文来。

于是恼羞成怒似的,他忽然沉了脸,把酒瓶重重地往桌上一顿,“白露生!我吃点心,你说我;我跟丫丫闹着玩儿,你也说我;我喝口酒,你还说我!你总说我,我在你眼里就一点儿好地方都没有!”

露生一看他这个架势,直接按照惯例,对着丫丫微微地一挥手。而丫丫宛如他伶俐的盟军,见了他的手势,立刻轻轻起身,蹑手蹑脚地溜出去避风头了。她知道单打独斗,大哥哥一次能揍两个少爷;但是如果自己在场,大哥哥因为得护着自己,所以战斗力有所下降,就很可能被少爷咬个满脸花。

丫丫一走,露生立刻放了心。昂首挺胸地对着龙相,他开始尽情地痛心疾首,“你嫌我说你?不知好歹的,我说你是为了谁好?是为了你,还是为了我自己?你再睁开眼睛看看,除了我之外,还有谁管你?”

龙相用力一甩手,恶狠狠地吼道:“用不着!”

露生被他折磨了五六年,对于他,已经是修炼得虚怀若谷。急归急,可等闲不会真动脾气。

“等我走了,我就不管你了。”他告诉龙相,“那时候你爱怎么疯就怎么疯。别说喝酒,你吸鸦片、扎吗啡我都不管。”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几乎有点咬牙切齿,“到时候你就和你爹一样,当你的镇守使二世吧!我只拜托你一件事,就是看在咱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上,赶紧放了丫丫出去。你这样的还要娶丫丫?你肯娶我还不肯让丫丫嫁,谁知道你学你爹会不会学得太彻底,将来也一枪毙了丫丫?”

一边说,露生一边感觉有点不大对劲。自己明明是没有生气的,可竟会越说越恶毒。及至话音落下,他望着龙相,忽然有些后悔了——语言上的攻击也是攻击,龙相今天并没有怎样淘气,自己何至于要如此严厉地批评他?

这回八成得咬下我一块肉来,他望着龙相想,并且暗暗地做好了挨咬的准备。

然而龙相直勾勾地瞪着他,一边瞪,一边连着灌了几大口酒。他越是不动手,露生越感觉恐慌——他平时好端端的,发起疯来都是无人可挡;如今喝了酒,再换一款新式的酒疯来发,想必更会让人招架不住。这家伙唇红齿白一口好牙,打不过自己了就上牙咬,还专往脸上咬,一咬一个紫红圆圈,勋章似的,能连挂好些天。而自己可以打他一拳,也可以踢他一脚,但总不能以牙还牙,也捧着他的脑袋啃一口。

临刑似的,露生等了又等,然而龙相一口气喝了半瓶酒,却异乎寻常地没有大怒。

没有大怒,也有小怒,起码两道眉毛是竖起来了,柔软的嘴角也撇下去了,牙齿紧咬,咬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声。忽然抡起胳膊把桌子上的书籍一扫,只听哗啦啦一声大响,先前被丫丫整理好的一摞书本被他扫成了个天女散花。然后上前一步一侧身,他一屁股坐到了桌子上。

他比露生矮了半头,桌子腿给他弥补了这半头的高度。这回两个人距离近了,能够把热气一直呼到对方脸上去。露生没有和他对着喘的兴趣,所以微微垂下头,决定道歉,“龙——”

“相”字没能出口,因为他紧接着就挨了龙相一个嘴巴。

龙相抽完这一巴掌,举起酒瓶喝了一口酒,然后转向露生,甩手又是一个嘴巴。

他手上没长牙,所以仅从疼痛的程度上来讲,这两个嘴巴还是能够令人忍受的。露生决定由着他打,否则一旦还手,又会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

龙相不说话,单是一下接一下打他的脸。露生是小白脸,虽然没有龙相白,但也是一张少爷公子的面孔。不出片刻的工夫,他便被龙相打成了半脸红半脸白。而龙相停了手,歪着脑袋对他端详了片刻,末了却是冷笑一声,指着他的鼻尖说道:“你少对我充大哥,我用不着你管,丫丫也用不着你管。再敢对我放肆,我宰了你!”

说完这话,龙相跳下桌子,酒瓶也不要了,空着两只手扬长而去。露生抬手捂着火热的半边脸,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今天算他出奇地幸运,居然这么轻易地就平息了一场战争。在龙家住了五六年,龙相至少叫嚣了几百次要“宰了你”。比“宰了你”更凶恶、更血淋淋的话,龙相也说过不少。他起初听了,气得要走要死,要和龙相同归于尽,后来发现龙相只是说说而已,而且说完就忘,他无可奈何,只好左耳进右耳出,权当听不见。

龙相一出院子,丫丫立刻就跑了回来。见露生全须全尾的,只是红了脸,她也松了一口气。又因为此刻黄妈睡得天昏地暗,龙相又不知所踪,所以她在露生的屋子里坐稳当了,很轻松地又伸懒腰又伸腿。露生不和她说话,她静静地一个人坐着,也不走。

如此过了良久,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大哥哥!”

露生抬头望向她,“嗯?”

她笑了,笑得挺得意,“我给你织条毛线裤子好不好?”

露生一扬眉毛,“你会吗?”

丫丫连连地点头,“我跟荷花学的,荷花什么都会织。”

露生思索了一下,拉开抽屉,从中抓出了一把银元,“给你,毛线那东西,你得自己买去吧?”

丫丫起身走到他面前,一边喃喃计算一边从他手里拿钱,“荷花说一磅毛线是两块五,一条裤子要一磅半,两条裤子就是三磅,三个两块五是……是七块五,我拿七块五。”

露生抓过丫丫的手,把银元直接往她手里一拍,“别算了,都给你,多出的钱你多买些毛线,给自己也织一条。”

丫丫接了钱,兴致更高了,脸红红地告诉露生:“那咱们明天就上街去买毛线,带上少爷。”

露生微笑着点头,心里有点糊涂。丫丫明显是很怕龙相,可是有了好事,她像个小姐姐一样,也绝忘不了龙相。似乎是不为别的,只为了能让龙相高兴。此刻把那十几枚银元收好了,她照例还是不走,也不出声聒噪,取来了自己的绣花绷子、针线笸箩,她和露生隔着一道帘子,一个绣花一个读书。绣花的绣得安安然然;读书的却是有点坐立不安——好几个月了,露生一直静不下心。也许因为他实在是长得够大了,憋了一身的力量与满怀的心术,然而他的天地就只有这一处小院小房,练套拳脚都容易伤及过路人。

面如沉水,心有困兽,露生一言不发地混到了傍晚时分。

及至开过了晚饭,露生双手叉腰站在院子里,仰起头看墨蓝天幕上的碎星星。

龙相回来了,一如既往地,他不记仇,进了院子就往露生身上扑,又喊丫丫出来预备自己的洗脚水。露生伸手一推他,没给他好脸色,“狗脾气,又不恨我了?”

龙相理直气壮地反问:“打你几下都不行了?”

露生抬手一胡噜他的脑袋,“我不能总惯着你,再有下次,我掰了你的角!”

话音落下,丫丫从东厢房里跑了出来,左手摁着右手食指,她对着两个人龇牙咧嘴地笑,“我真笨,纳鞋底子,把手扎了。”

龙相立刻扯起了她的右手,看清了手指肚上的鲜血珠子之后,他把那根手指噙住了吮了吮,同时含糊不清地骂道:“笨得要死,猪!”

丫丫没心没肺地只是笑,又向龙相解释道:“不疼,一点儿也不疼。”

露生攥住丫丫的右腕向外一扯,“好端端的,纳什么鞋底子?”然后又轻轻一拍龙相的后脑勺,“你啊,见了什么都往嘴里塞。你让丫丫去把手洗洗,今天晚上我伺候你。”

龙相没意见,丫丫更没意见。

于是,半个小时之后,龙相已经露胳膊露腿地坐在了卧室床边,丫丫在一旁靠墙站着,用一条旧手帕包扎了食指。露生把热水端了进来,蹲到床旁给龙相脱了鞋袜,试着水温让他赶紧洗脚。

龙相的兴致很高,侃侃地讲述他下午如何跑到城内军营里骑了马打了枪。他正在变声,嗓音很不稳定,说着说着便要沙哑成驴叫。丫丫强忍着不笑出声,露生则是被他吵得头晕,一边给他洗脚丫,一边抬头告诉他:“你能不能安静一会儿?”

龙相抬起一只水淋淋的赤脚,照着露生的脸面便是一蹬,“就说!”

这一蹬很轻,是纯粹的闹着玩。露生险些被他把洗脚水蹭进嘴里去,所以登时闭严了嘴。而龙相兴致勃勃地又道:“露生,徐叔叔说我是将门虎子,很有天赋呢。”

露生低下头,怕他再对自己耍脚丫子,“什么天赋?撒野发疯的天赋啊?”

“放屁!你看不起我!明天你跟我去营里,我打个靶子给你看。我不用练,一甩枪就是百发百中,我是天生的神枪手!不过总打靶子也没什么意思,要是能有一支队伍归我管就好了。我想打场真正的仗,那多威风!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什么什么在帐子里,什么什么千里之外。”

丫丫忍不住插嘴,“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露生用毛巾擦了擦龙相的赤脚,然后握着毛巾起身说道:“看你这点儿学问,还不如丫丫,上床睡你的觉吧。”

龙相不在乎,抬了脚往床里滚,一边滚一边嚷道:“露生别走,再给我讲个故事,要个新的,好的!”

露生端起水盆向外走,“等着!”

这一天的夜晚,一如先前无数个夜晚一样,直到天黑得透透的了,正房卧室里才灭了灯。灭灯之前,露生坐在床边,一板一眼地给龙相和丫丫读一篇小说。丫丫规规矩矩地抱着膝盖坐在床尾,龙相躺在床上,脑袋枕着露生的大腿,脚丫子蹬着丫丫的小腿。四周很静,只有露生的声音在朗朗地响。

读着读着,到了滑稽的情节,龙相和丫丫一起笑了。再读片刻,到了恋爱的情节,丫丫沉默了,龙相却是忽然一蹬腿,“嗨!这男的废话太多了,直接干了她不就行了?”

露生立刻拍了他一巴掌,“嘘,粗鄙。”

龙相不以为然地在床上扭了扭,“真的,谈恋爱怎么这么麻烦?天天逛公园,天天看电影,住在一座城里也要写信,来不来还得哭一场。麻烦死了。”

露生反驳道:“你懂个屁!”

龙相很认真地仰起脸向上看他,“我将来肯定不去谈恋爱,我不费那个事。再说他们本来也不认识,在一起刚玩了几个月就想结婚,那也——”他拧着眉毛,满脸的不赞成,“那也太怪了。”

露生被他说得直愣,丫丫也抬头望向了他。而他思忖片刻,也看出了露生的疑惑,故而进一步做出了解释,“他们都不是一家人,先前谁都不认识谁,怎么成亲过一辈子?”

露生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随即把龙相的脑袋往旁边一推,“听你说话我头疼,故事读完了,你赶紧睡觉。丫丫也回屋去吧,明早我管他的洗漱,你睡你的。”

丫丫答应一声,趁着龙相今天没有拉扯自己胡闹,鱼似的下地溜了出去。而露生正也要走,不料腕子一紧,却是被龙相抓住了。

露生坐了回去,低头问他:“又怎么了?”

龙相侧卧着仰脸面对他,声音压低了些许,“露生,今天在营里,就是天要黑还没黑的时候,徐叔叔他们在军部里喝酒打牌,叫来了好几个女人。要我先挑,我没挑。”

露生听到这里,知道龙相是要对自己讲讲心里话,便也正了正脸色,“为什么?”

龙相垂下眼帘,微微蹙起了眉头,是个思考的模样,“我其实也想要……你总不让我碰丫丫,可是我忍不住,我就是想要……”

“那今天他们那帮人叫来女人让你挑了,你怎么没要?”

龙相有些忸怩了,把脸往枕头里埋,“一开始也想要,可是越看越觉得不喜欢,一个都不喜欢,不喜欢就没法要。”

“她们长得丑?年纪大?”

“不丑,也不大,可我就是不喜欢。”

露生蹲到床边,平平地正视他,“你这么做就对了。你要是每天都能做这么一件正确的事情,我一天挨你一顿嘴巴也甘愿。”

露生经常哄龙相,可是很少一本正经地夸龙相。龙相此刻望着露生,心里就很高兴。为了抒发喜悦之情,他毫无预兆地嘎嘎大笑了一通。露生先是被他的笑声吓了一跳,后来反应过来了,就一边也笑,一边对他叹了一口气。

龙相乖乖地好睡了一夜。翌日清晨,他像个勤谨的小长官一样,又跑到营里看士兵上早操去了。

他一去不复返,露生还没法子去找他,如此等到了下午,他见龙相依然是连影子都不见,便索性带着丫丫出门去买毛线。丫丫没敢对黄妈实话实说,只讲自己要跟着大哥哥出门找少爷去。黄妈如今有了一点年纪,变得又胖又懒,心力不济,又知道露生不是坏小子,故而端坐在东厢房里,很宽容地把丫丫放出去了。

丫丫和一般同龄的小姑娘一样,也是个喜繁华爱热闹的,可是不很愿意和龙相同行,因为龙相——如同露生所形容的那样——是个“狗脾气”,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骂丫头似的损她几句。丫丫在龙相面前是不大要脸的,但在大庭广众之下,她不疯不傻,当然也想给自己多留几分面子。

今天打扮齐整了,她欢欢喜喜地跟着露生出了龙宅大门,县城里很有几家大百货铺子,她一家一家地走过去。天气和暖,无需真的看花看草,空气中自然就有花红柳绿的春色。丫丫身为镇守使府里的人,再不修饰打扮,一身的穿戴也比平常姑娘要华丽。紧跟着露生一步一步向前走,她留意到了街上少年们的目光。那目光有的躲闪,有的赤裸,她心里有点怕,又有点说不出的滋味,仿佛她自己本是虚无不存的,是道道目光勾勒出了她的轮廓模样。那个轮廓模样,她自己看了都陌生、都新鲜。

看过自己,再看大哥哥。和龙相一样,她对露生也永远是仰视。露生高大、洁净,短发黑亮蓬松,脸是隔一天刮一次,刮得嘴唇下巴丝毫不见胡须影儿,从早到晚,总是一脸清爽相。丫丫活到这么大,露生这样的男子,她就只见过这么一个。太美好了,太唯一了,简直就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前方道路拐角处围了一大圈人,是有个耍猴的正在里头表演。露生怕丫丫跟丢了,下意识地握住了她的手。两人牵扯着挤过人群,丫丫拉着他的手,就感觉天高地阔、寰宇清澄,可以不苦不累地一直走下去,再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大哥哥,”她忽然快走几步越过露生,含着一块糖扭过脸问他,“将来你回北京,是一个人回去吗?”

露生松开了她的手,答道:“也许是吧。”

“那还回不回来了?”

露生对她笑了,“当然回来。在龙家白吃白喝地住了这么多年,现在长大了,就一去不回头,那我成什么人了?”

丫丫开动脑筋,有问题要问,可是不知道怎么问才对,“那……那我们也跟你一起去北京,行吗?”

露生抬手一揪她的辫子,“等我办完我的正事,我会回来接你们的。”

丫丫顺着这话向前一想,只觉心明眼亮,自己的前途大有希望。对着露生竖起两根指头,她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咱们有两间小房子就够了。我住一间,你和少爷住一间。活儿都归我干,你管着少爷就行了。”

露生故意摇头逗她,“不,我宁愿去干活,把少爷留给你吧。”

丫丫认真了,很为难地一咧嘴,“可是我管不了他啊。”

“那咱们不要他了,我只带你一个人回北京。”

丫丫垂下脑袋,更为难了,“那也不行啊,他会气坏的。”

“他那么欺负你,你还管他干什么?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丫丫缓缓地摇了摇头,这回再说话,就是吞吞吐吐了,“他就是脾气不好……真不管他……也是不行的……”

说到这里,她从手里的小纸袋里捏出了一根芝麻糖送进嘴里——真的,龙相是可怕,但可怕之余,偶尔也可爱。况且他们好像生下来就长在一起,再怎么怕他,她也不忍心真离开他。

慢慢地将一根芝麻糖咀嚼到了头,她吮着一根手指抬起头,想要继续和露生说话。可是未等她开口,露生却猛然刹住脚步,对着前方惊叫了一声。

她也觅声望了过去,下一秒,她打了个冷战,一步也走不动了。

她和他一起看见了龙相。

龙相骑在马上,穿着一身斜纹布猎装,上衣敞了怀,露出里面雪白的衬衫。在一群戎装卫士的簇拥下,他单手挽着缰绳勒住了战马,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和他。

片刻的审视过后,他像吞了一口黄连一样,梗着脖子一歪脑袋,同时把两边嘴角向下一撇,又似怒容,又似鬼脸。两个鬼影似的便衣青年从路旁行人中蹿出来跑向了他。而直到这时,露生才发现自己和丫丫竟是被人跟踪了一路。而那两名青年停到马下,开始仰着头向他做汇报,声音很低,露生和丫丫不能听清分毫。而龙相大幅度地俯下了身,一边侧耳倾听,一边死死地瞪着他们——瞪丫丫,也瞪露生,黑眼珠来回转,转来转去,总不离他二人的面孔。

丫丫像发了疟疾一样,虽然认为自己跟着大哥哥上一趟街,无论如何不能算是大罪过,可是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她像只没思想的小兽一样,满心里只想抱了脑袋往阴暗处钻。露生拎着毛线与一些小零碎,站在原地倒是没有动,只飞快地转着脑筋,心算起龙相上次发疯的日期。

一算之下,他暗叫不好。因为除去小打小闹、扇嘴巴子,龙相上次歇斯底里地和自己大战,还是在一个月之前。整一个月不胡搅蛮缠地发一次神经,是要憋死龙相啊!

事已至此,逃也无用。所以露生索性放平了心境,只回头低声告诉丫丫:“他要是对你动手,你就赶紧跑,不到天黑别回屋。”

哽咽似的,丫丫从嗓子眼里往外挤出了一声回应。

嘱咐完了丫丫,露生稍微放心了一点,把全副精神放在了前方的龙相身上。他也认为自己带着丫丫出一趟门不算大罪过,可是方才自己逗丫丫时,说了一些似真似假的玩笑话。那些话,正常人都能听出是说着玩的,可龙相明显是不那么正常。经了那两名便衣侦探的转述,兴许还要变些滋味,恐怕就更听不得了。

这个时候,青年汇报完毕,龙相也直起了身。对着露生微微地一露牙齿,他抬起了握着马鞭子的右手,猛地凌空甩出了一声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