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可是真走不动了!

舌头粘在了上颚上,嘴里干得连口唾沫都吐不出。从口袋里摸出那张路线图展开了,露生眯了眼睛,在仅有的一点星光下看它。人喘着,手哆嗦着,他的眼睛看不清,心里却是冷不丁地清明了一下。下意识地抽动鼻子嗅了嗅周遭的空气,他抬起头环顾四周,忽然感觉目下一切都似曾相识,都是曾经有过的老光景。

然后,他想起了十二岁那年的春夜。

那一夜,风也是这样的凉,人也是这样的凄惶。知道目标,不知道怎么走。不知道,也得走。

拉扯着马镫站起身,露生跺了跺脚,把路线图折好塞回了口袋里。他一直自居为大哥哥,可是直到此时此刻,很奇妙地,他才感觉自己真是长大了。他想:自己今非昔比,当时的父亲和妹妹,自己救不了;如今的龙相,自己难道还是救不了吗?

思及至此,他只感觉自己责任深重,甚至都不恨龙相了。

他只是认命,认为自己应该去把龙相带回来。一个人有命定的路可走,不疑惑不迷茫,他想,其实也是一种福分。

在天蒙蒙亮的时候,他牵着马,走到了那座必经的县城。

城是老城,两百来岁的老城墙方方正正地耸立着,看着令人肃然。露生在城外走,两只脚由重转轻,先前体内流蹿的血液,现在像是又恢复了流动的节奏。

抬手一捋马鬃,露生问道:“伙计,再跑一阵行不行?”

马没反应,想必是不愿意跑。可等露生爬上它的马背坐稳当之后,它颠着蹄子,还是轻快地跑上了路。

路上渐渐有了行人,行人全是鸠形鹄面、神色仓皇的,看模样,也多以乡民为主,不像是那县城里的人士。露生越往前走,见这样的人越多,便下马拦住一位问道:“老乡,请问前头是不是开了仗?”

乡民立刻做了回答,并且是长篇大论的回答。然而露生听了半天,却只是听了个一知半解——他是在龙家长大的,龙家略微高级些的下人,都是随着龙镇守使从京津、直隶一带过来的,讲的全是官话,和此地的方言大不相同。而且此地位于几省交汇处,并非只讲一种方言。露生听到最后,连问都不知从何问起,只好逆着人流继续走。

走出老远之后,他忽然见前方来了个挺富态的胖子,像是个走南闯北有见识的模样,便慌忙拦了对方,把方才问过的话又问了一遍。

胖子不负他望,操一口南腔北调的自创官话,不但有问必答,而且是问一答十,问十答百。原来前头——隔了一片荒野——的确是开了仗。开仗的两方,一方是赵师长,另一方是孝帅他儿子。为什么打起来了?不知道。打成什么样子了?也不知道。反正枪炮响得不善,周遭百姓能跑的全跑了。现在还能不能过去了?能,不怕死就去呗!

露生很怕死,但是爬上马背,还是去了。

第九章:君心凉薄

露生生平第一次跑战场,他心里有劲,不累不怕;马奔波了一夜,却是露了颓相,越走越慢。露生回忆起李尚武对自己所描述的地形和距离,约莫着自己距离龙相那里不过是十几里地,不要马,凭着两只脚走过去也不是难事,心中便有了底气。

他牵着马向前快走,起初有路有人,走着走着路就没了,人也没了。远方隐隐响起了噼里啪啦的脆声,露生听出来了,那是枪声。

底气忽然消失了。枪炮无眼,他不是怕子弹忽然飞到自己面前来,他是怕自己晚到了一秒钟,会有子弹钻进龙相的身体里去。这种事情,没有个时间表,也没有计划书,不是他不迟到就可以。他想:自己须得快走,而且是怎么快都不够快。还有这匹马——他扭头看了马一眼,饥肠辘辘的高头大马,看着威武极了,一瞧就不是寻常人家的牲畜。自己牵着这么一匹战马在陌生的野地里走,会不会有危险?毕竟远方的枪声来历不明,也许是龙相的部下,也许是那个什么大傻子的部下。万一自己“出师未捷身先死”,让那个什么大傻子毙了,那么接下来怎么办?

思及至此,露生松开了缰绳,想要让这马自己留下来啃地上的枯黄荒草吃。自己和它分道扬镳,有缘再见。哪知迈步向前走了几步,他一回头,发现这马对自己亦步亦趋,竟是十分忠诚。

“别跟着我了。”他抬手拍拍马脑袋,“吃你的草吧,别往远了走,我回来了还走这条路。要是那时候咱们能见面,我带你回家去。”

马没理他。他松了手转身再向前走,马抬了沉重的蹄子,一步不错地又跟上了他。

露生转过身,还要继续和马打商量,然而未等他开口,忽然有声音在前方暴喝道:“谁?什么人?”

这一嗓子真是吓着了露生。他向前一望,就见前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三名士兵。这三名士兵看服装是鹑衣百结,然而论武装却是荷枪实弹。端着步枪对准了露生,他们肮脏的面孔上显出了警惕的凶相。目光在三人的脸上身上打了个转,露生随即将眼珠一斜,瞟向了身旁无边无际的原野。

秋季的荒草能有半人多高,有的地方更茂密一点,芦苇似的,也能轻易地藏一个成年人进去。慢吞吞地对着前方三人举起双手,露生先是做了个投降的姿态,及至看到那三人的枪管一起松懈地向下垂了,他一言不发地转身猛然一蹿,一头扎进了荒草丛中。

他头也不回地跑,一边跑一边用双手在前方拨草开路。他跑得突然,身后的马嘶叫了一声,随即拖着缰绳要追他。紧接着枪声也响了,和枪声一起响起来的,是那三名士兵大呼小叫的人声。

露生知道他们是追过来了,还知道他们绝对不是龙相的亲军。因为他们穿得太破,人也太瘦。他在前边俯身拼命地跑,马在后方失了方向,东一头西一头地乱跳乱窜,倒是给他打了掩护。忽然听得一声马嘶,他怀疑是马中了枪。气喘吁吁地疾冲向前,他连回头看一眼的余力都没有。

子弹开始扑扑地朝他这个方向打过来了。他瞪着眼睛、闭着嘴,硬着头皮权当自己刀枪不入。没想到人到了这个时候,胆子竟可以这样大。一粒子弹,火流星似的,紧贴着他的面颊飞了过去。他感受得真真切切,然而脚步丝毫不停,疯了一样的,单是往那草海里冲。

他必须得跑,因为他经不起盘问。他的马,他那明显异于乡民的服装打扮,都让他有了洗不清的嫌疑。他不像士绅,不像商人,不像学生,什么都不像,想要扯谎都扯不出。

所以想要保命,就得拼命,就得跑。热汗顺着他的鬓角和脖子往下淌,他顾不得擦,一直跑到了荒原深处。跑到四野无声了,他仓皇地睁大眼睛转动脑袋,这才慢慢地放缓了速度。

热汗顺着脖子往下淌,淌得又黏又慢,细细痒痒的令人难受。他抬手狠狠地抹了一把,抹过之后低头一看,他看见了满手的血。

慌忙抬手再摸脸和脖子,他没摸出伤口来;向上再摸脑袋,脑袋也囫囵着很完整。耸耸肩膀扭扭脖子,他没找出这血的来源,索性不找了。抬眼望望天上的太阳,他判定了方向,提起一口气,拔脚继续走。

两个多小时后,他出了草丛,看到一溜儿新挖的战壕。战壕里正有士兵往外爬,远远地见了露生,他们先也是大喝一声,随即却又对着露生招了手,“白少爷!是你吗?”

露生没言语,只向外吐了一口气。这口气长极了,以至于他吐尽了这口气之后,就感觉自己眼睛一闭便能死过去——彻底没气了。

露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移动到战壕前的,自己和士兵们说了什么,事后也完全回忆不起来,只记得自己喝了一壶冷水。没喝的时候他也不觉得渴和饿,可等水真进了嘴,他的身心一起抖擞了一下,就感觉这水是甜的,像甘露一样,有这么一壶水进肚,立时死掉都不冤了。

然后他被两个兵搀着继续向前走,走了挺远,然后跳进了战壕。这回,他终于见到了龙相。

一双眼睛将龙相从头端详到脚,他不说话,只是喘气。及至确定龙相的胳膊腿儿都不缺少、脑袋也的确还长在脖子上之后,他一言不发地往地上一坐,脑子里只剩了一个念头:自己得歇歇了。

然而龙相开了口,语气还挺不善,“嗨!你怎么来了?”

露生在一瞬间疲惫成了气息奄奄,只能用很低的声音回答:“带你回家。”

龙相一抬眉毛——他的眉毛很浓,抬的时候可以抬成很高的两弯黑色新月,“回家?仗还没打完,我回什么家?”

露生向后靠着战壕的土壁,累得连眼皮都抬不起来,“别打了,回家,过太平日子。”

龙相落下眉毛,不耐烦地嗤笑了一声,“狗屁!等援兵一来,我立刻就能把赵大傻子打得稀里哗啦。咱们杀鸡给猴看,要杀就杀个狠的!”

露生不接他的话茬,自顾自地道:“我现在站不起来了,你等我坐一会儿,等我缓过这口气,我就带你走。这仗不是你能打的,要胡闹你回家闹,别在外面拿性命开玩笑。”

龙相不以为然地噘出下嘴唇,居高临下地给了露生一个鬼脸。然后伸出左脚,他用靴尖一抬露生的下巴,歪着脑袋问道:“你的脸上怎么有血?”

旁边一名士兵打了个立正,出声答道:“报告少爷,白少爷的耳朵边子受了伤!”

露生听了这话,才知道自己这满脖子鲜血的来历。他没敢抬手去摸伤口,也没觉出疼痛来。抬眼望着龙相的小腿,他发现对方的马靴靴筒被人剪去了一半,露出了缠在小腿上的一圈绷带。

“你那腿……”他看龙相行动自如,所以心里并不是很慌,“听说是让子弹蹭了一下?”

龙相放下腿,咚地猛跺了一下左脚,表示自己没事。

露生没言语,可是等到龙相转身往远走时,他扭头望过去,就见那一圈绷带正在缓缓显出新鲜的血迹。

露生发现,龙相仿佛是不知道疼。

他拖着一条伤腿在战壕内外上蹿下跳,两只眼睛向外放射着贼光,面孔没有血色,嘴唇却是鲜红。小腿上的血迹越渗越大了,在肮脏的绷带上呈现出了碗口大的一片红。他不在乎,来回地跳跃奔跑。没人敢骑马,因为目标太高,容易招流弹。他就凭着两条腿在防线之间来回地跑。

露生在喝过水又吃了两个大馒头之后,开始觉出了耳朵上的疼痛。那疼痛不剧烈,然而像是火炭烧灼着一点皮肉,也让人不能把它忽略掉。

他在战壕内找了个土坑似的地方,静静地坐着,一直坐到了下午。这期间他一句闲话不说,单是养精蓄锐,预谋着晚上把龙相从这地方扛走。

然而时间刚刚进入下午,这一带的空气就变了。

先是枪声响得激烈了,子弹也开始啪啪地打在战壕上方的土地上。片刻之后,闷雷一样的炮声响了起来,立刻就把枪声彻底地盖了住。露生坐不住了,可是也不敢由着性子起立,眼看战壕里的士兵们都是猫着腰低头来回地跑,他学会了,也扶着土壁站起了身。可是俯身向前刚迈了一步,一声巨响忽然爆发。他不知道那声音的来源,只在一瞬间被灼热的气浪卷起来,连叫都没有叫出一声,直接在天昏地暗的尘土硝烟中向后摔了个四脚朝天。脊背结结实实地拍在土地上,他紧闭了眼睛,感觉有个沉重的东西随着飞沙走石一起冲击到了自己胸前。可飞沙走石不停留,那东西却是沉甸甸地压住了他,几乎要压折他的骨头、压断他的气!

在恢复神志之前,出于本能的,他先挣扎着翻身蜷缩起来——蜷缩了,再用手撑地一点一点地坐起身。在满目黄烟之中,他看清了那团分量的真面目,不是别人,正是龙相!

龙相也是个蜷缩的姿态,身体侧卧在地上,腿却压着露生的腿。露生慌忙把他拉扯到怀里搂住了,用脏手使劲拍打他的脸。他神情木然地转动眼珠望向露生,望了约有两三秒钟,他忽然大声喊道:“我听不见了!”

露生立刻用手指去掏他的耳朵。掏出了土,没掏出血。从后背慌乱地再往下摸到大腿,依然是只有尘土,没有鲜血。仰起头向上看了看天,露生想:这不是第二道防线吗?怎么第二道防线也会遭炸弹?难道第一道防线已经被敌人突破了?那个什么大傻子的队伍马上就要开过来了?

要是那样的话,自己不能坐以待毙,这就应该逃命去了啊!

可是话说回来,怎么逃?战壕上方就是枪林弹雨,他们现在连头都不敢露。真要是天黑了还好一点,毕竟来路上有那么一大片荒草可以钻。荒草虽然不能挡子弹,但多多少少总能让他们隐身。

想到这里,露生摸索着又去抓龙相的手,怕他精神脆弱,受不得这样巨响的刺激。然而握了片刻之后,他渐渐感觉不大对劲。因为龙相再怎么野,也是个娇生惯养的少爷,一双手不至于在几天之内粗糙成砂纸。

于是慢慢地低下头抬起手,露生骤然哆嗦着吼了一声!

他的确是握了一只手,除了一只手,什么都没有。齐腕子断的,连血都没有!

叫过一声之后,露生疯了似的将那只手向上一扬。那手顺势直飞而起,紧接着又端端正正地砸到了露生头上。露生一缩脖子,再次怪叫一声,然后把滑到自己后脖颈的断手抓起来,这回狠命地向前一掷,直接将其掷出了战壕。龙相枕着他的臂弯看清楚了,也不安慰他,反倒是仰面朝天地翻了个身,伸手蹬腿地哈哈大笑起来。

露生怒不可遏地低下头,对着怀里这张笑脸抽了一个嘴巴,“再笑我掐死你!”

发疟疾似的又打了几个大冷战,露生强迫自己忘掉了那只手。

枪炮一直在响,没有片刻的消停。龙相的听力渐渐恢复了,跃跃欲试地还想起身往远了跑。然而露生用一条手臂勒住了他的脖子,不许他乱动。他的力气是比龙相大的,自从受了那只断手的惊吓之后,露生不知怎么搞的,忽然愤怒起来。一愤怒,越发力大无穷。手臂弯成了钢钩,龙相敢挣扎,他就勒死他!

天渐渐黑了,天一黑,夜空中就显出了往来穿梭的火流星。那流星是子弹和炮弹,看着非常美,然而所过之处,人命无存。露生紧张地伸长了脖子向外看,想要找条路线逃命。可未等他看出眉目,怀里忽然一松,却是龙相趁他不备,一缩脖子从下方钻出了他的手臂。

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几大步,他回头对着露生伸舌头做了个鬼脸,然后直接扒着地面一踮脚,把脑袋探出了战壕。

露生见状,当场怒吼着骂了一句,起身要把他活着抓回来。可这一次无需他动手,龙相在看清外界情形之后,竟是自动地一边招手一边发号施令。那号令的内容很简单,只有一个字:“撤!”

不撤不行了,脑袋伸出战壕,凭着肉眼都能看清敌人的身影了!

一队士兵将重炮一字排开,开始掩护主力部队撤退。炮声在一刹那间响成了山崩地裂。而露生托着龙相的屁股先把他举出了战壕,然后自己纵身一跃也翻上了地面。成排的火炮暂时勉强阻挡了敌人的冲锋,露生拉扯着龙相往前方黑暗里跑。跑出没几步,龙相哎哟一声摔了个大马趴。他拎起龙相继续跑,跑出没几步,龙相又是一声哎哟,又摔了个大马趴。

露生真要活活地被他急死气死了,揪着衣领把他提了起来,“你是怎么回事?故意的是不是?”

龙相大声答道:“不是!我这腿不听使唤,好像是麻了!”

露生听了这话,登时怒从心头起,简直想要掐死他、砸死他,一鼓作气把他捶成肉泥,“你方才连跑带颠地闹了半天,怎么会麻?!”

龙相俯身捶了捶那条伤腿,像受了委屈似的,也急了,梗着脖子吼道:“真麻!没骗你!”

露生脑筋一转,瞬时反应了过来——龙相那条腿也不知道是伤了多久、伤得多重。兴许是走几步没事,跳一跳也没事,可真要是迈开大步跑长路,就要有事了!龙相自己疯疯傻傻的不知道疼,换了旁人,恐怕早已经瘫在了地上。

把这个道理一想明白,露生的怒火当即熄了八九成。背对着龙相一弯腰,他没言语,只把双手向后一伸。而龙相心领神会地向他后背上一扑,搂着他的脖子喊道:“驾!”

露生双手托起他的大腿,这一刻也不管空中是否飞着流弹了,野马似的迈开了长腿。他虽然没有经过任何军事训练,然而像一名运动家似的,头也不回地跑了个一马当先,直直地冲向了前方的荒草原。

可就在露生马上要带着龙相隐身于野草中时,忽有一队骑兵斜刺里冲了出来。这队骑兵全是刚上战场的精神模样,背后刺刀闪着寒光,手中短枪吐着火舌,他们是一路杀过来的!

露生望着这一对近在咫尺的凶神恶煞,心中立时一冷,告诉自己:完了。

他下意识地还想找地方躲,并且转身正面了骑兵,想把龙相藏到身后。可那队骑兵冲归冲,方向却并不是朝着他,也不是朝着那片荒草原。而待到骑兵冲到一半时,队伍中开始有人嘶声喊:“少爷!少爷在这儿吗?我是李尚武啊!参谋长带兵来啦!”

这声音盲目地随着队伍向前冲,显然是根本没看见暗处的露生。露生站着没有动,想要分析那是否真是李尚武的声音,可未等他分析出结果,龙相已经从他后背上跳了下来。

像是条件反射一样,他想都没想,直接转身一把抓住了龙相,“干什么去?援兵来了,更用不着你了!你不老实地待在这里,还往那边跑什么?”

龙相一抡胳膊甩开了他,“你懂个屁!幸好现在天黑,未必有人看到我跑得这么快。趁着没人知道,我得赶紧回去。要不然,我这一仗就白忙活了!”

露生怒吼道:“危险!”

他生气,龙相不生气。龙相轻描淡写,同时又有一点狡黠得意地告诉他:“这一仗要是打胜了,外界就都知道是我龙相打垮了赵大傻子。功劳算我的,名声也算我的,你说我现在能走吗?你怕,你在这儿待着,我待不住,我得回去!”

说完这话,他头也不回地就追着骑兵队伍跑了。跑几步一踉跄,跑几步一踉跄,然而踉踉跄跄地始终不停,他跑得意气风发。

露生看着他的背影,手脚冰凉,呼吸都是冷的。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他不是怒,也不想哭,单是寒心。

他为龙相奉献到这般地步了,命都不要了,可龙相方才说什么?龙相方才说:“你怕,你在这儿待着!”

他单枪匹马跑过来时没怕,他背着龙相狂奔逃命时没怕,现在援兵来了,他反倒“怕了”。方才趴到他背上装死狗的,现在反倒英武了!

露生和龙相朝夕相处了这许多年,本以为自己早看透了他的本质,自己对他不抱任何好的希望,他再怎样狼心狗肺自己都不会伤心。可是此时此刻,他还是感觉自己一腔热血泼给了狗。那狗不领情,反而还嫌自己的血太腥。

于是他自己坐了片刻,直到感觉两条腿又有力量了,这才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独自走进了荒草丛中,向前去了。

这一回走,他就走不快了。

精气神在这几天全耗尽了,耗的时候他自己不知道,事到如今了才有所察觉。一口气呼出去,心里空落落的没有力量往回吸。两条腿各自为政,一条向前迈,另一条要愣一愣,然后才能甩着跟上去。天气这么冷了,草丛中居然还有蚊子。来的时候光顾着打冲锋,他全然没在意;如今走得慢了,才发现自己是在往蚊子阵里钻。可两条胳膊像两条软皮绳似的,也懒得抬起来挥一挥赶一赶了。

露生浑浑噩噩地一直走,走到半路的时候,还被一双锃亮的绿眼睛盯了许久。那是什么东西的眼睛,他不确定,自己猜测不是狼就是狐狸。可是很奇异的,他没有怕,像是累到了极致,连怕的力气都没有了。

午夜时分,露生依然没有走出这片小草原,于是他确定自己是迷路了。

在这个地方迷路是不必怕的,因为横竖地方就那么大。一屁股又坐了下去,他抱着膝盖垂下头,想等天亮再走。他之所以不怕,不只是因为这片地方面积小,也因为远方天空一直在隐隐地闪烁着红光。红光亮一亮,便有轻雷一样的爆炸声响一响,可见在几十里地外,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一场炮战。那战场上大概也有龙相一个——没想到他疯而不傻,仗打得不怎么样,可是很会抢功劳出风头,是条奸龙。

想到这里,露生心中便生出了一阵嫌恶,觉得龙相品质不好,是无可救药的人。

天光微明的时候,露生站起身,又上了路。

这一夜的野营冻透了他,他是扶着膝盖一点一点直起身的。周身关节仿佛是一起冻住了,他每做一次微小的动作,关节都要又酸又疼地刺激他一下,让他打着寒战龇牙咧嘴。于是他心里又纳罕,不明白自己都要冻死了,怎么蚊子还能活着。

稀薄的一点晨光让他找到了方向,他昂起头举目远眺,能够依稀看到一座高塔的淡影。那塔是坐落在县城里的,而他来时曾经骑马走过城外的道路。像七老八十了似的,他一步一步地向前挪,挪了许久才活动开了一身的筋骨。脑袋上见了一点热汗,他在温暖的同时,也感觉到了脸上、脖子上的痒痛。抬起双手满头满脸地乱搓了一气,他加快脚步往前走。

理智和太阳一起升起来了,他想:自己犯不上为了那么个东西憋气窝火。那个东西现在大概正在威风得意。他威风得意,自己受冻喂蚊子,未免太蠢了一点。

他越想越对,越走越快,结果在踏出荒草原之时,迎面遇上了一位老相识。此老相识膘肥体壮脸长,不是旁人,正是驮了他一路的战马。他这一趟走得悲愤交加,这马似乎是遭了盗贼,此刻周身光溜溜的,也失去了整套的鞍辔。他本以为这马昨天在逃窜之时中了流弹,已经是没命了的,可如今围着它走了一圈,他发现此马安然无恙。而且因为尽情地啃了许久干草,肚子里有了食,看着比昨天还精神了一点。

他认识马,马也认识他,两个活物相对无言,并肩一起踏上了归路。露生始终是觉得周身做痒,一边走,一边不住地搓脸挠脖子。

如此慢慢走到了天光大亮,露生正是痒得抓心挠肝,忽然听见远方响起了马蹄声,暴雨似的轰隆隆而来。回头向后一看,他看到了一大队骑兵。

骑兵是不稀奇的,可为首的那人竟然是龙相。

龙相是个烟熏火燎的模样,遥遥地看见露生,他回手一鞭狠抽在马屁股上,随即举鞭对着露生一指,开始哈哈大笑。转眼之间,他策马飞驰到了露生近前。单手一勒缰绳,他上气不接下气的,依旧是笑,“你、你怎么变成、变成……”他笑得前仰后合,人在马背上险伶伶地乱晃,“变成关公了?!”

露生没理他,垂下眼帘继续向前走。

龙相一抖缰绳,让自己的马跟上了他,同时俯下身,用马鞭子一下一下地捅他肩膀,“哎,你个王八蛋,怎么真跑了?我后半夜打完仗,回来之后满阵地找了一圈,没找到你,还以为你让狼叼去了,哈哈!”

露生甩不开他,如果向前快跑,必然也跑不过他的马;当着众士兵和他吵架,也是既无意义又失风度。勉强压下了一口怒气,他低声说道:“我胆小。”

龙相抬手一拍胸膛,嗓门大得像打雷,豪气干云地嚷:“有我在,你怕什么!”

露生忍无可忍地冷笑了一声,“嗯,你真厉害。”

龙相又俯身趴在了马背上,仿佛是要把嘴一直伸到露生耳边,“告诉你个好消息。赵大傻子,上西天啦!”

说完这话,他眼巴巴地看着露生,等着露生回答。然而露生只面无表情地向前一点头,“哦。”

龙相眨巴眨巴眼睛,一本正经地又道:“后半夜,一发炮弹把他炸飞了。”他举起攥着马鞭子的右手,竖起食指慢慢划了一道从上而下的抛物线,黑眼珠追着指尖转,同时吹起了长而尖锐的口哨,模仿炮弹飞行时的刺耳声音,“咻——轰!”

口水喷到了露生滚烫的红脸上,他得意扬扬地继续说道:“炸了!我的炮,我的弹,正落在了赵大傻子的指挥部上,连人带房子,全炸没了!”

露生又一点头,“哦。”

龙相收敛了笑容,开始狐疑地审视露生,“你怎么了?我打了胜仗,你怎么不为我高兴?”

露生答道:“我胆小,吓着了。”

龙相对着他眨了眨眼睛,又伸舌头舔了舔牙齿。像要吃了他似的,龙相咽了一口唾沫,“你——你生气了?”

露生口中不言,脚步不停,只从鼻子里向外呼出两道粗气。

龙相把马鞭子交到左手,腾出右手去拉扯露生的衣袖,“为什么?我惹着你了?”

露生甩开了他的手。

龙相拧起两道眉毛,想了又想,最后问道:“是不是因为我不跟你回家,你就生气了?”

他在思考,露生也在思考。露生发现龙相这话,乍一听是没有错的。自己此行就是为了带他回家,而最后他也的确是没回家,自己也的确是生气了。但事实上全然不是这么回事。他不会因为龙相不听话而生气,不听话是龙相的常态,听话就不是龙相了。

但是他懒得多解释,怕自己解释到最后,把一颗心都掏出来给他看了,结果他冷不丁地又冒出一句狼心狗肺的话,再把自己冻透一回。

龙相又拉扯了他一下,“露生,你怎么像个娘们儿似的,就知道回家回家!我不回家自然是有我的道理。我要是跟你回家了,后来能转败为胜吗?第一仗就失败,我往后还怎么出头?你什么都不懂,就知道怕我死。可你也不想想,我吉人自有天相,我能死吗?”

露生听了这话,就感觉自己方才缄口不言是明智的。自己为他泼了满腔热血,他给自己的评语是“像个娘们儿”。

听他那个意思,大概还不是丫丫那种招人喜欢的娘们儿,而是黄妈之流,讨人嫌的老娘们儿。

龙相见露生总是淡淡的、不搭理自己,便又没轻没重地推搡了他一把,“本来我打算到前头县城里歇一歇,顺便处理一下腿伤,既然你急着让我回家,那我不歇了,我直接往回赶。这回好了吧?”

露生听到这里,忽然连怒意都消失了,仿佛对待龙相,自己连愤怒都属于对牛弹琴。无精打采地叹了一口气,他停下脚步转向龙相,开口说道:“给我一匹马,我走累了。”

龙相立刻命令士兵让出一匹马来,又歪着脑袋盯着露生,哧哧地笑道:“你这脸也太红了,你半夜见鬼了?”

露生飞身上马,低声答道:“嗯,见鬼了。”

这一条路,露生来时走得已经算是顶快,但也走了一整夜加上大半天;如今龙相一行人凌晨返回,因为这一回不必畏首畏尾,催马跑得痛快,而且半路还有专门的队伍等候,让他们换了一次马,所以时间大大缩短,居然在天黑之前便到了家。

到家的时候,露生已经变了模样。

这一路在马背上,他和平常的骑兵一样,也对付着吃喝了几口,所以并不是饿得脱了形貌。满脸浮肿着鼓起大红包,他纯粹是被蚊子咬变了形。这蚊子包发作得缓慢,在路上暗暗地壮大,壮大到了最后,丫丫跑出来迎接他们时,第一眼竟没有认出露生。幸而露生率先下了马,丫丫从他那宽肩长腿的身形上才辨出了他。

辨出之后,她很惊讶地哟了一声,“大哥哥这脸……”

龙相跳下马,摇晃着站稳当了,“他让人亲了,亲成这样儿了!”

丫丫一愣,对着龙相睁大了眼睛,而龙相不等她发问,自己忍不住笑道:“蚊子亲的。他多风流哇,往草里一钻,立刻就让母蚊子看上了!”

既然是蚊子咬的,那丫丫就不在乎了。而露生站在原地,眼前世界不知怎的,总像是要旋转颠倒。他想自己真是累坏了,当务之急是洗个澡睡一觉,其他的话,明天再说吧!

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扭头又看了龙相一眼,他心里不动感情,纯粹是出于习惯和责任开了口,“你先让医生过来处理你的腿伤,处理好了再休息。”然后又对丫丫说道:“你跑趟厨房,让人挑几桶热水过来,我洗个澡。”

丫丫答应一声,立刻转身跑了。

不出片刻的工夫,男仆用扁担挑来了大桶的热水,军医也拎着医药箱赶过来了。

这院子里的浴室,就建在正房后头,平日被人称为洗澡屋子。屋子开了两扇门,一扇是对外的,一扇连着龙相的卧室,便于他洗完澡直接光着屁股钻热被窝。露生从对外的那扇门走了进去,关门脱衣坐进了浴缸里。在坐下去的一瞬间,他眼前猛地黑了一下,就感觉自己头重脚轻,险些轻飘飘地从浴缸里翻出去。

一门之外,是龙相和军医在说话,旁边还有丫丫听候差遣。露生一边强打精神擦洗着身体,一边听龙相兴高采烈地说话——一张嘴同时说了两家话,不是告诉军医自己“一点儿也没觉出疼来”,就是告诉丫丫自己刚打了一场多么伟大的胜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