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龙相对着他一咧嘴,没遮没掩地露出了哭相。伸直胳膊抓住了露生的手,他委委屈屈地说道:“你又对我好了?”

露生低声说话,说话的时候灵魂像是飘在半空中似的,很慈悲地望着下方的龙相,“去年你对我那么穷凶极恶,我还以为你心里没有我。对你好了那么多年,最后发现你心里没有我,我能不生气吗?”

龙相忍泪似的一瘪嘴,囔囔地嘀咕:“我没穷凶极恶……”

露生笑了,“气得我啊……我又恨你,又可怜丫丫。我想把她带走,再也不管你了,可她不听我的话,她不跟我。”

然后对着客厅门口一偏脸,他伸手用力一拧龙相的面颊,“你看她现在,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你倒好,一脸蛋子肉!你没骂错,她是笨,她是死心眼,她但凡有半分的机灵,都应该丢了你跟我走。所以啊小子,你可怜可怜她这份死心眼吧!”

这话刚说完,丫丫用托盘端了两大碗热汤面,从厅外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龙相这才意识到丫丫方才不在。而丫丫屏住呼吸把两大碗面运送到了茶几上,抬头对着露生笑道:“是消夜。平时他没有半夜吃东西的习惯,厨房也没预备伙食。我自己煮了两碗面,对付着垫垫肚子吧。”

露生绕过沙发坐到龙相身边,俯身把一碗面端到了自己面前,又问丫丫:“你不吃?”

丫丫摇了摇头,“我不饿。”

露生抄起筷子挑起面条,低头哧溜哧溜地吃了起来。这面条煮得不好不坏、无甚特色,果然正是丫丫的手艺。吃了几口他扭头又看龙相,“吃啊,都给你煮好端上来了。”

龙相摇了摇头,随即却是站起了身,口中嘀咕道:“怎么还没来?”

这话刚说完,常胜不知从哪里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向他立了个正,然后便是长篇大论地汇报。龙相一边听一边往外走,露生抬头注视着他的背影,知道他是在调兵遣将——满树才不是老陈,岂是能让他杀了白杀的?尤其是他杀得无缘无故,简直类似发疯。露生有些担心,不知道龙相能否应付这个局面。不过他疯归疯,运气却是一直好得不可思议,露生自知在这方面帮不上他的忙,于是索性沉默着不去添乱。把目光转向丫丫,他把龙相留下的那碗面向她一推,“你吃。”

丫丫彻底丢了司令太太的身份和气派,露生坐着,她在一旁蹲着,一人捧着一大碗热汤面连吃带喝。吃着吃着,她毫无预兆地又抬头开了口,“大哥哥,真不走了,是不是?”

露生对着她一点头。

丫丫字斟句酌地说:“还是咱们三个在一起好。”

露生忍不住说道:“你俩是两口子,我总跟着你们,算是怎么回事呢?”

丫丫垂了头,对着大碗答道:“你往后也得娶媳妇啊。”

露生听了这话,却是直着眼睛出了神。片刻之后,他摇头一笑,轻声说道:“不娶了,我为了报仇,害了个好好的姑娘。她带回家里的朋友,杀了她的亲爹,是个人都受不了。我不敢再见她,让我像没事人似的另找女人,我也做不出。”

丫丫知道他口中的好姑娘是谁,可总觉得他这想法不对,“那也不能一辈子打光棍呀。”

露生在大碗蒸腾出的热气中缓缓呼吸,旧日的空气一点一点地回来了。他在这里,她在那里,两人静静的,偶尔说一句闲话。闲话也是掠过水面的一阵晚风,又轻又静,至多只拂出一点涟漪。

“不用你管我,你把你自己照顾好就是了。”他不客气地低声说话,“傻子,他会胖,你不会胖?他是会心疼人的人吗?你把自己作践出病了,也没人可怜你!”

丫丫老老实实地嗯了一声,其实并没有把话听到心里去。此刻房内只有她和露生两个人,多么难得,这一分一秒都是要令人陶醉的,她哪里还有心思去听?再说怎么没人可怜自己?至少,有大哥哥!

她并不希求露生真的怜爱自己,不求,也不敢。怕龙相察觉了,又要吃醋。她只要知道世上有这样一个人,这个人对自己有着这样一份心,就足够了。

在最疼痛的时候,也能忍受了;在最恐惧的时候,也不绝望了。

露生并没有真忘了艾琳。他只是不敢想。不知道艾琳现在怎么样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对她来讲一定是个晴天霹雳。爱情是假的,好意也是假的,唯有杀人是真的,杀的还是她的至亲。他知道艾琳从小没娘,而父亲再冷漠,也比外人强。抬起双手捂住脸,他仰卧在沙发上,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不知道是对谁否认着什么。忽然开了口,他问丫丫:“你听见枪声没有?”

丫丫坐在一旁的沙发椅上,迟疑着摇了摇头,“没有呀。”

露生挣扎着坐起身,凝神又细听了片刻,末了回头对着丫丫一笑,“疑神疑鬼,听错了。”

正当此时,窗外由远及近地传来了一阵喧哗。枪声的真假未定,可这喧哗火速地从楼外响进客厅,却是确凿无疑的真。露生和丫丫一起望着门口,只见徐参谋长衣冠不整地冲了进来,身边是龙相,双手拽着他的一条胳膊。气势汹汹地大踏步走到露生面前,他抬手一指露生的鼻尖,开口便骂:“你个狼心狗肺的小兔崽子!你他妈的都撺掇少爷干了些什么?孝帅养你这么多年,养出了个冤家!你要报仇,自己报去!你怎么能拿少爷当枪使?”

未等露生回答,龙相转身一步跨到了两人之间,张开双臂挡住了露生,“你别骂他,我好不容易才把他哄回来的,再骂又该把他骂跑了!”

徐参谋长平素对龙相是很尊重的,可到了此时却也失了控。嗤之以鼻地连连挥手,他是强忍着不连龙相一起骂,“少爷,你是不是傻了?你让这小子给哄迷了心了,你知不知道?你讲兄弟感情,我不反对,我和孝帅处了半辈子,我懂什么叫感情!可你讲,他讲吗?他要是讲,他会把你往火坑里推?现在我告诉你,就算满家的人不让你偿命,满树才手底下的那帮大小将军也够你喝一壶的!”说到这里他急促地倒吸了一口气,眼珠子也泛了红,“况且你说你这仇结得冤不冤哪?满树才他是怕咱们的,咱们不动手,他绝不会先闹事。他不动,他底下的人也不敢动,这不正是咱们发展壮大的好时候吗?现在可好,全砸了锅!少爷,你别瞪我,我说这话不是为了我徐家,是为了你龙家!你要就是个一般人,我也不这么管你!可你是吗?你摸摸你那脑袋,我说咱们不打了,我送你回家当一辈子少爷去,你当得了吗?你坐得住吗?”

露生听到这里,心中忽然生出一阵反感,忍不住站起来说道:“我知道我连累了他,可是您也别动辄就拿他的脑袋说事。他分明是个人,可你们硬让他去做一条龙,他——”

徐参谋长不等露生说完,直接劈头骂道:“你给我闭嘴!少爷怎么就让你给哄住了?”紧接着他转向了瑟缩在一旁的丫丫,粗声大气地又道:“你——太太,家有贤妻,男人不遭横事。你说句话,还没那个浑蛋小子有分量吗?”

丫丫被徐参谋长吼出了一脸傻相,而徐参谋长看了司令太太这一身小丫头气,不由得恨铁不成钢,双手叉腰慨叹道:“家里没个上人长辈,真是不行!少爷,长点儿心吧,这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你知道现在你手里攥着多少土地和人命?”

说完这话,他转身就走,且走且道:“北京现在不安全了,少爷赶紧上天津吧!”

徐参谋长一走,龙相回头望向露生,对着他一咧嘴一伸舌头。

露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知道自己这回是真闯出了大祸。因为活到这么大,第一次见识慈眉善目的徐参谋长发脾气。看来,龙相这回真是对得起自己了。大概为了对得起自己,他把自己的前程都押上了——这么一个皇帝迷,肯为自己赌前程,实在是够意思了。

想到这里,他握着龙相的肩膀把人扳向自己,随即张开双臂搂住了他。巴掌从他的后脑勺一路向下滑到后背,最后露生嗅着他短发中发散出的潮热汗气,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龙相哧哧地笑,嘿嘿地笑,格格地笑,笑得浑身肉颤。露生很平静地听他笑,知道他这是高兴了。他的喜怒哀乐全是失控的,他高兴了,就要笑。

龙相笑了好一会儿,客厅里静悄悄的,只他一个人津津有味地笑。及至笑出了一头大汗,他渐渐地不笑了。推开露生,歪着脑袋,他微微蹙起两道眉毛,做了个很天真的困惑表情。困惑了能有几秒钟,他毫无预兆地开了口,“愣着干什么?不是去天津吗?走哇!丫丫多穿点儿,夜里冷。”

丫丫答应一声,咚咚咚地跑回楼上,不出片刻的工夫,她换了一身长袖旗袍,又咚咚咚地跑了下来。楼内的闲杂人等龙相不管,龙相只带着露生和丫丫往外走——他在前,露生和丫丫在后。露生看了丫丫一眼,见她的确是没有冷的可能,便把出门时随手从衣帽架上摘下的大衣抖开,向前披上了龙相的肩膀。龙相没反应,只抬手一拢大衣前襟,随即弯腰低头先钻进了汽车。

汽车在大队摩托兵的护卫下驶出帅府大门。露生透过车窗向外望,发现城内的情形果然不对了。他人在车中坐,却已经嗅到了空气中的硝烟味道。汽车把他们送进了火车站内,跟着龙相上了月台,露生看到铁轨上停着一辆有门无窗的钢铁怪物。根据常识,他知道这叫装甲列车,扛得住机枪扫射与炮轰。黑压压的士兵分列两路,用人墙夹出一条通往车门的道路。龙相微微低着头,一阵风似的向前疾行,露生让丫丫走到自己前头,自己殿后紧跟着她。龙相这几步路走得颇有气势,黯淡的电灯光下,他头发乱了,显出了脑袋上两个小小的犄角。清凉的夜风正在让他飞快地恢复理智,一脚踩上车门踏板,他忽然侧身回头向后望去。这一刻他面沉似水,周遭则是鸦雀无声。不动声色地扫视着有头没尾的士兵队伍,他忽然有些怕——露生不回来,他认为露生是天下第一重要;露生回来了,他又有点后悔,不知道自己是否闯下了弥天大祸。头上长了角的地方隐隐有些疼痛,提醒他生而不凡,此生是非做皇帝不可的。

迈步登上火车,龙相的皮鞋底子踏入柔软的地毯,一步一步走得无声无息。全是为了身后的露生,他想,希望这一次局面不要过分地失控,否则他对露生,又要由爱转恨了。

谁也别想拦着他朝万人之上的方向走。他知道自己的毛病,知道正常人的脑袋上不会鼓出两个小疙瘩。隐约地,他认为自己必须当个皇帝或者大总统——他要么是骄子,要么是疯子,没有人告诉他,他自己有预感。

肩膀上一轻一凉,是露生为他脱下了搭在身上的大衣。脱下之后,那只手还很自然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仿佛他是个小奶娃,而露生是他慈爱的爹。忽然想起自己那个亲爹,他对着前方一咧嘴,下意识地做了个恐怖的鬼脸。

凌晨时分,火车抵达了天津。

驻守在天津的人马提前得了长途电话的通知,在火车站内筑起人墙,让龙相一行人平平安安地下火车上汽车。汽车把他们载去了龙公馆,龙相进门之后,先让常驻在公馆内的勤务兵给自己拿来了一瓶酒。

露生让丫丫上楼睡觉去,丫丫不肯,于是被他瞪了一眼。在这两个人面前,他是有一点威严的,这一眼瞪得丫丫没了主意,糊里糊涂地就真上楼去了。然后露生消失了一个小时,再出现时,他给龙相端来了一碗热粥。粥里加了瘦肉丁和蔬菜末,龙相纵是没食欲也没关系,闭了眼睛端起碗往嘴里倒就是了。

然而龙相把那碗粥放到茶几上,闷闷地盯着它,却是不动勺子。露生坐在一旁沉默片刻,最后低声问道:“是不是很不好善后?”

龙相不置可否地一挑眉毛。他眉毛浓秀、眉峰犀利,一挑便是两弯漆黑的钩,并且顶出了额头淡淡的抬头纹。露生扭头注视着他,忽然感觉他是个不禁老的。十六七岁时漂亮得要死,可现在做鬼脸时,已经能让人隐隐瞧出他上岁数时的模样。可龙相也会老吗?露生一直当他是个少年,又疯又浑账,可因为老天爷把他生成了这样子,所以只要他心里还懂好歹,露生就不怪他。

“接下来该怎么办?”露生又问,“你有打算了吗?”

龙相俯身将两只胳膊肘架在大腿上,然后双手托着下巴,侧过脸对着露生抿嘴一笑。

他始终不言语,露生也不好追问不休。端起那碗热粥搅了搅,他舀起一勺喂到了龙相的嘴边。勺子不小,于是龙相也把嘴张得老大,要把勺中热粥一口吞下。露生看着他的吃相,心中生出了一点疲惫的喜悦。又来避难了,又来给他做牛做马当奴才了,这真是宿命一样的轮回。

粥还是热的,龙相吃着吃着流了鼻涕,抬了衣袖便是一抹。露生啧地一咂嘴,随即从裤兜里摸出手帕给他重新擦了鼻子。龙相没有躲闪也没有道谢,仰着脸任他擦。

吃完了半碗粥,因为外界再无新消息,所以露生劝龙相睡一觉,然而龙相不肯。于是露生挪到了沙发一边,让他枕着自己的大腿躺一会儿。这回龙相肯了,然而又要求露生拍他,因为丫丫已经拍了他三年。

露生当真一下一下轻拍着他。这回真是四野俱静了,只是不知道天光大亮之后,会是怎样的一个世界。慢慢地镇定下来,他像是感到疑惑了,自己告诉自己:满树才死了。

真死了,看得准准的,心中最后一块乌云消散了,他再不是背负着血海深仇、连笑一笑都感觉负罪的孤儿了。这回他对得起父亲和妹妹了,真有一天死了,在天堂或地狱见了他们,也挺得直腰板了。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过,轻松得让他一时忘记了自己的罪孽——他把艾琳抛到脑后去了。

他只轻轻地拍着龙相的手臂肩膀,像是拍着一个极幼小的婴孩,他又偶尔想到楼上的丫丫。楼上的丫丫躺在热被窝里,也一定睡得正香。好,真是好,他想自己从此时此刻开始,要正正经经地重新活了。

“哎。”他看见龙相的眼睛半睁半闭,于是小声对他说道,“你知道吗?我本来的学名,不是白露生。”

龙相迟缓地睁大了眼睛,斜了黑眼珠子看他,从鼻子里哼出了软而长的一声疑问,“嗯?”

露生含笑望着他,“十二岁之前,我名叫白颂德。露生是我的乳名,因为我是秋天的生日,我娘生我那天,正好是白露。”

龙相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面无表情地重新闭了眼睛,喃喃说道:“哦,白送的。”

露生又气又笑地打了他一下,“胡说八道。”

龙相翻了个身,把脸埋进了他的肚腹,又含糊答道:“你本来就是被人白送到我家的。”

露生不同他争辩了,懒洋洋地向后一靠,他闭上眼睛,只觉自己轻飘飘地往上飞。没有仇恨了,没有重担了,他忽然向前欠身,从茶几上抓起了龙相喝剩的小半瓶酒。仰头闭眼猛灌了一大口,他随即哈地吐了一口气,然后颠了颠大腿,梦游一样地仰靠过去笑了几声。

龙相只睡了一个多小时,便被电话吵醒了。

他的亲信副官,常胜,先前一直没有影,如今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睁着一双满布红血丝的眼睛,他把嘴凑到龙相耳边,做叽叽喳喳的长报告。龙相先是枕着露生的大腿听,听着听着一挺身坐了起来,也没对露生做吩咐,直接就跟着常胜走出去了。

露生没敢多问,怕耽误了他的大事。

龙相一走,便是连着两天不见踪影。

露生通过报纸了解外面的情况,丫丫也跟着他看,但丫丫只会看个热闹。能上报纸的消息,自然不会是机密,换言之,在露生眼中,那些新闻的价值都不大。满树才死了,满家一方当然不会善罢甘休;而龙相这一方不知是谁出的主意,硬说龙相对满树才是误杀——云帅的本意是要杀那开第一枪的刺客。

可刺客后来怎么跟着云帅跑了呢?那不知道,当时情形混乱,一定是人眼看错了,怪谁都行,别怪云帅。

两方对质,龙家这一方很有死鸭子嘴硬之风。略有眼力的人都能看出几分真相,当事双方更是心如明镜,然而大战也并没有立刻爆发,因为不知是谁手眼通天,居然查出了露生的身份。十几年前的旧事随之被翻了出来,这一回恩怨情仇乱成了一团,谁有理谁没理就更说不清楚了。

最后,满家如今的当家人满大少爷,以及满树才的亲信部下们联合提出了要求,让龙相把杀人凶手交出来——他们昧着良心承认龙相是误杀。可龙相误了,那对着满将军开出第一枪的青年,难道也是误开?

与此同时,艾琳也上报了。

露生是她带回家的,这是有目共睹的事情。而且在那之前,她和露生在天津招摇过市,两个人天天挽着胳膊轧马路,也是被许多人看见了的。于是艾琳骤然沦为了露生的帮凶。

报纸上对艾琳只是骂,并没有报道她的近况,大概也是消息匮乏,想报而不可得。露生渐渐地不大敢读报纸了,龙相不许他出门,他有了心事,只能向丫丫说。

他说:“我真怕她有个三长两短,我真是害苦了她了。”

丫丫嗫嚅着说不出什么来,理智上也承认大哥哥这一手够缺德,但在感情上,她坚决地站在露生这一边。露生纵是缺德了,也是情有可原。至于满五小姐……

丫丫想象着自己是那位满五小姐,想象的结果是“没法活了”。

但她可不那么说,她怕露生担惊受怕。她笨嘴拙舌地宽慰露生,说道:“兴许她会出洋躲一躲呢,你不说她会讲洋话吗?到了外国,不就没人说她了?”

这句安慰显然没有力度,露生听了,眼皮都没抬。所以丫丫讪讪地又道:“大哥哥,她要不是满家的人,你俩倒还真是挺般配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也知道自己说的话是丫头水平,“你俩都高。”

露生沉着脸摇了摇头,“我很早就知道她是满家的人,她再好,我心里被仇恨压着,也没法对她动感情。”

丫丫笑了一下,心想他又说这些书本上的话。

露生又道:“过日子,没感情是不行的。好比咱家那个少爷,要是没感情的话,我对他一分钟都受不了。”

丫丫不知道这句话该怎么接,只好又是一笑。

两个人都没有话说,可是一个站一个坐,感觉也很自然。有人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他俩也后知后觉,直到那人打了立正,他们才一起吓了一跳。

来者是常胜。常胜立正之后,像怕吓着谁似的,小声问露生:“少爷没回来?”

露生莫名其妙,“没回来。你没一直跟着他?”

常胜听龙相不在,声音立时高了些许,“我回了一趟北京。老陈没了,总得给他家里发点儿抚恤啊,我就专门负责这事儿去了。”

露生只对陈妈一人有感情,陈妈平时不大提家长里短,所以他总觉得老陈是个陌生人,“哦……陈妈现在怎么样?”

常胜答道:“我没和他家乡联系,直接把抚恤金给陈有庆了。那小子哭了个死去活来,我劝了他一天一夜。陈有庆现在跟着棺材回家去了,少爷说,等他回来了,给他升一级官。”

说完这话,常胜告辞而走,出门找龙相复命去了。而他前脚刚走,龙相就回来了。他进门之后第一句话便是:“露生,老徐有没有派人来找过你?”不等露生回答,他紧接着又道:“从现在开始,你不许出公馆大门!你不听话,出去让人毙了,可别怨我!”

第二十四章:离人无泪

露生是在龙公馆内闷了两天之后,才得知自己现在成了几方面势力争相抢夺的红人——首先,满树才留下的千军万马之中,就有好些位有头有脸的人物要活捉了他,用他的脑袋去祭奠死去的满树才。并不是他们全部对满树才情深似海,而是给他们的顶头老上司报仇雪恨,乃是一个扬名立万的机会。此刻满家的军队群龙无首,正急需一位新鲜出炉的带头大哥呢!

这帮人要杀他,满树才的孙男娣女们也发誓不饶他——家里老头子不明不白地死了,儿女无论如何是不能善罢甘休的。让他们去杀龙司令,那属于作死,而且即便真死了,也还未必能够成功;那么退而求其次,杀不成姓龙的,就杀姓白的吧!正好两家如今也可以勉强算是有了世仇:老满先杀老白,小白再杀老满,现在轮到小满们登场,磨刀霍霍向小白,也是非常的合理。

除此之外,另有第三方势力,则是欲望简单,只想把白露生嚼嚼吃了。这第三方的领导人,便是徐参谋长。徐参谋长一直知道露生的存在,也一直没有意识到露生的存在。露生原来在龙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但从不闯祸,甚至等闲都不出声,怎么看都是个没出息的好孩子。徐参谋长殚精竭虑地常年驯龙,就没想到那头上长角的少爷身边还埋伏着这么一个狠角色;而龙相这疯狗似的东西,居然也就真受了他的蛊惑与摆布。这可真是一代不如一代,龙孝臣可是一辈子都没偏听过旁人半句话。

徐参谋长以龙相精神上的父亲自居,此刻这位儿子不领会他那柏拉图式的父爱,反而鬼迷心窍地维护一个孤小子,徐参谋长不仅愤怒,而且嫉妒,由此也越发地把露生视为眼中钉。幸亏露生是个男的,否则徐参谋长非把他归到妲己褒姒那一类里去不可。是个男的,他也不能放了他。对着龙相摊了牌,他说:“少爷赶紧把他推出去吧!兄弟情义不是这样讲的,你实心眼儿,你讲了,可他讲了吗?他拿着你当枪使,你自己不知道?你为了他开战,值得吗?”

龙相默然无语。他考虑的不是值得不值得的问题,他想得更实际。如果有胜算,他早把满树才和满树才的人马全吞了,几年来一直不吞,现在当然也不会瞬间有了尖牙利齿和好胃口。他打不过满树才,满树才也打不过他,所以两人才保持了这么些年的平衡。可现在满树才没了,满树才的部下们各自为政,“平衡”对于他们来讲是无意义的,他们要的是浑水摸鱼、乱世为王。

龙相忍不住叹了口气,这口气让他叹得很长很沉,有模有样的。徐参谋长听了他的叹息,立刻看了他一眼,然而他叹过无语,就是不表态。

露生终于意识到自己那落了空的一枪,竟然打乱了天下风云。

他不通军事,他以为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龙相出头,为自己去和满家打一仗。龙相前些年是经常跑战场的,而且一打就赢,不像是打仗,倒像是郊游。现在他知道了,不是的,龙相有龙相的心事和抱负。他在家里,对着自己和丫丫,阴晴不定地又撒野又撒娇,看着是个疯疯癫癫的小浑蛋;可是走出这个家门,对着千万部下,他也有威风凛凛、城府森森的一面,他是前途无量的“云帅”。

露生想和龙相谈谈,然而龙相连着几天不回家,他有话就只好对着丫丫说。他说十句,丫丫大概能听明白六七句,但的确是个很好的听众。只要他不撵,她就不走,并且每隔一会儿就起身走过来,往他那茶杯里续些茶水,或者见缝插针地问一句:“饿不饿?”

露生没觉得丫丫头发长见识短,露生觉得丫丫这样正好。丫丫笨,胆子也小,性情更是软成了一团面,狗都能上来对她汪汪几声。当了这么多年司令太太,还是一身丫头气。可露生想,其实自己就是喜欢这样的她,就是喜欢她笨拙她懦弱,就是喜欢她一遇了事情就跑回来喊大哥哥。喜欢她是这样,喜欢龙相其实也是这样。他永生都是午夜围墙外那个死里逃生的小男孩,上一次他没能保护妹妹,所以这一回抱愧而来,要重做一回好哥哥,把那柔弱的、疯狂的全揽到怀中。世界不要的,他要。

在失踪了长达一个礼拜之后,这天夜里,龙相忽然回了家。

他进门的时间是晚上八点多钟,在都市里,这当然不是入睡的时候。露生和丫丫坐在客厅里,两人之间隔了能有一米远,正在小声交谈。丫丫照例是说不出什么有水平的高级话来,露生一递一句地陪着她闲聊,先是感觉自己在哄小丫头,后来又感觉有些好笑,因为这谈话让他感觉轻松惬意,他几乎怀疑自己也有点女性化。

谈着谈着,丫丫抬眼望向正前方的客厅大门,先是惊了一下,随即立刻站起了身,“回来了?”

露生回头向后看,天气凉了,客厅门口挂了一道帘子,此刻帘子被一只手掀开了一道缝,缝中露出一只直瞪瞪的眼睛。龙相这副样子倒也是久违的了,露生记得在丫丫嫁给他之前,他就时常像个鬼似的窥视偷听,生怕自己和丫丫藏了什么体己秘密,不告诉他。其实那个时候自己真是有私心的,不过现在没关系了,现在他心底无私,换言之,是死心了。抬手对着门口一招,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同时也做好了战斗准备,“来。”

门帘一闪,龙相踢踢踏踏地走了进来。丫丫不敢和他并肩落座,他走向沙发,她便起身绕到沙发后站立。于是他一屁股坐到了丫丫的位置上,又没了骨头似的向后一仰,两条腿东一条西一条的,一直伸到了露生的脚下。

露生欠身一拍他的膝盖,“累了?”

龙相打了个哈欠,在呼出气息的同时嗯了一声。

露生和丫丫对视一眼,这一眼对视得两个人心里一起喜悦了一下,仿佛是在一瞬间回到了旧时光,两人串通一气,对付龙相一个。对视完毕了,丫丫低头问龙相的后脑勺:“你饿不饿?”

龙相一摇头。

丫丫立刻又道:“那我上楼给你放洗澡水。”

说完这话,丫丫安全撤退,留下了露生与他周旋。露生欠身仔细地看他,“哎,到底是怎么了?”

龙相翻了他一眼,随即抄起身边的缎子面靠枕,用力掷向了露生的面门,“害人精!”

露生被那靠枕迎头砸了一下,然而因为实在是不疼不痒,所以并不生气。起身走到龙相身边坐下,他又问道:“你告诉我,要不然我猜不出。”

龙相冷笑一声,不看他,对着前方说:“你害死我了!”

露生的心向上猛地一提,“要打仗了?因为我?”

龙相扭过脸,直视着他的眼睛说话,“露生,你太可恨了,你分明就是在故意逼我。那年你要是没来我家就好了,我不认识你,我就不必管你了。你坏了我的大事,我恨死你了。我、我……”

他乱了呼吸,双眼也泛了红,“我气死了,我想杀了你……可你要是真死了,我又要想你了。”

露生看他情绪不对,暗暗地提高了警惕,而就在他话音落下的一瞬间,露生只觉眼前一花,正是他挟着风扑向了自己。下意识地抬手一挡,他先是把龙相推回原位,趁着龙相没坐稳当,他又握住他的肩膀一扳一转,让他身不由己地背对了自己。这回从后方伸手握住了他两只腕子,露生让他暂时无法打人也无法咬人了。

龙相没有挣扎,于是两个人竟是很和平地一起沉默了片刻。在这沉默的空当里,龙相想了什么,露生不得而知,露生只知道自己把满树才中枪前后的情景反复回忆了好几遍。记忆中的画面里既有死亡又有鲜血,然而他不惧不畏,只觉心中宁静、大功告成。

然后,他开了口。

“是不是又有人让你把我交出去了?”

他攥着龙相的手腕,声音在龙相的耳边轻轻地响,“非交不可的话,就交吧,我不怨恨你,真的。”

手指感受到了龙相的脉搏,他语气安然,不是负气的言语,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我这个人很自私,不是白对你好的。我不管你的大事是怎么安排的,你不为我杀满树才,我就恨你。我知道你离不开我,所以我走,我惩罚你。”

龙相挣扎着回头看他。

露生对他笑了一下,“现在好了,现在我不恨你了,我又是对你最好的露生了。我不知道我是为什么活的,仿佛我活着、长大,就只是为了报仇。现在仇已经报了,我没别的事了。活着固然好,死也无憾了。”

龙相瞪着黑眼珠子,显然是惊讶了,“我没想杀你,我只是不高兴,想向你发发脾气。你让我打几下就是了,哪来那么多废话?我当然知道你是在惩罚我,你从小就像个娘们儿一样,一生气就要走,妈的应该打断你的腿!丫丫呢?让丫丫过来,我不用你伺候,你现在对我不像原来那么好了。我累成这样儿,你也不管我,就知道说你那些破事,烦死了!”

露生松开了手,忽然有些恼羞成怒。龙相没打他,他倒是有点想揍龙相一顿了。

露生让龙相上楼睡觉去,然而未等龙相起身,常胜忽然来了。

露生感觉常胜如今颇有几分仙气,没事的时候从来看不见他,一有事了,他像凭空冒出来的一般,冷不丁地就出现在了人前。

常胜向龙相汇报了两件事。一:陈有庆那小子带着他爹的抚恤金,在到家前夕失踪了,显然,这是一场携款潜逃;二:满五小姐——说这话时他飞快地扫了露生一眼——离家出走了。这笔账赖不到别人头上,满家人直接把矛头又对准了白露生。

龙相疲惫地向外挥了挥手,示意常胜退下,同时认为这两件事情都与己无关,不值一听。等常胜走了,他笑着扭头去看露生,笑不是好笑,所以露生只好硬着头皮不理会。

笑了片刻,龙相探头凑向了他,低声问道:“你和满五小姐睡过了没有?”

露生立刻摇了头,“没有没有没有。”

龙相用手指一戳他的胸膛,双目炯炯,“真没有?她那么——”

露生霍然而起,面红耳赤,“她是正经姑娘。我利用了她不假,可我还不至于——”

话到此处,他再说不下去,感觉像是年轻的夫妻光屁股打架,被小孩子撞见了。而龙相笑嘻嘻地向后一靠,架起了二郎腿一荡一荡,“哟,露生,你在外面跑了一年多,不会还是童男吧?”

露生拧起了眉毛,保持着要走的姿势没变,只是低头斥道:“收起你这副下流的嘴脸,给我上楼睡觉去!”

然后他像是承受不住对方的下流之气,慌里慌张地先跑了。正经的大哥哥做久了,他连耳朵都是纯洁的,听不得那些贼兮兮的怪话。

一夜过后,露生早早地起了床,心里隐隐有些惦念艾琳。回想起不久之前他和艾琳在一起的时光,恍如隔世。丫丫和龙相构成了一个大漩涡,专门是来卷他的。他刚在这龙公馆里住了十几天,可就时常产生错觉,认为自己从未离开过他们。从小时候到今天,一直和他们在一起。

露生轻车熟路地进餐厅,先人一步地吃早餐读报纸,一切都做得自然而然,仿佛他在这座小洋楼里已经生活了一辈子。只是早餐有一样热咖啡,是让他感觉有些陌生的。一端起咖啡杯,他就想起了艾琳——艾琳最爱喝这些西洋饮料,在咖啡店里可以一坐坐半天。

然后他承认了自己的无耻和懦弱。他是不敢再见艾琳的,如果见了,也会远远地避开。无颜相见,真是无颜。

楼上有了动静,是龙相在发起床气。露生不假思索地跑上楼去,闯进了人家小夫妻的卧室里。一手攥住龙相的光胳膊,他对着丫丫狠狠一挥手。丫丫刚挨了一记重拳,此刻一声不吭,撒腿就跑。

半个小时之后,龙相和丫丫坐在餐厅里,没事人似的喝粥。龙相吃小笼包,给自己夹一个,也给丫丫夹一个。丫丫那挨了拳头的肩胛还疼着,但是眼角余光瞥到了露生的身影,她便像是有了主心骨一般,安心地、麻木不仁地吃了起来。

吃完了早饭,龙相往客厅内的长沙发上一躺,也不睡,也不走。露生问他这是在干什么,他爱答不理地答道:“保护你。”

龙公馆是有卫兵站岗的,除了门口卫兵之外,周围还有队伍巡逻,甚至墙头上还扯了铁丝电网,怎么看都不需要龙相这样一位卧佛似的保镖。因为他在,所以丫丫那些一分钱不值的琐碎话语减少了十分之九,几乎有了点惜字如金的意思。露生不在,她常年地做闷葫芦,也没觉得怎样;如今露生回来了,她连着说了好些天的废话,竟像是说出了瘾,闭嘴坐在一旁,她感觉颇憋得慌。默诵似的动了动嘴唇,她抬眼去看露生。露生背对着他们站在窗前,虽是一动不动,但是身姿依然潇洒。

龙相在家躺了两天,躺得家中死气沉沉。到了第三天,军务把他逼出了门。他前脚刚走,丫丫后脚就进了门,告诉露生:“院里刚才过去了一只大猫,猫嘴里还叼着个小崽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