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生真笑了,龙相这话出乎了他的意料,“还想‘玩玩’?”

龙相理直气壮地一点头,“玩玩。白天我困得要命,大概是饿的,现在吃饱了,就精神了。”露生抬手对着侍者遥遥一招,同时对着龙相笑道:“浑小子,我饿着你了?要不要再加一客冰淇淋?”

龙相不要冰淇淋,于是露生会了账,带着他往那热闹地方去。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话,说得有来言有去语,非常地连贯和谐。龙相说露生过的是王八蛋日子,家里竟然没有汽车,一辆都没有;露生说没人会开,想要坐汽车,就还得雇个汽车夫。龙相立刻推了他一下,带着点要撒野的劲儿,说:“你不会自己学吗?”

其实论斗嘴他也不是露生的对手,但露生懒得和他对吵,他爱说什么,就让他说什么去。繁华的地界终究路途有限,他们两个也没有长篇大论,露生便把他领进了一间酒吧里。酒吧也分三六九等,据他从唐小姐那里得来的信息,这间酒吧便属于高等地方。烂醉如泥的水兵之流是绝不会进入的,晚上还会表演较为端庄一点的大腿舞——所谓端庄,便是白俄舞女在露大腿的时候,不会把别的什么也一并露出来刺人眼睛。露生和龙相占据了一张小圆桌,龙相还得到了一杯凉啤酒。露生告诉他“慢慢喝,就一杯”,他通情达理地点了点头,然后咕咚咕咚两大口干了杯。

然而他也没再要酒,这让露生简直有点感动。这放到先前是不能够的,露生想这小子真是长大了。

舞池内的鼓声忽然激烈起来,五彩灯光也开始急遽地闪烁,正是跳大腿舞的白俄舞女们要联袂登场了。露生挪到了龙相身边坐,那里视野开阔,难得来一趟,他也想好好地看一场舞蹈。奔三十岁的人了,还没尝过女人的滋味,爱是爱过的,然而又总是别有心肠,不得不点到为止。

也动过坏心思,在跑回北方救他们的时候——想着龙相疯了,再不能仗势欺人了,正好把丫丫让给他。横竖跑到了上海,再没熟悉的耳目盯着他们,他硬说自己和丫丫是两口子,谁又找得出破绽来?

白花花的大腿大开大合,晃花了周围绅士们的眼睛;白花花的胸脯大抖大颤,更是动人的风景。开始有人随着节奏拍巴掌了,露生红了脸,同时分心看着龙相,怕他受了这狂欢气氛的感染,也跟着撒一场欢。

然而龙相很让他放心。从某种意义来讲,龙相似乎比他更不近女色。舞池里的空气都震颤了,露生斜着眼睛,却见龙相仰起头张了嘴,正在控那啤酒杯里的最后几滴残余。这副馋相让露生放了心,安安生生地把目光转向前方,再次一头扎进肉浪里去了。

下一秒,他忽然愣了一下。

在翻飞旋转的花绸子舞裙之后,他感觉自己看到了艾琳。

艾琳和那些舞裙并无关系,她是远远地站在阴暗处的观众群里。舞池里亮的地方是这样的亮,衬托得舞池外暗的地方是那样的暗。站在那样的暗处还能引人注目,也就只有艾琳能够做到。

她瘦了,越发显得轮廓清晰、眉眼浓重。脑袋昂得高,西洋式的发髻堆得更高。她端着瓷器一样光滑的白肩膀,很安然地骄矜着。音乐忽然起了个高调,舞女们的旋转越发激烈,她和其余人等一起抚掌大笑,笑容热烈,唇红齿白。

露生怔怔地望着她,没瞧出她的路数来。看样子,她现在应该过得不错,但是为什么会不错?难道她的家庭重新接纳她了?还是她遇到了一个愿意供养她的男子?

一只手没轻没重地打了他一下,吓得他猛一哆嗦。变脸失色地扭过头,他对龙相瞪起眼睛,“打我干什么?”

龙相向他一晃手里的大玻璃杯,“再来一杯吧!”

气流顺着露生的鼻子往外走,紧绷的身体瞬间松弛了,露生忽然感到了疲惫,“进来时是怎么说的?”

龙相犹豫了一下,紧接着也瞪起眼睛,“白露生,老子想多喝杯啤酒都不行了?我喝啤酒又没花了你的家产,用得着你管?你还是老子花钱养着的呢!”

露生不和他一般见识,伸手要去夺他的杯子。龙相扬手一躲,偏不给他。露生看他动作极大,立时急了,低声咬牙道:“还闹!我好像看见艾琳了!”

此言一出,龙相果然老实了些许,“谁?满五小姐?”

露生一点头。

龙相把玻璃杯放到了桌子上,小声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跟她和好,还是咱俩赶紧跑?”

露生六神无主地抬眼又往前看。其实是没脸去见艾琳的,可又怕她孤立无援,会为了华服美食而堕落。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龙相的手,他也不知道怎么办好了。把龙相的手慢慢摁在了椅子扶手上,他心里还没想出个眉目来,但是已经身不由己地欠了身。不能就这么脚底抹油地溜了,他想,自己今晚一旦走了,将来未必再有机会见到艾琳。而一个人是往好里走还是往坏里走,兴许一晚上就定下来了。

可他刚站直了身,艾琳身边忽然多了个男人。

那男人是西装革履的打扮,头发却剃得极短,像个讲武堂里的大学生。人是平头正脸的长相,在闪闪烁烁的灯光中,面貌有些阴晴不定——艾琳偶尔侧过脸对他说话,他便立刻活泛地笑一笑;艾琳不说话,他便面无表情地一直站着。看他那个架势,不该是保镖一流的人物,可若说他也是一位花花公子,看气质却也很不像。

露生远远地望着那个人,起初对他是完全地不认识,然而渐渐地又感觉有些眼熟。正当此时,艾琳眼波一转,正扫过了他的面孔。

双方骤然相视,这回一起怔住了。

艾琳睁大眼睛看着露生,而露生的脑子里则是轰然一声,炸了个天清月明。

想起那人是谁了!

陈有庆!

陈妈的儿子——不,不对,和陈妈没什么关系,是老陈在外头弄回家的私生儿子,陈有庆!老陈死了,他在扶灵回家时半路跑了,就是他!

一把攥起龙相的手腕,露生一言不发,拽起他就往外走。心中再有愧,今天也无法偿还了,不为别的,就为了龙相当初发神经,无缘无故地一枪毙了陈有庆的爹。杀父之仇是可以轻描淡写地翻过去的吗?况且那陈有庆现在身份不明,至少,绝不是先前那个乡下小子了。

龙相今天真是好,糊里糊涂地被他拽出了酒吧,竟然十分顺从,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问。及至见到星星月亮了,他才开了口,“怎么啦?不找她了?”

露生领着他向前快步走,一边走一边急急说道:“我看见陈有庆了。”

“谁?”

“老陈的二儿子,陈有庆,给你当过好几天跟班的那个。”

“他?你躲他干什么?”

“你把人家的爹毙了,你忘了?”

“我毙了他爹?开玩笑,我毙老陈干什么?”

露生不再对他废话。他记不记得,不要紧,要紧的是陈有庆不疯不傻,一定记得。

第二十九章:山雨欲至

露生动作快,可是没有艾琳的眼睛快,尤其他是个鹤立鸡群的高个子,坐在暗处不动倒也罢了,一旦动了,便是分外地显眼。

艾琳只是没想到自己会在此时此地见到他。如果早想到了,哪怕是早了十秒钟,她也不会由着他这样贼似的跑掉。这人害得她不成了她,幸亏她又遇上了一个陈有庆,幸亏陈有庆吃她的手段,否则的话怎么办?鬼混去?死了去?

这个时候,陈有庆用胳膊肘轻轻碰了她一下。她回过头,就和他打了照面。两人近得可以行贴面礼,然而她只看他的脸,不看他的眼睛。用胳膊肘碰她一下,或者用其他的什么部位触她一下,是陈有庆最近才有的举动。艾琳想这大概是因为他确定自己这一回是稳稳当当地真发达了,今非昔比了,所以有底气伸出手,开始要向自己连本带利地讨要了。她是感激陈有庆的,纵使他不讨要,她想自己迟早也是要给——两年了,陈有庆供菩萨一样地供着她,对她只是看。先是偷偷地窥视,后是微笑着欣赏,着了魔似的,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爱她。两年间,他只在一次酩酊大醉时忽然抱着她亲了一口,她当场给了他一个嘴巴,一个嘴巴就把这样一条七尺大汉打老实了。

无情无绪地看了陈有庆一眼,艾琳转向了前方。陈有庆是个双面人,在她面前是个为情所困的怯懦小子;离了她,则是个无所不为的狡诈汉子。艾琳听他和他的同僚们谈笑风生,感觉他都不是一般的粗俗油滑。这也奇了,她仿佛是专门吸引这一类人,或者是被这一类人吸引——白露生不也是个表里不一的?

“累不累?”陈有庆的声音在她耳边低响,“要不要到那边去坐坐?”

艾琳点头。于是陈有庆引着她绕开人群,正想为艾琳挑个好位子坐下,她忽然低声说了一句话。

陈有庆没听清楚,于是俯身把耳朵伸到了艾琳嘴边。艾琳将话重复了一遍,这回他听明白了。

艾琳说:“我刚才看到了白露生和龙云腾。”

陈有庆面无表情地眨了眨眼睛,随即转向艾琳,“龙云腾?他没死?”

艾琳答道:“我不知道他死没死,我只知道我刚才看到的人很像他,他身边的人,也很像白露生。”

陈有庆一挥手,“那没错了!走,追他!”

在陈有庆满城找人之时,露生和龙相已经进了家门。龙相后知后觉,进门之后才聪明起来,问露生:“家里有枪没有?”在得知家里没枪之后,他劈头扇了露生一巴掌,“你个活废物,跟我混了这么多年,家里连件能杀人的家什都没有。你的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我这些年给你挣的那些家底,再招兵买马一次都够了,你可好,他妈的连一把枪都不预备!丫丫就是被你害死了,当初我要是脑袋清醒,我他妈来一个毙一个,绝不会闹得像丧家犬一样!你赔,赔我丫丫!我没老婆了,你赔!”

露生听了这些话,感觉都是畜生的言语,幸好自己年纪越大,心胸越宽,十分地能包容。

“自己去洗个澡,然后上床睡觉,好不好?”他和龙相打商量,“今天吃也吃了,玩也玩了,现在歇着去吧,好不好?”

这两句话把龙相哄上楼去了,留下露生独自坐在客厅里发闷。老陈的儿子,他不能不提防。不管怎么讲,老陈死得都太冤了。杀父之仇岂是可以轻描淡写揭过去的?自己不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楼上隐隐响起了歌声,露生歪着脑袋往上看,心想这一趟门出得真是有效果,疯小子竟然高兴起来了。刚才那几句畜生话,也很有他往日的风格。这唱的都是些什么鬼哭狼嚎?听不出,仿佛是最土最野的山歌,三句不离脐下三寸,语言也不是他俩口中的语言。

露生有心事,然而自己坐了良久,一个能说话的人都找不到。双手插兜在楼内无声地来回踱步,他最后翻出了丫丫留下的那张照片。

看着丫丫,他心里没有什么明确的情绪,只想:“这小模样儿。”

恶语连篇的龙相,让露生感觉十分安心。非得这样的龙相才能算是正常。他一乖,露生反倒心惊。

露生本来打算这几天就搬到楼下客房里去住的,可经过今晚的奇遇,他决定推迟搬家时间,仿佛陈有庆是个剑仙,会在千里之外祭出飞剑,夜里进房割了龙相的脑袋。飞剑当然不会有,但他感觉自己还是守在一旁比较稳妥,毕竟“就剩这一个了”。

一夜过后,天下太平。露生出门看看,也没在门前院后发现可疑分子。这里是租界地,本来就比其他地方文明安全一点;况且对外,这幢房屋乃是姓白的,陈有庆纵是想要追查,一时怕也追查不到。然而家里一样武器都没有,似乎真是不行的,但话又说回来——他难道到百货公司里买手枪去吗?

思及此,他在大门外翩然一转,把目光射向了他的芳邻。脑筋来回活动了一回,他当天下午便登了唐公馆的门。在如愿见到唐小姐之后,他开门见山地请求对方帮自己买一把手枪。唐小姐听闻此言,又惊又笑,“怎么?你惹了仇家了?”

露生答道:“是我那个兄弟——你知道他是——他在北方闹出过人命官司——现在人家——”

一番话,因为须得是半真半假,所以被露生说得吞吞吐吐。唐小姐很有耐心地听完了,最后问道:“你兄弟那毛线活干得怎么样了?”

露生听了,有些窘,“哦,很不怎么样,他只是拿它当个消遣。”

唐小姐扑哧笑了,因为一直感觉这兄弟二人有些滑稽。不过笑归笑,重提那把手枪,她正了正脸色,问道:“你会开枪吗?”

露生迟疑着措辞,既想不露底细,又要显得自己语言真诚,“会倒是会,但是没有真的——”

唐小姐一脸心知肚明的笑意,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好了好了,我是怕你不会使枪,误伤了自己,到时候再赖上我。真出了事情,你可以带着你兄弟往我家里跑,我呢,能保护你就保护,保护不了你,我把你送巡捕房去。英国人横是不能让你死在巡捕房里头,对不对?”

露生听了这一番大实话,心里怪不得劲儿的,感觉唐小姐这人太好了,自己无以为报,似乎非得在她面前哭一场才合适。

半个小时后,露生回了家,带着一把勃朗宁小手枪,二十发子弹,以及一罐唐公馆自产的蜜饯。这手枪是唐小姐送给他的,没要钱。唐小姐自有一套理论,对待朋友,对方越是阔绰,她越是大方;对方越是大方,她越是豪爽。可若是有人想拿她当冤大头算计,她把金钱荷包的口子一勒,能立刻变成一只狡猾的貔貅,不但敲骨吸髓,而且只进不出,恶毒精明得令人发指。

露生很阔绰,也很大方,尤其是身上有股子招女人喜欢的劲儿,所以唐小姐对他格外善待。露生自己心里也很清楚,所以在回家的路上,他一边走一边想自己实在是适合做一名上门女婿。在这一项事业上,自己简直极有天赋。然而这样有天赋,奔三十了,还是个处男,真是老天讽刺。

喂狗似的,他把蜜饯喂了龙相,然后自己悄悄地把手枪藏好。龙相从昨晚开始,精神状况越来越好,今天尤其振奋,从早上到如今,他扯着大嗓门侃侃而谈,没有一句话是有良心的人能说出来的,蜜饯都堵不住他的嘴。露生很麻木地听着,始终没生气,只是忽然很想狠狠地吓他一下子,让他恢复前些天那个半疯半傻的状态,重新做个老实弟弟。

龙相连着活泼了好几天,最后连绵的梅雨终于还是浇灭了他那股子邪精神。陈有庆并没有杀上门来,龙相紧挨着露生坐下,也安静了。露生问他怎么不说话了,他低声答道:“心里不痛快。”再问他是怎么个不痛快法,他也说不清楚,只道:“总是想过去的事情,想哭。”

露生听了这话,一时哑然。心想自己这是养了一盆花嘛,太阳大了不行,雨水重了也不行。将手指插进对方的短头发里,他摸索着摁了摁对方脑袋上那两个小疙瘩。

这时候,龙相低声说道:“真想从头再来,再干它一场!”

露生吓了一跳,“不行!”

龙相立时转向了他,一双眼睛黑的极黑白的极白,瞳孔像是深山洞,洞子深处有鬼火,“怎么?你看不起我?”

露生正色答道:“因为你和别人不一样。别人胜便胜了,败便败了,你呢?你行吗?”然后他低头一抖手里的报纸,“上次救你,我已经丢了半条命。想要彻底地害死我,你就干你的吧!丫丫没了,我也没了,你自己当大总统去吧!”

龙相沉默片刻,末了小声嘀咕道:“又生气了?”

在嘴上,露生对龙相似乎是无为而治;但在行动上,他则是给龙相下了禁足令。龙相隔着窗户看细雨,看得唉声叹气,同时又心里发烧浑身作痒。于是在天黑灯亮的时候,他向露生提出要求:“我要去看大腿舞!”

露生刚洗了个澡,听闻此言,他一撩浴袍一抬腿,单脚踩着椅子说道:“现成的大腿,请看吧!”

龙相一愣,随即向旁一躲,“谁看你的腿!”

露生啪地一拍大腿,“只有这么一款,要看请看,不看就睡觉去!”

龙相龇牙咧嘴地转身上楼,一边上一边唠叨,“恶心,露生,你够恶心的。你总不讨老婆,我看你要憋出毛病了。”

露生放下腿,趿拉着拖鞋去餐厅取热咖啡,“我不讨老婆?我是讨不到吗?我是为了谁不讨老婆?”

龙相的影子在楼梯尽头一闪,人没了,空留余音,“妈的反正不是为了我。”

他这嗓门很是不小,露生端着一杯热咖啡往客厅里走,听得清清楚楚。在沙发前坐下来,他低头嗅了嗅咖啡香气。咖啡偏于淡,喝了不提神,他纯粹只是想喝个热和香。

然而嘴唇噘起来刚凑到杯口,客厅外响起了脚步声,有人撩起客厅帘子,轻轻地把脑袋伸了进来,“先生,外面来了一位客。”

露生抬眼望着门口那张孩子脸,认得他是自家的小门房,“客?谁?”

“是个男的,他说他叫常胜,原来和小爷是一家的。”

露生看着小门房,脑筋慢慢地开始转。这家里一共只有两个主人,小门房不知受了何等启发,自作主张地称露生为先生,称龙相为小爷,分得倒是很清楚。先生和小爷听了,虽然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但是也都没意见。

“常胜?”露生想,“他还活着?他是怎么找过来的?他知道龙相没死?他来干什么?”

对着小门房一点头,他放下咖啡起了身,“你把他领到东头那间小厅里去,先招待招待他,我去换身衣服。”

小门房领命而去,露生也随即上了楼——他没惊动龙相,悄无声息地穿了长裤长衫,然后像个鬼似的飘然而下。长衫是天青色的,旧得柔软,随着他的行走一步一颤。家里的女佣已经回仆人房休息去了,楼内一个闲杂人等都没有,壁灯也是隔了老远才亮一盏。在楼东头的一间小屋子里,露生鬼气森森地露了面。

衣服架子似的站在门口,他看见了常胜。常胜一身平常穿戴,早没了当初的意气风发,明显见了老。露生对他有戒心,笑也不是温暖的笑,而常胜对着他一鞠躬,倒是异常地谦逊客气,“白少爷,久没看见您了。”

露生说道:“可不是久没见面了,你这一年多是在哪里?”

常胜答道:“说起来惭愧,我对不住我家少爷。那次我跟着卫队一起,让敌人给冲得乱跑,就跟少爷跑散了。我当时胆子小,藏了好久没敢露面,等再出来的时候,就听说少爷失踪了。”

露生点了点头,语气不善,“那你怎么又会找到这里来?”

常胜不大好意思地一笑,“我干别的不成,回咱们老家只能是干待着,就跟几个朋友到上海来了。结果在上海,我遇到了个熟人,您猜怎么着?他现在给陈有庆当跟班。陈有庆,就是老陈的那个二儿子,这两年也不知道是怎么混的,混成师长了!”

露生勉强做了个惊讶神情,“哦?是吗?”

常胜继续说道:“我从他那儿得了您和少爷的消息,陈有庆好像对少爷有点儿那什么——”

话没说完,常胜苦笑了一下,是一切都在不言中。露生也陪着他一起苦笑,心里倒是安然了些许。事情不论好坏,只要是按照规矩来的,那么就不算糟糕到家。陈有庆正在谋算着宰了龙相,这很正常和合理,自己只要想法子不让他杀就是了。

“坐。”露生的语气缓和了些许,整个人看着也不那么高那么白了。屋子很小,里面只有一张藤沙发和几只竹椅,露生拉过椅子在常胜对面坐下了,问道:“到上海多久了?找到差事了吗?”

常胜摇了摇头,“没有,不好找哇。实不相瞒,我上来就是跟着少爷,虽然对于少爷,我是个伺候人的人,可是对于下面的人,我真是——真是威风了一阵子。结果,现在我是高不成低不就。真的,伺候人也得讲个缘分,我和少爷有缘分。给少爷干活,我怎么卖力气都心甘情愿;对外人,我就做不到。”

露生忖度着他这话,认为他并不是胡说八道。他对龙相的确不错,跟龙相也跟得最长久。

“那你老婆儿子呢?留在家乡了?”

“唉!顾不上她们了,反正她们在家也有饭吃。”

“那你若是愿意,可以暂时留在这里,横竖屋子够住,我这里也正缺人手。只是在事业上,他如今不是司令了,给不了你什么前途了。”

常胜分明是正在等这句话,登时就笑了,“好,好,我别的本事没有,干点儿杂活还没问题。白少爷,您这就算是救了我的命了。那什么,少爷现在睡了吗?我去问候他一声?”

“明天吧,他已经睡了。”露生说道,“丫丫没了,他受了很大的刺激,病了很久,现在刚好。你记住,对他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能吓到他,也不要对他讲原来的事情。”

常胜张着嘴,脸上露出了傻相,“啊?丫——太太没了?”

露生本来还想多嘱咐常胜几句,可是听了这一句问话,他将一口气呼出去,忽然没有力气再喘息了。气都喘不动,话就更说不出了。

露生给常胜拨了一间空屋子,今晚先打地铺,明天再去买床。

上楼回到卧室,他向龙相汇报了常胜的到来。龙相听了,倒是有一点兴趣,“他没死?”

露生坐在床边,赤脚踩进一盆热水里,“没死。你明早见见他,说几句好听的话,就行了。”

说到这里,他扭头去问龙相:“我看他跟你倒是跟的长远,你是不是挺喜欢他的?喜欢的话,就把他长长久久地留下来。我看他那个人是个不安分的,宁可在外头当奴才,也不肯回老家守着老婆孩子过日子。”

龙相仰面朝天地躺在床里,挺认真地想了想,最后却张嘴打了个大哈欠,“随便。”紧接着他伸手一拍床,又忽然来了精神,“常胜会开汽车!把他留下,咱们买汽车!”

露生心事重重地低下头,看自己那两只赤脚在热水中兴风作浪,心想自己先前大概是寂寞得太久了,性子竟然变得比龙相还“独”。家里忽然多了个常胜,自己竟然会觉得有些别扭。尽管那常胜是个很有用的人,来到这里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夜里关了灯,露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他不睡,龙相也不睡。龙相说自己想唱歌,被他呵斥了一句;又说想喝酒,结果又被呵斥了。窗外有淡淡的雨声,室内的温度并不高,然而潮漉漉地让人不耐烦。露生背对着龙相说道:“明天真不和你一起睡了,热。”

龙相答道:“热你就脱,开电风扇。”

“脱了也热。”

“那你把皮扒了。”

“你从哪儿学来的耍贫嘴?”

话音落下,他的后背挨了一拳。龙相怒道:“你总说我!他妈的你看我失败了,就落井下石欺负我!要是丫丫还在,你当我愿意和你一起睡?丫丫是怎么对我的?你又是怎么对我的?我和丫丫睡了这么多年,没有一天晚上丫丫不是拍着我睡的,你呢?你拍过我一次吗?”

露生背对着他叹了口气,“这都是什么屁话。”

辩论到此为止,露生懒得多费口舌,并且感觉龙相要么是被惯坏了,要么就还是脑子有问题。正常人说不出他那些话来。

天明之后,未等露生引见,龙相自己下楼和常胜见了面。等露生起床之时,常胜已经伺候龙相吃上早饭了。他有股子游手好闲的伶俐劲儿,真卖力气的话,他没多少力气,但是相当地有眼色,像条十分体面的大狗,一举一动都透着忠心护主。龙相不大理他,偶尔对他发号施令,也从来不看他的眼睛,仿佛他只是个物,不是个人。吃完了饭,他心平气和地和常胜谈了一个多小时,谈的全是北方的事情。露生很紧张,一直窥视着龙相的表情,然而龙相的脸上没有表情,不但没有表情,而且没有血色。

露生知道他是伤在了心里。这家伙天生的利欲熏心,人生至高目标就是称王称霸,现在王和霸都没了他的事,他年纪轻轻的,坐在阴屋子里养病兼养老,怎么可能满不在乎?

露生又想他其实真不傻,他心里也装着好些事情,他只是不说。

他有时候会偷偷地看丫丫的照片,他还想着她呢!露生想他这个人真是自成一统到了极致,爱丫丫,娶丫丫,全像是他一个人的事,和丫丫没有半点关系。丫丫死了,他想丫丫,至于丫丫若是死后有灵,愿不愿意被他惦念,他不管。

露生把龙相交给了常胜,大门一关,他由着这两个人满院子晃。干什么都行,只是不许出去。陈有庆动手只是早晚的事情,况且他现在又成了个什么师长——他即便只是个瘪三,都已经够露生头疼。因为俗话说得好,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

露生想向常胜打听打听,看看这个陈有庆到底是怎么当上的师长。毕竟凭着他对陈家人的了解,他认为即便把陈家全体拧成一个人,也还是没有当师长的本领。但常胜对此也是一知半解,只说那姓陈的仿佛是运气好,在关外某地救了个人,救的时候没想那么多,只是救,救活了之后才知道那是一位落了难的将军。而那将军死里逃生,东山再起,陈有庆就也跟着起来了。说来说去,都是运气。

露生一听“运气”二字,就心悦诚服地不言语了。运气这两个字是不要道理的。龙相那种货色,在鸿运当头的时候不是也一样一路凯歌吗?

把龙相托付给了常胜,露生得了轻松。站在楼上窗前向下看,他看见龙相站在草坪上,正在自得其乐地踢一只足球;常胜站在一旁,东张西望,时而蹲下去歇一会儿。

露生对于这副景象十分满意,便转身走回床边,一头倒下去睡大觉去了。

与此同时,楼下的常胜开了口,“少爷,歇歇吧。”

龙相一摇头。

常胜又道:“少爷一直没和徐参谋长联系过吧?”

龙相踩着足球停了动作,抬头去看常胜,“我联系他干什么?怕他知道我没死,跑过来给我补一枪?”

常胜笑了,“不是,不是。徐参谋长当时反您,大概也是一时气昏了头。自从您失踪了,他常回老家,咱们留在老家的那一大家子人,现在就归他养活了。我临出来的时候,他还托我帮他找您,说是心里后悔。”

龙相低下头,用干干净净的缎子鞋面去拨泥水淋漓的足球,“找我干什么?”

常胜道:“他不是还有兵吗?有兵就得有帅吧?可他当不了帅,他还是得依仗着您。您想您自打接了老爷子的班,是不是统共就只打过这么一场大败仗?败一次不算败,您的招牌没倒,他们还都认您这杆大旗。”

龙相听到这里,抬头对着常胜一笑,笑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笑眼,眼神却是直勾勾的,一直看进常胜的眼睛里去。

常胜看了他这个表情,心中不由得有些发毛,龙家人有点传代的毛病,他知道。

这时,龙相低声问道:“你是为了这个才来的吧?”

常胜一愣,“啊?”

龙相把足球轻轻踢到了常胜面前,“我就是干,也不和他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