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京,沈府,彩云苑。

“啪”的一巴掌,沈清的脸上顿时出现清晰的指印,唇边也泛起点点鲜红。

“沈贵,你干什么!”任婉云厉声喝道,一把将沈清护在怀里,一边看着沈贵目露凶狠之意。

“我干什么?”沈贵的笑容狰狞,仿佛一头恶狼,只怕若非顾忌着一丝情面,真恨不得将面前两人弄死。他道:“你们今天做了什么?”

“什么怎么?”任婉云不甘示弱:“这事难道能怪清儿吗?你是清儿的爹,你不帮着自己闺女还打她,沈贵,你没有良心!”

“闺女?”沈贵怒极反笑:“我沈贵没有这样的闺女!不知廉耻,勾三搭四!还怀着个孽种!真是比青楼下三滥的妓女都不如!”

沈清的身子剧烈抖了一下,一双眼睛有些失神的模糊,任婉云见状,顿时心如刀绞。但凡沈贵对沈清有一丝父女之情,都不会用这么恶毒的话来说自己的女儿。

任婉云将沈清交给春桃,冷笑着站起身来,道:“沈贵,你自己摸着良心问问,清儿到了如今这副模样,究竟是谁害的?是我么?是沈妙那个小贱人!你为什么不去找沈妙的麻烦,哦,你怕是吧,你怕大哥大嫂回来,你动不了那个小贱人。你对清儿发火,可也别忘了,当初卧龙寺那件事,你也有份,你现在将独善其身,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清儿和我身上,老娘不吃你那套!若是惹急了,我便将事情告诉大哥大嫂,咱们谁也讨不了好!”

“你!”沈贵同任婉云夫妻多载,从未见过任婉云这般泼妇模样,更让他觉得不安的是,任婉云竟用此事来威胁他。沈贵虽然为人圆滑,骨子里却极为胆小,从他根本不敢惹豫亲王一事上就可见得。如今沈信夫妇都回府,他更是不敢找沈妙麻烦。要是任婉云真的胆敢将此事抖出来,沈贵相信,沈信说不定都会一刀劈了他。

思及此,沈贵怒道:“你这泼妇,好不讲道理,我与你说也说不清!走了!”说罢落荒而逃。

看着沈贵匆匆离去的背影,任婉云面色嘲讽,自己的夫君她自己最清楚,沈贵这个人骨子里欺软怕硬,嫁给这样一个人,如今连女儿都保护不了。

无疑,沈妙给了任婉云致命一击,对于任婉云来说,亲眼看着自己的女儿一步一步走向毁灭比杀了她更让人痛苦。眼下这个地步,皇后赐婚,任婉云纵是有通天的本事,也改变不了什么了。

“沈妙,这笔账,我任婉云不同你讨回来,誓不为人。”她磨着牙,直把自己的嘴唇都咬出了血来。

西院中,沈信夫妇回到自己屋里后,沈丘仍是坐着不动。

他木着一张脸,门神一样的坐在沈妙的桌前,这位年轻将军平时看上去春风和煦,一旦黑着脸的时候,就有几分沙场男儿的血腥气,白露和霜降都有些畏惧不敢上前。

“大哥。”沈妙送走沈信夫妇回到屋里,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妹妹,我想了又想,”沈丘道:“此事还是不能就这么算了,我心里堵得慌。”他说的“此事”是指沈清和豫亲王的事情。虽然沈妙之前隐瞒了一部分,但是经过回朝宴那么一出,沈丘自己也能将来龙去脉猜的七七八八了。正因为知道这件事做的恶毒又荒唐,沈丘才出离愤怒。他们家中最小的妹妹这一年竟然被人如此算计,还差点葬送一生,若是真的出了事,沈丘不敢想他们有多后悔。

沈妙看着他,沈丘还在说:“我越想越是生气,妹妹你莫要拦我,就算拼了这条命,我也不让他们好过。”

“大哥。”沈妙叹息一声:“我已经说过了,此事没有证据。既然他们做事,自然滴水不漏,况且其中牵扯到一个豫亲王,对上豫亲王,皇家会给与庇护,你若是跳出来,就是站到皇家对立面,你想害死爹娘吗?”

沈丘一愣,沈妙的话太过理智,竟然让他忽略了沈妙语气中对明齐皇室的不敬和不屑。他知道沈妙说的没错,当初世家贵族中不是没有被豫亲王糟蹋的姑娘,那些家族也不是没有高于沈家名望的,可最后都是高高竖起低低放下,豫亲王府的背后是明齐最高的势力,与之相碰,犹如以卵击石。可他的心里还是觉得非常的闷,他问:“总不能就这样算了。”

“大哥,与我下一盘棋吧。”沈妙道。

“都什么时候了,”沈丘挠了挠头:“而且你不是不爱下棋的吗?”

沈妙不接他的话,摆好棋盘,自己拿起黑子,百子给了沈丘,道:“两军对垒,这是你的兵,这是我的兵,以子为卒,将帅各分,逐鹿天下如何?”

沈丘对战场之事一向热衷,闻言倒也来了兴趣,道:“好。”他虽然是武将,下棋却也是精通的。只因为下棋和打仗有许多共同之处,一副精妙的棋局有时候能看出无尽的战术。

白子黑子落在棋盘上,沟壑纵横,黑黑白白仿佛真是武战场。沈妙下棋下的慢,不是说她的动作慢,是很柔和,和沈丘步步铿锵的风格不同,有种似乎般的柔。这种感觉,让沈丘有种钝刀子磨肉的无力。任沈丘的白子怎么威逼,她都岿然不动,保持着自己的节奏,不紧不慢地落下黑子。虽然看上去她是落了下风,可是手中所持的黑子却是一个不少,偶尔沈丘眼看着要吞吃她的黑子了,却又被她狡黠的逃走。

一炷香过去,桌上的白子黑子一个不少,谁也没有讨到便宜,谁也不曾吃掉对方一个子儿。只是却也能清楚地看到,一直以来都是沈丘的白子占据着主动地位,黑子都被白子逼到了角落,再这么下去,沈丘再加紧些步伐,就能将沈妙的白子一个个蚕食。

沈丘道:“妹妹,你逃脱的法子挺好,不过难道要这样跟我下一夜不成?我可要进攻了。”

“正好,”沈妙微微一笑:“我也打算如此。”话音未落,她手中的黑子忽而落到了一个刁钻的位置,沈丘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只那一个位置,整局棋的局势似乎都被改变了。

他心中惊异,之前白子的步步威逼,此刻倒像是在作茧自缚,他陷在沈妙那一颗黑子的扭转全局中,竟然无从下手。

接下来,沈妙一改之前只攻不守的作风,下手凌厉,风卷残云般的大口大口吃沈丘的白子,不到一刻钟,沈丘方才还落得满满的白子,竟然只剩下最后一颗。

“我输了。”沈丘苦笑一声,又惊异的看向沈妙:“妹妹,你的棋艺什么时候竟然进步如此?”

以棋局为战场,他一个武将被自己的妹妹杀得片甲不留,说出去简直是个大笑话。不过他的心中也十分诧异,沈妙展现出来的,并非对棋子的掌控,而是对大局的了解。从先前的柔弱风格到最后落子凌厉,她神色从容,说不定这盘棋到底怎么走,都一直在她的把握之中。

“我并非想与大哥下棋。”沈妙摇了摇头,道:“先前大哥问我难道就这么算了,下了一盘棋,大哥如何想?”

沈丘先是一愣,随即吓了一跳,道:“你…”

黑子前面姿态柔和,只攻不守,到了后头陡然一转,扭转全局,将对方吞吃干净。意思是,沈妙之前对待沈清之事柔和,并不反抗,不是因为打算就这么算了,而是…而是在等待一个时机,等着那些人对付沈妙的手段变成了作茧自缚,她再出手,满载而归?

“达到目的的法子有很多种。”灯火下,少女手指中夹着一枚黑子,白皙的手指和漆黑的棋子形成鲜明的对比,有种异样的美丽。她的声音轻描淡写:“这条路走不通,那就换条路。明的不行,就暗的。他们已经把自己的出路堵死,接下来,就该我们下棋了。”

灯下看美人,美人颜如玉,沈妙只能称得上是清秀佳人,可是这一刻,就连沈丘也忍不住侧目,少女姿态安静,却仿佛蕴含着巨大的能量,一颗七巧玲珑心,早已将棋局暗藏于心,谁都成了一颗棋子。

沈丘觉得心中涩涩的,他一直觉得沈妙虽然待他不亲近,性情却极为单纯,这样的性子,只怕会被外人利用,可是如今,他却看得清楚,自己的妹妹已经在不知不觉长大了,这份心机手腕,连他也比不上。

“妹妹,我不明白。”她道。

“大哥若是信我,就将此事交给我吧。”沈妙道:“豫亲王这种人,日后必然会因此事来找沈府的麻烦。斩草要除根,我们不需要这样的敌人。”

“妹妹方才不是说,豫亲王府背后有皇室撑腰,我便不能直接去找麻烦,妹妹你又如何做?”沈丘担忧道。

“我早说了,白的路走不通,就走黑的路,世上的路千千万,总有一条走得通。”沈妙淡淡道:“他豫亲王仗着皇室狐假虎威,不过是有壳的乌龟,拔了他的壳,看他再如何嚣张!”

在沈丘的目瞪口呆中,沈妙朝着他微微一笑:“不过大哥,我需要些银子,所以…陛下赏赐的那些东西,真金白银的给我,我有用。”

沈丘本想问沈妙要做什么,可是不知道为何,对上沈妙那双亮晶晶的双眸,竟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他是堂堂的沈副将,面对沈信的时候偶尔都会和沈信争个脸红脖子粗,但只要沈妙静静地看着他,沈丘就觉得什么都会无条件的听从。沈丘在心里暗暗啐了自己一口,敌国将领不怕,怕个小姑娘?真是活得久了什么事都会遇到。

“大哥?”

沈丘回过神来,道:“好,我回头叫人挑一些送来。”

“多谢大哥,”沈妙点头:“天色晚了,大哥也去歇着吧。”

“好。”

“豫亲王府的事情也不必担心,不要告诉爹娘,我会看着办的。”

“…好。”

沈丘挠着头离开了,出了沈妙的屋,忽然一拍额头皱眉,娘的,还真是有一种被自己妹妹保护的感觉!

屋中,谷雨小心翼翼的问道:“姑娘,明日果真要用那么多银子么?”

沈妙的目光凝住,谷雨很久没有瞧见自家姑娘这么严肃的神情了。

她叹道:“我只怕拿不下来。”

第二日,沈丘果真挑了好几箱的真金白银来到了沈妙院子,他大约是怕沈妙缺银子,从怀中掏了一千两银票给沈妙,笑道:“妹妹现在的年纪用银子的地方多得很,那点月银怕是不够。这些银子你拿着,若是有想买的东西便买下来,若是不够再找大哥要就是。”

外头扫地的丫鬟们都羡慕的看着沈妙,从前觉得自家这个五姑娘在府中地位尴尬,只是名头好听,自个儿受欺负都不知道,实在是可怜得很。如今看来,都是她们自个儿瞎了眼,别说沈信夫妇了,就是沈丘也能把这个妹妹宠到天上去。

沈妙觉得有些莫名,沈丘的态度怪怪的,她点了点头,也没推辞,收下那张银票道:“多谢了。”

沈丘顿时就有些失望,想了想又招了招手,身后两个护卫立即上前,沈丘道:“我这两个护卫都是军中好手,暂且借出保护你。”他是担心豫亲王又有什么后招,若非沈妙极力要求要出去,沈丘就直接让沈妙都呆在府里了。

沈妙应了,莫擎也跟了出来,沈丘笑道:“你这个护卫倒是选的不错。”

莫擎已经脱离了沈府外头护院的身份,沈妙将他的身份告诉了沈丘,沈丘把卖身契还给莫擎,让莫擎来沈家军中,不过这些日子,就当做是沈妙的护卫,护着她的安全。

带着三个护卫和两个丫鬟,沈妙终是出了沈府的大门。

就连赶路的马车夫都是沈丘寻来的有武功傍身的人。

沈丘的小厮道:“少爷真是护着小姐啊。”

沈丘叹了口气,可惜无论怎么护着,做妹妹的太老成,都没有当哥的成就感啊。

“走走走,”他摆了摆手:“回去练剑!”

沣仙当铺是定京城中最大的当铺。

比起别的当铺来,这当铺自然也有些过人之处。沣仙当铺只当珍贵之物,若是普通物品,便会被当铺的伙计“客气”的请出去。这当铺的主子大约也是个钱财豁达之人,若是客人给出的物品真的足够珍贵,那当铺的当价也绝不会低。不过沣仙当铺还有个规矩,这里只做死当,东西一旦当出去,断没有赎回的道理。

但是人们的珍贵之物,若非穷途末路,谁也不会当出去,更何况是死当。因此沣仙当铺虽然财大气粗,也是定京城占地最大,可是来往的客人,却是寥寥无几。这样的情况下,这沣仙当铺竟然也维持了许多年不倒,也不知是怎么维持生计的。

今日这沣仙当铺的门前,却是停了一辆马车。

有些路过的百姓忍不住往这头瞧了一眼,因着来沣仙当铺当东西的人,大抵都是走投无路急需用银子,而这马车看上去颇为精巧,坐在马车上的车夫也不似常人,看起来倒不像是穷人。而富人怎么会来此典当珍贵之物,实在是有些稀奇。

当铺的活计是个年轻的灰衣小子,生的机灵能干的模样,他见那马车在门前停下来,也是微微一愣,紧接着,从里面走出几个女子来。为首的少女大约是哪户人家的小姐,穿着件斗篷,眉目清秀,看过来的时候,目光清澈如水。

几个护卫并丫鬟簇拥着那少女前来,小伙计迎上去,笑道:“客人是想当东西。”

“有个东西,要典当。”那紫衣少女道。

“这位客人要典当的是什么东西?能否先看看货?”小伙计笑容可掬道。他能看出这少女非富即贵,笑容更热烈了些。谁知道对方摇了摇头:“我要见你们这里管事的。”

“这…这不合规矩,客人。”小伙计摇头道。他见过不少来这里找茬的,有的也不乏富贵豪门,可是沣仙当铺,从来都不怕这些个人。

“我要当的东西太大,你看不起。”少女并没有恼,淡淡道。

被那双眼睛一看,小伙计竟然有种入坠冰窖的感觉。他还未说话,就听见一个娇媚的声音响了起来:“是谁要见我啊?”

从后头走出一名妙龄女子,这女子生的不算美丽,却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勾魂夺魄的妩媚,沈妙身后的几个护卫皆是有些脸红。

“这位客人,是想见我吗?”那女子扭腰款款而来,笑着问道。

沈妙摇头:“我要见你们管事的,百晓生。”

女子的笑容霎时间僵硬下来。

------题外话------

娘娘黑白两道通吃,有没有很帅!

第八十一章 还价

百晓生不是一个人,是一个行业。

人生在世,千姿百态,有王朝皇宫,也有江湖百姓。三十六行七十二业,有这么一种人,他们属于三教九流,听起来也不大正经尊贵,然而在其中有着不少门路和作用。有的时候,朝廷和江湖之间那一点点零星的关系,也就是靠这些三教九流的人维持起来的。

而百晓生,就是这其中一个行业。

顾名思义,百晓生和包打听有些相像,在数百年的传承中,这个行业出现的次数并不多,寻常人家或许听也没听过。至于在哪里,有什么人,更是无人可知。但不知不代表不存在,这定京城中的沣仙当铺,就是如今明齐的百晓生。

那红衣女子看着沈妙的目光渐渐肃然起来,倒让身后的莫擎几人有些莫名,他们虽然在军中,也曾混迹江湖,可还真的不知道百晓生是个什么玩意儿。

自然也是的,无论是来沣仙当铺还是百晓生,寻常人都不会知道,来这里的人,都是有准备的。

“姑娘是…”红衣女子试探的问道。

“我来做一笔买卖。”

闻言,红衣女子神情又是微微一动,随即在那小伙计愕然的目光中微笑着对沈妙道:“这位姑娘身上的东西想必价值昂贵,既然如此,请随我去后面谈。”

莫擎几人也要跟上去,被红衣女子拦住:“这几位便不必了。”

“姑娘…”惊蛰有些担忧,沈妙若是一个人进去,也许会遇到什么意外。

“你们留下吧,”沈妙道:“做完这笔买卖,我就回来。”

沈妙和红衣女子走后,莫擎几个留在外堂中,沈丘给沈妙的一个护卫问莫擎道:“莫兄,小姐来这里究竟是做什么?”到底是杀人见血过的,对于危险自然有些直觉。那红衣女子的神情,和沈妙之间的对话,让几人已经察觉到此事的不简单。

“我也不知道。”莫擎苦笑着摇了摇头,看向那通往里头的走廊,道:“小姐自有分寸。”

红衣女子带着沈妙穿过走廊,这走廊很长,走廊的尽头,是一座四四方方的木质楼阁,共有六层,上头笼着轻纱,看不清楚里面的模样,不过瞧着修缮的也极其精美。至少那做成柱子的木头,也是价值千金的晚香木。

外人皆是传言沣仙当铺家主家财万贯,否则当铺生意只是差强人意竟然也可以维持那么多年,毕竟在定京最繁华的地段买下这么大一块地,却入不敷出,可不是每个人都能消受的起的。

不过沈妙却知道,沣仙当铺之所以财大气粗,自然是因为他们赚银子的法子根本就不是典当东西,做的是无本的生意,自然一本万利。

红衣女子将她迎进楼阁的最底层,在最底层中寻了一间屋子让她坐下,那是一间茶室,茶室里的红木桌椅上头雕刻着山水画,雕刻栩栩如生,一看便知工匠手艺精巧,价值当然也不菲。

“我叫红菱,”女子笑了一笑,她这一笑,眼角几乎媚的能滴出水来,仿佛风情都是刻入骨髓之中,她问:“姑娘如何称呼?”

“我姓沈。”沈妙道。

在沈妙打量对方的时候,红菱也在打量沈妙。她心中暗暗吃惊,起初以为是哪家富家小姐前来沣仙当铺捣乱,谁知道竟然从对方嘴里听到了“百晓生”,知道这大约是行家,便将她迎到里面来。不过红菱在沣仙当铺做生意做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遇到年纪这么小的主顾,她也拿不准对方知道多少,怕是第一次做买卖,想着要不要敷衍。

“原来是沈姑娘。”红菱笑道:“不知道沈姑娘来咱们沣仙当铺,是做买呢,还是做卖?”

沈妙道:“做买,也做卖。”

买卖同时做,红菱忍不住一愣。周围几个伺候的青衣女童似乎是第一次瞧见红菱这么失态的模样,都悄悄瞥了一眼沈妙。

收起心中的震惊,红菱继续笑道:“那不知道沈姑娘做的这笔买卖,价值又是多少?”

沈妙摇了摇头。

红菱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沈姑娘…”

沈妙的声音十足平静:“方才我在前面就已经说过了,我要做的这笔生意太大,他看不了,你也看不了。想谈的话,找你们的主子来吧。”

红菱的嗓子有些发涩,这么多年,她长袖善舞,但是因着来这做买卖的人都知晓百晓生是什么行当,对她也是客气有礼,如今还是第一次被人这般不客气的招呼。一时间本能的想要发火,抬头对上沈妙的目光却是微微一愣。

对面的少女年纪看上去并不大,一双眼睛清澈如水,然而看人的时候似乎有星点凉意迸裂开来,平平静静的模样,却莫名的有一种威严。红菱觉得,对方看她的眼神,真的没有一丝忌惮,而是单纯的由上往下的俯视。

红菱心中一个激灵,那点子恼怒瞬间就没有了。来来往往做生意的人这么多,她看人也算看的准,这姑娘的气势…有点惊人,不知道是什么来路,竟让她觉得有些惶然。

“沈姑娘,我便是这里管事的,有买卖要做,自然是与我做。”她道。尽管觉得沈妙身份非常人,红菱却也不是被吓大的,她脸上的笑容更加艳丽了些:“再多的银子,我也不是没有见过的。”

“和银子无关,”沈妙微微一笑:“我说过了,这笔买卖,你做不了主。”她瞧了一眼四周:“我带着诚意而来,你们却无诚意。百晓生也不过如此。”

红菱从未遇到过这般不客气的人,当即面上的笑容也冷了三分,就道:“我倒是觉得,沈姑娘不像是诚心来做生意的,既然沈姑娘信不过我,我也没有办法。”

沈妙盯着她,半晌后,道:“如此,我便先卖给你一个消息。”

红菱一顿,只听得对面的少女神情平静,吐出了一句话:“当初江南豫州陈家姊妹失踪下落不明,这个消息卖给你如何?若是觉得这消息价值不错,就请让掌柜的与我见一面,再谈买的消息吧。”

红菱身子一震,震惊的看向她。片刻后,她端正了脸色,道:“烦请沈姑娘稍等一刻,红菱先退下了。”

红菱匆匆离开了,剩下的茶室中几个青衣女童好奇的看着她,显然不知道为何听了她的话红菱会突然离开。

沈妙看着手中的茶盏,茶是上好的君山银针,入口茶香浓郁。配着茶室里淡淡的熏香,让人不由得心旷神怡,显然这里的主人极会享受。

百晓生这个行当,做的是江湖消息,江湖消息中,分的是买消息和卖消息。有人要买消息,有人要卖消息,买消息的人与卖消息的人对上了,这笔生意就成了。百晓生这个行业,便如同战场上烽火传递的交接点,做的就是将买方和卖方街上。

而沈妙要卖的这笔消息,则是当年轰动明齐的一桩悬案。江南豫州首富陈家有两姝,生的是绝色倾城,这样的容色,若是进宫,定能挣个妃嫔当当。莫说世上美人画皮,不过都是红颜白骨,真的美人,便如同最精美的玉器,多瞧一眼都是亵渎。

陈家家大业大,有这么两个女儿并非就是好事,女子容貌太盛,又没有能与容貌相匹配的保护能力,只怕会给家族带来祸事。好在陈家不仅是江南首富,更在江湖中有一席之地,陈家广结人脉,绿林朋友众多,陈家老爷更与一派掌门有恩,陈家也算背后有靠山。

谁知道就算这样,陈家姊妹在十六岁那年,花灯节当日,还是在人眼皮子底下不见了。陈家搜了许久都未果,距离陈家姊妹失踪后,已经有三年了。陈家一直花费人力财力去寻找两个女儿,虽然深知已是凶多吉少,却从未放弃过。甚至辗转找到了百晓生,花重金要买消息。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消息。

如今这个存了三年的生意突然有人要卖,红菱怎么能不惊讶?陈家付的酬金想必不菲,百晓生只要做成这笔生意,就算分成,也能分到不少银子。

生意人,按银子说话,沈妙就不相信,找不到那个背后的主子。

沣仙当铺里头的这座楼阁,叫做临江仙,做买卖的,就在第一层,从此以往的第二层到第六层,都是家主自己享用的。

此刻第六层的茶室中,桌前正坐着三人。

“羽书,你怎么这么快就到了?”高阳皱眉看向对面的人:“连个招呼都不打。”

在他的对面,坐着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年郎,这少年生的很可爱,和谢景行烈日一般灼目的英俊不同,也不同于高阳温和如水的秀气,这少年生的就如一个邻家小子一般,有一种莫名的亲和力。他穿着一件湖绿色长袍,笑起来颇为讨喜,道:“听说定京计划有变,知晓你二人肯定需要我这样神通广大的得力干将相助,特意回来出手。”

“呵呵。”回答他的是高阳的一声冷笑。

“啊不过谢三哥!”叫羽书的少年忽而又转向他道:“倚翠楼的芍药姑娘最近对我又是爱理不理,深感惶恐,三哥历来招姑娘喜欢,不如教一教我如何?”

这看上去亲切无害的少年郎,却是个游戏花丛的老手。

谢景行看也不看他一眼,道:“看相貌。”

“啊,难道三哥认为我这样的人相貌不英俊吗?”少年愤怒的脸都涨红了:“想当年,我在…也是一枝花,万人追捧,三哥说这样的话莫非是嫉妒我?”

高阳看不下去了,把羽书的脑袋往另一边一扳:“季羽书,在这么说话你就回去吧。”

“咳,”羽书立刻坐直身子,正色道:“三哥,我们还是来说说此行的计划吧。”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见楼下上来一名红衣女子,姿容妩媚,倒也没进来,隔着纱帘远远地叫了一声:“家主。”

“红菱啊。”羽书循循善诱:“跟你说多不少次了,虽然你生的好看,不过我兄弟几人说话的时候,还是不要上来了。虽然我宠你,也不能如此不知进退嘛。”他生的稚嫩仿佛不知人事,说的话却如老油条一般,也只亏得红菱是他的手下,怕若是寻常少女听他说三言两语,怕是要羞得脸都红了。

“家主,是…是有一笔大生意,客人非要见您。”红菱道。

“嘿,”羽书摆了摆手:“谁家小子这么嚣张?我沣仙当铺又不缺银子,谁还少不了他那笔生意来着?不做就不做吧,让他走走走,想见小爷,门都没有!”

“可是家主,那笔买卖不是一般的…”

“说了不做了,沣仙当铺不伺候那些人。”羽书伸手捻面前的点心吃。

红菱有些犯难,却也无可奈何,正要退下,却听见那一直不知在想什么的紫衣少年开口问:“是什么买卖?”

红菱一怔,看了看羽书。她知道面前这二人和家主关系匪浅,可说到底这也都是机密之事,就这么说出去只怕…羽书看到她犹豫的目光,一拍大腿:“叫你说你就说嘛,这二位都是自己人,也就是我沣仙当铺的掌柜的,他们的话就是我的话,日后我不在,他们就是掌柜的。”

话音未落,高阳又“呵呵”了一声。

红菱见状,放下心来,笑着道:“是来卖消息的,卖的消息是三年前江南豫州陈家姊妹的那桩案子。”

话音刚落,高阳首先惊异的叫起来:“陈家案子,隔了三年竟然有消息,这买卖有点大啊。”

“不错。”谢景行也开口:“陈家在江南一代势力众广,接下这笔买卖,除了银子,好处更多。”

“说来说去就是要做咯。”羽书抓了抓头,道:“你们都这么说,那我也去看一看吧,我倒要看是哪位小子,竟然敢这么消遣小爷我?小爷见一面可是很贵的。”

红菱忍不住笑了:“不是小子,是位姑娘。”

“姑娘?”羽书的面色一变,顿时喜笑颜开:“长得俊吗?”

“很俊呢,看着就是个知书达理的。”

羽书“蹭”的一下站起身来,掸了掸袍子,冲谢景行二人拱了拱手,笑道:“二位哥哥,小弟先告辞一步。”说罢转头就冲红菱急切的道:“在哪儿呢?走走走红菱你怎么不早说…”

待他二人离开后,高阳才叹了口气,一脸恨铁不成钢的对谢景行道:“我以为,他来定京也没什么用处,你还是让他回去吧。”

“当个靶子也好。”谢景行轻描淡写道。

沈妙坐在茶室中,低头看着茶杯里沉浮的茶叶。

门口传来脚步声,紧接着,纱帘被掀起,红菱走了进来,恭敬的微微弯腰,将身后的人迎了进来。

沈妙抬起头。

来人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看上去有份难得的天真,穿着件湖绿色的长袍绣着鹿样的花纹,人都说衣裳看出性子,这少年郎的性子大约也是欢快的,这似乎符合他的年纪,可沈妙心中却更是对面前人起了几分深思。能将沣仙当铺打理得当,手中还掌握着百晓生这门行当的命脉,实在是不容小觑。这少年也绝对表面上看上去的纯良。

“在下季羽书。”他在沈妙对面坐下,笑着对沈妙拱了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