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掌软糯、鸡肉顺滑、青虾弹牙,这是无比丰盛而满足的一餐。

她心想,有钱真好,有愿意追求食物的精致美味的祖母真好,怀着这样的幸福,她忽然觉得搬来泰安院住也并不是那样难以接受了。

虽然不方便,但是的确有让人抵抗不住的好处。

不是金银珠宝,而是----泰安院有自个的小厨房,掌勺的据说是皇上赏的御厨!

能吃是福。

看着孙媳妇幸福而享受地用完了这一餐,老太君心里十分高兴。

她如今年纪大了,心里能宽容的事多了便还觉得好些,年轻时她可最看不得那些身娇肉贵的闺阁千金了,那时她初进盛京,来往的都是这等矫情娇气的小姐,可是花费了好长时间,才能心平气和下来。

穿衣裳布料要挑,非要上等的云丝,好像略粗一点的料子就能被割伤一般。

吃东西挑挑拣拣不说,好端端一碗米饭,吃下去的颗粒能够数得出来,好像多吃几口就会有碍名门贵女的风度,变得俗气起来那样。

所以,老太君自个是直率的性子,便也喜欢爽利的女子。

像小四媳妇苏氏,出身于富贵了数百年的世家,那举止行事讲究得……喝什么茶要配什么杯盏用什么水泡这且不说,还要论天气心情风向精致,什么时辰喝什么茶,一点都不能马虎。

老太君觉得麻烦死了,便也不大乐意理她。

如今,好容易来了个纯真质朴又率性爽气的小五媳妇,想说什么话就说,想做什么事就做,连吃饭都可以吃得那么香的,老太君真是由衷觉得欢喜。

她忍不住伸出手去,轻抚着崔翎的后背,“慢慢吃,祖母这里别的没有,好吃的有得是。做大菜的是皇上亲赐的御厨,做小菜的是从江南请回来的名师,还有位大师傅特别会做卤味,赶明儿让他做点来给小五媳妇尝尝?”

对崔翎来说,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承诺,也没有比这更打动人心的话语了。

她眨巴眨巴着眼,有些动情地唤道,“祖母!”

崔翎上辈子其实还算是个十分精明的女人。

能一步步从社会底层爬到高处,并不是只靠能力和运气就可以成功的,她性格里还有一些十分敏感的东西,比如心细如发,懂得揣摩上意。

只是,这辈子生活在锦绣富贵的安乐窝中,顶着安乐伯府嫡女的身份,她也自知不可能嫁得太差,所以完全放弃了钻营和努力,在娘家时不曾刻意去哄好自己的祖母和继母,出嫁了,也从来都没有想过要迎奉自己的婆家人。

不想去做,不是不懂如何做。

就算已经转世重来,但是骨子里最深处的那份性子,是不论遭遇多少变故,都不可能轻易磨灭的。

她心思很细密,能很快判断别人举止言行背后的含义。

譬如先前老太君对她的善意,她其实如同明镜一般敞亮,只是……

前世她孤苦无依时,所遇到的都是欺辱和鄙夷,等到她飞黄腾达,簇拥在她身边的无一不是为了得到好处。她所经历过的人际关系,上司、同事、下属、朋友,甚至男人,她与他们之间,几乎全部都是被各种利益交织着的。

她很难去信任别人了。

所以,在安宁伯府时,她和家人关系冷淡疏离,她其实并没有将崔家当成自己的家,而祖父母、父亲继母、叔伯和弟姐妹,还有府里的仆役下人,她只是按照次序,将他们当成她生存下去的上司客户或者同事下属。

但美食当前,崔翎发现,她设防生锈了的心门,竟在不知不觉间有些松动了。

该继续像个旁观者一样生活,还是努力融入这个家中,她一时沉默了。

016 归宁(一)

三朝回门,虽说袁五郎不在,但归宁的礼节却是必须做全的。

老太君为显袁家对崔九的重视,本想亲自送了崔翎回家,但杜嬷嬷和乔嬷嬷都连声劝阻。

她老人家是御封的一品国夫人,与当今莫太后又是多年手帕交,连皇上都要称她一声姨母的,满城贵妇之中,除了帝王家的金枝玉叶,便数她年纪最大最受敬重。

若是她亲自送五奶奶回安宁伯府,虽是体面和荣耀,但安宁伯府那边接待的规格却得重新排了,五奶奶娘家的婶子嫂子们心里如何且不说,府里头几位奶奶的心情总要顾虑到的。

二奶奶和二爷成婚时,正值突厥异动。

当时皇上虽觉突厥小国,不堪一击,没有胆量挑衅我赫赫盛朝,但袁家军事世家,对战争的敏感远非常人可比,将军认为不久之后与突厥必有一战,是以一刻都不肯放松对袁家军的训练。

二爷新婚第二日敬了茶,成了礼,便去西山校场操练了。

也是运气不好,坐骑前夜受了凉,在与同僚练习马上对战时,那匹枣红马一时腿脚打颤,将袁二郎从马背上甩出来,伤到了腿骨。

因为着地的时候碰到了山石,兵刃也不巧刺了进去,所以袁二郎那次腿伤挺严重的,军医固定打板之后,便嘱咐半月之内不要动弹,否则这腿骨接不好,将来上战场会大受影响。

当时梁家住在盛京城郊,说是城郊,其实都快要到相邻的?州地界了。

因为路途遥远,二奶奶心疼丈夫,三朝回门的时候,便没有要二爷同去。

老太君当时心存感动,派了还是毛头小伙子的五爷护送着二奶奶归的宁。

还有四奶奶,那是从大老远嫁过来的,便没有什么三朝回门一说,成婚第二年,四爷才陪着她去了一趟隆中。

乔嬷嬷道,“老太君喜欢五奶奶,想要给她做足脸面,这个心意咱们都懂。但若是太大动干戈,四奶奶就算心里不乐意,倒也不屑做些什么,二奶奶可是憋不住气的人。”

她语气越发柔和,“你这不是给五奶奶添乱吗?”

老太君想了想,便只好作罢。

只是,她仍旧吩咐杜嬷嬷,“虽说如此,但袁家总不能让小五媳妇自个回去。去请大奶奶,顺便问一问大爷有没有时间,让大爷夫妇陪着小五一块去安宁伯府坐坐。”

大奶奶虽是郡主身份,但作为长嫂陪同,于安宁伯府的人来说,便是晚辈,既显得袁家对小五重视和满意,也不太过,倒也合适。

过不多会,杜嬷嬷来回话,“大奶奶说大爷得空,就由他们夫妇两陪五奶奶归宁。”

老太君派小篱来请的时候,崔翎还在与周公约会中。

住在泰安院的好处,现在她能够完全体会到了。

首先,自然是膳食精美可口,这个无须多言,老太君听说她最好美食,便乐呵呵地吩咐了小厨房里那几个顶级名厨给五奶奶露一手。

她的规制是每顿四菜一汤,老太君多两道,本着不浪费的原则,老太君减了两道菜,如今每顿八菜两汤,至今还不曾有过重复的。

其次,因为每日里都在一处,老太君便免了她晨昏定省,尤其她总是一副睡不够的样子,老太君心疼,便也不让人叫她早起,譬如昨日,她可是睡到了中晌才自然醒的。

崔翎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问木槿,“祖母叫我什么事?”

木槿太了解自家小姐的脾气了,晓得她一定是没有将归宁这事放在心里,不由叹了口气说道,“小姐您忘记了?今日三朝回门,您还得回安宁伯府一趟。”

她一边上前伺候着崔翎起来,一边说道,“大爷和郡主都已经准备好了,您若是再不快点起来,可失礼了。”

崔翎还想要问,为什么袁五郎不在也要归宁?

木槿已经动作麻利地替她挑了身喜庆的衣裳,三下五除二替她净了面,梳了头,上了粉。

这动作一气呵成,如同行云流水般畅行无阻,实在是木槿多年修炼而成,在安宁伯府时,她家小姐也时常这样迷迷糊糊,次数多了,经验也就丰富了。

崔翎立在穿衣铜镜前顾盼了几下身姿,回头捏了捏木槿的小脸,十分满意地说道,“要问我在安宁伯府最得意欢喜的一件事是什么,便是有了你和桔梗。”

她笑得如同花开般灿烂,“桔梗忠心不二,你最知我懂我。”

有个凡事都能想到她心里去,又勤快又手巧的丫头,她才能这样安心地继续懒下去。

木槿早就习惯了,瞅了眼自家小姐道,“小姐再不去正堂,老太君和郡主就该等急了。”

崔翎一想到这两位领导,果然立刻正了神色,急急忙忙往老太君那赶去。

泰安院的正厅里,不只宜宁郡主在,梁氏廉氏以及苏氏三位嫂嫂,也都端坐在堂。

崔翎一一问安,然后立在一侧很是不好意思地说道,“孙媳妇贪懒,让祖母和嫂嫂们见笑了。”

宜宁郡主笑着说道,“时辰还早,安宁伯府离得不远,不着急。”

她起身对着老太君躬了躬身,“祖母,大郎在二门上候着了,那孙媳妇便带着五弟妹出门了。”

老太君看着长媳待小五媳妇果然亲近了许多,心里也欢喜,便忙朝她们摆了摆手,“去吧。”

刚才,宜宁郡主将要带去安宁伯府的礼单拿出来给她看了一遍,手笔大方且不说,看得出来,礼物都是花了心思的。

宜宁郡主便带着仍然有些呆呆的崔翎出了屋,临走时,还不忘记吩咐身边的婆子捎上几块点心,“五弟妹刚起,一定肚子还饿着吧,等会上了马车路上吃。”

崔翎感动坏了,像个听话的小孩般,无比乖顺服帖地跟着郡主到了二门,跟袁大郎行了礼,便猫着身子上了马车。

红漆的食盒里,装的是玫瑰酥和槐花香饼,能填饱肚子,吃了也不会有异味。

她忐忐忑忑,有些不安,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望着宜宁郡主,“大嫂,那我真的吃了哦?”

郡主忍不住笑,“你真的吃吧,给你,就是让你吃的,难不成还是让你看的?”

说是大嫂,其实年龄相差了十好几岁。

眼前这吃得正欢的女子又和她的悦儿生得有几分相像,所以宜宁郡主总觉得好像在看着自己的孩子。

她心中不由生出一股怜惜之意,语气便也柔和了,“你在家时可曾读过书?平时里有什么喜好?来,行路无聊,和大嫂说说话。”

若是换了以往,崔翎定以话搪塞。

但经历了这几日老太君美食的洗礼,她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在袁家的处境和定位。

想了想,她脸上便笑了开来,一边吃着美味的糕点,一边婉转而平和地将自己在娘家时的事挑着拣着说了一些。

好像也没过多久,马车忽然停下,外头袁大郎浑厚宽和的嗓音响起,“夫人,五弟妹,安宁伯府到了。”

017 归宁(二)

袁大郎生得十分威武雄壮,偏偏眉目间的神色又十分宽厚温和。

崔翎觉得这两者有些反差,便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宜宁郡主忍不住笑,“你大哥和五弟虽是一母同胞的兄弟,相貌是不是截然不同?你这是没有见着咱们父亲大人,还有三郎四郎,若是见着了就不会这样想了。”

她压低声音凑在崔翎耳边说道,“大郎肖父,样貌粗犷了些,不过性子确实极宽和的。三郎四郎也是英伟霸气的男子。咱们家里,就五郎像故去的母亲,是个美男子呢。”

崔翎垂着头不敢接话。

她能说虽然已经铁板钉钉成了袁五郎的妻子,但她还没有看清自己丈夫的长相吗?

不过,听了郡主这番话,她不由自主便在脑海里对袁五郎的外形展开了想象的翅膀。

能上阵打仗的,想必身板还是极好的。

敬茶时,她虽不曾看到袁五郎的容貌,但身高摆在那,她的视线大约只能看到他胸口,按照前世标准推算,他差不多是一米八五的样子。

后来在二门口送别,他拂袖翻身上马时矫健威武的英姿,能看得出来身材精硕修长。

至于脸……

听说她故去的婆婆黄氏是盛京出了名的美人儿,男生肖母,那长相便自然得阴柔一些。

崔翎暗自叹了口气,觉得袁五郎也有点太点背了。

同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几个哥哥都像父亲那样威武有男子气概,唯独他生得像个娘们似的。若是读书人家便也罢了,偏还在武将世家,这要是到了战场上,不得像兰陵王般戴个可怖的面具才能威慑敌人吗?

宜宁郡主瞧崔翎将头垂得低,以为她是害羞了,便也不再多说。

来迎的是安宁伯府大房的长子崔谨和他夫人罗氏。

崔翎对大堂哥大堂嫂一点都不熟悉,只在家宴上远远地瞧见过几回。

其实,平日里她深居简出窝在自己的小屋里,别说和隔了房的兄弟姐妹有来往,便是她继母生的那几个和她还有血缘关系的弟妹,也很少碰面。

安宁伯府那么大,人口那么多,每日里闹的新鲜事也不少。

她屋里头的丫鬟婆子有时也会多嘴嚼几句舌给她听,但她向来信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对府里的八卦消息从来都不留意,是以,虽在安宁伯府生活了十几年,但她对崔家的事,真的不比陌生人知道得多。

一看到大哥大嫂,她本能地想要缩起来往郡主身后躲。

谁让如今府里是长房当家,谨大哥是崔家的长子嫡孙,说白了,将来这安宁伯府也是他的。她若是和他们夫妻相谈甚欢走得亲近,便要被说是阿谀巴结,若是谈得不欢而散,她又害怕被穿小鞋。

所以,相见不如不见,还是彼此没有交集最安全。

郡主见崔翎的反应,联想到在马车上时崔九有一搭没一搭的回话,想到这孩子在娘家时处境想必不是很好,心里便有些怜惜,想好了今日定要给五弟妹在娘家撑足场面。

她将崔九搂住往身前带,与谨大嫂寒暄时,三不五时提到五弟妹,一副疼爱满意的模样。

袁大郎虽然生得粗犷,但多年在盛京处理内务外事,炼就了他一颗细腻的心。他看出来五弟妹对崔家的陌生和疏离,也看到郡主一副护犊子的表现。

他也是个十分护短的人,家族荣誉感特别强,尤其是五弟新婚就出征,他这个做大哥的却安然在盛京享福,心里特别觉得过意不去,所以便自动自觉地配合着郡主,将五弟妹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袁大郎夫妇的一番好意,崔翎秒懂。

她心里当然觉得十分感动,也隐隐有了一份归属感。

但又觉得对谨大哥夫妇十分抱歉,他们两个其实挺好的。虽然很少见面,但每回遇到了也总是客客气气,从来都没有欺负过她。

她方才躲起来,完全是不想惹麻烦的自然生理反应。

袁大郎和宜宁郡主显然有些误会了,所以才会这样莫名地带着一份敌意,这对谨大哥夫其实挺不公平的,她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

崔翎想了想,今时不同往日了,她已经出嫁,按照盛朝的普世价值,她已经是袁家的人了,这次回门,其实完全是以贵客身份来的,她的举止礼仪代表的是袁家。

按照她的思路,她已经从安宁伯府这个公司跳槽到了镇国将军府。

感恩和谢意是必要有的,但她再也不必如此在意安宁伯府的人对她有什么看法,这已经不能直接影响到她的生活。因为,等用过午膳再小坐一会,她便就要回袁家了,下回什么时候再来,这个可说不准了。

她心里怀着份歉意,便不再继续装蠢笨,轻轻捏了捏郡主的手,笑着对崔谨夫妇说了几句圆场的话,虽说得不大熟溜,但却将气氛转圜了过来。

到了正堂,安宁伯一家子都在。

先是拜见了祖父祖母,然后又给各房的叔伯婶子们请安,等完了礼,大伯父便先请了袁大郎去聚英堂。

崔家最不缺的就是人口,很快,一大帮子崔氏子侄便簇拥着袁大郎出了门。

大伯母和谨大嫂也请了宜宁郡主去了花厅。

偌大屋子只留下了几个和崔翎同龄的姐妹,以及五房一家子。

安宁伯崔弘锦特意留了下来。

他现在对这个自告奋勇替他解决了难题的孙女儿特别爱重,便一扫往日严厉形象,十分慈祥地细细问了她在袁家的生活,吃得好不好,住得好不好,袁家的人好不好。

崔翎整理好了自己今日的定位,便再不像往日那般瑟缩。

她笑容满面,声音清脆如同黄莺婉转,“祖母慈爱,大哥宽厚,几位嫂嫂都是和善的人,尤其是大嫂,处处事事都照顾着孙女儿。”

虽然二嫂看起来有些利害,但暂时面子上还是挺和善的,她这几句话说的都是事实。

她想了想,便又将袁家吃的用的穿的住的,大略地说了一遍,然后抬起头来,笑眯眯地对安宁伯说,“祖父您瞧,我在袁家过得很好,并没有受什么委屈呢,您且放宽心。”

安宁伯心里十分受用,忍不住轻轻拍了拍崔翎的肩膀,“小九过得好,祖父当然放心。不过,你若是在袁家受了委屈,也不必怕,祖父会为你做主的。”

他又低声吩咐了几句,这才出去到聚英堂陪客去。

看着从前在家时蔫不拉几的一个人,去了袁家不只容色鲜亮起来,连说话都利索了,堂姐妹们都觉得十分惊奇,也有几个暗自有些懊悔。

听说袁五郎才貌双全,这么好的男子当初怎么就让给了家里最不起眼的小九?

崔翎从姐妹们脸上的表情猜到她们的想法,心里便觉得挺可乐的。

这时,她父亲崔成楷轻轻上前,一张万年不变的冰块脸不知道何时被融化成水,温柔而饱含感情地唤了一声,“翎儿……”

018 往事

崔翎听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