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翎低声唤道,“祖母……”

老太君笑得越发慈和,“祖母不否认当初求娶崔氏女是存了那样的心思,但如今我更庆幸的却不是你有没有为袁家添子嗣,而是……”

她语气温和柔软,像是黑夜里温暖的白月光,“而是我们家小五媳妇,是这样一个好孩子。”

崔翎只觉得心底深处某扇尘封紧闭的大门蓦然松开了,有一股温热的洪流从她胸中倘佯而过,鼻间有酸涩的水奔涌,汹涌的眼泪就要夺眶而出。

她趴在老太君的膝上,强忍下泪意,想要说些感恩的话,但开口时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老太君问她,嫂嫂们怀孕了,而最被期望的她却病没有,她刚才是不是难过了?

不,她没有。

事实上,她还松了口气,并且觉得自己好幸运。

否则在接下来与老太君相处的日子里,她无法想象到底要怎样才能面对老太君的惆怅失落?

她明知道老太君抱曾孙心切,新婚夜却故意没有和袁五郎圆房。

明知道老太君是因为牵挂着她肚皮里的动静,这才免去了尚武堂的早操,她不只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在前次葵水来时,也没有及时跟老太君说。

不只没有说,她还费尽心力地掩盖了。

虽然也是担心老太君失望,可扪心自问,难道没有想要继续偷懒的心思吗?

说到底,她还是太自私了。

可现在,老太君没有怪责她,在三嫂四嫂都有了身孕这样大喜的情况下,还想着要顾虑她的心情,怕她伤心难过,撑着病体说了那么多安慰她的话。

崔翎觉得自己真是太坏了。

她强忍住泪水,不让它们流下来,怕让老太君积郁过多的神思再多受一份担忧,只拿袖子胡乱地擦拭了一下眼角,心里有了决定。

有些话不必说,可以用行动去证明。

所以,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靠在老太君的臂膀上,静静地,静静地……

翌日晨起,到了用早膳的时候,崔翎并没有出现在正堂。

老太君奇道,“小五媳妇每日里最盼望的就是用膳的时辰了,哪日不是一大早就过来等着了,今儿这是怎么了?”

杜嬷嬷笑着说道,“回老太君的话,五奶奶卯时过来请安,见您还未起身,便就没有进屋。我见她换了上回大奶奶给她新做的衣裳,想来是去了尚武堂。”

她忙拿了勺子舀了一碗米羹,“今儿厨房做的是菊花羹,听说是五奶奶吩咐下去的,说是这个菊花羹对您的身子好。”

今日还是刘师傅亲自送的餐。

他立在一侧,指着桌子上几样点心说道,“不只菊花羹,还有这些,也都是五奶奶特意吩咐下来的,五奶奶说,已经问过王老太医,这些东西都能用。”

杜嬷嬷夹了块点心到老太君碟子里,“这个叫枸杞莲心糕,昨儿五奶奶从您这里出去后,便去跟刘师傅商量研制的,为了去除莲心的苦味涩味,五奶奶试了好几回呢。”

她笑着说,“老太君您尝尝!”

自然是好吃的。

老太君笑着摇了摇头,“怪不得昨儿小五媳妇非要亲自去送王老太医,原来是要问这些。”

崔翎喜欢鼓捣美食,这一点老太君是很支持的。

她老人家自个的嘴也挑剔,否则也不会花重金礼聘那么多的名厨在府里了。

自从崔翎嫁过来后,每日里的食物还从未有重复过,光说一条鱼,便有不下几十种做法,每每还能给她做出从未尝到过的美味,她心里也是欢喜的。

所以,小五媳妇询问王老太医后,精心制作出来的糕点,味道自不必说,光冲着那份心意,老太君也欢喜得不得了。

只是,她心里却仍然隐隐担忧,因为崔翎这会正在尚武堂操练。

对老太君来说,崔翎性情就和袁悦儿一样,尤其在住进泰安院后,行为举止不像是个孙媳妇,倒像是膝下养大的孙女,凡事既不跟她客气,也从来不刻意讨好她这个祖母,所思所想所言所行,皆是发自内心。

那孩子不乐意虚情假意,也不愿勉强自己做不喜欢做的事。

若到了其他人家,恐怕要受长辈不待见,可是袁老太君却就喜欢她这一点。

老太君还记得小五媳妇被免了每日里扎马步做早操时的欢喜雀跃,这两月来,只要她不提,小五媳妇也绝口不谈做早操的事,就算小二媳妇梁氏偶然提到,小五媳妇也必将话题绕开。

可见,崔翎是十分不愿去做操练的。

但今日,她却自动自觉地去了,难道那孩子虽然嘴上说没什么,心里还是在意没有怀上子嗣这件事?

老太君一边吃着美味的枸杞莲心糕,一边想,等小五媳妇回来了,还是得再和她说道说道。

040 枪法

尚武堂中,崔翎维持着下蹲的姿势已经足有一刻钟,一动都没有动过。

她很累,腿脚都酸得不行,但没有到二嫂喊停的时间,她咬着牙不肯让自己放松下来。

桌案上最后一片香灰弹落,梁氏出声道,“五弟妹,时辰到了。”

崔翎扶着桌几的边角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发现双腿因为发麻而止不住地颤抖。

她重重吐了两口气,“只是扎个马步而已,想不到那么难!”

梁氏对崔翎的印象算不得顶好,粗浅几次接触,只觉得五弟妹不过是个贪吃懒做的小女孩,虽已经嫁为人妇,但心性却跟任性的小姑娘似的。

她虽谈不上厌恶,却也不是十分喜欢。

但昨日在泰安院,廉氏和苏子画先后确诊有孕,她当时头一个反应不是袁家又要添丁了,也不是或许她能从两位弟妹那过继到满意的嗣子。

她那会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五弟妹一定很难过。

忘记了恭喜,也不曾道贺,她的目光一直都在崔翎脸上打转,很担心五弟妹会想不开。

今晨天色微蒙初亮,梁氏照例先来尚武堂练操。

自从袁二郎过世之后,她膝下空虚,夜间也睡得不甚踏实,索性便每日早起操练。

虽说每日练早操是镇国将军府后宅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但其实早已形同虚设。

大嫂掌家理事,每日里事务繁多,素常不来。

三弟妹和四弟妹已经为人母,膝下都有幼子羁绊,时常也会缺席。

至于老太君,饶是年轻时纵马驰骋上过战场,但年纪大了,身子骨到底有些不灵便,刮风下雨天气冷,杜嬷嬷和乔嬷嬷都不肯叫她出来。

能风雨无阻每日天不亮就来尚武堂练操,一直到日上三竿再走的,也只有梁氏了。

从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闺阁弱质,到能轻松地抱起尚武堂前院的石狮,从书香门第的帝师府千金,到能娴熟地打出一套袁家十八路枪法,梁氏只用了短短五年。

这五年来,在尚武堂度过的时间,大多数情况下只有她一人。

在老太君特许免了五弟妹的早操后,她曾经以为,这种孤寂而漫长的练习将会继续下去,她一个人,寂寞而久长地继续下去的。

但今晨,梁氏刚推开尚武堂的门,身后便传来女子清脆悦耳的声音,“二嫂,我来练操!”

梁氏有些诧异,但随即又有些了然。

她很自然地联想到了昨日王太医的诊脉,最被寄予厚望的五弟妹没有怀孕,反倒是三弟妹和四弟妹又再得麟儿。

五弟妹心中在意,恐怕也不好意思再享受祖母的优待了,是以才会主动前来练操。

梁氏觉得,五弟妹的转变令人心疼。

她想到了许多年前的自己。

九年前她初嫁给袁二郎的情景彷佛还在昨日,那时的她优雅柔和淡定安静,和其他书香门第出身的女孩子一样,自小被要求读书明理,哪里有半分现在的乖戾暴躁?

但温柔平静的性情,并没有给梁氏带来平坦安宁的人生。

她成婚四年无所出,后来丈夫战死,没过两年娘家又遭遇变故。

那时候的她,就和五弟妹一样,在惶恐忐忑和不安中,选择了练操。

这是她最好的发泄方式,也是她唯一的寄托。

梁氏目光微闪,回过神来,见崔翎腿脚仍然止不住颤抖,不由便上前将她扶住,“你初次练习,这个时间对你来说有些长,下回可不要这样坚持了。”

她扶着崔翎坐下,蹲下身子轻轻按摩着她扔在抖动的小腿,叹了口气说道,“一口吃不成大胖子,欲速则不达,练操的事,听二嫂的,还是循序渐进得好。”

梁氏不曾发现,她说话时语气极轻,温柔地像是换了一个人。

崔翎微微一愣,随即展颜笑了起来,她没有拒绝梁氏的好意,自己也弯下身子照着梁氏的样子按摩起了另外一条小腿。

她一边按着一边说道,“我只是想把前两个月荒废的给补回来。”

梁氏不赞同地瞥了崔翎一眼,“五弟妹若是因为没有怀上子嗣,觉得有负祖母才这样的,二嫂劝你还是歇了这心思。”

她微微一顿,“祖母是个开明慈和的人,她也没有寻常妇人那样的小心眼,这些日子她对五弟妹好,可不只是因为期盼五弟妹的肚子,而是真心喜欢你的性子。”

满堂冰刃并排靠在墙头,银色的枪头伴着红缨长舞,发出点点光亮。

梁氏眼中有星芒闪过,她声音骤然严厉起来,像是把断了弦的琴,嘶哑而铮厉,“倘若你是为了那些才在这里练操,我劝你还是不要白吃这个苦头了。”

她面沉如水,“就说这扎马步,不下苦功,没有一年半载都练不成。”

崔翎面上现出苦涩微笑,从前,她一直都觉得跟着大嫂学管家也好,跟着四嫂识字读书也好,都只是为了让袁老太君高兴。

她将老太君当成了最高领导,一张供她吃喝玩乐的长期饭票。

所以,老太君既然开了口,她便是心里再不乐意,也必须要去做。

但经过这两月来的朝夕相处,以及真正投入到了这些她内心有些抵触,却为了讨好老太君而不得不去做的事后,她才发现,事实显然并非她想象中那样。

学管家可以知庶务,读书可以明道理。

这些在她过去的人生里或许并不重要,然而将来若要另自开府,却是立足的根本。

老太君让她去学这些,并不是袁家需要一个懂这些的孙媳妇,而是因为她将来当家立府需要掌握这些。

正如崔翎晨起来尚武堂时,想的是不能再恬不知耻继续利用老太君对她肚皮的期望偷懒耍滑了。

可当她真正地扎扎实实地下蹲了小半个时辰之后,想的却是,扎马步这件事,锤炼的不只是人的身体,还有精神。

期间她无数次想要放弃,也无数次感觉已经到了体力的边缘,但她一次又一次地挺了过来,虽然现在双腿打颤,有些丢脸,但浑身上下却充满了力量和自信。

崔翎抬起头来,轻轻握住梁氏的手,她笑着摇了摇头,“我不是因为没有怀上子嗣怕祖母不待见才躲到这里来的。”

她眼眸微动,似有星辰闪烁,“我只是,不想再偷懒下去了,这样而已!二嫂,我刚才看到你使那红缨枪如同灵蛇在手,真好看,能不能教我?”

041 心疾

梁氏一双细长的丹凤眼在崔翎脸上打量了许久,终于露出释怀的笑容。

她徐徐起身,从墙上取下一枚擦得锃亮银枪,“想学枪法?”

崔翎点了点头,“嗯,我想学。”

梁氏轻轻颔首,不过片刻,一套袁家枪已如行云流水般施展开来,银枪尖锐的锋芒刺破白日的宁静,风中似有金戈铁马奔腾鸣啸。

她呼了口气,提枪立到崔翎面前,“这是你二哥从前不离手的兵器,自他去后,便成了我的。”

崔翎微微一震,低声问道,“这枪是二哥的?”

梁氏扶着枪在崔翎身侧坐下,目光温柔地投射在闪着亮光的枪头。

她叹了口气说道,“五年前你二哥身陷突厥,假若那时我就有现在的能耐,便可学一学祖母当年独闯奇阵以巾帼之力破万军救祖父的壮举了。”

可那会她只是个被呵护得太好娇气柔弱的女子,莫说上阵救夫,就是孤身一人赶赴战场的本事也没有,收到袁二郎被困的消息,除了暗自垂泪竟也没有其他的法子。

梁氏轻轻抖了抖手中的红缨枪,“后来,父亲和三弟找到了二郎的尸骨,万箭穿心,他早就已经面目全非,可这杆银枪却一直都紧紧地抓在手中。”

她微微一顿,修长的睫毛盖住黑白分明的眼眸,眸光微动,忽明忽暗,“枪头的红缨穗是我亲自编的,竟还完整无缺,那傻瓜,都到了那等时刻,还想着这些……”

崔翎听二嫂语气平静,但神情中分明蕴含了波涛汹涌的哀愁痛悔。

她心下微拧,眼眶中似有晶莹闪落,忍不住唤道,“二嫂……”

梁氏转过头来,冲崔翎轻轻一笑,“五弟妹别哭,我说这些可不是要惹你流泪的。”

她轻轻将银枪放回位置,又扶着崔翎起来,“我只是想说,看到你真心实意地想学枪法,我觉得很欢喜,替五弟欢喜。假若……”

梁氏的声音微颤,“假若我从前能和你一样,那你二哥也许就……”

崔翎愣住,她心想,她想学练枪的理由,只不过是觉得这项运动很不错,既能强身健体,又能有一技傍身,心有长物底气便足,以后谁也不敢随意欺负她。

可二嫂显然是误会了。

她不晓得现在西北疆场战况如何,也不知道袁五郎会不会有陷入危机的那一天。

最好没有。

但若有一日,袁五郎当真陷入了当初二哥那般的险境,莫说她有没有这个本事去救人,就是有,等她从盛京赶到西北,快马加鞭也要十五日。

他也根本等不及的。

就好像二嫂一直都在后悔当日不曾练好枪法,不曾赶赴沙场学老太君那样救夫,可就算二嫂当时已经将袁家的枪法练得滚瓜烂熟,那又有什么用呢?

盛京到突厥,不远千里,二嫂闻讯赶去,也早就已经过了救人的时机。

更别提行军打仗,讲究天时地利人和。

排兵布阵靠的是谋略,冲锋陷阵靠的是武勇,从敌营救人则需要两者兼备,远不是会耍一套枪法就能够做到的。

二嫂只不过是在自欺欺人。

崔翎前世修读过一段时间的心理学,晓得二嫂这样其实是一种心理疾病。

关系紧密的家人意外去世之后,哀伤懊悔自责沉湎都是正常的反应,但这种失去亲人的痛苦,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变淡变浅。

时间可以抚平伤痛,这是自然规律。

但二嫂显然不愿意让残酷的时间带走她对二哥的记忆,她将二哥的死归咎于自己,这样她就永远不能释怀,也永远将二哥铭刻在心上。

在前世,崔翎看过很多类似的案例。

这种情况通常发生在感情恩爱的夫妻之间,一方骤然离世,另外一方无法接受。

就将自己整个人封闭起来,认为对方的死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因为过去一点未能达成的承诺而懊悔痛苦,有些性情大变,有些甚至还有轻生意向。

症状越深,需要心理辅导的时间就越长。

崔翎真的很想狠狠敲醒二嫂,让她不要再继续沉溺在自责愧疚痛悔中不可自拔。

但理智告诉她,二嫂贞烈,她若是直言不讳,恐怕后果会不堪设想。

当务之急,是要和二嫂建立信任的关系,在二嫂对她逐渐卸下心防的前提下,她才能润物细无声地将自己前世粗粗涉略过的哀伤抚慰知识,慢慢地灌输给二嫂。

徐徐图之,方能解开二嫂的心结。

毕竟,二嫂今年才不过二十六岁。

就算身上背负着朝廷的诰命,今生恐怕不能再改嫁,可对于一个女人而言,人生在世,最大的幸福也不一定只有相夫教子。

崔翎前世,二十六岁正是女人最好的年华,青春仍在,朝气蓬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