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翎和黄夫人彼此寒暄了一阵,便笑着各自入了座。

她直觉地感受到,黄夫人面对她时,还是十分拘谨的,似是并不知道该怎样与她相处,倒是娟姐儿,一直都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她。

那目光里带着几分诧异,也有几分计量,令人怪不舒服的。

但崔翎却只是微笑着举起手中的杯盏,看着纱幔缝隙中青翠茂绿的青青荷叶,并不说话。

这时,孟夫人的两个女儿姗姗来迟。

孟夫人不赞同地瞥了那两个女孩子一眼,然后将她们拉到崔翎身前介绍,“这是我的长女朝颜,快要满十五岁了。那是次女夕颜,今年十三。”

她轻轻推了两个孩子一把,“还不快见过袁五婶婶。”

朝颜倒是乖巧,连忙福身行了礼。

夕颜却有些扭捏。缩在姐姐后头胡乱地跟着福身。

孟夫人见状,便深深叹了口气,她面上讪讪地说道,“妹妹还请不要见怪,这两个孩子刚从老家出来没有多久,礼数还没有学全。”

崔翎立刻想到三嫂廉氏身边的嬷嬷打听来的,孟大人是寒门出身,真正靠着自身的才能爬到这个位置的。

孟家的人大部分都还在老家呆着,如今在盛京城的,也就是孟大人这一房。

家乡的孟老夫人借口要留个念想。强留两位小姐在老家长大,直到去年,她们两个都差不多要到了婚嫁的年龄,这才让孟夫人坚决地接了出来。

但错过了教养的最好年龄,很多东西都已经定了型。就算孟夫人花了再多钱请了宫里头出来的嬷嬷教养,可这两位小姐还是有些不大上台面。

廉氏那时候设身处地地想过,女儿的教养一定是孟夫人最大的遗憾。

她也深以为是。

崔翎一边说着,“孟夫人客气了,朝颜和夕颜不只名字好听,人也都乖巧呢。”

她一边心里想着,这两个姑娘虽然畏畏缩缩。连那位娟姐儿一半的大气都及不上,可眼神却很正,透着一股单纯劲儿。

这两位孟小姐的观感,比黄娟要好太多。

就如同一块璞玉,就算没有经过精雕细琢,可是本质里的东西却是瞒不过人的。她倒是挺喜欢她们的。

夕颜闻言,偷偷地抬头看了崔翎一眼。

眼神里单纯只是有些好奇,随后就是惊诧,然后又显出真诚的欣赏来。

可当对上崔翎的目光时,她又立刻垂下头来。像只受惊了的小鹿一般,害羞地不知道要将手往哪里放。

崔翎便笑了起来,她对着夕颜问道,“我看这几上好多茶叶,有些认得,有些认不得,能不能请孟二小姐过来陪我一起认认?”

她话音刚落,孟夕颜还未来得及回答,却听旁边的黄娟清脆的嗓音说道,“我认得,袁五夫人,我来给您讲解吧?”

黄夫人看起来是个老实人,见了黄娟这出格的举动,立刻小声呵斥她,“娟儿,你怎么好插嘴?”

黄娟却满不在意地说道,“袁五夫人想要知道这些是什么茶叶,我恰好都认得,就想要指给她认识,这怎么叫插嘴?”

她转过脸,眼神里透着坚定问道,“袁五夫人您说对不对?”

崔翎自然不好说不对,便笑笑说道,“那夕颜和娟姐儿都来吧。”

她转脸看到朝颜脸上也露出跃跃欲试的向往,便索性招了招手,“朝颜小姐也来。我虽然虚长了你们一辈,承你们唤一声婶婶,但咱们的年纪其实都差不多算是相仿呢。”

虽然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了,但崔翎成婚早啊,她还差几个月才满十七岁呢,勉强也算得上和这几个姑娘是同龄。

这话显然很能调节气氛,朝颜和夕颜闻言都微微露出了笑容,自动自觉得聚到了她身侧。

看着两个素来沉默寡言的女儿跟崔翎相处得倒是不错,孟夫人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

她暗自叹了口气,身边的嬷嬷却压低声音说道,“夫人放心,袁五夫人看起来心思纯良,是个善心的人,她既肯叫两位小姐近身,以后必定也……”

孟夫人连忙打断那婆子,“好了,我知道。”

她轻声说道,“你去看看厨房那边,有没有准备好。听说袁五夫人对美食极有造诣,自己也会做,这回的午宴一定要一鸣惊人才好。”

那嬷嬷听了吩咐,立刻就去了。

孟夫人便走到黄夫人身边与她聊起天来。

黄夫人有些不大好意思地说道,“您一片苦心办了这个茶会,也叫了我们家娟姐儿,本意也是为了她好,偏生这孩子不懂事……”

她悄悄握住孟夫人的手,“是我没有教好她,先替她给您陪个不是,等回了家,我一定好好教训她。”

孟夫人摇了摇头。“黄经历辅佐了我家老孟这么多年,你我也一直以来都是至交好友,这些年来,能这样请了就来的。也就只有你了。”

她顿了顿,“娟姐儿的心思,我也懂,这怪不得她。倒是你,和我说这些生分的话干嘛?”

这两句话她倒是动了真感情说的,眼角还隐约有着泪光,“要不是我家老孟做人如此……两个孩子又被家乡的老夫人给耽误了,我又何必……”

黄夫人将视线往与几个姑娘相谈甚欢的崔翎身上望去,压低声音问道,“那位袁五夫人。当真是那几个孩子的贵人?”

她紧接着问道,“几个孩子的红鸾星,真的都与袁五夫人有关联?”

孟夫人的脸色晦暗不明,良久才缓缓地点头,“是。卦象上说,袁五夫人是这几个孩子的贵人呢。”

她目光微动,小声说道,“袁五夫人是世家贵女的出身,嫁的又是国公府邸,是真正的名流贵妇,有她提携。朝颜和夕颜的婚事,或许能有好的着落,可不就是贵人吗?”

孟朝颜年纪不小,孟夕颜也已经到了要说亲的年纪。

孟大人虽然是炙手可热的权臣,可他没有勋位,那些世家公府自然是看不上他两个女儿的。

那些门第高贵但已经没落的贵族后人。想要攀附孟家的人也不是没有,可都碍于孟大人在外头的名声,望而却步。

可退而求其次,从家世比孟家要低的人家里找女婿,京畿卫指挥使孟良大人却也有自己的傲气和自尊心。他老人家不肯。

再加上两位小姐一直都在乡下长大,没有受过规矩,没有读过书,连正经的女工都没有好好学过,穿衣打扮不说,言谈举止也畏畏缩缩的,有些上不大得台面。

所以,这两位的亲事便一直都不太好说。

从去年朝颜夕颜姐妹从家乡上盛京城后,孟夫人就已经开始到处想方设法要为两个女儿找个好婆家,可如今快要两年了,都没有个意向。

既然孟大人不肯将女儿低嫁,非要往上高攀,那也得有能够认识贵介公子的途径啊。

孟夫人自己也不是盛京城出生的,在这里没有什么手帕交姐妹淘,就算后来结识了两位,可也都被孟大人的名声给吓退了。

镇国公夫人宜宁郡主倒是对她还算和善,可人家那是金枝玉叶,对她客气那是皇室风范,她们之间还没有熟络到能提这种要求的份上。

再说,郡主身边认识的人,身份都太高了,虽说是要高攀,可若是对方的家世太高,那也会摔下来的,还是得对得上才行。

孟夫人不认识什么名门贵妇,连上流社会的准入证都没有,贵介公子的影子都摸不着一个,又谈何婚嫁的事?

孟夫人也是心里太着急了,才会想到要替女儿们算一卦。

结果,这一卦算出了红鸾星的贵人方位,这细细一推算啊,竟就是袁副指挥使的夫人崔翎。

所以,孟夫人才会这样突然就要办这什么茶会,邀请袁五夫人过府一聚。

明着是京畿卫同僚夫人之间的聚会,其实是想要将自己的两个女儿介绍给崔翎认识,假若能得到袁五夫人的认同,将来多走动走动,说不定还有别的造化呢。

崔翎隐约感觉到了孟夫人和黄夫人交头接耳地有些奇怪。

但她并不知道原来孟夫人这神秘兮兮的就是为了这件事,还一直心怀忐忑着,好在娟姐儿虽然功利心强,但对这些茶叶的介绍还是挺全面的,她也权当做是受科普了。

过不多久,张夫人李夫人也到了。

195 弄儿

孟夫人的茶会和崔翎预想的一样,既枯燥又乏味。

那些茶经里临时抱佛脚突击学习的茶道知识,真的临阵时,其实一点都派不上用场。因为照本宣科咬文嚼字,也许能糊弄一下不懂的人,但明眼人一看就是死记硬背。那样会很滑稽。

所以,她便索性闭嘴。

只是微笑着倾听,遇到不明白的,也没有关系。

崔翎只需要睁大眼睛去看表现欲十分强烈的黄娟,则自然会有解答。

比起孟朝颜和孟夕颜的羞涩怯懦,黄娟则显得十分热情,当然她道行还浅,并不能将这种功力表现得更加自如,倒叫人觉得怕怕的。

不过,也幸亏有了黄娟,否则崔翎今日恐怕连点头微笑的机会都没有了。

这一整日的应酬下来,崔翎觉得自己快要累坏了。

原来出门交际,是这样的,明明昏昏欲睡,却非要表现出兴致勃勃的模样,明明无聊得要死,却还是要卯足了劲头称赞对方。

这简直就是考验演技的活动嘛!

好不容易熬到了申时,崔翎便起身告辞,“家中还有两个小的,老太君又身子有恙,实在不能久留。”

孟夫人原是打算了要留晚膳的,已经和孟大人说好了,等到衙门里的公事完了,就请五郎一块儿过来。

她没有想到崔翎这个时候就要离开。

偏偏这理由充分,她还找不到可以强留的借口。

黄夫人便上来打圆场,“我听我们家老黄说,指挥使大人他们今日也要在孟府小聚,到时候富指挥使大人也要来。”

她笑着说道,“不如,袁五夫人再等等?”

崔翎睫毛微动,“我也很想,但家里实在是走不开。”

她细细观察孟夫人的脸色。见孟夫人一直都在看着自己的两个女儿,心里便有所顿悟。

想了想,还是笑着说道,“今日实在是不能留了。改日我赔罪,请各位过来我家里小聚吧。”

她回头去看孟家两姐妹,“你们两个可一定要来。”

孟夫人得了这句承诺,心里总算是松了口气。

她便也不再执着,笑着说道,“既然是家里有事,那我再强留,就显得不近人情了,那就改日再去贵府上拜访。”

盛京城人人都知道镇国公府袁家早就分了家,可人人也知道这家分了等于没有分。

不过就是隔了堵围墙。三五步路就能到的,仍旧每日聚在一处,三不五时地家宴。

能进到袁家五房的宅子,就等于踏进了镇国公府的大门。

两个女儿能有这样的荣幸结识袁五夫人,外面的人想必会对她们有所改观。

崔翎回到家不久。五郎也回来了。

她有些诧异,“不是说孟指挥使要和你们聚餐吗?”

五郎撇了撇嘴,“我和他不对盘,懒得应酬这些,听说你回来了,便直接告了辞。”

他嘿嘿一笑,“难得有一天能这样早回来。我当然得立刻回家看看我的宝贝孩子们。”

正说话间,五郎就让人去请两位乳娘将孩子们抱上来。

作为一个二十四孝奶爸,他好几天没有逗孩子了,心里面痒得慌。

崔翎却有些不安,“你这样不好吧?不论如何,他总是你的上峰。”

她自己不顾挽留执意离开孟府。已经觉得有些欠妥当了,五郎又如此不给孟大人面子,按照孟大人传说中瑕疵必报的性子,岂不是要吃大亏?

五郎却毫不在意地笑笑,“你放心吧。孟大人最近不敢罚我太过。”

他故意想要挑起崔翎的好奇心,“你道为何?”

崔翎抿嘴一笑,“自然是为了他家两位千金的婚事了,我猜的可对?”

假若刚开始的时候她没有察觉,可到了后面,孟夫人一个劲地将话题绕到了女儿们的身上时,她就是再蠢也有所察觉了。

先前她也听三嫂廉氏身边的嬷嬷提起过孟家千金的婚嫁现状,那正可用高不成低不就来形容。

眼看着孟朝颜的年岁越发大了,可却还没有说亲,孟夫人不着急才怪。

所以,今日这个茶会,目的并不是联络同僚夫人之间的感情,而是想要借由她,好让孟夫人的两位女儿能攀到上流社会的边边角。

将来,也好为她们说亲增加一点砝码。

毕竟袁家和五郎都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如今盛朝最炙手可热的家族,能和袁家沾上边,是许多人心之向往的。

五郎拍掌笑道,“还是翎儿聪慧。”

他见四下无人,上前在崔翎脸上吧唧一口,“黄大人偷偷告诉我的,孟大人的两位千金其实原来并不是无人问津,只是孟大人将来提亲的人得罪光了,后来的人心有余悸,便再也无人肯踏孟府的门槛。”

掌握京畿的指挥使大人之女呢,有多少人想要与孟大人结交。

哪怕孟家的两位千金都是从乡下出来的,但这不妨碍她们的炙手可热。

可孟大人对上门提亲的人总是诸多挑剔不满,他说话又刻薄,将那些人得罪了遍。

连作保的中人也被殃及。

后来这名声传出去了,家里有适龄二郎的人家便连考虑都不想考虑。

毕竟都是要脸面的人家,被女方如此苛刻地嫌弃,都咽不下这口气的,也不是非要有事求着巴结着孟家,所以一时门庭冷落起来。

倒是那些真的有事要巴结着孟家的人,孟大人就更看不上了。

如此,一年过去,就再也没有人想到孟家的女儿。

那盛京城里素来喜好撮合人姻缘的那些夫人们,也都不肯再为孟氏女说亲,这便给耽误了下来。

孟夫人一哭二闹三上吊,这才将孟大人的倔性子给压住了。

所以,这次请崔翎上门,也是孟大人同意了的,他肯配合,就说明短期之内不会再故意地为难五郎。

崔翎心里腹诽这个黄大人好生八卦,一个大男人背后说这些儿女姻缘的事,有些不大地道。

可听说了这些,却还是明白了孟夫人的着急。

她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便对五郎说道,“我答应了孟夫人改日在家里办个宴会邀请这些同僚的夫人来小聚。”

五郎还未回答,她又道,“我其实也不喜欢这样的麻烦,但孟家两位姑娘人品性情都不错,若是举手之劳,能够帮到她们,我也是愿意的。”

崔翎笑着望向五郎,“反正我只是邀请了她们到家里来玩了几回,什么保都没有做,也没有多说什么,将来就是有什么闲话,也说不到我头上去。”

五郎不理会这些,“随你去吧,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可不管这些。”

他瞥见两个孩子来了,连忙起身去接,迅速进入了超级奶爸模式,“哎呀,好些天没有看到爹爹了,想我了吧?”

两个孩子八个多月了,虽然还不会说话,但却可以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怡儿安静些,只是冲着五郎微微笑着。

珂儿可什么都不管,直接抱着五郎的脸朝他脖子上啃过去。

他如今已经长了四个小牙齿,还挺尖锐的,咬得又紧。

饶是五郎皮粗肉厚,还是感觉到了一阵轻微的刺痛,他忙去挠珂儿的咯吱窝,好不容易叫那熊孩子撒了口。

他假作板脸,恶狠狠地对珂儿说道,“我是你老子,你是我儿子,当儿子的可不能这样对自己的老子,这是不孝,大不孝,要被罚的,你听明白了?”

珂儿睁着一双无邪的大眼睛,晶亮亮地望着五郎。

半晌,忽然咯咯地笑,“老子,老子,老子,咯咯咯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