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君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是舅公。”

她一边迎面含泪应道,“阿勋,是我。我回来了!”

一边在崔翎的搀扶之下徐徐下了马车。

姐弟时隔多年之后相见,见彼此都已经老了许多,满头银丝,鸡皮鹤发,不由想到年少时朝夕相处的那些时光,不禁老泪纵横,相拥而泣。

大将军连忙笑着劝道,“母亲,您和舅父相见这不是大喜事吗,怎么要哭?”

平西侯身后一位中年男子也道。“父亲,您和姑母有什么话回家去再说,就在城门口这么……人来人往的,您也不怕人家笑话?”

老爷子抽身狠狠瞪了一眼那男子,“我见到我姐姐高兴。就想哭来着,怎么着,你小子还想管着你老子?”

中年男子身子不由自主往后缩了一缩,连连摆手,“没,没,儿子怎么敢管您?您随意。随意。”

崔翎觉得平西侯父子的相处模式,和大将军对待五郎简直一模一样。

她不由觉得好笑,忍不住轻轻笑出声来。

平西侯闻言望去,看到崔翎不由乐了起来,“这小姑娘生得好看,就跟画里走出来似的。”

他连忙问老太君。“这是大姐儿?”

老太君拉着崔翎的手笑着摇头,“大姐儿九月十六刚出阁,嫁的是廉家的小三儿,她哪里能来?”

她转头温柔地望了一眼崔翎,“这是我家五郎的媳妇儿。喏,孩子都生了两,你还叫人家小姑娘。”

崔翎连忙屈身行了礼,红着脸道,“给舅公请安。”

好吧,她不该在人前笑的,虽然她笑得很轻,可耐不住人家都是练家子啊,这真不太礼貌。

平西侯虽然见家姐的机会不多,但是两人却时常通信。

老太君如此一说,他便笑得这位便是安宁伯府崔家的女儿,当初西北一战前,临阵为五郎求娶的姑娘。

他原还担心这么强扭的瓜会不甜,但如今看到五郎夫妇郎才女貌金童玉女一般立在左右,彼此之间恩爱和谐,他便也放心了。

彼此介绍见过礼之后,平西侯便带着家姐一行浩浩荡荡地回了府。

马车里,老太君问,“你方才想到什么了那么高兴?”

她对崔翎很了解,笑得这孩子不是没有规矩不懂分寸的人,若不是有什么当真好笑的,是不会在头一次见面的亲戚面前如此失礼的。

崔翎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脸色微红,“我就是看到舅公训大舅舅时,很像父亲教训五郎的样子,连那语气都一模一样,想到当初在西北时候的往事,才不由笑了起来的。”

她挽着老太君的手臂,“祖母,我真不是故意的。”

老太君忙安慰她,“平西侯府远在西陵,这里民风粗犷,可不与盛京城同,才不肯讲究那些繁文缛节的规矩,你放心,苏家的人不会笑话你的。”

她又好奇问道,“在西北时发生了何事?莫不成你父亲还时常教训五郎?说来听听。”

崔翎便将五郎如何处心积虑地想要讨好大将军,都不惜自毁形象撒娇以博取关注的事儿都说了一遍。

她掩嘴笑道,“父亲和五郎相处时,可不就和舅公与大舅舅相处时一样?”

都是明明心里敬畏得要命,但却仍然想要顶个嘴引起父亲的注意。

可好不容易看起来那样硬气了吧,只要父亲一句严厉的批评下去,就立马蔫儿了。

所谓外甥像舅,果然名不虚传呢。

老太君闻言笑了,“你舅公和你父亲一样,心里可疼孩子了,就是嘴笨,不会说。”

她顿了顿,趁机便又将平西侯府的事又再叮嘱一遍,“舅婆早就没了,你舅公也没有续娶,所以如今侯是你大舅妈当家,她性子爽利,是个爽快的人,你不必拘谨。”

平西侯世子苏哲端,娶的是原先的西陵城令尹的女儿戎氏,土生土长的西陵姑娘,性子豪气。

崔翎便道,“哦,那您原先说的那位苏芫表妹。是不是就是大舅母生的?”

老太君点头笑道,“就是,就是。芫儿比你小上一些,和悦儿差不多大。和她母亲一样,是个豪爽的姑娘,你若是无聊,倒可以和她做个伴。”

她撩开帘子,望了一眼车后,眼中跳动着华光,“你道我为何同意让石小四这惹祸精跟了来?”

崔翎张了张嘴,了悟起来,“哦,原来祖母是想要撮合……”

她就说嘛。他们一家子回西陵探亲,石小四凑个毛线热闹,非要跟着来。

他胡闹就算了,老太君竟然还笑呵呵得允了。

原来是因为这个原由啊。

老太君不等她话说完,便笑着“嘘”了一声。

她道。“我只是觉得石小四不错,芫儿嫁到盛京城有我们家,也有个照应。不过还不知道你大舅舅和大舅母的想法,暂时咱们先不提。”

崔翎连忙点头,“是啊,像我们怡儿,我可舍不得她将来远嫁的。”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皱着眉头说道,“也不知道丹姐儿在柔然过得可好。”

老太君也很想念丹姐儿,不过她的态度却十分乐观,“柔然给盛朝递交了降书,主动求和,缔结百年和平盟约。如今他们正在休整生息,是得罪不起盛朝的。”

她笑了起来,“丹姐儿是以郡主身份和亲,代表的是盛朝的体面,纪家除非是傻了。才会对她不敬不好。再说纪都是个真男人,他自个儿求来的媳妇儿,我相信他可以保护得很好。”

上回纪都奉了纪太后的命前来盛朝迎娶贵女,恰好遭遇了改朝换代,所以一直都没有成功。

他因为受了点小伤寄居在沐阳伯府,也不知道怎么就和丹姐儿对上了眼。

后来新帝登基,便封了丹姐儿荣和郡主,赐婚给了纪都。

今年年初举办了婚礼之后,便就跟着纪都回了柔然。

崔翎去过西北,知道那里生存条件和盛京城是难以匹敌的,再加上柔然虽然求和,可到底新仇旧恨,不是一两日之间就能泯灭的。

所以,她一度很害怕丹姐儿去了柔然会吃亏。

石修谨也去皇帝那儿哭闹了几回,他仗着和皇帝自小一块儿长大,还在皇极殿撒了一回泼。

可这件事,却是纪都真心请婚,丹姐儿也点了头的。

妹子一心向嫁,石小四就算哭断了皇极殿门前的一片小瓦,也无济于事。

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送了妹子出嫁。

他这是刚从柔然回来呢,就听说五郎他们要去西陵。

像猴子一样闲不住的石小四哪里肯放过这样的机会,所以便赖死赖活地要跟着一块儿来。

不过石小四也不全然么有好处,这一路上有了他,自然欢声笑语多了许多。

等进了平西侯府,各房夫人小姐们都已经迎在了二门处。

老太君只见过进过京的世子夫人戎氏和苏芫,便由着她们将其他几房的夫人小姐都介绍了。

彼此见过礼,便由戎氏引着去了客院。

先沐浴换衫,等到收拾妥当了,便又由婆子带着去了花厅饮宴。

西陵民风旷达,不拘小节。

所以家中男男女女都聚在一处,并没有以屏风隔开,只是为了便于喝酒,男人一桌,女人一桌,年轻的媳妇和小姐们坐了一桌。

崔翎和五郎因为远来是客都跟着平西侯坐了主桌,没有分男女。

平西侯特别高兴,举起老大一个装满了酒的大盏冲着众人说道,“来,我姐姐外甥外孙一家子大老远从盛京城过来,是我今十年最高兴的事儿,是苏家的儿孙就给我把碗里的酒倒满,然后先干为敬!”

他仰头将一碗酒水一饮而尽,纵声豪笑,“喝!”

209 丑哭

骨肉团圆,原本就是这世上最美好的事。

平西侯高兴,便多饮了几杯,不多时便满面飞红,有些神志不大清醒起来。

世子苏哲端见老爷子有些醉了,便在近前替父挡酒,“父亲年纪大了,医正叮嘱过不能多喝。”

他无奈地道,“可他偏不听劝,这回好了,姑母来了,侄儿恳请您帮忙劝着一点。”

老太君从前酒量也很不错,但近几年来一沾酒就头晕,她深晓其中之苦,便不准平西侯再喝。

大将军和五郎便与苏家的几位老爷聊起了盛京城里的时事。

崔翎对朝政不感兴趣,又担心换了新的地方,两个孩子会不大习惯。

正犹豫着是否要开口请辞,却听到世子夫人戎氏亲切地问道,“侄儿媳妇是不是记挂着两个小的?”

她连忙点头,“嗯,怡儿尚好,珂儿素来有些皮,不晓得是不是又在折腾了。”

一岁多的小儿不上桌,她便将一对孩儿留在了客院,由两位乳娘照顾着。

若是在家里自然千好万好,可出门做客总是不方便,她也怕两位乳娘无所适从。

戎氏笑着说道,“我也是做娘的,最能体会你的心情。”

她冲着席间一位少女招了招手,“芫儿,领着你五嫂嫂去安宁院。”

崔翎早先在正厅已经见过苏芫,这姑娘生得不算娇艳,顶多也就只是清秀而已,但身上却别有一种浅淡清新的气质,与盛京城中见惯了的名门贵女不同,也和一路所见的西陵城少女不一样。

看起来倒更像是江南水乡长大的姑娘,犹如一朵含苞待放的水仙。

她便冲着苏芫笑了笑,“劳烦妹妹了。”

苏芫倒也不认生,不一会儿就和崔翎熟了。

她亲热地挽着崔翎手臂,“五嫂嫂。跟我来吧。”

此时已经入夜,黑沉沉的暮色犹如墨色丝缎高高地悬挂在天空之中,密布的星子却格外明亮。

苏芫领着一队婆子和丫头,打着许多灯。将这深夜的侯府照得如同白昼。

她笑眯眯地指着前方,“五嫂嫂住的安宁院就在不远处,只要穿过这个湖心亭就到啦!”

崔翎暗暗吐了吐舌,“平西侯府可真大!”

这句话是真心的,就苏芫说的不远处,她来的时候可是走了一刻钟呢。

光是那个湖心亭的距离,看着就不近,走过去没有小半刻钟那是到不了的。

苏芫咯咯笑了起来,“祖父说,西陵城的地价便宜。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不像盛京城寸土寸金,就算手里有再多的钱,也买不到那么大块地皮。”

她言语中颇有些得意,“五嫂嫂明日有空的话。我带你到处逛逛?侯府的园子很大,要是每一处都逛过去,得逛好几天呢。”

崔翎便点头说好,看老太君的样子来一趟不容易,指不定要在西陵城住个一两个月的。

五郎身上奉有皇命,说是要去探查什么宁王余孽的动向,恐怕也不能老在这里陪她。

所以。苏芫肯向她抛出橄榄枝,她是求之不得的。

好不容易经过了湖心亭,再穿过两个院子就是安宁院了。

但崔翎却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女人的抽泣声,不甚清楚,影影绰绰。

苏芫脸色却不大好看起来,她皱了皱眉。“十一姑怎么又……”

她抬头对着崔翎苦笑着解释,“五嫂嫂不要害怕,那是我十一姑在哭。她……”

崔翎猛然想起来的路上老太君跟她说,平西侯这辈子什么都好,唯一的缺憾就是最小的女儿际遇不好。至今未嫁。

她叹了口气,“哦,原来是十一姑。”

苏芫有些惊讶,随即却又了然,“五嫂嫂也听说过十一姑的事吧?”

她眉头紧锁,眼中带着深切的同情,“十一姑所托非人,误信了那西域男子的花言巧语,可叹还沉溺其中不可自拔,白白地浪费了大好的青春,还让家里人都担心着。”

十一姑也曾是西陵城最美的一朵花,身为平西侯的女儿,既貌美又聪慧,追求者甚。

可她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竟然独独看中了一名从西域过来避难的西域男子。

平西侯为人不拘小节,不在意什么阶级等级之分,不论是庶人还是平民百姓,只要有能力就可以赢得他的尊重。

可再不拘小节,他也不会将女儿嫁给来盛朝逃难的西域男子。

且不说民族大义这种话,单只那人避难者的身份就足够让他反对了。

十一姑遗传了平西侯的坚韧不拔和百折不挠,即使遭到父兄的反对,她对那西域男子也义无返顾。

所以,她选择了和那人私奔。

然而雷雨夜西陵城外的葫芦庙,十一姑没有等来心爱的男人。

她赶去他居住的地方询问,才知道白日有一辆华贵的马车将那人匆忙接走了,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给她留,他就已经离开。

经此变故,十一姑便像是换了一个人。

她总是精神恍惚,时常呓语,毫无来由地发癫狂笑,有时候情绪激动还会乱吼乱叫,喜欢在半夜里漆黑无人的时候哭泣。

这种境况之下,就算她是皇帝的女儿,也要愁嫁了。

十一姑无人问津,平西侯也害怕她这样的情况到了人家家里会受到欺负,所以便一直养着她。

一晃十年过去,十一姑从年少娇艳的少女,蹉跎成了二十五岁的老姑娘。

崔翎乍听老太君说这故事的时候,还曾腹诽过,二十五岁在她的前世可是最美好的年纪,青春大好,如花朵开得正盛。

后来晓得这其中的纠葛,才能够体会老太君提起小侄女时眼中的怜惜。

其实,谁没有年少轻狂的时候?

年轻时就算看走了眼爱错了人,都不算什么了不起的大事,重要的是能不能从这段失败的感情中抽身而出,重新找回自己。

很显然。十一姑失败了。

苏芫见崔翎低头不语,只是静静地迈着轻碎的步子跟在她身侧,便有些不大好意思,“大半夜的。不提这些。”

她笑着指着左侧的屋宇,在稀疏的光线中只能看到一圈影子,“那是我住的琉晶阁,五嫂嫂若是无聊,也可以来找我聊天。”

崔翎收回神色,对苏芫轻轻一笑,“你放心,我一定会来叨扰你的。”

很快便到了安宁院,如崔翎所料,果然还没有踏进院门就听到珂儿一阵媲美男高音歌唱家的哭声。乳娘哄个不停,院子里一片鸡飞狗跳。

小家伙已经会说些简单的句子了,一看到崔翎,便哭得更凶。

他一边哭,一边还要做出各种委屈的表情。“娘亲,娘亲,抱!”

崔翎无奈地凑上前去,将珂儿抱入怀中,“你又怎么了?娘亲出去前,咱们不是还说了不许哭的吗?你是男子汉,流血流汗不流泪。你看看妹妹,妹妹都没有哭,你哭个什么劲啊?”

一旁怡姐儿正怡然自得地坐在乳娘的怀中,睁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看着哥哥闹出来的动静。

同样是她生的,还是一胎生的,两个孩子的性子怎么就这样不同!

珂儿便撅起嘴来。指了指身边立着的丫头们,“她们……她们……”

崔翎皱了皱眉,“她们怎么了?”

由于出门的关系,随行的婆子丫头虽然带了一些,但到底不能和在家里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