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佛山,因有坐万佛寺而扬名天下,皇族祭祀奉天皆选于此处。

途经山腰处,裴晟的话在耳畔响起:“当年你在这山腰处侯我,而我却走了另一条道。”

澹青菡闻言,脸色一阵尴尬,遥想当年为了接近裴晟,费尽心机谋划的几个计策,全然被裴晟看在眼中,她有些挫败。

不一会儿,他们已到达万佛山的顶峰,奔雷这才停了马蹄,澹青菡坐在马上放眼一望,已将皇城帝都尽收眼底,一时间,只觉心胸豁达,满目空远,这秀丽江山深深震撼着她的心灵。

“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澹青菡虽然震慑于这天地间的美景,但也疑惑。

裴晟翻身下马,澹青菡则扶着他的手下了马,二人并肩傲立在万佛之巅,他道:“我想带你来看看这锦绣山河。”

苍穹之上,繁星点点,风声如飓,她笑道:“这大好河山是你为轩辕家打下来的,所以你来这儿,只是想看看自己的丰功伟绩?”

“不,丰功伟绩不过是虚名,这个天下是轩辕家的。”裴晟淡淡一笑,似乎洞悉了澹青菡心中的想法,便道:“你是想问,我是否想要这天下?”

她见想法被看穿,便干脆直言道:“位高权重,手握天下兵马大权,为轩辕家征战沙场十四年,岂会甘心为人臣子?”

“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是皇上给的,而我做的一切,也是为了保护轩辕家的江山。”裴晟话音至此,眼中复杂一片,那深邃的目光中透出一种孤傲的光芒。

他转身看向她,欲言又止,终是低声问道:“你明白吗?”

“我明白。所以这一次,你要帮皇上对付律家。”她亦侧首,对上裴晟的眸子,心中微微一动,“律家权倾朝野,若此番楚亲王登基,这轩辕家的覆灭便只在朝夕间,所以一向明哲保身的你,选择了湛亲王。”

裴晟却摇头,“不,我从来都是选择湛亲王的。”

澹青菡一惊,眉头微蹙,仿佛洞悉了什么一般:“那么,皇上早年明显偏向楚亲王的模样,只是做给满朝文武看的?”

“对,皇上属意的皇储人选一直都是湛亲王,他捧着楚亲王,让太子与其斗争朝堂,让湛亲王暗中稳固自身势力。”裴晟此番说的话,是皇权中最高机密,更是皇上与其谋划多年打压律家的大计。

澹青菡震惊之余,问道:“为何要告知我这些?”

“将我全部的信任交付于你。”裴晟的目光肃然且真切,“而我亦希望你能将全部的信任交付于我,这样才公平,不是吗?”

澹青菡怔怔地看着裴晟,心中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的面容在脑海中一瞬间无比清晰,她微微启口道:“其实我……”

我的真实身份是,姚丹青。

有那么一瞬间,她就要将自己的身份和盘托出,可在最后一刻,她却还是停住了。

裴晟问:“你什么?”

澹青菡黯然垂首,笑道:“不论前方是万丈深渊,抑或是刀山火海,不论成败与否,我都会陪你披荆斩棘,一直走下去。”

裴晟认真地问:“你不怕吗?”

澹青菡回答:“有你在身边,我又何惧?”

裴晟伸出双臂环着她那瘦弱的身躯,将其紧紧拥入怀中,在她耳畔低声道:“有你这句话,便够了。”

澹青菡感受到他身上清冷的气息,透着几分酒醉后的迷醉气息,她感受到他那强而有力的心跳声,让她逐渐安心,温暖。

苍穹之下,万佛山之巅,二人紧紧相拥,两颗原本冰冷的心却渐渐靠在一起,无比炙热。

澹青菡回到澹府后,整夜都未睡着,脑海中皆是这一夜与裴晟相处的点点滴滴,他对她说的每一句话,最重要的是他给了她最诚挚的信任,并将有关于皇储的最高机密告知于她。

如此诚意,突然让她有些歉疚,因为她还没有给予他最诚挚的信任,没有将自己姚丹青的身份透露。

她不敢赌。

虽然种种迹象都表明了姚家灭门是律家主谋,可是她没有实质证据。

没有证据,她也不能妄下定论,只能等待。

况且,她也没有必要让裴晟与自己共同承受灭门之仇,他忠于皇上,有保卫大晋秀丽江山的责任,她还是等时机成熟再向他坦言也不晚。

想到这里,她这才放心的沉沉睡了去。

·

出了湛亲王府的律文灏却让马车先送姚丹凤归府,自个却单独约见了凌玄素。

子时的帝都大街上空寂无人,苍穹一轮新月弯弯如霜,铺了一地银霜。

“听说皇上身子愈发不行了,只是宫中太医秘而不宣。”凌玄素步履轻盈,声音淡然。

“你也说了,宫中秘而不宣,可你却悉知,果然裕王府的情报势力天下第一。”律文灏目光精锐,“太子被废,整个朝中表面平静,暗地里却波涛汹涌,此番湛亲王的人当上了武林盟主,控制了整个江湖,算是我们的一大失策。”

凌玄素听律文灏提起此事,眸光一冷,“是我失策。”

律文灏嘴角露出一抹淡淡地笑意:“虽然不知我们部署周密,却还是计划失败,可我要提醒你,成败兴许只在一念之间,不要拿整个裕王府来冒险。”

凌玄素目光微黯,淡淡岔开了话题,“如今湛亲王势头猛烈,我们似乎该有对策,否则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登基为帝。”

“是的,自从早前皇上派湛亲王督军,我便发觉这么些年,整个律家都被皇上骗了。”律文灏眼中顿露一抹阴冷,“这么些年捧着楚亲王,让口口口与律家斗的筋疲力尽,却在最后一刻开始将大权一步一步移交给湛亲王。”

凌玄素看得透彻,“看来皇上还是忌惮律家。”

律文灏道:“律家历经三朝,早已根深蒂固,即便楚亲王不为帝,律家在朝中地位也无人能撼动。”

凌玄素亦道:“但是,不能再等了。若等到湛亲王一步一步将太子的余党全数吸收,加上裴晟手握天下兵马大权,我们便再无机会。”

律文灏问:“你有什么好法子?”

凌玄素目光深深,忽而举目仰望苍穹的繁星点点,低声道:“只需给皇上一个痛击,让他一病不起。”

律文灏倒是对这个主意十分感兴趣,“说来听听。”

凌玄素却摇头:“你且看着吧。”

律文灏道:“看来,你似乎查到一些我不曾知道的事。”

“你也说了,裕王府的情报势力天下第一。”凌玄素仿若做了个艰难的决定,低声喃喃道:“裴晟就要成亲了,我也该送给他一份贺礼才是。”

第69章 裕王之死

婚期一日一日渐近,澹青菡脸上的笑意也愈发明媚,下人们似乎也随着她的好心情而渐渐开朗起来,做起事来越发积极。整个澹府上下都热情洋溢,尤其是朝夕,一丝不苟的在准备着成婚当日所需之物,一样不敢落下。

这一日,澹青菡正静坐案前翻阅《诗经》,读到子矜一篇,嘴角流露出浅浅的笑意而不自知。

突然,屋门被猛然推开,澹青菡诧异地仰头,只见朝夕如一阵风般冲了进屋,脸上满是哀色,她问道:“怎么了,如此冒冒失失。”

朝夕站在案前,面对着澹青菡,泪水潸然滚落,“裕王殁了。”

澹青菡闻言,眼中满是不信任,重复地问了一遍:“你说裕王凌天翔?”

朝夕点头,她曾在裕王府数年,与裕王好歹有几分主仆之情,而今这样突如其来的意外,只让她满是惋惜与悲恸。

“昨儿个裕王去城南围场打猎,坐骑突然失控,在林间狂奔。裕王控制不住被马甩在地上,脚踝却被缰绳缠绕,挣脱不得。马跑的太快,后头的手下根本追赶不上,于是裕王被生生拖了数里,马才渐渐平息。当侍卫将裕王救下时他已浑身是血,奄奄一息。抬回去救治时,已是最后一口气……”

听朝夕说起这些,澹青菡的脑海中似乎可以想到,裕王被失控的马儿拖出数里那惨不忍睹的模样,她将手中的书放下,问道:“马为何会失控?”

朝夕摇头,抹了把泪,“老爷与夫人让你准备一下,去裕王府给裕王爷上柱香,虽然早已形同陌路,可终归相交一场。”

澹青菡即刻起身走至妆台,将头上的珠钗取下,朝夕则为她找了件素净的裙裳换上,准备一番后便去前厅与澹霖会和。

·

裕王府外白幡飘飘,府内荒芜人迹,灵堂内哭声一片。

陆陆续续有官员前来上香慰问,凌玄素、凌安澜身披白衣白帽跪于灵柩旁,王妃扶着灵柩痛苦失声,正当此时裴晟迈步入了灵堂,自下人手中接过三炷香点燃,还未拜,只见凌玄素猛然起身朝裴晟冲了过去。

“你有什么资格来拜祭父王?你踏入这灵堂就不怕父亲的冤魂缠着你,搅得你口口不得安宁吗?”凌玄素眼眶便不血丝,冲着裴晟愤怒道。

“裴某问心无愧,何惧裕王冤魂?”裴晟冷冷地看着他的愤恨难当。

“好一句问心无愧,父王的马怎就会好端端的受惊,分明就是你的人在马上做了手脚。”凌玄素当众怒斥,在场裕王府的一众人大惊。

裴晟问:“世子说我的人做了手脚,可有证据?”

凌玄素恶狠狠地盯着裴晟,却没有说话,他确实没有证据。

“没有证据便污蔑朝廷命官,我若告到皇上那头,不知你这裕王府是否还能得保安然?”裴晟嘲讽地扫了眼在场所有的裕王家眷,“念你丧父之痛,才口不择言,若有下一次的污蔑,我必不饶恕。”

凌玄素的手死死撰拳,掌心已是惨白一片,他却强忍着满心怒意,克制那即将爆发的愤恨。

裴晟看着凌玄素这般隐忍,身子微微前倾,靠在他耳边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说道:“裕王想与我斗,终究还是嫩了点。”

凌玄素听到这句话,眼中迸出浓浓的恶毒,可心中的愤怒却是一分分冷却,直至暗藏心底,他用那平静且锋利的目光注视着裴晟道:“好一招先下手为强,不过你以为父王死了,整个裕王府就垮了吗?”

“我知道世子精明睿智,可你若再敢查下去,我会让你所有的亲人一个个死在你面前。”裴晟的话虽低沉,可语句中皆充斥着威胁。

凌玄素闻言却张狂一笑,“原本我只是怀疑,如今我便可确信,裴晟,你且看看胜负。”

话音方落,只闻一句“中书令澹霖携家眷到”,原本靠近的二人皆后退一步,目光正朝澹霖望去,直直望向默默跟随在澹霖身后的澹青菡。

澹青菡才踏入灵堂,便感受到两道尖锐的目光,正是裴晟与凌玄素,她有些疑惑,却还是依礼上前焚了香,在灵柩前恭敬地鞠了三躬。

澹霖走至凌玄素面前,惋惜道:“世子,节哀。”

凌玄素却毫不领情,淡淡扫了他一眼:“早已不是同道中人,何必前来虚情假意。”

澹霖却未动怒,只道:“纵然各为其主,可澹某与裕王也相交多年,理应前来拜祭。”

凌玄素自鼻间发出一声轻哼,尽是不屑,转身回到原位跪下,继续将纸钱丢入盆中焚尽。火光印照在他那冰冷的脸上,隐约透着几分凄哀与孤寂。

澹青菡明白凌玄素此时心中的痛,正如当年姚家灭门时,她心中的痛。

她缓步上前,在凌玄素面前跪下,拿了点纸钱朝火盆内焚烧,“世子,死者已矣,裕王也不会希望见到这样的你。”

凌玄素没有看她,仍旧不断朝火盆内投纸钱,对她的话置若罔闻。

“小青,走吧。”裴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略有犹豫,才起身离去。

出了裕王府,只觉天色已暗下,澹霖见他们二人似乎有话要说,便率先回府,独留裴晟与澹青菡二人晃荡在大街上。

他们彼此都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各有所思的漫步在热闹的大街上,灯火璀璨,童声笑语,可听在耳中却愈显苍凉。

“以后远离凌玄素。”裴晟突然开口,语气中有着说不上来的强势。

澹青菡诧异地看着他,“为何?”

裴晟道:“并非善类。”

澹青菡这才注意到裴晟的脸上极为阴沉,便问道:“方才进灵堂前,我见你与凌玄素在低声私语,你们在说什么?”

裴晟却不答她。

澹青菡猛然停了步子,又问:“这一次裕王死的蹊跷,是不是与你有关?”

裴晟仍旧不答她,面色如笼寒霜。

“阿晟,是不是你做的?”澹青菡却不依不饶的追问,必然要得到一个答案。

裴晟看她神情坚持,终是淡淡答她,“是。”

澹青菡一怔,原来真的是裴晟派人做的手脚,她突然想起方才凌玄素对她的冷漠,心中顿闪复杂,低声道:“你先回府,我再去一趟裕王府。”

裴晟没有阻拦,只是傲然伫立在原地,凝着她那疾速飞奔而去的身影,剑眉微拢。

第70章 此生定不负你

澹青菡再次回到裕王府灵堂时,听闻方才王妃哭晕厥,一众子女已扶王妃回屋,独留了凌玄素一人守灵。

凌玄素未料到澹青菡去而复返,一双犀利的眸子盯着她走进灵堂的身影。

“我想陪你守一夜。”澹青菡也未经他应允,便径自于凌玄素身边的蒲团跪下。

目光怔怔凝望裕王的灵柩,想起裴晟方才大方承认裕王的死与他有关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回到这里,想陪凌玄素说说话。更想为其守上一夜,亦是想为了裴晟手中的杀戮赎罪。

二人相对无言,也不知过了多久,凌玄素终于开口了:“你走。”他的语气中是满满的冷漠与疏离。

澹青菡收回视线,直勾勾凝着面前依旧燃着火光的火盆,低声道:“我想来和你说说话。”

凌玄素愤然将手中全部的纸钱掷入火盆,怒道:“说话?”他讽刺的笑了起来,“只恨当日在扬州没有下狠心杀了你们,才有了今口口父王惨死裴晟手中。而你,既然选择了裴晟,我们之间便再没什么可说了。”

澹青菡明白,他们之间迟早会走到这一步,只是没想到,会来的这样快。

她突然回想起数年前与凌玄素相处时的往事,一幕幕清晰如昨,在去豫州的路上欢声笑语,在妓院中调戏凌玄素,被他拉出来当挡箭牌,她深夜给他送烤鸭。

“我还记得两年前,我在律府受刑,当我浑身是伤,你不顾一切的冲进来要带我离开,我就在想,如果你真的有那个勇气带我离开,也许我能放下那所谓的坚持与骄傲,嫁给你,哪怕是妾。”

“可我很庆幸,最终你还是放开了我,因为这样你便不会为了我而放弃你本该担负的责任,而我也不会因对你的愧疚而放下自己的骄傲。”

凌玄素看着澹青菡敛目低眉的模样,胸口缓缓起伏,心思澎湃,终是自嘲一笑:“你爱裴晟吗?还只是因为他能给你一个名分?”

澹青菡摇头道:“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爱,我只知道他是我自幼仰慕的一个人,他就像是我生命中的一个信仰,以他为目标去努力,去拼搏。”

“所以,不论你对他的感情是不是爱,都会站在他那一边?即使,与我对立,是吗?”

她没有任何犹豫,只是低声道:“玄素,对不起。”

他问道:“你就这么坚信你的选择吗?你就不怕选择了裴晟,会后悔?”

她黯然一笑,却坚毅道:“既然选择了,便绝不会后悔,更不会去想退路。”

他睇着她的侧脸,记不清这张秀丽容颜多少次出现在梦中,更不知从何时起她竟在他的心中扎了根,多少次决策谋划时,不愿将她算计进去。

矛盾挣扎,犹豫不决,多番情绪让他很多次乱了章法,近乎忘记责任,尤其是在扬州那一次,单单为了她,放弃了精心部署好的计划。进而导致了今日父王惨死在裴晟手中的悲剧,一切都是他造成了,为了面前这个女人造成的。

后悔吗?

也许是后悔的,更是不甘心的,付出那么多情意所换来的却是她与裴晟的双宿双飞。

可如今已容不得他去后悔,悲剧已造成,他只有去面对。

今后,裕王府的一切将由他去扛,父王的仇,也将由他去报。

“记得那一夜,我对你说,不论将来你我的政治立场如何,我希望我们还是朋友。而今,我要收回这句话。”凌玄素淡淡开口,这一次的语气已是漠然一片,不带丝毫感情。

澹青菡依旧低头静静烧着纸钱,沉沉的目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本来,我一直在犹豫,是否要在你与裴晟成亲那日,送你们一份贺礼,而今,似乎已经无需再犹豫。”凌玄素将目光自她身上收回,阴沉的目光注视着灵柩,一字一句道:“裴晟于我有杀父之仇,而你……既是他的夫人,那便与他一起受着吧。”

说罢,他猛然起身,便要离开。

“玄素。”澹青菡却喊住了他,“能做最后一夜的朋友吗?我想留在此处,守一夜。”

“有意义吗?”

“有。”

“可我认为没有。”凌玄素转身,冷漠地看着她,“裕王府不欢迎你,你可以走了。”

澹青菡看着他面上的疏离,这是头一次在他的眼中看到这样的漠视,好似从前,即便他再生气,与她有过争执,也不曾流露出这样的神情。

可如今,她选择了裴晟,便注定要失去凌玄素这个朋友。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既然如此,也只能忍痛放弃。

可她永远不会忘记,凌玄素曾经为她做的一切。

“你,珍重。”澹青菡深深对上他的目光,低声说了一句,便大步离去。

在迈出灵堂那一刻,她却对上一双惊诧的目光,陆霏雨也不知何时站在灵堂外,也不知偷听他们的谈话多久,澹青菡也没有精力去追问,只是淡淡扫了眼略微心虚的她,大步离去。

出了裕王府,澹青菡只觉今夜的晚风吹得身子有些凉,她以双手环臂,缓缓漫步在人烟稀少的大街上,想起凌玄素眼中的伤痛与恨意,仿若能够感同深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