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暗中下毒的人只是想阻止她下场考试,并非要她性命。若害她丢了命,事情就闹大了。到时候,连王家也脱不了干系,追查下去,必定暴露他。因此梁心铭判断:对方下的不是什么猛药,她这样清理肠胃应该可行。

通常人拉肚子,是没法参加考试的,可梁心铭不是普通人,坚持下场了,那人注定白费心机!

机会,多属于有准备的人。

梁心铭十年寒窗苦,外加日日锻炼和磨练,全用来应付这一场考试了。就好比辛苦攒了几十年的存款,一次性付款买了房子,或者投资项目,花得精光!

如此下去,梁心铭挨过了两天。

第73章 皇帝微服驾临贡院(二更)

到第三天,她的症状果然减轻了。

她不再腹痛,身上也轻松了,隔两个时辰才拉上一次,也不再是稀里哗啦痛泄,只是身子还太虚弱。

她欣喜万分,全力以赴答卷。

下午,终于交卷了。

她重重吐了口气,一手提木桶,一手提考篮,拖着疲乏虚弱的身子走出号房,仿佛经历了一场大劫。

整整三天,她瘦脱了形:圆润的下巴瘦尖了;面色苍白,嘴唇也没有血色;眼窝深陷,目光毫无生气,一望而知生了大病。身体消瘦导致胸围缩水,上身的伪装不服帖了,若这时解开她上身检查,定然暴露无疑。

她棉袍后面染着带一团污迹,浑身散发臭味。

梅园诗会上,不少举子都认识了她。

她这副形象,很快引起众人注意。

善良有涵养的,或者有心机的人,即便疑惑也不会当众表露出来,只有那率性张狂的人,才会恣意嘲弄。

孟无澜首先发现她异样,吃惊地问:“梁贤弟这是怎么了?难道生病了?”

梁心铭咧咧嘴,摇摇头。

她没力气说话,也懒得说话。

忽听一阵大笑在后响起:

“你们看他衣服后面——我的老天爷!这是答不上来题,急出屎尿来了?哈哈哈…”

“真弄到身上了!”

“生病了就该退场,这么挺着有什么用?”

“唉,这也太不幸了!”

“可别这么说人家。也许人家就考上了呢!这要是考上了,他可就出名了,将成为古往今来第一个在身上拉屎的进士,必将因此名垂青史,遗臭万年!”

“哈哈哈…”

疲累得跟瘟鸡一样的考生们,因为他最后一句妙语忍不住轰然大笑,一扫狼狈之态。

孟无澜出头抱不平,道:“周兄嘴上积德吧。别人生病就够难受的了,周兄怎能嘲笑他?”

梁心铭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身后。

没有怒不可遏,也没有尴尬羞愧。

说“遗臭万年”的是个年轻举子,仪表出众,笑容明朗,眼神清澈,不似恶形恶状之相。梁心铭觉得他并没有恶意,不过是年轻人爱闹罢了。将心比心,若她看见人把屎拉在身上,恐怕也会忍不住笑的,并非嘲笑。

她目光转一圈,对那说“遗臭万年”的举子道:“这一泡屎,能博得诸位开怀一笑,也算在下功德无量。一笑解千愁!兴许明日下场,大家都能考好了。在下预祝各位:金榜题名、蟾宫折桂!”——若榜上无名,看你们还笑得出来!

众人楞了一会,又是轰然大笑。

那姓周的笑得直跌脚,直说“有趣”。

只有孟无澜没有笑,默默地看着梁心铭。

那时,他们已经到了贡院门口。

贡院外,考生的亲友正焦急等候。

李惠娘这三天也不好过,几乎没合眼过,也煎熬得形容憔悴。她担心梁心铭,索性早早来到贡院。

乔老爹便陪她一块来了。

惠娘不过是个寻常妇人、水做的女人,一想到她和梁心铭同病相怜,带个孩子艰难地挣扎在这世上,还要被人欺辱、陷害,那眼泪就不断往外流。

眼泪流下来,她就用帕子擦了。

不断流,不断擦,最后擦得双目红肿。

王亨今天一大早便觉得心神不宁,眼前不断浮现梁心铭的面容。等过了晌午,他不再犹豫,决定提前落衙去贡院,看看梁心铭考得可还好。

他约洪飞一道去。

洪飞本不想去,因为今天他妻子过生日,他答应妻子要回去吃晚饭的,然一看王亨那神情,即便自己不去他一个人也是要去的,心下一转,爽快答应了。

他想,外面流言不堪,若王亨单独去接梁心铭出场,别人更有的编排了。自己跟去,好歹作个见证。三人在一起,别人想诬陷他们并泼脏水,也没道理。

谁知午后,靖康帝却派人来传王亨进宫。

洪飞以为他定然去不了贡院了,也自回家。

王亨在御前忙了半天,申时向皇帝告退。

靖康帝奇道:“爱卿为何这样着急回去?”

他还想跟王亨下棋说话呢。

他每天面对大臣,忙着处理政事,不但劳累而且枯燥烦恼。他宠信王亨,不仅因为王亨有才华,而且君臣年纪相仿,趣味相投,可以解闷。

王亨道:“家中有兄弟下场,微臣不放心,想去贡院瞧瞧,他们可还顺利。”

靖康帝嘲笑道:“朕竟不知你如此顾家!”

王亨正色道:“这只是其一。微臣还有个想法:要对这科举制提出改进,不拘一格为朝廷选拔人才。”

靖康帝听了精神一振,忙问:“如何改进?”

王亨道:“这就要细细斟酌了。必须熟悉科举考试,方能对症下药。所以微臣想亲自去贡院看看,听听举子们的想法。微臣虽也参加过大比,说实话,是没怎么费力的。”

靖康帝道:“爱卿的天分高,自然不觉费力。”

王亨道:“那,微臣先告退了。”

靖康帝道:“等等,朕跟你一道去。”

王亨愣住,没想到编个理由,把皇帝也说动心了。

靖康帝见他神情不对,咳嗽一声,正容道:“这是国家大事,朕必须亲自去瞧瞧,才能放心。”

王亨心想:“你就直说想出去逛好了。”

嘴上却劝道:“皇上亲临贡院,不太合适。”

靖康帝道:“朕微服跟你去。”

王亨更不愿意了。

天子微服出宫,若平安还好,万一有个闪失,他首当其冲要倒霉,他才不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呢。

可靖康帝不容他拒绝,坚持要去。

王亨无奈,只得依从了任性的皇帝。

君臣两个准备一番,靖康帝扮作个富贵公子,又安排龙影卫暗中保护,和王亨一起来到贡院外。

王亨一眼便看见李惠娘站在贡院大门口,眼巴巴地看着里面,想了一想,和靖康帝走到她跟前。

见惠娘双目红肿,他吃惊地问:“你怎么了?”

梁心铭还在场内,还没出来呢,自然也不知考得怎样,这小妇人怎么就哭起来了?真是晦气!

李惠娘看见王亨,那真是又恨又怒。

她不是个有城府的人,叫她忍下这口气,若无其事地跟王亨说话,她万万做不到!

她又不敢质问控诉王亨。

第74章 贡院门口的闹剧(三更求票,逍遥九世仙葩+3)

她便含泪道:“夫君他…”

只说了一句,便哽住,说不下去了。

她想起梁心铭拉得爬不起来的样子,在家里有她伺候尚且不能过,这三天要怎么捱呢?

王亨见她眼泪哗哗地流,心生不详预感,喝问道:“哭什么?到底出了什么事?”

一句话把李惠娘问火了,忍泪看着他,悲愤道:“他考前那天晚上拉肚子,拉了一夜!”

王亨和靖康帝都张大了嘴。

拉了一夜,那还怎么下场?

王亨急问:“怎么会拉肚子?”

惠娘板脸道:“不知道!”

王亨道:“你怎么会不知道?大比时候吃东西一定要当心,你不知道?你是怎么伺候他的!”

惠娘道:“他中午吃了饺子,晚上也吃了饺子,我也不知道是哪顿饺子吃坏了。”

王亨心一凛,目光陡然锐利,直射李惠娘,沉声问道:“你是说,他吃了我叫人送去的饺子,才腹泻的?”

惠娘扭过脸,道:“我说了不知道!”

王亨明白了,这是不敢说。

梁心铭肯定是吃他送的饺子才腹泻,中午吃的饺子若不好,应该下午便开始拉了,而不会等到晚上才拉。

他又急又慌,心中连转了几道弯,又问李惠娘:“可请过大夫看了?他都带了什么药进场?”

惠娘摇头道:“没请大夫。他说来不及治,还影响心志。他就拎着一桶粥进去了,什么药都没带。”

王亨的心顿时沉入谷底。

他转头吩咐一安,急速请大夫来。

他要做最坏打算,防止梁心铭被人抬出来。

一安慌忙小跑着去了。

靖康帝听见这事跟王亨有关,很吃惊。

他低声问道:“这举子是谁?”

王亨道:“梁心铭,徽州解元。”

靖康帝恍然大悟,原来是王亨的门生。他才不会相信王亨会给梁心铭下药呢,这中间肯定有猫腻。

他恼怒地想:“何人敢如此大胆,算计王翰林,扰乱科举?朕若查出来,定不轻饶!”

正在这时,贡院散场了,举子们陆陆续续出来了。

李惠娘等三人急忙上前,目光紧盯着贡院大门内,挨个在人丛中搜索梁心铭的身影,生怕她被人抬出来,又或者干脆倒在里面生死不知,根本出不来。

并没有等很久,惠娘和王亨便看见了梁心铭,不等他们松一口气,就听见考生们对梁心铭的嘲笑。

李惠娘怒火万丈,各种骂人的话一股脑涌到喉咙口,愤激之下,也不知先骂哪一句,气得浑身哆嗦。

王亨厉声喝道:“这很好笑吗?”

众人一齐收声,看了过来。

王亨再道:“一群蠢货!”

刚才笑的举子被骂,神色愤然。

王亨又道:“他这个样子若高中了,而你们却落榜了,或者没他考得好,各位还能笑得出来?”

众人都变了脸色。

那姓周的举子不高兴了。

他出身奉州周氏,叫周昌,是本次奉州解元。周氏一族是可与王氏比肩的世家大族和书香门第,族中人才辈出。跟王氏一族比起来,周氏一族更加清贵,族人不以出仕做官为目标,只以诗书文墨传家,是一等一的书香世家。

这周昌恃才傲物,也有脾气的很。

他认识王亨,王亨却不认识他。

他便道:“学生并非恶意嘲笑这位兄台,不过见他形容狼狈,说笑两句罢了。这位兄台自己都没生气,还风趣地回应了我等,王大人又何必动怒!”

王亨道:“那是他有气度。换上你试试!”

又冷笑道:“看样子你对自己很有信心?”

周昌也冷笑道:“学生不敢狂妄。学生可比不上王大人才高八斗,说不定会落榜。为了脸面,不如趁早向他赔罪。”

说着上前对梁心铭深深一揖,道:“这位兄台,刚才多有得罪。不过,请兄台说实话:要是看见在下屁股后头背着一团屎,你会不会觉得好笑?”

梁心铭轻笑道:“不如兄台拉一团给我看看,如何?”

众人又轰然大笑,都觉得梁心铭答得妙。

周昌也摇头失笑,定睛打量梁心铭。

刚才他没留心,这一看不由吓一跳,梁心铭的情形实在糟糕,忙再次诚恳道歉:“兄台这是…真病得不轻啊!刚才是在下鲁莽了,还望兄台能原谅在下。”

梁心铭道:“无妨。在下这一身也实在腌臜,难怪你们要笑。恩师也是关切学生,还请兄台莫气恼。”

周昌忙道:“不敢。在下姓周名昌,表字顺之。奉州人氏。敢请兄台尊姓大名?”

梁心铭忙放下手上东西,向他抱拳揖道:“见过周兄。在下梁心铭,表字青云。徽州人氏。”

孟无澜等人也都过来互相招呼。

一场纷争就莫名其妙地化解了。

周昌见梁心铭摇摇欲坠,扶着他道:“我看梁兄实在虚弱的很,还是赶紧回家请大夫调治吧。明日还要下场呢。”

众人纷纷附和,很是关切。

梁心铭道:“谢周兄和诸位关心。”

于是大家告辞,分头离去。

梁心铭一出贡院,李惠娘便扑上来抱住她,看着她泣不成声道:“怎么瘦成这样…都瘦干了!你怎么熬的?!”

梁心铭扶着她肩膀,道:“没事了。我好了。”

李惠娘哭道:“这还叫好?好什么好!”

梁心铭劝道:“别这样惠娘。恩师在呢,待我见过恩师。”说完轻轻推开她,将东西递给她,然后走向王亨。

离王亨还有三步远,她停住了脚步。

仿佛怕熏着他,她刻意保持距离。

她目光先从靖康帝身上一扫而过,见他器宇不凡,眉宇间透出王者威严,心中一动,微微颔首致意,然后就把目光转向王亨。

王亨之前还嫌弃李惠娘哭哭啼啼没出息,等看清梁心铭的模样,没来由地感到窒息,嗓子眼热辣辣的。

他不敢相信,短短几天她就病成这样!

他猛跨前两步,站在梁心铭跟前,深深地看着她。

梁心铭又后退一步,躬身道:“学生见过恩师。”

王亨涩声问:“你…还好吗?”

梁心铭道:“谢恩师惦记。学生还好。”

王亨觉得,“惦记”二字充满讽刺意味。

第75章 认出真龙天子(一更)

他深吸一口气,郑重道:“饺子的事,为师回去一定查个清楚明白,给你一个交代。”

梁心铭轻声道:“不过是个意外。也许是食物相克才导致腹泻,不关恩师的事。恩师不必自责。”

王亨又痛又怒,斩截道:“为师说要给你一个交代,就一定会给你交代!你且安心考试。为师已经让人去请大夫了,这就为你仔细诊治…”

不等他说完,梁心铭便打断他道:“不用!”

王亨疑惑道:“为何不用?你能扛得住吗?”

梁心铭傲然道:“学生不是已经扛过来了吗!”

王亨道:“青云,还有两场呢!”

梁心铭道:“那又如何?那晚若请了大夫,少说也要学生卧床休养三五日,再细心调养十天半个月,学生还能来这贡院吗?那时学生没看大夫,今天也不会看。免得听了大夫的话,扰乱学生心志,动摇学生信心,消磨学生勇气!”

她身子虚弱,声音很轻,然每一句话都像重锤一般,重重敲在王亨心上,令他和靖康帝一齐动容。

王亨劝道:“青云,别赌气!”

他认为梁心铭误会他了,所以跟他赌气。

梁心铭对他一笑,意味深长道:“学生没赌气。这好比学生的劫难,专门考验学生的。学生不会退缩!腹泻只是其一。恩师不知道,学生带病进场时,还被脱光光的检查呢。这份特别待遇,学生感到荣幸之至!”

王亨暗暗握紧双拳。

他知道,他彻底被误会了。

梁心铭认定了是他叫人剥她的衣裳。

他在贺城别苑就亲手这么干过!

对此,他眼下无从解释,也无法证实什么,唯有沉默。好一会他才问:“不看大夫,你怎么考?”

梁心铭道:“有志者事竟成,没有什么不可能的!若做不到,说明你还不够顽强,不够坚持。”

王亨不由自主问:“那你是怎么坚持的?”

梁心铭将衣袖捋上去,露出雪白一截皓臂——手臂上密密麻麻全是血点,用发簪扎的——对他笑道:“就是这样!”

王亨蓦然双眼血红,心不住颤抖。

靖康帝也震动万分,深深地地凝视着梁心铭,双目流露奇异光芒。

梁心铭放下衣袖,再鞠一躬道:“学生明天还要下场,要先回去歇息了。请恩师容学生告辞!”

王亨道:“你去吧。此事为师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梁心铭沉声道:“学生说了那是意外。恩师坚持要查,学生会被人认为是哗众取宠;甚至以为学生自己不小心,却诬陷他人。恩师还是别再节外生枝了吧。”

王亨如被敲了一闷棍,头脑昏昏然。

他想:“青云生气了!他生气了!”

他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正急剧流失,快得抓不住。和梁心铭把酒言欢,那个醉酒癫狂,嗔他“恩师,请自重”的梁心铭再也回不来了!那个警告思雨“别喜欢我,我已经名草有主”的梁心铭再也回不来了!

乔老爹跑过来,接过惠娘手中的东西,惠娘腾出双手,用力架着梁心铭,一起向对面街角的马车走去。

梁心铭倚靠着惠娘往前走,心神却留在背后。

她不认识靖康帝,却看出他身份不凡;再者,王亨的同僚和好友,上次梅园诗会时她已见过大半,这人并不在其中,联想靖康帝宠信王亨的传言,梁心铭有九成把握断定:这人是靖康帝,微服的靖康帝!

既猜出对方身份,她当然要好好表现。

如能得到皇帝赏识,也算因祸得福了。

还有,她揭发那个故意刁难她的禁军,不论此人是不是王亨指使,王亨为了证明自己,都不会放过他。

哼,她林馨儿才不是大度的人呢!

能报的仇,她当时就报。

不能报的,留着以后报。

她一向灵活运用,机变的很。

王亨见梁心铭虚弱地倚靠着李惠娘行走,却没有勇气上前帮忙搀一把,唯恐她见了自己更加难受。

靖康帝见他神游天外,将他扯到贡院墙角。

他问:“你就是为了这个学生来的吧?”

王亨低声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