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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西月身轻如燕,楼着我飞于空中,踩着屋檐往贺府跑。

待到往前走了些路,我回头瞅了瞅,没见着陆小月追上来,才稍稍松了口气,“这个陆小月真是个刁蛮丫头。你方才怎么不治治她?”

他扯下衣袖将伤口粗粗包住,“她一个女人,我总不能动手打吧。”

我瞥了他一眼,哼唧道,“你倒是真晓得怜香惜玉啊。”

回到贺府,我拿出药匣子替楼西月上药,叹道,“我彻底明白为什么贺庭之要吃回头草了。那样一个温柔的苏婉儿同这样一个泼辣的陆小月,简直是云泥啊,云泥啊。”

楼西月抬眸扫了扫我,道,“也不是所有人都喜爱温柔似水的。世间女子皆有可爱之处。”

我郑重与他道,“不错不错,你领悟得很透彻。”

他眸中灿然,望着我饶有兴趣地笑道,“自然,最不靠谱的我都见过,比起她来,陆小月已经好多了。”

我赞道,“你果然识女人无数,为师佩服佩服。”

替楼西月包好之后,我出了屋门打算回屋睡觉。静夜如斯,院中斑驳疏影。这样一个引人遐思的场景下,我见着那圆月正中,屋檐上头有一道清影。

那清影微微晃动,步履不稳。衬着月光那么一瞧,好似是陆小月。我心惊肉跳了那么一下,立马掉头回屋去寻楼西月。

推门而入之时,楼西月已经躺平。我紧张道,“楼西月,我在屋檐上见着陆小月了。她不会是方才被咱俩刺激了一番,眼下要跳楼寻死吧。”

语毕,我将他拉起来,一面往院中走,一面指着屋檐上的人影,“看,就在那,你快带我飞上去。”

我同楼西月走近陆小月身旁时,才悟到:我看走眼了。

她手中抱着一大坛酒,喝得醉意盎然。我扯了扯楼西月的袖子,“眼下你发挥作用的时候到了,将她抱下去吧。这样在深夜里买醉,一不留神,人家还以为嫦娥娘娘在跳艳舞呢。”

楼西月叹惜道,“酒不醉人人自醉,多情总被无情伤。”

陆小月嘴中喃喃说着些什么,渐渐她眼眸迷离,扑朔扑朔落下泪来。见着白日里那个英姿飒爽的小女子如今卸了外壳,如同小兽一般独自舔着伤口,看着让我心内很不是滋味。

她仰首大灌了一口酒,含糊不清道,“贺庭之,我陆小月错看了你。”

我本着同是女人、且同样都身处于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的错误阶级立场,对陆小月产生了找到了组织的归属感,走到她身边,安慰她道,“其实你现在心里的痛,我懂的。”

陆小月呜咽道,“我们回到西域去,难道不好吗?”

我拍了拍她的肩,“他负了你,你何苦要这样痴心?不如也去外头寻个相好的。以后与他桥归桥,路归路,恩断意绝。”

楼西月在旁端看着我俩,索性也撩了袍角坐到我身旁。他低声在我耳边提醒道,“你劝归劝,别教唆她红杏出墙。”

我驳回去,“你懂什么?这个时候最好的法子便是寻个替身。要不然泥足深陷,就万劫不复了。你不知道,女人不像男人,能够将自己的心收放自如…”

我说着说着,见着楼西月偏头凝望着我,眸中有我读不明白的神色。

我噤了声,转头继续与陆小月共话相思。

陆小月醉得不轻,将头靠在我肩上,自说自话地细数她与贺庭之的过往。我凭着丰富的想象力和这许多年来听戏本子的扎实积累,将这段思春小姐和落难书生的故事脑补了出来:

京城的夜市,灯若白昼,徐风唱晚,笙歌不息。陆小月携着丫环在首饰摊上挑挑捡捡,见着一清秀的书生模样的公子,一袭长衫,执了枝花簪向摊主询价。她只瞥见那公子的侧脸,轮廓清晰,稍带些书卷气。

贺庭之当时的形象同《西厢记》中的张生如出一辄,大户小姐心中典型的思慕对象。

陆小月豆蔻年华,正值少女怀春,将《西厢记》生动活泼地套用在自己身上,很入戏地对贺庭之一见钟情了。

一见钟情的结果是她花了双倍的价钱将那枝花簪从贺庭之手中抢了过来。

我想《西厢记》无疑带动了许多首饰摊贩的蓬勃发展。

贺庭之彼时并不恼,含笑将花簪递给她,他身着简单干净的青色布衫,静静地望着陆小月,谦恭却不失风雅。直至陆小月红着脸接过那花簪,他才在摊面上挑了另外一对坠子,买下,尔后离开。

陆小月以为初次见面虽然比不上《西厢记》的后花园,但依然是砰然心动,记忆深刻。可是,贺庭之仿佛只将她当作寻常路人,过眼即忘。

直至陆小月随父出征西域,在沙场上金戈铁马之时,她再一次见到了贺庭之。贺庭之一介文人,自是不能在战场游刃有余。有支箭射向他之时,陆小月坠马替他挡了一箭。那一箭,离心口,不过半寸。不过,她不后悔。

西域,漫漫黄沙、大漠孤烟的地方,贺庭之衣不解带地照料了她数个日夜。她曾在夜里见到他手执书卷支腮瞌眼在她床旁,那书中夹了封信笺,上头隽秀的小楷只有一行字,“庭哥哥,我已嫁人。”

烛光打在他白晳的面庞上,留下剪影一跃一跃。

若是没有苏婉儿,贺庭之同陆小月的故事能够写本《东厢记》了。可惜多了苏婉儿,便改写成了《秦香莲》。陆小月喃喃呓语,“你那时候同我说你家中有娘子,我还以为是托辞。原来,是真的啊…”

我听着很神伤,这个故事到底谁是局外人,或许小月自己也不明白。

屋檐中有风吹来,缭绕了些酒意,我对楼西月道,“眼下这三人,一个盲了,一个沾染风尘,一个内伤。要医好了不容易啊。”

楼西月耸了耸肩,“我赞同你鼓吹陆小月出墙。”

陆小月含混唤了一声,“庭之…”

我忽然觉得脖上一紧,接着唇上有些湿软,睁大眼睛,见着陆小月的秀脸在我眼前——她,勾住我,亲了一口!

我大惊,伸手大力一推,直接将陆小月推下屋檐去了。自己脚下踉跄了一步,身子不稳,眼见着要尾随陆小月一并摔下去,张口唤了声,“啊——”

“师傅,当心!”

突然,我被人伸手一拉,接着看到楼西月一跃而下,飞身接住已经醉得不省人事的陆小月。我被他方才一拉,换了个方向,直直落入贺府的马厩里了。

我掉入马厩的草棚中时,脑中只有一个念想:我要将楼西月逐出师门。

待我从草棚里衣衫不整地钻出来之时,楼西月正倚在门廊边,悠然道,“我已经将陆小月送回屋里了。”

我正了正衣冠,指着他道,“楼西月,你当真是太有出息了,见色忘义啊见色忘义。我这个师傅白当了。”

楼西月弯了弯嘴角,笑道,“我方才只是让你鼓吹她出墙,没想到你直接就勾引了。”

“你应当反思一下,她方才为何亲我不亲你?”语毕,我昂首阔步从他身旁走过。

回到屋中,我宽了外袍,卸下发髻准备入睡,伸手一摸,发现我头上多了只碧玉发簪,上头纹了朵桃花,我回忆了一番,心想:楼西月相中的东西真的有点娘。

正文 [〇六]绿萼凋(三)

月色透过窗棱泄入屋内,将屋中的铜镜笼上一层浅浅的光晕。.我躺平在床上,心中澎湃,起伏不已。瞌上眼,脑中就出现师傅那张不染烟尘的面庞,我想陆小月是个至情至性的女子,她能够在心上人面前嘻笑怒嗔,可是我不敢,我怕梦醒,怕梦碎,怕有朝一日连梦也没了。

窗外好似有什么一闪而过,耳旁好像听到些细碎的声音,清风携入几片新叶,或重或轻地拨弄青石砖。我朝外头望了一眼,只有轻轻摇动的枝桠。我直楞楞地望着房梁,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又道不明。

闭眼佯装酣睡,忍了些时候,倏地睁开眼,什么也没有。如此反复了几回,我也乏了,索性睡过去。

次日清晨,苏婉儿过来请我替贺庭之把脉。

与楼西月一并迈入贺庭之书房,里头三卷五经地摆了不少卷轴书簿。贺庭之着了一袭浅灰色长衫,坐于一把古木软椅中,似有倦色,单手撑额。他眸上的白绫布已经取下,我见着了他瞌眼小憩的模样,平静淡然,好似一湾久不见波澜的池面。

苏婉儿轻轻扶了扶他,柔声道,“庭哥哥,夏神医来了。”

我走到他跟前,福腰行了个虚礼,“贺大人,在下夏景南。今日来为大人把脉。”

贺庭之闻言抬头,轻轻上扬了嘴角,睁开眼眸,倚在椅背上,“有劳神医。”

他的瞳仁,没有半分神采,里头空无一物。我想:他的这双眼睛怕是彻底废了。

苏婉儿出去吩咐下人做些茶点。我替贺庭之把脉,他脉象细微且紊乱,尔后我看了看他的舌苔和眼眸。我问贺庭之,“贺大人,依在下看,应是中了白淬散。此毒入骨即化,深于四肢百骸中,初时不易让人发觉,渐渐会有眼盲、口涩、耳鸣之症,逐步夺人性命。大人,可是知道与谁结了怨?”

贺庭之表情依然云淡风轻,仿佛早便知道,片刻之后,他启口道,“若是不能医好,也不强求。神医不用勉力。”

“贺大人盲了多久?”

他微微紧了眉心,“不大记得了,差不多半月。”

“白淬散用绿萼花方能解毒。待在下采回绿萼,再替贺大人布针去毒。”

言毕,我拉着楼西月出了门,“我看贺庭之一心求死,不想活了。要医好他,先得说服他别轻生。要不然,我辛辛苦苦将他救回来,他再寻根绳子吊死,我不白忙活了么。”

楼西月眼微眯,“此话怎讲?”

“眼盲,表示他已经中毒颇深。他面色惨白,且额角有细汗,方才他右手紧握,指节透白,必是毒性已发,正在承受极大的苦楚。但他装,装得好像很生龙活虎,显然是不想让我医好他。”

我拍了拍楼西月的肩,“世间最难医的是心病。为师将此扭转乾坤的挑战交给你,你去普渡他吧。”

我想了想,再交待了一些话,“你要唤起他对未来的憧憬,可以同他讲一讲你见过的那些女人,多么的多姿多彩,环肥燕瘦,有红有绿;他现在还年轻,未来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尔后再举例告诉他,他现在绝对不是最惨的,这天底下比他悲哀比他寂寞比他没良心的男人多了去了。让他千万要节哀。”

楼西月眸含笑意,“你懂这么多,怎么不自己劝他?”

我一本正经道,“我觉得你同他是一类人,比较容易沟通。”

“哪类?”

“白眼狼那类。”我向楼西月投去了寄予重望的一瞥。

他抖了一抖,接着进屋与贺庭之促膝长谈。

我在外头候了片刻,屋中有琴声传来,徐徐响起,宛若潮水般向四处流散,拍打在耳畔。我心头舒展: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楼西月同贺庭之果真是那高山流水一般的知己。

我欲返身而归,见着一袭杏色身影立在院中槐树下,陆小月好似在思索什么,神色柔和,失了往日的蛮横。一声浑重的浊音之后,琴声嘎然而止,好似一把木梳,自中间硬生生折断。

陆小月一愣,眸中愕然,望着贺庭之的屋子,静立了许久,终是迈步上前,推开屋门。

贺庭之指尖淌血,他眼前的落霞杉木古琴,琴弦突兀地断了两根,染了血痕好似割在心头上。

陆小月咬着唇,神色一紧,似有不忍,却踟躇在原地。

贺庭之望向门口,问道,“谁进来了?”

陆小月没说话。

阳光泄淌下来,在她的身后拉下一道长长的斜影。

这二人默不言语,任由暖风将案上的书簿吹得“沙沙”直响。

我叹了口气,迈进了屋,与贺庭之笑道,“贺大人,是我,夏景南,我来找楼西月。”朝屋里望了一圈,见着楼西月悠然自得地执了本书,斜靠在软椅上,指尖敲在案上,兴致盎然地读着那本《三朝野史》。

贺庭之牵了牵嘴角,“楼公子饱读诗书。眼下我眼睛不好,见着喜爱的拿去便好。”

楼西月终于拨冗抬头看了看我,笑着谢道,“多谢贺兄。”

我偏头瞅了瞅陆小月,思索了一番,沉痛道,“啊,陆小姐也在啊,昨日夜里西月断不是有意要轻薄你的。原是见着你喝醉了,想将你送回屋里,没想到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若是冒犯了你,我这个做师傅替他向你陪个不是。”

此言一出,楼西月一顿,陆小月一惊,贺庭之一滞。

“啪啦——”那《三朝野史》落到地上。

“你方才说什么…”陆小月眸光扫过来,我顿时觉得背上凉意阵阵。

我往里屋退了两步,“咳咳,陆小姐莫要动怒。是我管教无方,我徒儿素来风流惯了,做事难免奔放了些。好在昨夜并未铸成大错,还望陆小姐海涵海涵。”

贺庭之起身,面色黑了下来,沉声道,“小月,我想同你谈谈。”

陆小月面带浅绯,一掌劈了过来,大声叱道,“我让你胡说!”

我赶忙拔腿奔向楼西月,躲在他身后。楼西月抬手接了陆小月一掌,反手扶住她的肩,好言好语道,“陆小姐,这里头有误会。”

我惊道,“啊!楼西月你再趁机轻薄她,我这个做师傅的也帮不了你了!”

陆小月闻言赶忙看向贺庭之,旋即解释道,“你们休要胡言乱语,毁我清誉!什么楼西月,我压根不认得你!”

我悻悻地低声道,“陆小姐莫不是忘了,昨夜与楼西月的月下一吻?”

贺庭之一抖,双眉紧蹙,面带薄怒,开口道,“夏神医,可否将你的弟子带出屋去。贺某有事与我娘子商谈。”接着,他提高了些声量,吩咐下人道,“来人,送客!”

他拂袖背过身去。

陆小月立在原处,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片刻之后,她转身欲出门。

“你站住。”贺庭之一字一顿对她道。

我本来还相当地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地想瞅一瞅这二人的后续发展。但楼西月凉凉地扫了我一眼之后,将我火速拖离了现场。我掩上门之后,在外头静立了良久,接着听到屋内有声响,动静之大让我实在按捺不住想再一次推门而入。

楼西月一把捉住我的手,“你再进去闹一通,咱俩就要被人扫地出门了。”

我讪讪地与他商量道,“再不我们捅破窗户纸看看?我非常担心啊,贺庭之盲了,这二人打起仗来,万一陆小月错手杀了他,我不就酿成大错了么?”

接着,我好似听到茶碗碎在地上的声音。

楼西月挑起眉头,眯眼看我。

我终于被他秒杀了,垂头叹道,“罢了罢了,让他二人缱绻缠绵吧。我们也要上路去采绿萼了。”

“绿萼此处没有?”

我摇摇头,“绿萼生于山谷中,喜湿。徐州城向西百里的地方有一处云山,我想那里许是能寻到绿萼。只是此花呈绿色,与寻常青草无异,并不容易找到。”

当日,我与楼西月借了两匹马,启程往云山去。贺府的这两匹马,一红一白,好像是一对。因为它俩总会在疾驰了一段路之后,突然停下来,交颈窃语,耳鬓厮磨。我眼瞅着这两匹马鸳鸯戏水、如胶似漆,却又不能成人之美让它们独处,心中很是不忍。

我保守猜测,很有可能从云山归来之时,能多一匹小驹。

约莫赶了两日路,到了云山脚下。

我负手仰望,同楼西月说,“西月,此山委实雄伟壮丽,屹立在云雾之间。让为师有了登高望远,一览众山小的念想。”

他笑道,“我抱你上去。”

我颔首,赞道,“你的悟性真好,一点即通。”

楼西月将我抱起来,借力于山中的树木,疾步掠过繁叶。我向下探去,见着一处山谷,内有一条溪水蜿蜒而下,在枝叶半遮半掩间泛着碧光。

我手一紧,示意楼西月道,“我们下去吧。”

这处山谷当真是鸟语花香,漫山开着蓝田碧玉,璀璨宛若云霞,潺潺溪水声好似清铃。我的内心顿时充满了柔情,在这片土地上撒欢不已。

楼西月身着玄青锦袍立在这花枝烂漫之中,相当传神地与我解释了“花花公子”的境界。

我挽起袖子,与楼西月大致描述了一下绿萼花的模样,我们便开始在这幽幽山谷中寻绿萼。我先前在药王谷曾派了个活给楼西月——在谷中拔杂草,此举旨在锻炼楼西月目光如炬的本事。可是今日里我发现他修炼得相当不到位,经常在我全神贯注地逗弄水中鱼儿之时,拿着一株野草过来问我:这是不是绿萼?

我脱了鞋袜在溪边吹着口哨,看天际鸟儿飞来飞去,兴致极好。

楼西月抬头望了望天,“师傅,天夜要暗下来了,若还不找到这绿萼花,我们今日怕是不能出山了。”

我闻言点了点头,沿着溪水走了几步,采了一朵傍水绽放的绿萼,“西月,既然时候不早了,我们便回去吧。”

楼西月扶额道,“你早便瞧着了这绿萼花么?”

我笑道,“啊,我难道没有同你说过么?绿萼喜湿,只临水而生。哈哈哈哈。”

正文 [〇七]绿萼凋(四)

同楼西月出山之后,我与他取道返回徐州。.

到徐州之时,恰逢端午。徐州街头喧嚣十分,我俩打马经过柳河,岸边人头攒动,河中数尾雕镂精美的龙舟,红布披于龙头,鼓声三下红旗开,龙飞浪鸣,跃如飞剑。石拱桥上的观者皆屏气凝神、呼霹雷惊。

我抬首见着临河旁酒家窗边或坐或站着一行人,贺庭之身着靛蓝官服,上绣鹤鹿同春,袖口镶着流云金线,眉目间从容不迫。他神色清秀,与身旁官员交谈,时而颔首,时而浅笑,时而抿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