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我一眼,“这个传说太长,我记不清她的名字。她那时候穿青色的衣衫,就叫小青。”

楼西月连‘东海陌族’、‘陵水黎族’和‘黎北君’这样复杂的名字都记住了,连女主穿什么颜色的衣裳都记住了,独独记不住她的名字,我为故事的女主人公感到莫明的忧愁。

楼西月继续说,“黎北君在愈伤,需要换皮,于是脱落了许多龙鳞。小青以为是小蛇要死了,她心疼他,于是用线把龙鳞穿了起来,做成蛇衣的样子,披在黎北君身上。”他顿了一下,好像陷入沉思,“小青,很喜欢笑。”

我问他,“然后呢?”

他看着眼前苍茫东海,“黎北君伤好之后回天界,他只离开了一天,奈何凡间已经过了十年。黎北君想,十年之后,小青已经是个貌美的女子,他要将她娶了做娘子。”

我说,“人仙不能结缘,这个传说是个悲剧吧。”

他转过身来,将我定定地瞧着,“小青好像离开了渔村,黎北君没有找到她。”

我说,“不是吧,他是个神仙,他想找个人找不到?”

但凡讲故事的人都要先将自己感动了,这样这才感动别人。楼西月的这个故事虽然大体上逻辑不通,但他却将自己的感情淋漓尽致地代入了进去,入戏了。我看见他眸中有一闪即过的落魄,眉宇间好像揉杂了淡淡的忧愁,“之后找到了,小青一直只当他是条小蛇,她爱上了别人。”

我愣住,“一般到这里,不应该是黎北君施展仙力,化作翩翩公子把小青追到手。之后因为人仙不能结合,于是二人痛苦万分,最后要么是黎北君抛弃仙位做个凡人与小青厮守,要么是小青被观音娘娘点化,和黎北君在天上神仙眷侣,要么就是牛郎织女隔海相望。”

我总结了一下,“你这个传说,一点传说的经典桥段都没有。而且,黎北君是神仙这个定位一点作用没有。”

楼西月扬眉,噙笑看我,目光柔和,“我是胡诌的。”

我拍拍他的肩,“这个故事没有新意不怪你,实在是这种人妖、人仙、人鬼的段子太多了。只是讲故事,要有纲领,你这个故事讲得太没头没尾了。最后可以改成:黎北君一怒之下,杀了小青所爱之人,化身成那个人,与小青白首携老,等到小青老死,天界也不过才晃了五、六天,黎北君返回天上,继续做他的上神,只是偶尔会想起小青。这就叫做‘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淡淡的忧伤。”

楼西月轻笑,说了句莫明的话,“黎北君不过只离开了一天,他也没想到,只转了个身,小青就不见了。”

海浪拍岸,一波一波冲刷岸边的礁石。

“七公子,今日风大,我问了渔家,不宜出海。”纪九陡然出现,爽朗道。

楼西月耸肩,“时间不宜托,三叔还等着药引入药。”

他看向纪九,笑道,“你不习水,就留在这里等我们。”

纪九皱眉,“海上凶险,公子要当心。”

楼西月看向我,无所谓地笑道,“死了还有人陪我一块上路。”

我不动声色地往纪九旁边挪了挪,“其实我也不习水,为了将风险降到最低,我把血石草的图给你看,你自己去找吧。”

楼西月瞥了我一眼,一把拎起我的衣领往船上走,“你不习水,就更好了。”

师傅手札上记着:血石草多生于珊瑚礁石缝中,因珊瑚呈血色,故而得名“血石草”。此草性热,呈触须状,暗血色。

我与楼西月划着船,风渐起,浪渐大,行至浅海处,天际已经有些暗沉,船身不稳,我抓着船板,胆颤心惊地坐在船尾。

我诚恳地和楼西月说,“楼西月,我真的不通水性。你让我下去,必死无疑。”

看着近处汹涌不已的浪涛,我眼一闭,心一横,“你要是不想我活了,我就跳下去。”

楼西月笑,我睁眼看他,他将外袍脱了下来,一把扔给我,“你在船上等着,别给浪打走了。”

我说,“你难道要自己一个人跳海?”

他敛了笑意,双眸眯起,正色对我说,“你在这里等我,别怕。”

我赶忙拉住他,“我是你师傅,我还是和你一块去吧。”

楼西月凑近来,抵着我的额头,戏谑道,“你担心我?”

我向旁边挪个位子避闪开来,“…”

他笑道,“你别下去给我添乱了。”

话音刚落,我便听到“扑嗵”的水声,楼西月纵身跃入海中。

海浪一个接一个打来,小船浮在海上显得非常单薄。放眼望去,无边无际的海水连绵,与沉沉天幕相接,好像要将人吞噬入腹。

海风呼啸而过,在我耳旁划开一个一个凄厉的口子。

楼西月已经沉下去近半柱香的时间,眼前除了翻腾的海浪以外,没有其他的动静。

我试着唤了一声,“楼西月。”

声音被掩在浪涛中,一丝不露。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原本碧蓝的海水被映衬得泛着墨色。

我划着船浆,勉力能够在起伏的海浪中打着圈。

船身剧烈地抖动,我扶着船沿还没来得及坐稳,便有骇浪迎面扑来。我身子一斜,便跌入海中。海水自四周涌来,方才的海浪直起数米,旋即轰然倒塌。我感觉胸口呛住,吐息艰难,口鼻皆淹于水中,窒息的痛苦扑面而来。

我脑中一片混沌,清明渐失,心口似有万斤之物压制,连带着身体一并向下沉。

好像有海水被压制而来,有人按住我的后脖子,施力将我拉近,湿软贴在我唇上,顿感有股气息顺着他口中畅渡而来。我只觉稍能顺气,但远远不够,胸肺之间仿佛有什么堵住,难耐至极,手脚在水中勉力挣扎,踢蹬周身的海水,迫不及待想浮出水面。

此人一手揽过我的腰,用力收紧,将我按向他的胸膛;另一手抓住我的手腕,环在他脖子上。他的舌尖探进来,挑开齿关,气息登时丰余了许多,我张口大力吮/吸,好像抓住一丝曙光。

腰上的手掌用力,将我向上托起。

终于出了水面,我大口呼吸清新空气,气喘不已,浑身无力,空咳了几下想将方才呛入胸肺的海水咳出,灵台这才稍显清明。

腰上一紧,我勉强睁眼往旁边看去,模糊中隐约能见着楼西月眼角眉梢皆沾满水,揽着我向船边游去。

楼西月坐在船上,从后面揽住我,以便我能倚在他的胸膛上,问道,“你怎么样?”

方才九死一生、命悬一线的时刻,让我精神为之黯然,我乏力地哼了声,“我好去死了。”

他轻轻地拍我的背,“好些没?”

浪潮层叠起伏,船身一个摇晃,我胡乱伸手一抓想保持身稳,将将好抓住楼西月的手。

他五指收紧,扶着我的肩,在我耳后道,“别慌,有我在。”

楼西月说,“小香,你抓紧我。”

他执起船浆向岸边划去,我在旁看着他,水珠沿着他额前湿发向下,顺着他的面颊一颗一颗自下颚滑落。身上的白衫已经全被水浸湿,呈半透明色,贴在他结实的胸膛上。

海潮依旧,船却不那么漂浮了。

我问他,“血石草采到了么?”

楼西月向我展颜一笑,“嗯。”倏忽之间,他已伸出手,轻轻梳理我的湿发,漫不经心道,“方才我不在,吓坏了吧。”

我低头,拧衣裳,“没有。”

头顶传来他的笑声,“你不好意思的时候,就会低头。”

我凝神思索方才水下他渡气给我一事,觉得心头有不爽利之感,但抬头看楼西月,他神情自若,云淡风清。

我想:既然楼西月已经表面上将此事遗忘,我作为他师傅,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更是应当将此事视为云烟。

上了岸,我俩往渔村走。

楼西月在身后唤我,“小香?”

不知何时他已经凑得这么近,我回头之时,恰好撞上他的胸膛,他指尖捏住我的下巴,低笑,“刚刚在水下…”

我以手撑开他,赶忙接话,“刚刚多谢你救我,我没白收你这个弟子,为师甚感宽慰,宽慰啊宽慰。”

楼西月眼角眉梢染了笑意,拉长了音调低声道,“宽慰的话——那我们再来一次。”

他俯首,鼻尖擦过我的鼻尖。

我说,“楼西月,我是你师傅。”

他单手握住我的肩,挑眉,“师傅又怎样?”

我说,“我、我有心上人,我此生对他始至不渝,非卿不嫁。”

他慢条斯理地问我,“哦——?你这个心上人很好?”

我正色点头,“比谁都好,天底下再没有比得上他的男人。”

楼西月沉默片刻,没有说话。

我欲绕开他往前走,被他伸手拦腰抱起来。

我激动道,“楼西月,我和你说了我有心上人,我将你当弟子看,我们俩便应当有尊卑之分,你不要胡来。”

他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抱着我往渔村走。

我挣脱不开,怒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扬眉,语气极淡,“你以为我要做什么?这里海风大,我怕你得湿寒。”

正文 [一九]琥珀光

我们在渔村宿下,当日黄昏,水天一色,湛蓝的海面宛若丝绸,夕阳泄淌一地的流光,烟波浩渺,涟漪微荡。8 9 文 学 网

我向渔村的姑娘借了套干净衣裳换上,迈出屋子,见着楼西月拎着条海鱼,对纪九笑道,“纪九,夜里我们蒸鱼吃。”

他挽着袖子,侧脸铺呈在晚霞中,似是笼上一层星辉。

纪九接过鱼,唇角勾了个弧度,“好。”

楼西月转身看见我,笑吟吟道,“小香,明日随崖州的商队一起去东土吧。”

他将血石草递过来给我,问道,“你放出去送信的那只鸟,有回信么?”

我与他纠正道,“那是只雕。大风还没回来,我也不指望他回来了,最好他能在天上找到一只愿于他比翼同飞的鸽子,然后化蝶飞走好了,别让再我看见他。”

楼西月打量我,煞有介事道,“果然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我不解,“你不要说得这样含蓄,你想表达什么?”

楼西月面无表情,“你和那只鸟很像。”

我斜了楼西月一眼,“说了多少次了,他不是鸟,他是雕,他是你师傅的朋友。”

他轻咳一声,“我还是去看打鱼吧。”

他转身迈大步离开,我瞧了瞧暗下来的天,不满:摸鱼的人早回来了。

我们借宿人家的主人,名唤张通,而立之年,蓄着胡子,一脸憨厚的模样。纪九做了些小菜,张通似是和楼西月很投缘,拿了坛椒酒与他共饮。

椒酒,以安石榴花著瓮中酿成,入口极辣,易醉。

我自恃酒量比不过杜康,也能望李白项背,同三公喝酒的时候,总是能够感受“众人皆醉我独醒,举世皆浊我独清”的傲娇不羁。因为三公回回三杯之后就会倒地,挺尸,吭唧。

我原本以为他是哼唧他与“扎着青花头巾”的姑娘的那些尘年旧事。直到有那么一天,三公一杯过后就开始吭唧,我实在无趣得紧,竖着耳朵凑过去听,一听我就泪流满面了。

三公,他不是在吭唧,他是在唱歌。

唱那古老的歌谣,凄婉的调子,含糊念着“今夕何年,明月几时”的词,三公闭着眼睛,偶尔跟着拍子甩甩头,独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让我这个没醉的人,陡然焦虑了,如同花儿般枯败萎靡。

其实我要表达的是我这个喝酒如牛饮的人,也曾经醉倒在椒酒酒坛下。

那是在某个花也好、月也圆的日子里,我摘了谷中的安石榴酿了椒酒,盛情邀请师傅与我一道对饮。

有句古话说得非常到位:举杯邀明月,对饮成三人。说的就是酒后失蹄,饮着饮着,就喝出第三个人了。

师傅不喝酒,他爱喝云兰花茶。每至金秋,师傅会将云兰采下,以淡盐水浸着,泡茶的时候搁进去几瓣,清香韵致。他身上总有浅浅的云兰香,抿唇淡笑之时,幽芳风远,我眼前宛若绽放一袭素云,纷乱迷眼。

我想,以我的酒量,和我师傅滴酒不沾的资质,事情正在向着圆满一路奔腾不息。

当夜,酒香四溢,我大约记得师傅执着酒杯朝我浅笑,他杯杯下肚,白晳的面庞分毫不见色变。

我眼前有乌鸦飞的时候,问道,“师傅,你醉了么?”

师傅修长的手指拂过桌面,掩在我的杯盏上,声如凉月,“小香,你好像醉了。”

我说,“我喝酒从来没倒过,我们继续。”

我眼前师傅和三公的身影重重叠叠之时,我问,“师傅,你有没有听到三公在唱歌?”

师傅抿唇,手背搁在我额头上,淡道,“小香,夜深了,去睡吧。”

我抬眸看他,他目光柔和,似是披了一层揉乱的银缎,仿佛能勾人心魄。夜风和煦,师傅以帛带束着的长发被吹起温柔的弧度,好像丝丝麻麻触到我心头上。

我支着腮问师傅,“有个姑娘自打见你第一面起就爱上了你,将你放在心头上很多很多年,她习惯了看你抿嘴唇笑,习惯了在你身边研墨采茶。她长得还行,可能有点矮。师傅,你会不会一直记得她?”

我想,这大抵是我这辈子说得最肉麻最深情的一段话。听戏的时候,那些让我抖了再抖的台词都比不过我这段。我先前总以为写戏本子的人很有才,随便一挥墨就文思泉涌,写出来的全是让人心肺俱穿、涕泪交加的段子。

等到我酣畅淋漓地将这番话说出来的时候,我晓得了,原来“情到深处即成诗”。我也可以称得上是个诗人。

我望着师傅的眸子,想从中寻到一丝痕迹。他眉宇微微一滞,执起杯盏小抿了一口。

师傅说:我不记得有这么个姑娘。

夜色很凉,屋内好像织了一层冰霜。

我想我是喝多了,耳边一直有“嗡嗡”的声音,所以可能听错了。我本来应当再问一遍师傅,把答案弄明白些。可我突然就没了力气,乏力到心一直向下沉,再也提不起来。索性一头栽倒在桌上,可能次日早上醒来的时候,我会发现不过做了场梦。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合衣躺在榻上,脸上的面皮也摘下放在桌上。我撑着脑袋思索了好半天,觉得大体是我和师傅深情告白之后,我就醉得不省人事了。他的那个答案,其实是个梦魇,对,就是个梦魇。

而我本来要趁酒醉躺倒在师傅怀中、与他你侬我侬的想法,也就只是个想法而已,再没机会实践。

尔后,我仔细回想了这件事,经验教训有二:其一,酒不醉人人自醉说的就是我,我千杯不倒,却独独醉在师傅清浅的眸中;其二,酒后失蹄,说得都是那些情投意合,有酒没酒都会失蹄的男男女女。

被人用筷子一计敲在额头上,我回神看向楼西月,他偏头淡淡地瞧着我,“你在想谁?”

我端起桌上的椒酒,一饮而尽,“想我的心上人。”

楼西月眉头倏地一皱,手上一滞。

纪九问道,“七公子,你怎么了?”

他旋即舒展眉眼,摆手笑道,“刚被鱼刺卡了。”

他瞥了我一眼,转过头去与张通说话,“你方才说认识楼昭?”

张通笑着替他斟酒,“楼参军用兵如神,当时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与大将军形同兄弟,战场上替将军挡了一刀,是条热血汉子。”

楼西月沉吟片刻,问道,“晋将军彼时在与东土一战中阵亡,你可知此战?”

张通晃了晃杯子,扬首饮酒,扯了扯嘴角,“怎么会不知道?我张通就是因为此战被贬来崖州。”

楼西月抬眸,“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