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以为方才我扯的格外卖力的是他的袖口,却不想我其实比自己想象中要高,眼下正趴在他胸膛扒他的襟领。

楼西月说,“你这是打算采阳补阴么?”

我正色道,“要是女鬼,就将你牺牲了。要是男鬼,你勉为其难再牺牲一回。”

他淡道,“不是鬼,有人在超度亡魂。”

我掉过头去,远处迷雾中隐约有人影,还有零星的火光,凄艾的唱调伴着青烟团绕在夜色里。

我在原地踱过来踱过去,犹豫着要不要往前走。眼下有人在烧纸招鬼,我和楼西月要是撞上了欲求不满的厉鬼,就要堕入六道轮回,从畜生开始重新修炼。

但我尘缘未了,阳寿未尽,大业未成,而且未婚。

我和楼西月想,还是站在远处静静地围观他们阿弥陀佛比较厚道。

事实上,东土人民很封建很迷信。

先前在汶涞祭天,帝君携其家属把他的窝点从大殿雄纠纠气昂昂地端到了祭坛。这种事情若是出现在中原,直接代表着皇上被灭了,百姓可以洗洗睡了。

一般蛮荒之地会更加地封建迷信,穷苦人民把希望寄托在牛鬼蛇神身上,而不是努力耕种发家致富,这都是没文化种下的恶果。

所以,我们从子时等到丑时,雾渐渐散了,月色渐重,远处的人们还在进行严肃紧张的人鬼对话。

道边摆了个祭桌,上有香炉内插三枝焚香,一些老妇人一面烧纸一面哭着控诉老天爷不长眼,天若有情天亦老,云云。

楼西月说,“他们是在渡当年雁门郡战死的东土人。”

我心情沉重状,“我军也死伤很严重,痛失一员大将,悲伤逆流成河啊。”

我问他,“晋朗那么威武,百战百胜,怎么雁门郡的时候输得那样彻底?”

他摇头表示不知道。

我有些激动地说,“其实在我小时候,晋朗这种铁血丹心的大将军是很多姑娘心中的英雄,思慕的对象。鲜衣怒马,纵横捭阖,豪情万丈,旷世英杰。”

楼西月抬眸,“哦?”

我说,“可是英雄就那么一个,喜欢他的人成千上万。很多姑娘就默默地放弃了。”

我补充道,“其实蛮重要一点是,晋朗年纪比我大,可以做我爹了。”

楼西月扶着下巴,漫不经心问,“你也喜欢大将军?”

我说,“我听戏本子的时候,喜欢项羽那样力能扛鼎气压万夫的男人,我幻想以后的相公肯定是身高八尺有余,面相魁岸。但有一天我遇上了个人,他长得不是项羽那个类型,打那之后,项羽就被我遗忘了。”

楼西月听完,半晌没说话。

悲泣声似有似无,却将这长夜衬得更加静寂,天地之间,悄然沉眠。

有云飘过,将月色掩了起来。

手忽然被握住,听到楼西月淡道,“不等了,我们走吧。”

我看不清楚路,只能由着他拉着往前走,我问他,“要是撞上鬼,拖我们下去见阎王怎么办?”

楼西月说,“那你就松开手,自己跑吧。”

正文 [二四]狼毒杀(三)

我斜了他一眼,不说话。

楼西月展颜一笑,“将头发梳梳好,我们上山去吧。”

我正色道,“趁口舌之快有什么意思的?你总用这种调调说话,作为你师傅,而且很良家妇女的我,觉得很没有面子。”

楼西月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扇子,“是你说要温度高一些。”

我说,“是啊,但我没说要和你一块洗鸳鸯浴。”

楼西月耸肩,“那还有什么其他的法子。”

我想了一想,说,“有很多啊,比如在温泉旁支一口锅,烧热了水倒进来啊,还有,唔,在水里头多扑腾几下,身上就热了,或许还可以等到正午的时候太阳晒一晒,水就热了。还有啊…”

我没说完,被楼西月打断,“你说的都挺好的,再不我们上山吧。”

雪梅生在骊山峭壁上,盘根纵错,扎入石缝中极深。

爬到半山腰的时候,隐有寒风刺骨,山内草木渐稀,只余嶙峋怪石,偶有零落几株峥嵘枯松。

走至崖壁边,我回头对楼西月说,“你拉住我,我探出身子看看雪梅在哪?”

他问,“为何要拉住你?”

我说,“我怕一不小心,我就栽下去了。”

他瞥了我一眼,“你离峭壁还有几十尺,怎么栽?”

我瞧了瞧那崖缘,“哦,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我长高了,躺平了能够得着。”

楼西月默了片刻,过来捉住我的手,“我还是拉着你吧。”

略略地扫了一圈,入目的皆是光秃秃的青石和石缝中刺出来的野草。

我奇道,“这个雪梅怎么没有?”

楼西月指着某一处,“你看那边。”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见着壁中确是横生出一棵枝桠交错的树来,只是乍看起来,黑压压的一片,很容易将它误以为是团天边的乌云给无视掉。

我端详了半晌,“难道雪梅非梅?”

我转念一想,“难道雪梅它是棵树?”

这个想法的出现让我顿时不寒而栗,因为它要真是棵树,那我们就面临着两个问题:其一,怎么把这棵树从峭壁里拔/出来;其二,怎么把这棵树弄下山。

第二个问题比较容易解决,可以直接将树扔下去,扔到哪是哪。

那么第一个问题得以解决之时,就是自强不息的愚公死去活来之日。

雪梅树迎风好似抖了一抖,黑色的枝条大幅度地动了一动。

我望梅兴叹,“它是棵树也就算了,它还长在这么高的山上;它长这么高也就算了,这山还巍然屹立在东土境内;它巍然屹立也就算了,东土还和我中原誓不两立;它誓不两立也就算了,还要将我们的大将军杀死;它杀死大将军也就算了…”

楼西月说,“你说得都挺好,再不我们先摘雪梅吧。”

我看向他,“摘?”

他点头,“那上头栖着只大雕,我看那雕许是以雪梅为食。不知何时才会走开。”

我端着眼定神地瞧了一瞧,才将那只乌漆八黑的雕识出来。它挪了挪位子,翅膀下隐隐露出来一簇玉白如雪的果子。大雕回头用喙梳了梳自己的羽毛,接着低头啄了枚果子不紧不慢吃起来。

我远目,“原来,这世上除了大风,还有吃素的雕。”

楼西月俯身拾了块石子,“我试它一试。”

我伸手拦住他,“你要做什么?不要打它,难得有和大风这样般配的雕,要是是只母的,可以捡回去给大风作媳妇。”

他问,“大风在哪?”

我说,“不知道。”

楼西月说,“再不你看一看,这只…是大风么?”

我说,“啊?”旋即向那边断壁走近了几步,无奈那树委实有点远,那雕又垂着脑袋,掩着面。

其实,我长这么大,只见过大风这么一只活的雕。单从长相上我只能将他和小鸟区分开来,若是一群雕放在一块,要将大风挑出来,可能需得借助外力,譬如放只鸭子在前头,谁要是两眼放光那必是大风。

我与楼西月惋惜道,“我辨不出来。”

楼西月摊了摊手,“那先打下来再说。”他出手一扬,石子飞出正中大雕的腹肚,听得一声嘶啸,雕躯一震,展开翅膀“呼啦——”地朝我们直冲过来。

楼西月拉着我往旁边一闪,他手中转着扇子似要对付这雕。

我指着那雕爪子上挂着的字条道,“是大风,我让他送给师傅的信在那呢。”

楼西月收了扇子,操着手看着我俩。

大风已然落了地,怯生生地向我们一步步挪过来。

我柔着声安抚了大风,再声情并茂地指导它去树上将雪梅采下来。

楼西月闲闲地问了句,“夏景南来东土了?”

我说,“那日在汶涞我果然没有看错,真的是师傅。”

他扶着下巴,淡淡说,“哦,那我们早些回中原救三叔吧。”

雪梅长得剔透冰晶。我忍不住尝了一枚,却不想味道极涩,且苦辣,

楼西月将我写给师傅的信捋开来,大致扫了一扫,不经意道,“你会酿椒酒?”

我说,“呸。”

楼西月稍稍蹙了眉,“你还会泡兰茶?”

我说,“呸。”

他瞧着我,把信递过来,“你自己在信上写的,要给你师傅酿酒泡茶。”

我摹然想起这封信写得谴词造句澎湃激昂相当地深情款款,赶忙收起来。

楼西月微眯眼,“你,想死他了?”

我说,“呸呸呸,雪梅真苦,嘴里涩得难受。”

楼西月说,“…”

七日过后,我和楼西月带着大风回到汶涞郡,与纪九会合。

纪九见了楼西月,柳眉一皱,“七公子,你瘦了。”

楼西月抿了口酒,谦和地笑了笑,“不打紧。”

纪九招呼伙计上了叠酱肉搁在楼西月跟前。

我看向纪九,“我也瘦了。”

纪九对楼西月说,“可惜东土没有芙蓉糕。”

楼西月用扇柄把酱肉拨到我跟前,对纪九笑道,“你这样一说,我想吃芙蓉糕了,失了胃口。”

纪九说,“帝姬是帝君的妹妹,很早就死了。那个东土公主是帝姬的女儿。”

楼西月敲着扇子,问道,“怎么死的?那公主的爹是谁?”

纪九摇头,“不知道,好像…”她顿了顿,低声道,“好像和帝君有关系。”

我啃了一口酱肉,拍桌子,“难怪马车上纹着女蜗伏羲,原来帝君和帝姬有染。”

楼西月支着腮思索。

片刻之后,他说,“我们去趟大殿吧。”

我看他,“为什么要去?”

他挑了挑眉头,“查一查是什么人要将三叔置于死地。”

我埋头继续吃肉。

楼西月问纪九,“东土公主叫什么?多大岁数?”

纪九利落答,“怜姬,十八。”

楼西月拍手,“我们去会会她。”

我看了他一眼,“其实你是想将那公主捡回家的对吧。”

我笑眯眯地望着纪九,“纪九,你家七公子当时是怎么将你捡回去的,你说给我听听?”

纪九愣了一愣,“我是个乞儿,七公子看我可怜就捡回去了。”

她想了想,再说,“公子对我很好,做皮影人逗我笑。”

楼西月掩口轻咳了一声,“祭天要九日,明日之后他们才会回大殿,我们先宿在殿里吧。”

我搓手,“住皇宫?”

楼西月颔首,“嗯。”

我雀跃非常,“那我要睡贵妃榻,我要吃御膳,我还要有个太监在旁边侍候着。”

楼西月瞥了我一眼,“我和纪九去,你和这只鸟就寻个客栈住下吧,配配解药。”

我不满,幽怨道,“凭什么?你去吃香的喝辣的睡帝王榻勾引小公主,我和大风两个人,离乡背井的,在这里吹冷风抹冷汗。”

楼西月笑了笑,扇子敲了敲我的额头,“那捎上你吧。”

他看着大风,沉默了一会,“大风的话,从哪来的回哪去吧。”

大风不明所以,眼珠子转过来,孤独地将我望着。

这天,我做了件有违良心的事。为了和楼西月奔向那雕梁画栋的大殿,我把大风留在了路边。我想,大风眼睁睁地看着我的背影消失在茫茫人海中,肯定心如死灰,所以也没上前一步追我。

我断不是有意抛弃它,只是因为此行险象丛生,我不忍他一只鸟儿涉险其中。

东土帝君的大殿以青砖高砌,上置彩色琉璃瓦,檐扬八角,角上皆雕刻貔貅虎罴。

我们翻了墙入到内苑,可见整个大殿布局呈对称状。

苑中长垣回廊,石亭花园,一抹清泉,上有一座浮桥,装点得别致。

我之所以看得这样清楚,是因为我和楼西月眼下正坐在殿顶上。

殿中或有着黑色劲服的、手执长剑的男子扫荡来扫荡去,或有着宫装的女子婀娜来婀娜去。

观望了一段时间,我发现东土宫内的衣着打扮与宫外大相径庭。

女子的宫装包得严严实实,一丝不露;不比宫外赤足露腰的模样。

我说,“怎么现在,穷苦百姓穿得都很争奇斗艳,贵族皇戚穿得都很良家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