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莫当时起身,借着月色看向安辰,他俊雅的面容上瞧不出一点动容。她身子轻颤,走上前去软着声音,贴在他耳旁,低眉顺眼地唤他,“安辰,你随我去东土,好么?”

安辰安静地看着她,良久之后,他伸手挑起紫莫的长发,如同旧时温存一般,轻声道,“你中的不是狼毒,是乌针。你舍不得给自己下狼毒,因为此毒无解。”

紫莫渐渐冷了下去,她抬眸看着安辰。

安辰淡淡地看了看她,“在骊山之时,暗器上喂的毒就是狼毒,是吧。”

安辰轻笑了笑,“紫莫,我初见你之时,你将营中的图纸拿给东土。复见你之时,你假传我的信笺。”他停了停,徐徐道,“你学我的字学得那样认真,可是不知道我从不在信上署‘安辰’,我用自己的篆章。”

紫莫蹙着眉心,看着安辰,她怕是没想到他知道的这样清楚。

安辰附在她耳畔道,“紫莫,我知道你有一个妹妹,一个哥哥,你的家人都死在战场上。我说过,你的事我都知道。”

她身子一动,案上青铜制的三角卮打翻,桑葚酒沿着案边滴滴落下,沾湿了她的裙摆,一角暗色。

安辰稍稍低头,指尖沾上酒,搁在唇边尝了尝,“这酒,和你的血一样冷。”

紫莫顿时无措得很,她强压着慌乱,咬唇看向安辰,“既然你都知道,你怎么不制止?”

安辰淡笑,“本来,我想赌一赌。”

他好看的眉眼微微黯了下来,“但我输了,赔上余埠数万条命。”

窗外的天暮星光点点,大地被雪覆盖,宛若白昼。

安辰说,“紫莫,我的家人也死在战场上,金陵是我的故里。”

他眉宇稍凝,“我和你说的,都是真的。”

紫莫瘫坐在地上,寂静了许久,她启口央道,“我找人医好你,我们一起去金陵隐居,你叫夏景南,我叫夏紫莫,好不好?”

安辰瞧了瞧她,唇边带开一抹讥诮,“我也曾这样问过你。”

这是三年前紫莫最后一次见安辰,他依然安静地笑着对她说话,手腕一寸寸爬上她的脖颈,这样的亲近,好像旧时一样,烛灯明明灭灭,烛泪瘫在案上,却不复往日的温柔。

尔后帐外有人高呼,“有刺客。”

紫莫听得眼前人一声低笑,安辰松开手,他说,“紫莫,你也有害怕的时候?”

说完这句话,他走了。

风将窗户吹得“哐哐”作响,将士尺骨未寒,在余埠城外唱着丧歌。

紫莫讲完,微微瞌上眼,似是对我说,“我没想到安辰依旧活着。他的毒,我也不知道如何解。”

我听罢,心中郁结得厉害,很想把眼前这个女人一巴掌扇到房梁上挂着。

我质问她,“当初是你骗了他,现在作何要将他找回来?”

她叹了口气,“我不知道。可我真的想见他…”

她揉了揉额角,声音缥渺得好像抓不住,“齐香,他好像对你很好。”

我冷言道,“是,我师傅对我好得不能再好。”

她轻笑,“那也好。我看到他对你的模样,勉强能想到安辰。这么久了,我怕将他忘了。”

我略一愣神,复又问她,“狼毒,真的没有解么?”

她眉眼微微舒展,“他将我忘了,不好么?”

紫莫倚上软榻,闭上眼,她的眼睫轻轻颤动,琉璃灯下闪烁晶莹。

我和楼西月出了她的屋子,行至后花园的拐角处。

我喃喃道,“我师傅中了毒,我要怎样医好他?”

楼西月问我,“你是想医好他的狼毒,还是想医好他的心病?”

我一愣,抬眼看楼西月,他看着我的眼眸,神情有些凝重。

我避开他的目光,低声道,“都想。”

他漫不经心道,“那我呢?我也有心病,你医不医?”

我说,“你病入膏荒,不大好医。”

楼西月凉凉地笑了一声,“姑娘你这样迟钝,在下等不及了。”

他摹然拉下我的面纱,手指捏住我的下巴,俯首亲在我唇上。

我脑中顿时和这夜色一般黑得铺天盖地惊世骇俗,只能见着楼西月的眼眸灿若繁星。

他伸出舌尖轻触我的唇,我陡然醒悟过来,伸手去推他。触手之处,有濡湿之感。

楼西月身子微微一滞。

我张口“啊——”了一声,想低头去看。

他指尖微微施力,不容我低头,舌尖探入我口中,细细抵着上颚。

我用力推开他,怒道,“你、你做什么?”

楼西月倒抽一口气。

我低头一瞧,手上沾着血,不禁奇道,“你受伤了?”

他好似有片刻走神,旋即抚着心口,作受伤状,“嗯,伤得很重。”

我伸手再在他胸膛上揩了一把,果然渗着血,只因着他着了黑衣裳,半点看不出来。

我说,“方才在紫莫屋子里,她将你划伤了?”

楼西月饶有兴致地瞧着我,“对,我身心都受伤,你替我医医?”

我卯了气力,锤了他一计,“你个登徒子敢调戏我,为师今日不治治你,妄我药王谷悬壶救人,除暴安良的招牌。”

楼西月闷吭一声,皱着眉头,后退了一步,“你还真下得了手。”

我扬眉,正色道,“你再动我,试试看。”

他扶着下巴,浑不在道,“哦?那我倒想看看。”

一阵衣料磨擦的声音,接着花园内有人声传来,“公主殿下。”

“谁在这里说话?”

此时已经近丑时,我在想,东土人民真是起早贪黑,大半夜的居然能见着活的公主。

正文 [三十]狼毒杀(九)

楼西月拉着我往旁一避。8 9 文 学 网

那位公主朝我们的方向瞧了瞧,夜色下能见到她的眉间中有朵金色的西番莲闪耀。

东土的女子大都在额间点点东西,我猜测这大抵上类似于把守宫砂移到了额头上。但这样委实不大好,如此一来,就相当于把贞洁放在脸皮上给人家看,会让许多姑娘情何以堪,会让许多公子情难自禁。

公主穿得很华贵,她的乌发挽成雾鬟,上插一朵粉色绢丝挽成的茑萝,白晳的脖颈上挂着金色项饰,环佩叮当。

我瞧着她头上那朵花簪瞧了很久,心中垂涎了一番。

我在出药王谷之前,从未有过争奇斗艳的念头。那时候,纯朴的一如谷上方的那掌蓝天,每日里穿着长大褂,戴着面皮,行来走去,从来不会为胭脂俗粉留步。在青春期的年纪里,我远不如平常姑娘青春,琳琅首饰没有,身上最值钱的就是我师傅送给我的那颗夜明珠,第二值钱的是装夜明珠的锦袋。

可是见到紫莫,我比她青春,比她热情,比她健康;我深以为,我俩最大的差距在于她比我有女人味,换言之,我迫切需要在头上插一朵粉色的绢花以彰显我的成熟。

我畅想之时,听到公主对一旁匍匐在地的宫人问道,“我方才听到有人声,那边是谁在说话?”

宫人应道,“公主殿下,没有人。”

她思忖了一番,“我明明听到有人。”

宫人很是紧张地答道,“公主殿下,现在是祭天的时候。紫莫大人患病在身,殿下不宜离开祭坛,会招来厄运。”

公主稍有不悦,“我趁帝君睡着的时候过来看看,紫莫到底得的什么病?”

“奴婢不知道。”

公主拍了拍手,“我要去看看她。”

她迈步往前走,宫人起身点着宫灯伴在她左右。行至我们藏身的葱郁槐树旁,她停了脚步,有意无意地朝树后瞧了瞧。

楼西月将我掩在暗处,气氛很紧张,紧张到公主要是再往前走两步,势必将引发一场斗欧,严重点就会出现血光之灾。我虽然躲在楼西月身后看不太清楚,但凭着我女人的感觉,她应该是发现了我们。因为我太紧张了,以至于将楼西月身后的扇子蹭了下来,“啪嗒——”落在地上。

宫人警醒道,“有人。”

我不得不说,楼西月的扇子除了能够招蜂引蝶以外,就是只祸害。

我屏息凝神,在脑中想如果动起手来,我方势必打不过人潮汹涌的敌方,那么我就一定会受伤,那么按照戏本子里的事物发展规律,我师傅势必会从天而降出手救我,抱着我在空中转几个圈再缓缓落下,大槐树的落叶会在一旁替我们伴舞。

确有一片叶子飘扬落下,楼西月在我额上弹了一计,“小香。”

我看见他打着扇子立在我眼前,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我不免惊奇,“刚刚这里是不是有个东土公主?”

楼西月点头,“嗯。”

我说,“方才你的扇子是不是掉到地上了?”

楼西月偏着头,“你蹭下去的,你不知道?”

我问他,“难道这么大动静,公主没发现我们?不能吧…”

他突然默不言语,沉寂了很久。

这个问题原来是这样的深邃以至于楼西月要想这样久,我蹭蹭他,“我们走吧,再迟些时候,大风就会发现那只烧鸡是死的了,那他要伤心的。”

楼西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俯身拾了个什么东西在手心里。我看不太清楚,只露出滚着金边的一角紫色,有些像女儿家的荷包。

我们回到酒家接了大风,捡了个客栈宿一晚。

因为公主回殿了,于是公主榻给人占了,我实在不好意思再去滚一滚。

这时候已经清晨,鸡鸣了好几声,天色也渐渐清明了,灰蒙蒙的能见着一角淡淡的弯月。

我允了楼西月天亮之时,便启程回中原。

眼下我趴在窗台上,看着外边渐露肚白的天角,忆起了药王谷里金色的桂竹香,一簇一簇迎风摇曳。

我想医了楼三剑之后,回谷中陪着师傅,年年岁岁。

楼西月在吹笛子,若有若无地掺杂了些淡淡的感伤。

我已经很久没听他吹小曲了,他斜倚在院里的树干上,眉心微皱,黑色的衣袍将他的面容衬得更加清晰。

楼西月隔着雕花的窗棱瞧了瞧我,他静静地吹完一支曲子,然后走到我的窗子外头,依旧是往日里似笑非笑的神色。他说,“姑娘,我爱上你了。”

透过样式繁复的木窗骨,楼西月的眼角轻轻挑了一下。

我不知道为什么楼西月会这样突兀地说出这句话,但他着实将我惊了一跳。我惊了一跳的结果就是将手中的茶碗直接砸向他。

楼西月侧身避过我的茶碗,茶汤洒在他的衣裳上,他哭笑不得地看着我,“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背过身去,“风太大,我什么也没听见。”

他在我身后道,“好,那我再说一次。”

我往屋里走,“不要,我特别困,我要去睡了。”我一头栽倒在矮榻里,被子蒙住头。

东土人家喜爱用熏香,屋内弥散着荆芥草的芬芳,熏得人异常清醒。

屋中有响动,好像屋门被人推开,接着我听到脚步声。

有人坐在我的榻边,他伸手想将我的被褥拉下来,但我在里头死死攥着。

这样你拉我扯的过了不多久,他松开手。楼西月低着声音道,“齐香,我爱上你了。这次你听明白了么?”

我卷着被子打了个滚往榻里蹭了蹭,顺带将自己裹得更严实了些。

我用鼻子哼哼了两声,表示我已经睡着了。

他依旧坐着没走,却没了动静。

我装作梦呓般喃了声,“师傅…”

屋内寂静地什么声响都没有,好像空旷幽深的山谷,只能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

楼西月说,“你不用这样,将被子放下来吧。”

我扯下被子,露出眼睛看了看他,他定定地瞧着我,手指在玉笛上来回摩挲。

我慢吞吞地说,“医好你三叔以后,我、我想回药王谷,谷里有许多药草,没个人打理容易枯。”

楼西月手上一滞,他起身往门外走,“随你。”

待到日出之后,我们收拾细软准备回国。

晌午途经汶涞集市之时,突然听到大殿内鸣钟大作,“当——当——当——”,浑厚的钟声一遍一遍回荡在空中。

尔后,丧乐响起,百姓闻声皆匍匐在地,头埋至双臂间,作臣服状。

我不明所已,被楼西月拉着一同跪下。

我偷偷抬头看身旁的百姓,他们口中念念有辞。

我大约听明白了,紫莫死了。

远处的殿内腾起紫色的烟雾,好像一朵紫色西番莲,盛放之后再颓谢,化作一缕轻烟,谁也捉不住,谁也看不透。

我听着鼓乐,感受东土子民的哀恸,想到师傅安安静静看着紫莫的样子,渐渐觉得有些冷。

人若是活着,许多事还有回转的余地;人若是死了,纵是相逢不相识,怕也是忘不了她。

我看见云兰织成江南人家的小桥屋檐,不知道我在谷里还等不等得到我的师傅。

哀乐奏完,百姓纷纷起身让至两旁。远处有人马开道,辕车缓缓驶来,帝君的神情淡漠得不着痕迹。

我被人群撞了一下,险些跌倒,楼西月伸手拉住我,他瞥了我一眼,眉梢微凝,指腹在我掌心划过,没有言语。

在之后的路途中,我和楼西月之间开始了漫长的尴尬,就是我不和他说话,他也不和我说话,中间通过纪九互通有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