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惊,心中收紧,“师傅,再没有其他法子么?这世上奇珍异草那样多,总会有一样能解此毒。”

师傅淡道,“命格已定,我们左右不了。”

我看着师傅的眸子,与他道,“我一定要寻到解药。万事万物相生相克,怎样的毒药都能找到一方与它相克的药草。”

师傅唇角一抿,没有说话。

尔后的日子里,师傅配了方药给楼三剑服下。

我每日里对着医书翻来覆去地看,想寻出些门道来。

半月之后,病情毫无进展,楼三剑自打那日里抱着我含含糊糊叫了几声“阿昭”之后再无生气。

思来想去,我给楼西月送了封信,大抵的意思是:他三叔不幸中的是时下最难解最神秘的狼毒,解毒之日遥遥无期,我与师傅打算回药王谷以寻解毒之道。

我想他或许眼下正值新婚燕尔,于是在末尾添了一句,“祝百年好合,万寿无疆。”

没来得及收到楼西月的回信,我与师傅便启程回药王谷,天阴且暗,没有风。

八月,已入秋,微凉。

半月之后,我们途经金陵,安辰的故里,寻了处临河的酒家歇脚。

此时已近黄昏,暮云渐杳,秦淮河岸灯火相望,风吹柳花满店香。

赤栏桥下开满秋海棠,香雾霏霏,东风袅袅。

我说,“师傅,你知不知道秋海棠还有一个别名?”

师傅望着楼角天际一抹红霞,没有说话。

我夹了只合意饼,咬了一口,“曾经有个妇人,相公为了谋家计搭船远赴他乡。妇人怀念她的心上人,每日倚着北窗盼着,却盼不到,眼泪一滴滴落下来,落入土中,洒泪之处便生出一株的妩媚动人的花草来,叶子正面为绿,背面为红,花色就像妇人的面容。因为秋海棠是这个小娘子哭出来的,所以有人唤它‘相思草’。”

师傅眉宇微滞,他喝了口茶,垂目看杯盏中淡月倒影。

关于师傅的记忆,我把不准哪些他记得,哪些他不记得。

若早早知道他是真失忆了,药王谷与他相见的第一面,我就应当扑上去与他哭道,“相公,你让我找得好苦,孩子都要满月了~~”

但他与常见的被人敲了一下倒地失忆不一样,他是选择性失忆。比如,他不记得我,但记得紫莫一点,这一点可大可小,大到天荒地老,小到忽略不计。

不知道,师傅可否记得金陵是他的故里。

我状似不在意地问道,“师傅,你来过金陵吗?”

师傅抬眼看我,“从前来过。”

我心中一颤,“那、那你是同谁一块来的吗?”

“我来这里替人看病。”他的声音好像丝绸一般温凉。

我松了口气,“哦。”

调整了一下心态,我说,“金陵是个好地方,这里花柳烟巷,金迷纸醉,歌舞声平,美人如玉剑如虹。这里也叫石头山,为什么叫石头山呢,是因为金陵有座山,山里石头比较多,所以后来文人骚客以金陵为背景,结合了前面的美人和后面的石头山写了一部旷世奇作《石头记》,又名《红楼梦》。师傅,你从前的事还记得多么?紫莫,你记得她多少?”

一口气说完,我赶忙拿起茶碗喝了口水。

师傅沉默半晌,“大约记得她的名字。”

我大喜,“那就好。”

师傅看着我,“嗯?”

我说,“我刚刚是说这个《西游记》写得太好了,旷世奇作。又蝴蝶鸳鸯,又写实批判,又有插图配画,又有玄幻言情,太好了太好了。”

师傅唇角勾了勾,过了一会,他说,“…你方才说的是不是《石头记》?”

临桌有书生喝着小酒,在谈论国事,偶有“东土”“帝君”“大离”的字眼飘过来。我想我虽不才但也曾在东土大殿中风生水起地飞过檐、走过壁,于是竖起耳朵凑过去听了一听。

有人道,“已经寻到崖州来了。”

另一人说,“这叫什么事,两国已数十年没有通婚。当年东土曾意图送薛国帝姬来和亲,尔后不了了之。”

“眼下这位,也不是什么身份尊贵的主。动静闹得这样大。”

这二位书生果然满腹经纶,学富五车,国事家事天下事都信手拈来。

这一段对话非常有内涵,非常地深刻;以至于他俩东一句、西一句,我聚精会神地听了半柱香时间,没听明白他们在讲什么。

我欲作罢。

听得有人清脆道,“薛国帝姬彼时并未同意和亲一事。”探声望去,见着位着青色衣衫的小公子,乌发高髻。我只能望见他的背影,他手中执了一把纸扇,孤身一人坐在旁桌边,自斟自饮,却也是风流之色。

我稍有熟悉之感,却又道不明是何处熟悉。师傅在一旁,我实在不好意思起身走过去,问道:公子,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此举实在太有搭讪之嫌。

临桌戴纶巾的书生问道,“你如何知道她并未同意?”

那小公子脆声道,“这便是一桩秘闻了,有道说东土帝君私慕其妹,曾为其射下一只雪豹以讨欢心。和亲一事,他极力反对,故而作罢。”

我陡然明白缘何对他有熟悉之感,因为这小公子举手投足间都有些娘里娘气,曾经我也如此这般地女扮男装招摇过市。眼下我瞧了瞧他,方能明白女扮男装原来这样容易被识破。更能深深地体会到大家都知道你是女的,你却自以为自己男得很真实,这种众人皆醒我独醉的感觉。以后这等傻缺之事,我再也不做了。

有人再问,“有闻帝姬死于燕门郡一战,不知道是否当真?”

那小公子回过头来,扬了扬眉,“假的。”

我瞧见他的脸,愣了很久,叫了一声,“齐笑?”

[三四]金陵夜

我與齊笑已近五年沒有相見,但這小公子的眉眼長得和我確是有幾分相像。 自己的妹妹,縱是她眉梢間已添嫵媚之色,但依舊辨得清楚。

她將我望了一望,眸中似有驚愕,半晌,她說,“姐姐?”

我歡喜非常,終于將失散許久的妹妹尋了回來。我拉著她上下打量,她唇紅齒白,氣色甚好,我與她道,“這麼久,你去了哪里?過得好不好?”

齊笑拉了把長凳坐到我身邊,正欲同我細細道來。接著她目光掃過師傅,微蹙起眉尖,饒有興致地看了看師傅,再掃回來看了看我,半晌,齊笑說,“姐夫?”

我心中咯 一下:不愧是我妹妹,說話多麼地有深度多麼地有見的。

我和齊笑一同默默地注視著師傅。

師傅面上溫和恬靜,眉目依舊,喝了口茶,沒有說話。

一時間,氣氛有點安靜。

我想,眼下不能冷場,于是輕咳了一聲,“嗯…這個…”

齊笑展顏一笑,“姐夫生得好模樣,你倆成親多久了?姐夫是做什麼的?”

我再瞧了瞧師傅,他眉尖劃過一道輕瀾,看著我,似有要開口否認之勢。

我心不甘情不願地說,“咳咳,他是我師傅。”

齊笑凝著目光,片刻之後,她失望道,“不是吧…”

我說,“就是…”

她湊到我耳邊道,“那你方才緊張什麼?”

我與她耳語道,“你哪里看出來我緊張了?”

她低聲道,“你一個勁地絞衣裳。”

我說,“我沒有,我很淡然。”

齊笑說,“你有,你絞的是我的衣裳。”

這夜,我們宿在金陵。

我與齊笑盤腿坐在赤欄橋下,身旁擱了兩壺酒,望著秦淮河兩岸煙雨樓台,槳聲燈影。

齊笑將她這些年的遭遇講給我听。

她說我倆分開的那夜,她是給牙婆順走了。

我大吃一驚,“人口販子?販賣婦女兒童?”

齊笑莊重地點了點頭。

我說,“我怎麼不知道,被順走的時候,你怎麼不喊我?”

齊笑不以為意地笑笑,“那時候我以為是我們偷了人家的錢袋,被家丁發現了,過來尋仇了。你身子不好,就用茅草蓋住想將你藏起來。”

她喝了口酒,說她後來被人賣到京城去做舞女,這期間托人回揚州尋我,但都找不到。前些日子她听說了我同杜員外的親事,于是收拾了細軟溜出來,踏上了漫漫認親路。

齊笑雲淡風清地簡單幾句將過往道了出來,好像在說別人的故事。

我看著她,對岸的燈火落入她眸中,她回頭朝我笑了笑。

這一剎那,我想起了小時候的齊笑,將我團團抱住,對我說,“姐姐,小笑在這里陪你。”

齊笑執了顆石子扔進河水中,濺起一朵水花。

河中畫舫撥開條條水紋,夜市喧囂,流火似金,霧色氤氳。

我說,“小笑,我隨我一道回藥王谷吧。”

齊笑托著腮,問我,“你是不是喜歡那個夏公子?”

我點頭。

她正色道,“其實我很想問,你和他…”她頓了頓,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再意味深長地說,“有沒有…?”

我說,“啊?”

齊笑展開紙扇,挑了挑眉頭,湊到我耳邊道,“你們孤男寡女地在藥王谷處了這麼久,有沒有那個?

我嬌羞,“啊…沒有沒有,還早還早。”

我復又問她,“其實我也很想問,你做了幾年舞女,有沒有哪個公子哥,嗯…那個你?”

齊笑遠目了一陣,瞧著那畫舫煙紗籠罩,上有歌女唱著小調,不說話。

我有些憂慮,擔心我的猜疑成真,這樣我真的無顏以對齊氏列祖列宗和我那對素未蒙面的爹娘。再想一想,其實我和齊笑不姓齊,準確一點說,我也不知道我和她是不是姓齊。

最早的時候,我倆在揚州街上浪蕩的時候,我叫她“妹妹”,她叫我“姐姐”。日子長了,我發現姐姐妹妹是個泛稱,在集市里我若是高呼一聲“妹妹”,會引來許多老的少的目光。還有一點,青樓里的鴇母都喜歡自稱“姐姐”,喚里頭煙脂水粉的姑娘叫“妹妹”。所以,我撿了個黃道吉日,給我倆正式取了個名字。

那時候年紀小,我最仰慕的人物有三個:齊天大聖,二郎神和七仙女。所以,我從里頭撿了個比較像姓的姓氏,齊氏。

我拍拍她的肩,“小笑,那個是你的心上人嗎?”

她微微點了點頭,再燦爛一笑,“沒有沒有,還早還早。”

我沒弄明白齊笑點頭是回答了我上一個問題,還是我上上個問題,但鑒于這個話題有些敏感,我也不好意思再追問下去。

歌聲伴著薄霧隨風沉浮,月色和石橋倒映在河間,隱隱綽綽。

我倆在河邊一面喝酒,一面互訴心事。

齊笑朝我眨了眨眼,“夏公子很不錯。他醫術好,人書好,相貌好,還對你有意思。”

關于師傅,我只和齊笑描述了兩句話:第一,他是我師傅;第二,我三年前入藥王谷拜他為師。

她能從這兩句衍生出這麼多有意義的結論,讓我很驚訝。

我說,“你怎麼知道他對我意思?”

齊笑說,“方才我叫他姐夫,他沒有否認。”

我低頭,“可是他也沒有承認…”

齊笑思索了一番,“他默認了。”

我心中燃起了熊熊的火花,無論師傅是默認還是默默的否認,我都選擇相信我妹妹的話。

我揚了揚酒壺,和她對飲。

鋪著青石磚的巷口,人煙漸少,許多酒樓熄了燈,只有大戶人家門前的燈籠昏昏暗暗灑著光。

我借著燈光,無意中瞥到一眼齊笑手中的紙扇,瞧了瞧,也是一簇桃花。

我突然就想到樓西月手中那柄經久不衰的桃花扇,他成親以後,那把扇子怕是也沒有太多的風月場合用以揮灑。

煙柳巷中或有裊裊笛聲飄過來,滿含離愁別緒。

我迷了迷眼,好像看到樓西月衣袂翩然地斜倚在畫舫的圍欄,微眯著長眸,手執一柄玉笛擱于唇邊。

“姐姐。”

被人拉了拉,我回神望著齊笑,“嗯,你方才說什麼?”

她問我道,“你這次回藥王谷是要找狼毒的解藥替樓三劍醫治?”

我點頭。

她說,“我知道此毒的解藥。”

我問,“這個毒可解?”

齊笑深思狀,“好像用九尾雪狐的血配上紅龍抱柱,再加一味鹿角靈芝,便可解此毒。”

她說得像模像樣,很有一方解藥的感覺。

我說,“你怎麼知道?這個毒是東土皇室私毒,應該來說是不太容易解的,要是真那麼容易解,那東土的那撥人還混什麼。”

齊笑輕描淡寫地說,“我在京城的時候,曾經在宣王府上見過一只九尾雪狐,他告訴我的。”

我再一次驚訝,齊笑竟然已經與王爺這等人物對過話。

我看著她,“這個宣王爺就是你的心上人?”

齊笑不置可否,“九尾雪狐在北疆大漠里,很難尋得到,是稀世珍寶。”

我說,“有沒有可能把王府里的那只順過來?反正只要它的血即可,放點狐血,我們再偷偷送回去。”

齊笑說,“有這個可能。”

她這麼一說,我愈發相信她同這個宣王爺關系匪淺。

我說,“那我們去京城,會會你的相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