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君言默了片刻,“獬豸白玉尚在京城,我著人帶過來給你。”

樓西月喝了口茶,“多謝五哥。”

樓君言布了顆黑子于棋盤上,目光朝我這邊掃了一掃,狀似不經意道,“上回你拒婚,捱了沈風一掌,內力失了幾分,倘若是要查三叔的事,多帶些人手在身邊。”

樓西月輕笑一聲,“五哥,你輸了。”

樓君言看了一眼棋局,笑道,“近日來總不得聚神。”

樓西月戲謔道,“自打娶了五嫂之後,五哥不得聚神的日子多了不少。”

樓君言起身,看了我一眼,笑道,“齊姑娘昨日戲听得好麼?”

我說,“挺好。”想了想,復道,“不好,睡著了。”

他徐徐道,“那讓西月帶你去听听小曲,眼下的戲班子失了台柱,都不比往日了。”語罷,往何依依的廂房走過去。

樓西月朝我笑了笑,“你要不要同我下棋?”

我湊近了道,“你的護暖心訣真的是不記得了麼?”

他愣了愣,垂目掃過棋盤,漫不經心道,“嗯,那心訣甚繁復。往日我記在箋上隨身帶著,有一回丟了,就記不得了。”

我朝他咧了咧嘴,“你這個法子不大好,應當多備幾份。”想了想,還是不大對,“多備幾份,容易被別人撿了去,給別人學會了就不好了。你可以將心訣寫在胸前,每日照鏡子的時候念一念。”

樓西月眼含笑意地看著我,“那沐個浴,不就洗沒了麼?”

我說,“那你就應當把它記住。九天十地四海八荒,我從來沒听說過有人練功記在紙上的。”

他輕笑一聲,“怎麼沒有?那些武功秘籍作何解釋?”

我想了很久,說,“下棋!”

棋下至一半,樓西月撐著額頭說,“我記起來一件事。”

語罷,笑吟吟地看著我。

我布了顆棋子,問道,“什麼事?”

樓西月饒有興致地笑道,“彼時在沐雪山莊的時候,你輸了我一回。”

我撓頭,“這什麼時候的事啊,我當真是記不起來了。”

樓西月說,“要擺攤算命三日。”

我說,“空口無憑,你有字據不?有不有不有不?”

樓西月說,“…”

午時將過,樓君言依舊沒從何依依的屋里出來,讓我徹底失去了與何依依獨處的機會。

我同樓西月一路溜達到倚紅樓,打算再听一出戲。

這出唱的是《霸王別姬》,虞姬含笑唱道,“勸君王飲酒听虞歌,解君憂悶舞婆娑。”旋即並了蓮步,耍開水袖,舞姿曼妙,眉眼染情。

我與樓西月道,“何依依這段唱得很好,比這台上的戲子有過之無不及。”

樓西月頷首道,“自然,五嫂彼時在戲班子里唱過一段時候。”

我訝然,“她不是何府的大小姐麼?”

樓西月展了扇子,一面听戲一面道,“因為此事,何府雞飛狗跳了一陣,數次三番將她關在屋中。但她不依,與何老爺斷了干系。”

他想了想,復又道,“五哥彼時就是在听戲的時候認得她了。”

台上絲竹鳴響,伴著唱調一聲一聲高了上去。

樓西月笑著看我,打著扇子道,“你還是十二、三歲的時候,樓府擺宴請了戲班子,五哥那時候頭一回見何依依,走到後頭去看她卸了妝面的樣子。”

我說,“你怎麼記得這樣清楚?”

樓西月別開臉,目光放在戲台中,沒有說話。

我倆坐在高台兩邊的閣樓里,看得比一般廂房里的看客清楚許多。

我見著走場的間隙,有群打醬油的官兵“鏗鏗鏘鏘”地路過,里頭有個人,畫了妝面雖看不清本來容顏,卻與旁人有些不同。

其實他們服飾一樣,妝面一樣,連走台步的姿勢也無甚差別,我思索了一番,這種不同大抵是氣質上的不同。有些人雖然唱著主角,卻常常給听客忽視掉,這是因為他的氣質上存在著渾然天成的炮灰感;有些人即便打個醬油,依舊能給人驚鴻一瞥的感覺。

我很能體會前者的感覺,因為我總是被炮灰的那個;並且對這種喧賓奪主的路人很具有敏感性,我以為這個人肯定是扶易。

“ 當——”銅鼓敲了一計。

耳畔低低的一聲,“因為那時候,我也是頭一回見你。”

心頭突得一跳,我回頭看樓西月。

樓西月依舊看著台面上,微微含著笑,“我看見一個小姑娘甩了甩袖子,飛出來一個雞蛋。接著她便跳下牆頭,跑開了。”

我驚訝,“啊?”

樓西月再道,“有一回上元節,你還順了我的錢袋。”

我再一次驚訝,“啊?”

他偏頭,定定地看著我的眼楮,“你以為呢?要不是我給你偷,你能偷得到麼?”

我言語再一次不能,“啊?”

一陣叫好聲打斷了我的思路,戲似是唱完,戲子陸續下場。

我與樓西月道,“我看見扶易了,我們下去找找他。”語畢,一路小跑往妝屋走。

屋中坐了一排戲子,對著銅鏡將頭飾取了下來。

有一個男子,妝面褪了一半,手中執了塊巾帕,安靜地坐在妝屋的西面。

何依依沒有說錯,扶易的模樣生得很好。

褪了的那半面妝里露出來他的面容,清秀俊朗,不似其他戲子的陰柔,倒像是位骨子里清冷的貴公子。他卸了妝面,寬了戲袍,換了件青色布衫,邁步出來。

我上前問道,“你是不是扶易,扶公子?”

他微微一怔,淡淡地點了點頭。

我說,“我受何依依之托,來替你醫好啞疾。”

扶易眉尖蹙了起來,抬眸看了我一眼,拂袖離開了。

我欲追上去,被樓西月一把拉住。

我憤恨道,“他怎麼這樣不領情?”

樓西月說,“可能承不起這個情吧。”

[四八]镜中花(六)

可能許多姑娘都會在情竇初開的年紀遇上個心上人,那時候正當最好的年紀,陌上花繁,青蔥年少;看了他一眼,以為那是一生一世。

那一年,在重巒疊嶂的青山頂上,高聳古秀的安寧塔下,何依依著了一襲月白色與桃紅交雜的曳地錦緞長裙。她將焚香插在香爐中,伏地磕頭拜了三拜之後,回首便見著了扶易。

扶易一身青衫,微微偏著頭,在同寺中的老僧說著什麼,陽光灑在他的衣衫上,干淨簡單。

塔角的銅鈴迎風搖曳,裊裊的焚香浮蕩,院中那片菩提樹灑了滿地的斑駁。

何依依當時向佛祖求的是姻緣。

她就站在樹下,看著扶易,直到余暉自天際一點一點收起來。

何依依和我說,“齊香,有些人可能模樣不是最好的,但你看著他,就會覺得再沒有更好的人了。”

我屈膝坐在她身旁,點頭道,“我知道。”

這是不是人們常說的天賜良緣?

她跟在扶易後頭,自安寧寺一直到東岳廟,看見她的心上人換上戲服在台上風情萬千的樣子,一個淺笑、一個展眉,她都牢牢地記在心頭上。

何依依舒了口氣,嘆道,“你可能不會理解,但我那時候就想看看他。看一眼也好。”

我支著腮看揚州灰蒙蒙的天上飛過一行大雁,與她道,“我太能理解了。”

我覺得我應當去和何依依滴血結拜,因為我倆的情感軌跡太具有趨同性了。

何依依從何府偷跑出來,混到戲班子里去學戲。扶易是她的師傅。

本來旁人唱戲是為了生計,寒秋嚴冬,沒有例外,唱得好才有飯吃;但何依依學戲是為了愛情,她想達到的終極境界就是坐在同一間妝屋里,支著腮看扶易面對銅鏡,一筆一劃地上面妝。覺悟差別這樣之大,她根本學不好戲。

當然,她也沒想學好。

梨園的老人都苛刻得很,寅時便要起來迎著寒風喊嗓子,倒立在牆頭練身段。

倘是練不好,便要吃鞭子。

有那麼一回,她捉著床榻埋在被中,死活不肯出去劈腿。她本就不甚用功,這麼一驕氣惹惱了園中的三爺,揮著鞭子將她白淨的手背打得皮開肉綻。她抱著扶易的胳膊,嚎道,“師傅,我不要出去劈腿。”

扶易俯下身來問她,“怎麼了?”

她苦著臉湊到他耳邊低聲道,“來葵水了。”

看著扶易的耳根漸漸染了一絲緋紅,她“咯咯”笑出聲來。扶易執了她的手給她上藥,擱在唇邊細細地吹了吹,再敷上層藥粉,動作很輕柔,像羽毛劃過心尖上。

人都道梨園學戲苦,普通人也不一定撐得下來,更何況何依依這種大家閨秀。

我想她肯定受了許多苦,只是那時候扶易在、她也在,不覺得苦罷了。

沉淪在愛情里的男女多半如此,承了再多的傷痛、歷了再多的苦難,到頭來,他一個淺笑就撐開來一方晴天。

何依依不覺得苦,但她爹娘在那頭苦的兩眼常含淚水。

將她捉了回去,鎖在閨房三月不得邁出來一步。

現在的何依依已為人婦,自她面容里半點看不出當年嬌縱跋扈的模樣,很難想象她是怎麼將門鎖砸開來,赤著腳慌不迭地跑出府去。

我問何依依倘若重新再來一回的話,她彼時還會不會這麼拼命。

她想了想,說,“會。”

她看著欄下枝頭上滑落的枯葉,問我,“齊香,要是你,你會怎麼樣?”

我笑了笑,道,“大抵會和你一樣吧。”

所以說愛情是不理智的,我彼時追著安辰到藥王谷,從未想過他會不會愛我這個問題。走了一年多,我只想見到他,還好老天眷顧我,沒有讓我再見他的時候,發現他已經有妻有妾有兒有女吉祥一家。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果真是青春熱血地無處安放。

何依依說她只會唱《霸王別姬》這一出戲,因她資質不高,且追求實在太低。

還有一個原由,因為她本就不是戲子,演繹不了那麼許多個戲碼,不能對著其他人唱濃情軟調,所以撿了個技術含量不高,且扶易唱男主角的戲認真地學。

他們一起排戲,扶易會執著畫筆給她描上虞姬的妍麗,替她將頭飾戴好;與她挨得那樣近,告訴她哪一句唱詞應當唱升調;在戲台上擁著她,深情地與她道別離。

這樣的曖昧和親近,何依依以為是愛情,我也以為是愛情。

她與何府徹底決裂了。

這里我覺得太沖動了些,畢竟是親生爹娘,可以尋根白綾在他們跟前哭一哭,做個樣子了事。

但何依依偏就是這麼倔強的姑娘,認準了就慷慨激昂地一路向北直到撞牆。

她是我見過最型的大家閨秀。

這段往事在樓君言出現以前還是往輕松小虐的言情套路發展,在樓君言出現之後,開始走豪門爭斗路線。生意的緣故,樓君言買通州郡給何府織了個里通叛黨的罪名,一干人入了獄。

何依依說她頭一回見樓君言是在衙門偏堂里,明鏡高堂那塊牌匾下頭,樓君言手中搖著一把金邊紅絲折扇,笑吟吟地和刺史喝茶。

他將茶碗端端正正地擱在桌上,傾身湊近她耳邊,“我們來做個買賣,你嫁給我,其他隨你。”

何依依執了茶碗扔在他臉上,茶漬沿著他含著笑意的眼角沒入翡翠色錦服。

這是何依依印象里的初見,可見樓君言的出場太具有炮灰性。

但其實樓君言早早就見過她,繞到後台去見她卸了妝面的模樣。

依照戲本子里女主聖母的劇情發展,如此危難之際,何依依肯定要舍身取義,屈服于無愛婚姻。事實上她確實答應了這筆買賣。

答應之前,她去找了趟扶易。

何依依見了他,頭一句話便是,“扶易,我要同你私奔,你答不答應?”

戲班子里的人還在舞刀弄槍排著戲,扶易上了一半的妝面,他驟然止了動作,回過頭來看她。

她走近了些,對他說,“我其實不是想學戲,我是想在你身邊。我想長長久久和你在一塊。你呢?”

她滿含期望地看著他,想著昔日里二人在台上的默契繾綣,其實他都知道的,對吧。

扶易回過頭去,依舊執著筆描在眉梢間。

他低聲說,“胡鬧。”

何依依彎了彎唇角,“你看,台面上的事很難說的清真假。”

作戲罷了,站在戲台上,他對她耳語脈脈,深情凝望;不過是因為虞姬和項羽愛得深沉,和她何依依沒有干系。誰假戲真作,誰就輸了。

再後來,事情就發展地風調雨順,直至現在這樣的境地。

日頭漸漸露出來,在枯葉上灑了光影。

她回首看了看台面中間,指著東面的角落,說,“我現在還記得戲里,扶易是從那里上台,披了紅色的衣袍,意氣風發的樣子。”

她說,“旁人都說一個戲子有什麼好。說實話,我也說不大清楚,但那時候就是覺得他最好。”

我看著何依依的側臉,鬢發一絲不落地梳在發髻里,簡直想撲過去,和她說:姐妹啊~~我也是這麼走過來的啊~~

只是我的師傅和扶易不一樣,即便是唱唱假戲的機會也沒留給過我。

我起身道,“夫人,已經晌午了,回府用飯吧。”

她微微頷首,我將她拉起來的時候,觸到她腕上有了喜脈。

回到何府,樓君言已經候在飯桌旁。他含笑與何依依道,“和齊姑娘一道听戲去了?”

何依依微怔,點了點頭,執了碗筷開始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