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脑中是轰然一响,待要追查偷听之人,却见沈夫人远远地在大门口望着,只得各自匆匆散开。

两家人各自登车,刚驰到官道上,迎面来了一队宫车。谢凤阁与沈弘让忙吩咐自家车马避让,远远认出那是徵王的仪仗,想必是来祭扫庄敬太子墓的。

谢凤阁和沈弘让两人急忙下车欲拜,只听有人说:“雨中泥泞,二位大人不必行礼。”

徵王竟未坐车,却披了件琥珀衫骑在马上。青油绸雨笠遮掩下看不见神情,只觉他朝二人微微颔首,旋即引缰而去。

沈夫人在轿帘后瞧了半天,转头低声问:“听娘娘说,太后近来似有意抬举二皇子。那她是不是打算放徵王回杭州去?”

谢凤阁摇摇头:“二皇子你见过的,比徵王如何?”

“草鸡比凤凰。”沈夫人不觉笑道,转而又叹了一声,“凤凰虽是凤凰,可惜梧桐树已经倒了。”

谢凤阁亦然其辞,又想起自家女儿腹中的龙胎。若淑妃生得三皇子,其中局面必更复杂,而淑妃母子会成为众矢之的。思及此,他竟不免在这早春的熏风软雨中打了一个寒战。遥望前川,烟雨迷茫,不辨方向,宫车白马渐渐远去,有如一痕淡墨溶化在渺渺湖水之中。

三月十五日殿试,奉天殿前的丹墀上摆下考场,贡士们一排排坐在试桌前奋笔疾书。皇帝本不必亲自主持考试,这日亦饶有兴趣地走到考场中转悠了几圈,偷看贡士们都写了什么样的答卷,又将这些未来朝臣们的相貌举止都品度了一番。次日退朝之后,御驾起赴文华殿升座阅卷。翰林院的几名词臣充任读卷官,轮番跪于御座之下,展开答卷朗读,读毕再呈给皇帝浏览。百来份卷子,从早上一直读到下午才读完,君臣几人又商量了一回,定出了三甲来。

拆开卷子一看,第一甲第三名是福建省顾有容,第一甲第二名是浙江省冯觉非,第一甲第一名的卷子拆出来,众人不觉笑了:“果是谢家小郎。”

皇帝忙拿过卷子来又看一遍,确是自己方才特意嘉许的那一卷。各位读卷官皆知谢迁乃是皇帝的小舅子,不免又交口称赞一番,都道谢迁少具奇才,名满京华,这状元郎做得人人心服。

司礼监太监捧过黄榜来,请御笔填榜。皇帝拈起笔来,刚要在榜首写下谢迁的名字,忽然停下了:“那个叫顾有容的,是不是年纪老大,五短身材,还生了一张麻脸的?”

立刻有人翻了名册,回道:“顾有容,福建晋江人士,五十三了。”

皇帝皱眉不语。钦点“探花郎”,一向都以俊秀少年为上选,方当得起“探花”二字。就算才貌不能双全,总要体面过得去,将来跨马游街,簪花过市,也教百姓们看了欢喜。这五十麻翁簪杏花,到底磕碜了些。几位读卷官亦有此想法,沈弘让便提议:“臣记得,第二名这位冯觉非尚且年轻,也生得一表人才。”

皇帝点了点头,竟在黄榜的第一行,写下了冯觉非三个字。众人讶然不敢言语,只见皇帝又唰唰唰地在第二行写下顾有容,到第三行方写入谢迁之名。填毕黄榜,却道:“论文章,这三位都是上上之选。冯觉非之策对尤其鸿笔丽藻、警策周正,宜点状元。众卿以为如何?”

词臣们心想,你写都写好了,还能说什么,俱点头称是。三榜填毕,盖上玉玺,交翰林院官员捧出。一时鼓乐四起,鞭声齐鸣,执事官员领了众位贡士跪在奉天殿外,听传制官放榜,三榜各赐进士及第、进士出身、同进士出身。又宣第一甲第一名冯觉非,第二名顾有容,第三名谢迁。

放榜之后第二日,按例由状元率领新科进士上表谢恩,一众青衿皆聚在华盖殿等候皇帝一一接见。轮到了谢迁上来,众位官员对这帝京才子早已熟悉,此时亦不免多看几眼。谢迁新穿了御赐的大红蟒袍,乌纱上簪了一支颤巍巍的红杏,愈发衬得面白唇红,目若明星,如潘郎再世为人。皇帝为防言官说自己纵容外戚,平白夺了小舅子的状元,已有几分亏欠之心,这时不再考校他,随口赞许了几句,又笑问他可要什么恩赐。

谢迁想也不想,立刻道:“臣闻皇史宬集天下经籍图书于一室,又藏有太宗朝编撰的《庆熹大典》一部。臣自幼向往不已,请陛下恩准臣前去观览一番。”

皇史宬自建成之后,因收藏皇族的玉牒及历代皇帝的实录,按例不对外臣开放,仅内阁辅臣或资深翰林词臣可向皇帝请旨入内。皇帝虽有些意外,但天子一言既出,没有反悔的道理,笑道:“既不求名,亦不求官,唯好经史。卿小小年纪,大有涑水先生之风。既然想看,就去看看好了——明日让吕义亲自带你去。不过那里面有你动不得的东西。朕只能给你半天时间,去看几眼《庆熹大典》吧。”

恩荣宴毕出来,鸣锣放鞭,新科进士们俱跨白马披红袍,从午门下出来,一路打马过市。游街之后,冯觉非牵头,领着青年进士们聚在天仙楼饮酒作歌,一直闹到晚间才散。谢迁长到十八岁,除几次应考之外,从来都是在自己家中过夜。今日奓着胆子他对皇帝提出那个请求,消息一定早就传到了家中。回家不免又要听父母哭泣埋怨一番,明日拦着不让去亦未可知。于是他索性留宿于冯觉非下处。

谢凤阁夫妇听得消息,急得一夜未眠,只得捉住谢远遥,狠狠责备了一番。

次日一早退朝,谢迁前往文华殿,等候司礼监掌印太监吕义同往皇史宬。等了许久不见人,却见一个小内官过来说:“探花郎少待,皇上用完早膳就要过来了。”

原来昨天皇帝回去,细想此事,觉得放一个新科进士进入皇史宬,终究是有违祖制。只是话说出口了收不回来,皇帝便决定自己亲自跑一趟,视察一下书目编撰的进展,使谢迁能以伴驾之名进入书库。

不一会儿銮驾摇摇而至,谢迁跪谢天子之后,跟在肩舆右侧步行。出了东华门,往南进入东苑,经重华宫,过飞虹桥,至皇史宬门前。早有皇史宬管事太监郑半山领了一队小内官跪候。君臣一行进入石楼,查看了新编书目,皇帝深感满意,将郑半山褒奖了一番,又带着谢迁进入书库,查看《庆熹大典》。

谢迁本不是来看书的,却没想到皇帝会跟着过来,只得打点精神小心应对。他的眼光从皇史宬的内官们脸上一一扫过,却一直没有发现琴太微的踪迹,心中渐渐焦灼起来。人是垂手侍立一旁,一颗心早就飞到了皇城上空不停地打转儿。皇帝是爱书之人,一部《庆熹大典》茫茫六十卷,翻起来就全神贯注不理旁人,不知不觉便日过偏午。李彦悄声请皇帝回宫用膳,皇帝支吾了几声,又翻了几个册子,方才叫起驾回宫。谢迁听见“回宫”两个字,胸中一凉。心知机会溜走了,却又无计可施。

其实昨天下午,谢探花奏请探访之事,便已传知皇史宬。郑半山略一思索,便知其中原委。他心中自然气恼,又不忍责怪琴太微,便只作不知,照旧吩咐手下们洒扫准备。到今天上午,却一把锁将琴太微锁在了小院子里,又叫了一个心腹小内官看守好了,决不能放她出来,只待挨过了这一日再做理会。

銮驾回宫,谢迁远远地跟在队伍的后面,犹自回头朝石楼的门首看了一眼,只见白发如雪的郑太监侍立门边,目光平静有如冬日湖水,看不出半点异样。

这日春光正好,晴空一碧,天风凛冽,桃花未绽,垂柳枝条在风中翻卷,不停拍打着高厚的宫墙,太监们的皂靴落在青石路面上,发出齐整的蹀踏声。这只是禁苑中寻常一个静谧的下午。

走到皇史宬门口,忽然一阵风劈过,空中飞来一件不知什么物什,正正打落了谢迁头上的乌纱帽。

谢迁心中一惊,猛然回头,只见皇史宬的阁楼上,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在不停地跳跃,拼着一点力气努力要让他看见。他张了张嘴,差点喊出了那个在胸中盘旋了千遍的名字。

可是看见那人的,不止谢迁。随风飞落的东西乃是一顶内官的青平巾,只听皇帝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李彦立刻喝道:“是什么人,平巾也不戴好了,惊了圣驾,该当何罪!”几个御前内官得令,立刻冲上楼去捉人。

皇帝起了好奇心,命人掀起车帘,冷眼瞧着。人带下来了,跌跌撞撞地被拉到御前。虽是内官服色,头上却没有男子的网巾,众位大珰一见,俱是冷笑。郑半山一时也没了主意,只得勉强保持着面上的平静,快步走过来跪着。

她的脸从长发下露出来时,皇帝略微吃了一惊——这少女姿容不俗,蓦然一眼看去竟有些面熟。他不由得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琴太微。”

皇帝想了想,印象中似并未见过什么姓秦的美貌宫人,遂道:“你们和宫正司商量着发落吧。”内官们见皇帝并不再问,便把琴太微拖到一边儿。琴太微被他们拽得两脚离地,看见銮驾将离,只是慌张四顾,犹自在人群中寻找谢迁的背影。

谢探花随着队列里,默默地朝皇史宬大门走去。走着走着,他忽然加急了几步,追到车旁一头跪倒:“请陛下恕罪。”

肩舆停下来了,内官上前打起帘子,皇帝瞧着谢迁,满心不解:“你说。”

谢迁不敢抬头,他跪在地上,手脚冰凉无知,似乎连舌头也不是长在身上的了,因为舌尖吐出的每一个字,分明都像言不由衷,却分明都在把自己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请陛下恕罪。这名宫人…是熙宁大长公主的外孙女。长主如今病势沉重,臣斗胆…臣为了祖母,斗胆向陛下求情,求陛下饶恕这位宫人惊驾之罪。”

皇帝闻言愕然,忽然起身下车来。旁人都以为他大概是想亲自搀扶谢探花,但皇帝一动不动,只是望着琴太微那边发愣。内官们见状,忙把琴太微拉回来,重在圣驾前跪定。

“你竟是…琴灵宪的女儿?”皇帝皱眉道。

“是。”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你把头抬起来。”

她微微抬起脸,看见了赭黄色龙袍上的织金绣彩的江牙海水纹,那夺目的华美反倒刺得她冷静了下来,暗暗深吸了一口气,面上不留一点惧色。

皇帝看了看琴太微,看了看谢迁,又看了看跪在稍远处的郑太监,不由得冷笑道:“郑半山,你倒是给朕演了一出程婴救孤啊…”

郑半山磕着头,从容答道:“奴婢死罪。琴内人入宫后身患重病。奴婢不一时不忍,罔顾了宫中规矩,私自将她收在此处调养。此事奴婢愿担当全部罪过,恳请陛下责罚。”

皇帝没有说话。他微微地仰起头,将目光从这几个人脸上移开,皇史宬的石壁平坦如镜,天光树影沿着一排排窗孔缓缓移动,似早春天空里的一团团不散的阴云。无数姓名和面目在他的思绪中游移旋转。她怎么会在这里?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不难追索。但皇帝的心思迅速飞远了,忽有个陌生的念头骤然滋长起来。一时间他尚不能肯定这小苗头会长成什么,但那鲜嫩欲滴的绿色撩拨了他的情绪。皇帝那颗因愤懑、疑忌的心,忽然因为这个新念头而变得兴致勃勃。

周围人则连大气儿都不敢出,各自在心中猜想皇帝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处理郑半山、琴太微乃至那个贸然求情的新科探花郎。但是当皇帝低下头重新打量他们时,脸上却换了一副十分轻松的表情。

“先将琴内人放开吧。”皇帝悠悠然说,“是朕一时失察,不知琴督师的遗孤,竟被籍没掖庭,殊为可叹。只是郑半山,你胆子也忒大了点。你在宫中当差多年,内官窝藏宫人是什么样罪过,你心里很清楚吧?”

郑半山道:“臣愿领死罪。”

他忽然自称“臣”而非“奴婢”,令皇帝不免一哂,嘴上却说:“你知道就好。既然犯了事儿,皇史宬不能再让你管了。你先回司礼监交割去吧。”

“谢陛下不杀之恩。”

内官私蓄宫人,按例是要杖毙的。但皇帝的意思,竟只是免了郑半山的职务而已。旁边几位司礼监大珰听着便不像,心道:“事涉淑妃的娘家人,皇帝竟肯如此开恩。”

皇帝微微笑道:“今日这件事,谁也不许往外说。如果朕看到了言官的奏疏,吕义——我拿你是问。”

这场戏分明砸得一塌糊涂,却被皇帝主动掩盖了过去。吕义、李彦等人皆猜测,皇帝是对这女孩儿动了心思。

皇帝转头看看琴太微,语声如春风细雨:“琴内人,你随朕回宫去。”

琴太微勉强往前挪了一步,忍不住回头看看谢迁,谢迁垂手跪在一旁,一眼都不曾朝她这边看过来。

此时她离他不过一步之遥。只要再往前走一步,她就能扯住他的衣角,恳求他搭救她,带她回家。从来她求他做什么事情,无有不能如愿的。可是这一次,他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敢。她费尽心思传出的条子,终究到了他手里。千回百转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就这样算了吗?如果她再往皇帝那边走一步,是不是永远不能回头了?

谢迁忽然膝行一步,再次叩首:“陛下,臣还有话要说。”

“探花郎平身吧。”皇帝打断了他。

因为跪得略久,站起身时只觉双膝酸软,他忽然萌出了一丝冷意——其实刚才,皇帝已经放过他一回。现在他又能跟皇帝说什么?

皇帝岂能不知他要说什么,他一切都看得分明,悠然笑道:“谢探花,你今日回家去,可告知朕的姑母:她的外孙女儿,朕会好好照顾的。请姑母安心养病,朕盼着姑母早日康复。”

谢迁复拜一回,木然道:“陛下天恩高厚,臣举家感戴不尽。”拜毕退到一边垂手而立。

琴太微怔怔地瞧着这场戏,似还未悟过来。李彦见琴太微意态踌躇,尖着嗓子催促了一句:“琴内人不知谢恩吗?”

她口称“谢恩”,并敛衽行礼如仪。皇帝心满意足。

一声“起驾”,香尘滚滚,翠华摇摇,銮驾朝着东华门迤逦而去。

谢迁滞在皇史宬的红墙下。青砖路面被辂车碾起一阵淡淡的烟尘,她的背影混在锦衣队列之中,亦变得模糊不清。禁城的高墙危如山峦,一时朱门洞开,华盖龙幡鱼贯而入,肃然无声。待最后一人跨入那尺高的朱槛之后,宫门即关闭如仪,只剩一行门监竖在墙下,如人偶般一动不动。

他待了一会儿,回头却看见那个白发的郑姓内官徐徐走来,表情中有一丝不解,更多是落败的无奈。他迎了几步上去,想和郑太监说点什么。郑半山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振了振袖子,飘然离去。

銮驾入东华门,又过金水河,经文华殿、文渊阁至左顺门外,沿着外朝东壁的夹道一直往北,向内廷方向行去。除夕那晚,琴太微算过皇史宬到乾清宫的距离,大约是五百丈,实际走起来,这条路却无比漫长。

穿过景运门,来到乾清门前的空地上,只见谨身殿的白石后陛,峨峨高耸如玉山将倾。乾清门面阔五间,描金绘彩,门前两侧各一尊镏金铜狮子,背后八字琉璃影壁。这里是内廷的正门,入门即是后宫。皇帝忽然回头看见琴太微混在随从中,一脸茫然地瞧着自己,便微笑着朝她点了点头。琴太微自是瞧见了,忙低头跟上。

步入乾清门,只见碧空之下金庑重檐,长长的甬道直通乾清宫前的丹墀。甬道为白玉砌成,高一丈,宽三丈,两侧皆是,步于其上,竟可远远望见帝都最远处的城墙垛头,即使是最淡薄谦卑的人,若有幸步于其上,心中亦会生出漫步云端而俯瞰苍生之感。琴太微忽然起了个念头,不知父亲是否曾经到过这里。

“琴内人?”李彦的尖细声音又一次响起。她一抬头,见皇帝正瞧着她,只得趋向跪下,听候发落。

皇帝正想说什么,看见她走路走得披头散发,面带薄汗,身上却仍穿着绿油油的内官袍子,瞧着颇感好笑,便顾左右道:“这像什么样子,带她下去梳洗一下,换身衣裳再过来。”

即刻便有两名老成宫人上来,引了琴太微到东庑的一处偏殿里。帷幕挽起,蒸腾的水汽顿时将眼耳口鼻尽皆蒙住。过了一会儿,才看清里面有一个丈宽的巨大木桶。墙上有一个洞,洞中穿出一根铜管,将隔壁灶间的热水引到木桶里。香氛。早有两个宫人上来,依次为她除去衣衫,又递过一匣木樨鹅油胰。琴太微接了东西,战战兢兢地爬进木桶里缩到一边。有人拿了梳子、篦子及皂角浆合的香药丸过来,蹲在木桶旁为她梳洗头发。琴太微从小由人服侍惯了的,却也没经过这般排场,不由得暗暗惊叹。

那身内官的衣裳自然是扔掉了。时值初春,宫人俱换罗衣,给琴太微备下的是一件桃红素罗短袄,一条玉色水纬罗马面长裙。短袄穿上却肥大了些,起首的女官命人换来一件鹅黄色小袄儿来,换上恰好合身,又选了一双沙绿缎羊皮金滚口高底鞋命她穿上。

一边又有人捧上胡粉、胭脂、露花油等物。便有梳头的宫人上来,将她的头发擦干上油,在头顶绾结成髻,罩上又高又尖的棕髻,四周略插上几件头面。琴太微从镜中看去,微觉吃惊,她入宫前还未及笄,只知妇人才戴狄髻,莫不是宫中装束皆如此?那梳头的宫人见她好奇张望,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莞尔笑道:“这孩子的头发真好,又黑又密,戴髻子倒显得多余了。”

这句话不免令琴太微有些羞愧,但方才一番沉闷不安亦由此打破。

“内人生得白净,不擦粉也罢。”虽是如此说,那女官仍旧为她薄施了一层浅白轻红的珍珠粉,抹了一个浅浅的桃花妆,画了一双清清的远山眉,又用簪子头在胭脂膏上蘸了一下,点染在她的嘴唇上,顷刻便有清甜如蜜的花香在唇齿间散开。女官将她细细地端详了一番,笑道:“还差点东西。”又在妆奁中挑拣了半天,选了一枚极小极亮的翠钿,呵开了胶,粘在她的眉间。

如此梳妆一番,琴太微往镜中看了看,只觉满面娇慵鲜妍,与自己的本来面目大不相类。她又瞧了瞧身边的这几个年长内人,似乎并未如自己这般盛妆修饰,登时狐疑起来。

从偏殿出来,只见夜色深湛,漫天星斗如簇簇银钉撒在碧海之间。乾清宫正殿如一头黝黑巨兽伏在白玉高台之上。大殿内燃着两树通臂巨蜡,通明如白昼,宫人将琴太微引到一处耳房,道:“琴内人在此间少待一会儿。陛下看完了奏疏,还要传你问话。”

琴太微选了一个墙角,敛衽静立,两只眼睛却悄悄地打量着这天下第一的宫阙,外间传言,乾清宫一共有二十七张床。先帝当年患病时,一度多疑怕鬼,防范森严,每晚在这二十七张床铺之中任意搬迁,居无定所。后来索性撇了乾清宫,搬到西苑去住了。琴太微小时候听父亲说起这个掌故,十分想不明白,一间房子里如何放得下二十七张床呢?

今日却真是亲见了,乾清宫殿宇十分高敞,面阔九间,后暖殿恰隔出九个暖阁,每个暖阁分散又以天梯相通,极尽玲珑巧妙之工,远远望去如仙山楼台。只是今上大约没有随意迁居的癖好,只择了西边一处暖阁。那边灯火明亮,人影憧憧,隔着一道道垂地遮天的帷幛、一重重镂玉雕金的屏风,依然散出的淡淡暖意来。

琴太微瞧着那温暖的灯火,心里忽然突地猛跳了一下——她来这里做什么的?

“琴内人久等了吧。”乾清宫管事李彦忽然出现在她面前。

宫人们静悄悄地打起帷幕,拉开隔扇,让李彦领着她一直走到宫殿的深处。越往里走,灯光越明亮,她的心情却越来越暗淡下去。她用余光悄悄打量这间屋子,发现此地无大案、书格等物,并不是皇帝看奏疏的地方。她看见了一只巨大的青花云龙纹盘,盘中飘着一只镏金香鸭,它身躯柔软颈脖蜷曲,喉间吐出酽酽的奇香,香气与水雾糅合一处,似落花拂面般温软迷离——那是天家才能使用的龙涎香。她被这香气扰得视线迷离,透过轻白薄紫的袅袅香烟,看见一张铺着黄色绣褥的巨大龙床。

琴太微吃了一惊,这是皇帝的卧房。

皇帝换掉了白日里穿的锦绣龙袍,只披了一件家常道袍,立在床前不知做什么。听见李彦说琴内人来了,偏过脸来看了看她,然后对李彦说:“你们先出去。”

宫人和内官们依次退了出去,李彦跟在最后。琴太微心慌意乱,也想跟着出去。有人悄悄伸手拦下了她,递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她僵在原地不动,瞪着皇帝。皇帝仍然立在床前,背对着她,罗袍如流水一般从背脊淌下,刺得她满眼辛酸。她忽然想起谢迁来,去年他说过的话分明还在耳边:“琴妹妹,我等你回来。”

“琴内人,你过来。”皇帝说。

他听见她半天没有动弹,不由得转过脸来,见她跪在地上,身体蜷成了鹅黄色的一小团,便道:“不必跪着了,过来吧。”

她依旧没有动弹,只是双肩不停地颤抖。

“你哭什么?”皇帝大惑不解。

“奴婢…奴婢…”她想来想去,实在说不出那个词,只能抽抽噎噎道,“求陛下放过我…”

这句话尚未说完,她已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索性号啕大哭起来。

外间守夜的宫人闻声而入,探看究竟,皇帝挥了挥手,示意她们出去。琴太微跪在地上哭个不停,皇帝无可奈何,索性坐在床边静静地守着,等她的哭声变小了一点,方开口道:“你在想什么?朕叫你来,是想给你看一件东西,不是要你侍寝。”

琴太微听见“不要侍寝”,不觉怔了,忙收声拭泪。脸上的胭脂妆粉早被泪眼冲得七零八落。皇帝从案上拿了块帕子递过去。琴太微谢恩接过,将残妆擦拭干净。她想起刚才失态,羞红了脸,恨不能就用这方帕子将脸蒙住,再不敢看皇帝一眼。

皇帝瞧见她这副模样,不觉失笑:“你别担心,我还不打算纳你为嫔御。宠幸了妹妹,万一做姐姐的伤心怄气了呢?”

琴太微听得此言,倒觉得十分感动,便敛衽正拜:“奴婢谢陛下天恩。”

“谢我什么?”皇帝笑道,“谢我放过你了?”

琴太微说:“奴婢是为淑妃娘娘感谢陛下。”

皇帝闻言呵呵直笑,振了振袖子站起来,道:“你既然不敢过来,就站在那边吧,我过去。”

琴太微疑疑惑惑地站起,见皇帝果然走了过来,臂间抱着一件物什。她思忖着,那大概就是要给她看的东西了,却不知究竟是什么。

原来那是龙床上拿过来的一只石枕。石枕样式极简,端方质朴,毫无雕饰镂花,但所用石材却颇为奇特,初看时清透如寒冰,颇似水精一类。皇帝将枕头举起,指示琴太微对着烛光观看。只见石枕表面折射出一片片幽蓝浅紫的光彩,宛若海上扬碧波,又如月下舞霓裳,更奇的是石枕中裹了一枝血色的珊瑚,艳如海棠绽放。

琴太微不禁赞叹了一声,又问:“陛下,这是什么石头?”

皇帝道:“这个连我也不知,却要请教你。”

琴太微摇摇头:“奴婢亦不认得。”

皇帝叹了一声:“这是神锡二年,令尊自杭州府回京述职时,带给朕的礼物——原来你也没见过。”

忽然又听见提起父亲,琴太微默默不语。

皇帝将枕头仍旧抱回床上放好,又说:“叫你来,就是看看这个枕头。我做庆王时,便十分仰慕令尊大人,只是亲王不能结交外臣,故而缘悭一面。直到坐到了这个位置,才终于见到他。相识虽晚,却倾盖如故。神锡二年冬天,他上京述职,特意带了这个来给我,说是一种海上奇石,可以安心神,养天年。神锡三年春天他再去潦海,我原指望他得胜归来,好为他接风洗尘,封侯拜相…没想到这个枕头,是他留给我最后的东西。”

皇帝回忆往事,十分伤感:“若你父亲还在,今天这朝中的局面,一定大不相同。我这个皇帝也要好当很多啊。”

琴太微沉默许久,亦不能不动容。只是她隐约觉得,父亲不会是那种以进献宝物来博取帝王的欢心的臣子。但父亲究竟是怎样做官的,其实她并不清楚。

“你先去吧。”皇帝想了想,说,“今晚你到咸阳宫去,和你表姐见一面。”

李彦引了琴太微去了,皇帝望着她的背影,不觉叹了一声。

尚寝女官照例捧了朱册过来,询问皇帝召哪一位妃嫔。皇帝一页一页地翻看着,似乎琢磨了很久,终于把签子夹在了最末一页。

第四章 清暇

关于乾清宫的这场小风波,咸阳宫那边早就得了消息。谢迤逦惊得差点动了胎气,一直候到中夜犹不敢睡下,直到望见宫门外远远过来一串纱灯,悬在半空中打转儿的一颗心才终于落了下来。

琴太微远远看见堂上端坐着一位珠围翠绕的美人,知道必是表姐淑妃,忙趋前敛衽行礼,口称万福。谢迤逦待她礼毕,起身亲自扶了起来,细细打量了一番,笑道:“两年不见,妹妹长高了许多。”

彼此寒暄之后,谢迤逦打发乾清宫的人回去复命,便将琴太微带入内室,教她将今日情形一一说来。琴太微乍见亲人,早把什么都忘了,立刻将这一个月的遭际向表姐和盘道出,说到自己从小院中越墙而出溜进楼上,又借风抛了一顶平巾打中谢迁,听得淑妃惊奇不已。淑妃又问及谢迁怎么会去了皇史宬,她踌躇了一回,才说出了借徐小七传书之事。

“你们好大胆子。”淑妃不觉骇道。她不便责备琴太微,却想莫非父母如此糊涂,竟容忍谢迁做出这等荒唐之事?亏得皇帝没有计较,却不知皇帝为何竟不计较,也不知将来还会不会再计较。她在房中徘徊了一阵,对眼前皇帝的想法,心中竟是一点把握也没有。

“原来,是郑公公和田知惠把你藏起来的?”淑妃思忖道,“怪不得连我也找不到你。”

琴太微点了点头:“是郑太监救的我。”她忽然想到除夕前的那个下午,隐约听见郑半山跟人说的那句话:“这孩子确实什么也不知道。可留她一命吗?”

正是这句话,促使她写下了那纸藏头的文字。自那之后她小心留意,想探知这话究竟是对谁说出的。然而这情景再没出现,而郑半山待她的慈爱却一如既往。乃至她以为那天下午的偶遇,或者只是源自内心不安而生出的一场幻觉。如果真有人来过,为何不曾听见走动之声呢?

她犹豫了一下,不再向淑妃提起此事,却问:“姐姐,郑公公会被陛下责罚吗?”

淑妃仍在出神。过了一会儿,她才淡淡地说:“郑公公是太后的心腹,皇上从不为难他。倒是谢迁,还有你,这个罪责可不小,不知皇上是不是真的就放过了——皇上没有留你的意思吗?”

现在琴太微当然知道“留”是何意,她微微红了脸,低声对淑妃说:“皇上讲,那样的话,姐姐会生气的。”

谢迤逦呵呵一笑。

按皇帝的意思,是要琴太微留在咸阳宫陪伴淑妃。不料次日刚刚起身,坤宁宫就来了两个女官,传皇后口谕,说要看看新入宫的琴内人。谢迤逦心道不妙,只得匆匆换上大袖衫,带琴太微出门。

刚到坤宁门,却见郑半山正巧从里面出来,朝她们颔首微笑。琴太微猜郑半山安然无事,心中稍微安定,谢迤逦却是变了面色。

徐皇后每日都起很早,用过早膳,读过经书,这时在养正轩陪大皇子描字。长哥儿已经十五岁了,个头长得比皇后还高一些,人又生得胖,穿了一件油绿圆领袍,好似书案上扣着一只大西瓜。皇后立在他身边,把着他的手描字,一边反复地告诉他这是什么字。大皇子十分乖顺,任由母亲摆布,只是张着嘴呵呵地笑,仿佛这是个很好玩的游戏。琴太微在家时,曾听大长公主和沈夫人悄悄议论,说徐皇后养的这个嫡长子竟是疯傻的。

徐皇后见他们过来,命内官们把长哥儿带下去。长哥儿舍不得母亲,又撇嘴欲哭。徐皇后无奈,只得搂着他劝慰一阵,教他在一旁坐着。

谢迤逦与琴太微依次行过大礼,徐皇后请淑妃坐下,又命琴太微上前,细细打量了一番,对淑妃笑道:“我记得前两年,这孩子随大长公主进过宫的,对吧?”

淑妃笑道:“娘娘好记性,那年太后万寿节,大长公主带着她和我妹妹进过宫,还给太后和娘娘磕过头呢。”

“可真是个美人儿,颇有你姑母当年的风采。”徐皇后称赞道。

琴太微听到自己母亲被提起,忙又敛衽。徐皇后瞧着她,慢慢说道:“若按我的意思呢,索性就叫你留在咸阳宫陪伴淑妃。她如今身子沉重,不便走动,有个亲人陪着说说话、散散心也好,只是今天一早,太后那边特意差遣郑公公过来传了话,教你侍奉坤宁宫。”

琴太微听见这话,一时还未反应过来。谢迤逦忙道:“能够伴驾中宫,受皇后娘娘教诲,那是琴妹妹的荣幸。”

徐皇后瞧着这对表姐妹,一个桃李正秾沉鱼落雁,一个豆蔻梢头我见犹怜。任谁也要猜测皇帝会将飞燕合德兼收并蓄,也怨不得太后生了气。

她也不便多说,对琴太微含笑道:“你是琴督师的千金,又受大长公主抚养,必然幼受庭训,知书达理,这是不消问的。只是方才我听郑太监说,你还能写得一手好字,直将文华殿的翰林们都比下去。我却不信,你写来我看看。”

立刻便有宫人摆上桌案,布好笔墨。琴太微方要落笔,才想起来:“请问皇后殿下,教我写什么?”

徐皇后从手边抽了一张青藤纸出来:“你将这个抄一遍。”

青藤纸上是用朱笔写就的几行草书,字迹峭劲秀丽,读来是一篇骈俪文——什么“黄芽遍地,奈何迷者追寻;白雪漫天,任耳英才锻炼。”文章辞藻琳琅,玄思妙想,读之令人口齿生香——却不太明白说的是什么。琴太微也不好多问,用一笔婉丽的赵氏松雪书抄写了一遍,呈给徐皇后观看。

徐皇后点了点头,赞叹道:“果然很好,我这里需要抄写青词的人,你就留在我身边做个女史吧——归在尚仪局。”

琴太微悟了过来,原来徐皇后让她抄的那个文章,正是青词。这是道家斋醮时献给上天的祝文。先帝修道十余年,极好青词,乃至朝臣争相以供奉青词博取圣眷,十年寒窗推敲八股的心思,都挪到了四六金文上。琴太微记得父亲说起此事时不无嘲讽,道是“君不君,臣不臣,不问苍生问鬼神”。直到今上主政,这一套自然废弛了,无人再敢以青词邀宠。后宫里热衷求神问道者,只剩了徐皇后一个人。

琴太微谢过恩典,徐皇后又道:“你进宫半年,一直未曾习得宫中的礼仪。让曹典籍先带着你熟悉一下。”

便有一位年长女官上前,彼此拜见之后,领了琴太微到尚仪局去报道。淑妃又与皇后说了几句话,慢慢告退了。等她走远,徐皇后方小声命人换了椅垫。回头看看自己的儿子,捏着笔在纸上乱舞,直弄得墨汁淋漓,她不由得叹了口气。又见心腹女官唐清秋立在一旁,便唤了过来,为自己捶捶背:“为教这小冤家写几个字,站得我腰都酸了。每天手把手地教,如今还是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全,早知如此何必叫杨檀,直叫杨木倒简单。”

唐清秋听了这话,不觉好笑只觉心酸,忙换过话头:“娘娘真要把琴家那个女孩儿留在身边?”

“太后都发话了,敢不从命?”徐皇后道,“我若不看好了她,将来也难交代。”

唐清秋附在皇后耳边:“我听说昨天晚上差一点就…叫这女孩儿哭闹了一场,竟然也就算了,可见皇上甚是怜惜。只怕没有那么容易放下吧?”

徐皇后淡淡瞥了她一眼:“你是这样想的?”

唐清秋垂睑道:“奴婢也就是随口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