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个女孩儿家长大了,能没有心思?太后微微一笑。

“这日子真是快。不过一眨眼,三小姐也及笄了,徵王也早就出了服。”李司饰笑道,“娘娘的意思,这一回是不是就把他们的事情给办了?这话说了好几年,如今都是水到渠成。”

太后低声道:“哪有那么容易。我跟安照提了一下这个话,那浑小子竟然说,安沅不合给人做继室。又说阿楝前面娶的那个安澜,是他父亲的通房丫鬟所生。庶小姐为嫡妃,嫡小姐倒做了继妃,将来还得以妾室之礼祭拜安澜的牌位,他想着就替妹妹觉得委屈。”

“他自己不也是庶子吗?”李司饰道,“再说,当时三小姐还不到十岁。若稍微年长些,也轮不到那位病恹恹的庶小姐出阁呀。”

当年杨楝由徐太后做主与忠靖王府联姻,纳忠靖王徐功业的庶女徐安澜为王妃。这只是当时局势下无奈之举。徐安澜自幼体弱多病,一入门便缠绵病榻,熬了三年终于撒手人寰。徐功业亦觉得有些对不住杨楝,便在安澜丧事之后许下承诺,等嫡女安沅及笄,就送给杨楝为继妃。可如今又过了两三年,似乎双方都生了些别的想法。

徐安照表面莽撞,内心精细。徐功业不会让他说无用的话,嫡庶之争亦不过是托词。太后心如明镜——徐家这一代的嫡女只有徐安沅一个,偏偏生得出类拔萃。徐功业对这个女儿的前途一向怀有奢望,不止是想要一个王妃。

杨楝只是皇帝的侄儿,因为徐太后的偏爱才等同于半个皇子。但如今杨檀和杨樗也长大了。杨檀自不论,杨樗的舅族却是徐氏一党,地位正在渐渐高升。徐功业在两难之中,只能将安沅的婚嫁问题扔给了太后去拿主意。

如果杨楝再积极一些,徐太后便不会犹豫。偏偏杨楝对继续与徐家联姻这件事儿,一直都不冷不热。

“上次给他的那个林绢绢,”太后忽然想起什么来,“到底怎样…”

“听说…也不怎样。”李司饰道。

太后怅然道:“难得寻到这么一个人,又会画画儿,又长得和那人有几分相似。当时指给他看,瞧他那神情也是喜欢的,这才给了他。怎么最后还是不喜欢呢,你可知道为什么?”

李司饰犹豫了一下:“我仿佛听到一些传言,说殿下有些嫌忌她。”

“嫌忌她?”太后诧异道,“嫌忌她什么?”

“奴婢也不知道。”李司饰道。

太后怔了一下,叹道:“不是嫌忌她,怕还是嫌忌着我,嫌我老太婆多事吧。你看,事情都过去六七年了,他还在怄气。这笔账,我是永远赔不清了。”

“怎么会呢?殿下和谁怄气也不能怄着亲祖母啊!”李司饰笑道,“奴婢虽不明就里,平日里冷眼瞧着,应该是这林绢绢自己什么地方开罪了殿下。殿下大约是真不喜欢她吧。林绢绢虽生得美,到底也只是个画院待诏的女儿。小家子没见过世面,终日垂眉顺目的,又不大方,又不伶俐,怎么比得上世家小姐的神采。”言毕又往外间瞟了一眼。

这话宽了太后的心,又奉承了三小姐,一时倒说得太后心甜意洽。太后再度审视了一下镜中那副巧夺天工的妆容,觉得再无可挑剔了,方稳稳地站起来。明间已经摆好了早膳,太后扶了李司饰的手朝外面走去,却看见张纯守候在落地罩外面。

徐太后挑眉薄嗔:“你又有什么话,不能等我吃了饭再说?”

“原是赶早儿给娘娘说笑话来着的。”张纯一边笑,一边却往外面瞟了一眼。

太后心知有异,遂命李司饰去伺候着明间里的徐三小姐,方转头道:“说来听听。”

徐安沅才喝了一小口白粥,吃了一块糕,便听见有人回话说二皇子过来给太后问安。转眼杨樗便进来了。李司饰望了一眼,只见太后正仔细听着张纯回话,脸色越来越难看,忙朝杨樗迎上去,道:“二哥儿可来得早。太后身上不爽快,说二哥儿就不必多礼了。在此间少待一会儿,就和三小姐一道去西苑吧。”

杨樗本就不是为了太后来的,得了这话,索性拣了一张交椅坐下,笑嘻嘻地瞧着徐安沅:“三妹妹早。”

徐安沅心中暗骂“谁是你妹妹”,脸上却只得端着客气:“二殿下早。”

“妹妹吃的什么?闻着真香。”杨樗说着,伸长脖子往桌上瞧了瞧。

“八宝酥糕。”

“清宁宫的点心一向出了名的精细美味,我们都难得领一回赏赐。”杨樗说。

徐安沅不知该怎么接这句话,求助地望了一眼李司饰。李司饰忙用小碟子装了两块酥糕端给杨樗。杨樗掂了一块吞下。那糕做得极细,一下子噎在喉咙里,噎得杨樗满脸通红。徐安沅见状,忙唤宫人倒水。杨樗挺了半天的脖子总算缓过来,泪光盈盈地看着徐安沅:“多谢妹妹。”

徐安沅看看他紫涨的阔脸,又看看盘里的糕,半点胃口也没了,叹气道:“那咱们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讷讷无语。刚走到门口,忽听见大殿深处传来尖厉的喝声:“秽乱宫闱的贱婢!”

徐安沅愕然立住。李司饰心知有事,忙朝二人催促道:“不干你们的事,快去吧!车都备好了。”

车马一时驱动,只看见张纯一溜烟儿从清宁宫跑出来,朝坤宁宫的方向去了。

李司饰送走两个孩子,连忙跑回寝殿,只见太后的脸色青得像雨天的黄昏,一只雪白的手微微颤抖着,不停揉着太阳穴。

第七章 天香

前一日琴太微在山石后等了一会儿,直到听不见人声,才寻了个偏门飞奔回坤宁宫,只说是在亭子里等了很久不见徐三小姐,自己回来了。所幸并无人追问。她想起那个奇怪的传话宫女,想起杨楝应对时的紧张,心中极为不安。

他并没有和她说什么,只是拽着她的那一下力道极大,几乎捏碎了她的腕骨。她将手腕浸在凉水中,用香胰子洗了一遍又一遍,洗得皮肤惨白,依然觉得上面沾着他手心里的汗水。盆中腻水潋滟,其间似浮起一尊峨峨玉山,修长俊美的肌体布满清浅水珠,两片凸出的蝴蝶骨如玉琮的棱角一般光润有力…她此生从未见过毫无遮蔽的男子躯体,也从未体会到如今日这般惶恐、惧怕和难以启齿的羞辱。

琴太微几乎彻夜未眠,早起便告了假去寻郑半山。不料郑半山一早就去了西苑。正在茫然间,劈面便看见清宁宫管事太监张纯端着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脸,领着人直奔自己而来。

琴太微连回坤宁宫留句话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带到了清宁宫的寝殿前。

“抬起头来,让我瞧瞧你的模样。”太后悠然道。

她依礼抬头,半垂着眼帘。虽是满面倦容,长睫之下却有朗星闪烁。

这隐隐抗拒的眼神,令太后吃了一惊。她沉默了片刻,忽然扭头对李司饰说:“你来问问她。”言毕竟拂袖去了。

李司饰见这光景,心中已经猜到了几分——太后再怎么嫌忌这女孩儿,终归还是有些念旧的,此时一腔怒火已被愁绪轻轻浇冷。李司饰用稍微和婉的语气道:“想来我们宫里的花园太大了些,昨日竟然让琴娘子走迷路了?”

“李妈妈这话,是认真问我,还是随意闲聊?”

“嗯?”

“若是认真问的——此间只有妈妈与我两人,我就是说差了什么,日后妈妈也不好追究。不妨再请个宫正司的人来看着,我自当言无不尽。”

李司饰见她言语中分明讥讽自己并没有审问宫人的资格,心中自是不满,却道:“就是随便聊聊的,琴娘子紧张什么?莫非我这老妈妈就生得这么可怕,吓得你连话都不敢说了?”

琴太微见她笑面慈和,心中愈发警觉,仔细盘算了一下方道:“昨日比箭之后,有一位宫人前来传话,说徐三小姐请我到花园中叙话。我不辨方向,走迷了路,并没有找到徐三小姐,只好自己回去了。听说还劳动了张公公带人找我,实在是抱愧不已,愿受惩戒。”

李司饰当然不信,笑道:“走迷了路…这倒是难为你了。这清宁宫花园虽大,格局却不复杂。我在太后身边这许多年,只听说有两人走迷路过,另一个是你的表姐。都说你们谢家的女孩儿聪明,怎么在这事情上分外糊涂呢?”

琴太微狐疑地看着她,这和淑妃有什么关系?莫非他们想以淑妃来威胁她招供?

李司饰用团扇掩了嘴,满含深意地笑着,凑在她耳边低声说:“你表姐从小养在这里,居然也会迷路。而且这一迷路,居然就碰上了皇帝。你说巧不巧呢?”

李司饰那皱纹重叠的眼角正在波纹荡漾,透露着深宫老女独有的酸腐和暧昧。淑妃和皇帝的逸闻,琴太微确是第一次听到。李司饰是在诱供,莫非琴太微认了就会和淑妃一样直上青云——譬如说被赐给徵王?琴太微泛起一阵恶心,略略往后退了一步,淡然道:“妈妈说错了。淑妃娘娘是谢家的女孩儿,我姓琴。”

李司饰有些不耐烦了:“你确实不同。当初淑妃娘娘和你一般年纪,可不会像你这样做过的事情还敢嘴硬抵赖。”

琴太微道:“妈妈误会了,奴婢并不能和淑妃娘娘比什么。别说不敢嘴硬,连同淑妃娘娘敢做的事,奴婢也一并都不敢做。”

李司饰忽然笑道:“你倒说说,是不敢做什么事情?”

琴太微心道糟了,一时激愤倒被她绕进去了,她冷静了一下:“妈妈是要我承认做了什么事情?”

“你昨日去深柳堂做什么了?”

这个绝对不能认!她在深柳堂只遇见过徵王和一个随侍内官。徵王既主动掩饰,必然也不认账。对方虽然做下圈套,无奈根本没抓住她到过深柳堂的证据,又能怎样呢?

她眨了眨眼睛,咬牙道:“深柳堂是什么地方?”

水晶帘哗啦一响,又摔在了墙上。太后进来了,端坐在上首,一言不发地盯着琴太微。李司饰望了太后一眼,无奈地摇摇头。太后心里却明镜一般——琴太微滴水不漏,未免做得太过了!一个十五岁小女孩的算计如何能逃得出她的眼光?她按捺住怒气,缓缓道:“过来,让我看看你的手。”

听到这个“手”字,琴太微心中忽地就乱了。看看自己的手腕,忽然间眼前又浮起了那个雪白的身体,肤光惑人、肌理清晰。她下意识地把手缩回了袖子里。

她这瞬间的恍惚和随之而来的红潮染面,自然逃不出徐太后的眼睛,原是六七分的猜疑,心中也落了个八九分:“你躲什么?”

她硬着头皮走到太后近前跪下,把右手递了上去。太后捏住那只绵软的手,凑近端详一回,忽然反手一掌朝琴太微脸上掴去。琴太微猝不及防,被打得头昏眼花,登时扑倒在地上。

“娘娘仔细手疼。”李司饰忙道。

“偷换韩香。”太后盯着琴太微的脸上的红痕,悠悠然道,“琴氏和谢氏不愧是诗礼人家,连钻墙逾穴这种事情都弄得如此风雅。你既已想到如何应对,怎不换身衣裳洗个澡?”

琴太微一时瞠目结舌,慌乱得如同当场被人戳穿了心思一般。

李司饰亦冷笑道:“琴娘子身上的香不寻常,在这宫里可是独一份儿呢。”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她渐渐明白了过来,忍着眼泪道,“奴婢衣服上用的香是皇后娘娘赏赐的,请太后明察。”

徐太后懒得再跟她啰唆,掉头对李司饰道:“那就派个人去问一下皇后,别说是为什么。”她又指着琴太微道,“先把她关到后面去,不准任何人探看。若坤宁宫有人找,只说安沅留下她了。”

直到中午,坤宁宫那边才有回话过来,说皇后并不记得有没有把松窗龙脑香赏赐给宫人,若太后追问,她就叫人查一下账目。徐太后冷笑一声,说算了不必再问。

这一日竟连午膳也没有吃好,徐安沅从射场回来,想来这一上午玩得并不开心,且喋喋不休地抱怨杨樗如何呆笨。太后瞧着她满面绯红如玫瑰,不觉哂笑:“笨一点的倒不好?”

“当然不好!”徐安沅恼怒道。

太后瞧着安沅的背影,想着深柳堂的风流公案,心中越发不安起来。

“要不要把程宁叫来问问?昨日他是跟着徵王的。”张纯献策道。

“有什么用?他一向只听阿楝的话,打死他也撬不出一个字来的。”太后喃喃道,“——你去问问他吧,就当是听听阿楝怎么个说法。”

问了回来,也说昨日从未见过任何女官。“倒像是串过供一样。”张纯苦笑道。

太后皱眉想了半天,道:“当时…真的只有程宁在旁边吗?”

张纯会意:“奴婢这就去办理。”

太后的封锁毫不奏效,清宁宫亦有乾清宫的耳目。午膳时皇帝就听见琴太微被拘的消息,心中大感不妙。他撂下手里的奏疏,径直往清宁宫去,銮驾到半路却又叫回,转而往坤宁宫来。

“亏得陛下还想得起臣妾来。”皇后从桌案上抬起头,瞥了皇帝一眼淡淡道。

皇帝一时也无言,只得讷讷道:“淑妃快要临盆了,我怕这时候弄出乱子惊扰了她。”

杨檀坐在皇后身边描字,皇帝瞥见那一纸涂鸦便有些好奇。皇长子和皇帝不亲,看见皇帝拿他的本子登时慌了,迅速将字帖抢下抱在怀里,嘴里咿咿呜呜地哭了起来。皇帝被他喷了一脸口水,倍觉尴尬,只得自己举袖抹了抹脸。皇后搂着杨檀哄了半日,才将那字帖哄了出来,却也不拿给皇帝看,一把扔在桌上,又对杨檀说:“是什么好东西非要把着不放?这会儿看将衣裳蹭脏了吧?除了母后谁会给你洗?”

早有内官赶上来,牵了杨檀下去更衣。皇帝硬着头皮道:“究竟是为什么事,你这里可有头绪?”

“我哪里知道。”

“人是交给了你的——”

皇后望了皇帝一眼,目光静如冬日里的月色。

皇帝不觉垂下头:“仙鸾…”

“不管什么事,终归还是因为陛下对她宠爱逾矩,才招来母后的责难。”

皇帝争辩道:“朕并不想…”

“罢了,”皇后忽然打断了他,“陛下暂不要插手,免得母后更加生气。还是让臣妾去想法子吧。”

皇帝舒了一口气,不免歉疚地望了皇后一眼。皇后侧目看他,愈觉满心凉薄,再懒得多说:“陛下且去吧,待臣妾先查问一下宫中其他女官。”

对于皇后的承诺,皇帝根本不放心。他的焦虑越涨越大,却只能在肚子里盘旋,如一只打不出去的拳头。兜兜转转回到乾清宫,他做了三件事情。第一件,不许任何人到咸阳宫散布流言;第二件,派人去西苑,把消息透露给郑半山;第三件,把桌上堆积如山的奏疏统统扫到了地上。

粉彩小盅在金砖地上跌成齑粉,如碾碎一地冰雪,寒光迫人。青衣小内官被溅了一脸的碎瓷,吓得战战兢兢,不住叩头。太后铁青了脸道:“你把话再说一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清楚了!”

“奴婢…奴婢本来守着深柳堂的,奴婢万死不该…不该听了人的撺掇,跑到前面去看戏…只是心想,反正有程公公在。就看了一两眼,就跑回来了…结果…结果看见程公公在大门口训…训斥手下人。奴婢怕跟着挨骂,想绕到后门去…看见,看见…殿下领着一个女子出来…”

太后拧紧了眉头,冷冷道:“你和别人说过这事儿没有?”

“没有,没有。奴婢万万不敢。”小内官连连磕头。

“哼!”太后冷笑道,“这等新鲜好事,叫你们这起奴侪瞧见还能轻易放过?还不立刻传得三宫六院全都知道了?”

“娘娘明察…奴婢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去啊…”

徐太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小内官立刻被拖了出去。事情既已闹了出来,如今只有快刀斩乱麻处置掉。按她的性子,索性趁着杨楝没有回来,皇帝还没被惊动,将琴太微杖毙了事。她眼前忽又浮起那张熟悉的脸,不觉叹了一口气。饶是雷厉风行如徐太后,一时也下不出这个命令来。

一时间坤宁宫却有人来回话,那女官只说:“皇后娘娘着人查过账目,那松窗龙脑香确实曾经颁赐给几位女官,最后一盒是给了琴内人,如今连琴内人同屋的沈女史亦分得此香。皇后娘娘说,原不合将亲王所奉之物转赐宫人,请太后恕她失检之罪。”

“传得倒快。”太后往四周扫了一眼,冷笑道,“我这里的猫儿叫一声,坤宁宫的筒瓦也要掉几片呢。”

曹典籍叩拜道:“请太后恕罪。”

“你们娘娘还有什么话没有?”

曹典籍道:“皇后娘娘并没有别的什么话。奴婢斗胆,却有一句想禀告太后。”

“说吧。”太后道。

“昨日看戏时,尚仪局女史沈夜一直与琴内人在一处。据沈夜讲,她曾听见有宫人传琴内人,说徐三小姐请她去深柳堂。奴婢觉得此事蹊跷,不能不禀告太后,所以也把沈女史带了过来。”

“传进来。”太后冷冷道。

沈夜低头进来,战战兢兢地磕了头,却听太后问:“沈女史年庚几何,入宫多久?”

“回太后的话,奴婢十七岁,入宫三年了。”

“三年,好啊…”太后笑道,“琴太微入宫还没几天,她不知道犹有可说。你入宫三年,还不知深柳堂是什么地方?你既然听见了,竟不拦着?撒谎也得有个限度!”

沈夜忙道:“娘娘恕罪。奴婢当时看戏文精彩,就没往深处想…虽略感奇怪,只道是…只道是徐三小姐如今住在深柳堂了。”

“这是什么话!”徐太后道。

“娘娘息怒。”李司饰看着不像话,忙嗔道,“皇后娘娘宽仁,惯得你们这般没规矩,什么话都敢混说了。你既然说是有宫人谎传指令,那你何不将那宫人指出来?”

“奴婢正是为这个来的。”

“谢谢你的好意。”太后笑道,“不过,昨晚琴太微回去,你就没问问她深柳堂里演的什么好戏文?”

“奴婢问过的。”沈夜惶惶然道,“琴太微说,那宫人把她带出戏楼就转身走了。她自己在花园里转来转去迷了路,没有找到深柳堂。”

这却是实话,太后也不疑她。琴太微怎敢跟人说起事情的真相呢。太后瞧了瞧战战兢兢的沈夜,又看了看镇定自若的曹典籍,哂笑道:“晚啦,你们说这些都晚啦。我这里有人看见琴太微从深柳堂的后门溜出来。你们俩回去问问皇后,看这种情形是要怎么办?”

两位女官面面相觑,一时说不出什么好。沈夜只得拜倒在太后面前,恳求道:“误传命令的实有其人,请娘娘让我将她找出来查问。”

太后也不多话,索性教人领了她去,将清宁宫的宫女一个一个看过来。看了有一炷香的工夫,仍是没有找到。沈夜苦着脸回来只是哀求:“昨天各宫都有人来清宁宫看戏,指不定是哪儿的宫人。这更说明有人暗中陷害琴内人,还要带累上太后的声名。求太后详查各宫,务必要将那人…”

“这宫中的女子拢共也有两三千,你打算一个一个认过去?倘若你自己也记不分明呢?倘若你指出来,人家就是不承认呢?”李司饰道,“再说,难道为了一个小宫人可以闹得阖宫不宁?”

太后心中已有疑惑,但如今当务之急不是如何找出那人,而是琴太微和杨楝既曾同处一室,到底有没有…她对李司饰说:“只怕已经闹得阖宫不宁了。既然如此,去把宫正司的人找来吧。”

李司饰眯着眼道:“娘娘的意思是要验一下?”

太后点了点头。

在沈夜带着哭腔的哀恳声中,徐皇后默默地披上大衫,坐上凤轿,直往清宁宫来。入得宫门刚刚请过安,未及说什么,却见宫正司的陈、李二位尚宫匆匆赶来,一脸惊怒懊恼之相,李尚宫的袖子都揉皱了。太后撇下皇后,直问道:“如何?”

陈尚宫叩首道:“回娘娘的话,是奴婢们无能,并没有验出来。那位小娘子十分倔强,抵死不肯让人近身。”

太后冷笑道:“你们两个也是老成久惯的,如何今日竟被一小丫头拿住了?”

陈尚宫道:“奴婢们一时不慎,叫那小娘子夺了一把篦刀去,只说宁死不受羞辱。还说奴婢们可以叫仵作来验尸,爱怎么验都行,只要她活着却不能让人碰一下。”

“好呀——”太后拉长声音道,“那就验尸吧!”

太后怒到极处,乌黑的瞳孔放出锋如针芒的寒光。皇后朝两位尚宫使了个眼色,自己走到殿中跪下,沉声道:“请母后稍安,休要趁怒杀人。”

太后冷笑道:“你要装大贤大德的幌子,皇帝纳多少个新欢都容忍着。如今我来替你做这个恶人,反倒不好?”

皇后耳中听得这样尖酸刻薄的话,脸上却毫不动容,依然平心静气道:“臣妾为琴内人求情,并不是为了皇上。”她站起来,走到太后身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低低说道,“臣妾不敢妄议朝政,只因世子刚刚入京,臣僚都盯着徐家。这是琴家的女儿,谢家的外甥女,她如果不明不白地死了,传到宫外去…”

太后自谓无所畏惧,但若有人借此做起文章,终究于徐氏不利。毕竟还碍着皇帝和淑妃的颜面,太后再不高兴,也不能为了这点事情和亲生儿子翻脸。

“她一个小宫人,只如宫中养的一只猫儿罢了,是去是留不过母后一句话。为她大动干戈,却有些不值得了。”皇后轻言细语道,“就算阿楝一时高兴要了她,也不是什么大事,闹开了去反而不美。”

太后脸色渐渐缓和,目光中的怨毒却是越积越深:“若是阿楝喜欢了,赏给他就是,也不是没有宫人侍奉亲王的先例——但这宫人,可绝不能是个祸水!”

皇后婉言道:“这孩子还小,倒不至于吧。”

“还小?”太后冷笑道,“我也是看她还小,故而一直放着她不管,没想到她竟然招惹了阿楝——怕只怕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说完这话,太后忽然沉默不语,似是后悔失言。皇后颇觉惊异,偷偷望去,只见太后微闭双目,唇边刻出两道长纹,其中似写着深不可言的愁苦记忆。

皇后等了多时,不见太后再说什么,只得道:“我已派人去西苑守着,只待阿楝回宫,立刻召他过来。此事究竟如何,只要问过阿楝便知道了。”

太后的眼光从皇后沉静温润的脸上慢慢滑过,落到金砖地上,又升起来望向殿外栽着两行柏树的甬道。她沉思了一会儿,才问:“他会跟我说实话吗?”

皇后道:“阿楝在母后面前一向乖顺的。”

太后默然。

婆媳二人坐着喝茶,一时闷闷无语。折腾了这一日,太后只觉身心俱疲,再懒得说一个字。而皇后在默默之中,却是不住盘算着各种可能的收场以及她必须拿出来的应对。李司饰瞧着气氛僵冷,忽然道:“不如让徐三小姐过来,陪着两位娘娘说会儿话?”

太后心中又是一凛,轻斥道:“你也犯糊涂了吗?快去贤妃宫里递个话,让她派个人来请安沅过去坐着。等这边的事情完了,再放她回来。”

皇后和李司饰对了一眼,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李司饰是个周全人,事事都记得提醒太后。可是徐安沅早晚会知道的。

白马踏着最后一缕斜阳缓缓步入西安门。徵王杨楝从阳台山下来,微服在城中转了转,此时一身疲惫,在车中昏昏欲睡。刚入宫门,却被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内官扶住了车辕,他掀帘一看,不觉诧道:“郑先生?”

郑半山跳上车来,劈面便问:“昨日在深柳堂,到底出了什么事?”

车中微暗,只见他眼角皱纹中满满地描刻着焦虑,杨楝睡意全消,立刻将事情首尾细细说了一遍。

郑半山听完忽道:“殿下把琴小姐藏起来,是因为殿下认定了这是太后设局——可是殿下为什么会这样想?”

杨楝愣了一下,不觉道:“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殿下就没有想过别的可能吗?”郑半山连珠炮地追问着,“如果只是要处置琴小姐,何必设局?就算设局,又何必扯上殿下?须知徐三小姐还在此处,太后怎会做这样的事情?”

杨楝定了定神,缓缓道:“是冲我来的。”他忽然觉得彻骨的寒冷。

郑半山道:“如今太后动了盛怒,手中亦有证人。此事怕不能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