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有什么好事,”林绢绢淡淡道,“一出笑话罢了。”

文粲然心中狐疑,却见她满面的娇笑早已消弭无踪,眼神凉得像冰。

杨楝晃悠悠地回到清馥殿,总觉得心中有事未了,看见案上那卷新得的羊皮书才想起来,立刻叫人打了灯笼往蓬莱山去。

初秋夜里,岛上愈见清寂,深林中涌出清凉的草木芬芳。灯影照见石径,槐树的落花细如金沙。忽有松鼠从枝头落下,转瞬又踏着泥鳅脊跑掉了。迎面看见古碑体书写的牌匾,想起“虚室生白,吉祥止止”之语,心中油然生出淡淡的欢喜。

院中火烛泰半熄灭,只有卧房的窗纸上映着一圈黄晕。两个小宫人合力抬着一盆洗妆残水,叽叽喳喳地往外走,一头撞见徵王,吓得说不出话来。杨楝挥了挥手让她们走开,随手将羊皮书搁在了正厅的条案上。

他早望见月亮罩里背坐着的人影,披了中单斜倚在妆台前,似是在写什么。一听见外面动静,连忙团了纸往里面藏。杨楝手快,抢过来就瞧,却是红笔写了半个“僊”字(僊:仙的繁体),再看她手里还捏着一管小羊毫笔,笑道:“你不出去穿针乞巧,却躲在这里画符?”

琴太微原本惊得脸色发白,听见他这话里并无责备之意,方才渐渐缓过神思,一时又桃花泛面,哑了半晌终于冷冷挤出一句:“我是活该被你们取笑的。”

杨楝在她对面坐下,低声问:“是不是被她们欺负了?”

琴太微不是自怨自艾的人,虽然被太后打坏了手,从不曾在人前抱怨伤感,伤好之后写字大致无碍,只做起针线来却禁不住手抖。只是今晚林绢绢故意叫她穿针,当着一众宫人内官的面揭了她的短。若非文粲然帮着圆场,当真要难堪了。若说她心中毫不郁结,那是不可能的。

“没有谁欺负我。”她低声道。

“那你怎么早早就溜了?”

“又不早了。”琴太微随口道,“我多饮了两杯,头疼。”

杨楝知她不屑说,只得笑笑过去了。却见纸上红字色泽清透,似非寻常胭脂,又见妆台上一副白瓷杵臼,里面半盏稠稠的深红汁液,不认得是何物事。

“这是什么颜色?”他拈起瓷杵拨了一下。

“是凤仙花,捣碎了染指甲。”

“怎么染?把手指头伸进去浸一下吗?”

“亏你想得出…”琴太微扑哧笑了,却左手拾起原先那管小羊毫,在花汁里蘸了蘸,“是用一种小刷子。我一时找不到,只好用毛笔了。我们南省的习俗,七夕用凤仙花汁涂染红指甲,若能一直养到年尾,来年便能平安顺遂。去年的红指甲就没能留住,在浣衣局洗了几天衣裳,颜色全洗掉了。”

右手五枚指甲已经涂作圆圆的一串珊瑚珠,左手却还空着没画,他从她手中拿过画笔,道:“我来试试。”

他握定她的左手的五根指头,将毛笔蘸饱了花汁,一笔一笔地描画,如工笔画般细致小心。她一时怔住了,只觉时间忽然被笔锋牵住,变得无比缓慢。他一心沉溺于为美人勾画妆容的乐趣之中,唇间笑意全无一丝杂念,鼻息平静而轻柔。鸾镜中折现灯影曈曈,柔光笼住了小小的一方妆台,将他的额角与长眉皆映得分外清明。她一向知道他生得极好,只是那样好的容颜从来自成一统,就如同画里的古人、云间的白鹤或空中的圆月一般高邈离尘,与旁人扯不上半分关系。以至于此时此刻,他的脸距她不过半尺,眉眼低垂,气息相近,她竟至于惶然不解起来。

他忽然抬起眼睛,正与她四目相撞。琴太微吓得一缩手,最后一笔画到了他手心里。他却也呆住了,半天才放下笔擦手,一时皆默然无语。

“殿下这时候来做什么?”琴太微忽然道。

杨楝听她这样问,反不知该怎么说,只好笑道:“我多饮了两杯,头疼。想找你讨碗茶吃。”

琴太微觉得他又在嘲笑自己,嘟着嘴起身去拿茶筒茶杯,指甲上还沾着花汁,只得翘着十个指头去寻谆谆。侍儿们见王爷进了内室,哪敢打扰,早就躲出去了。杨楝拖了她坐下,笑道:“我自己来。”

茶叶普通,全赖莲花一点似有若无的幽香。琴太微幼时在笔记中读到一位前朝画家制莲花茶,于日出之前将茶叶藏入将开未开的白莲花花蕊之间,一夕之后连花摘下,将茶叶倾出焙干而得莲花茶。西湖夏日莲花最多,琴宅后园亦圈入一片僻静莲塘,她便兴兴头头地如法炮制起来。制茶是假,借这个名目坐船游湖是真,琴灵宪乐得有茶喝,也不戳破女儿这点小把戏。事隔数年,今见太液池亦有莲花盛开,与西湖参差可比,她便借了小船下湖,又做了一回莲花茶。杨楝尝过赞不绝口,又说荷香遇热亦散,不妨用井中新汲的凉水浸开。一试果然更好,因又知道他是贪凉怕热的。

凉水浸茶颇费些辰光。琴太微歪在椅子里懒懒道:“上次做的就剩了这么些。待要再弄一些,今年的莲花又要开尽了,何况这茶存不长久,左右不过一个月香味就散尽了,如今吃得一盏是一盏吧。”

说者无心,杨楝心中却隐隐起了些流水落花怅然之意。推窗望去,莲叶亭亭如盖,其中零散点缀着几朵半垂的红白荷花,比六月里接天映日的情景已是寥落许多。他忽然道:“此间虽有荷香,眼界却不开阔。我带你去楼上看看。”

虚白室的后院连着一带粉墙青瓦的苏样长廊,延到水中连着一座四角攒尖棋亭,忽又转回岸边竹林,依山势徐徐上攀,一直连到天籁阁的后披檐下。他们提了一盏角灯,只叫了一个小内官在后面远远跟着,沿着爬山廊拾级而上。此时月落西天,却有零散星光从树杪间漏下,照见衣摆飘飘浮浮。暗中走了一会儿,眼里反而清明,渐渐地山石草木都看得清楚了。

西苑一带原是前朝禁城之所在,主要宫殿多集于蓬莱山上。多少雕梁画栋、华宫广厦,改朝换代之后尽皆废弃了,国朝风习尚俭,诸帝亦不大经营此山。琴太微在皇史宬翻看地图,记得山中原有一处极恢宏的广寒宫,宫室鳞次栉比,峨峨森严;又听年长宫人说,那山中最高处,还有一座梳妆台,是前朝一位冤死的皇后揽镜簪花之处。曾有个看守宫室的小内官夤夜起身,听见梳妆台上有清亮的琵琶声。此时夜色深沉,登高望去,莽莽林木之间,似隐隐能看见那传说中废宫的十字脊歇山顶,正中还有一座残塔,塔身倒了半截,剩下一个黑黝黝的刹座,如有人抱膝蹲在殿顶上。琴太微不禁驻足看了片刻。

“我告诉你,”杨楝轻声道,“沿着这条路上来,绕过天籁阁,有一条小径直通广寒殿的平台。你要是不怕,可以白天上来逛逛,那间大殿没有上锁,里面颇有些好玩的东西。记着多叫几个内官跟着,别只带着谆谆一个小丫头。”

琴太微面上发红,只庆幸天黑他瞧不见。她闲来无事,早就自己偷着上来过,却是走到天籁阁找不到路了。

杨楝命小内官开了天籁阁,一时烛光铺地。阁楼不大,里面不过一案,一椅,一榻外加一壁图书而已,收拾得极为精洁。琴太微一眼瞥见长案上放着一株光华灿烂的珊瑚树,顿时凑了过去:“从前父亲也有一个,是一位番僧送的。”

杨楝心中掠过一阵阴霾。他不欲再提琴灵宪,便拉着琴太微径直走到外面的月台上。

入秋后的中夜透彻清凉。湖风挟着淡淡荷香与水湿气,令人神思清远。莲花散落于暗森森的半湖莲叶之间,如水中浮出一缕缕游魂,随着黝黑的湖水起伏不定。白玉阑干的丝丝凉意,透过菲薄的纱衫缓缓浸入肌骨深处。

琴太微忽然道:“自入帝京以来,从未见过这么清亮的天河。”

杨楝顺着她的话抬头看去,果然碧空如水,迢迢银汉横过天穹,云涛翻卷溅起漫天星子,河中琼英碎玉光华盛极,隐约可闻千帆摇曳之声,一时看得人都痴了。

两人默默望了一回,杨楝忽问道:“总听你们说牛郎织女。这么多星星,究竟是哪两个呢?”

“殿下不认得吗?”琴太微吃惊道。

“不认得。”

鹊桥双星是闺中女儿们话题,他自幼离母,大约真没人讲给他听过吧。她观望了一回,将河鼓、须女一一指点给他看,顺便又指了一回牛宿女宿诸星。

“你认得天上星宿?”

“爹爹从前跟着一个钦天监博士研习天文星象,我跟着他们看过星图。”

杨楝颇好奇地问:“那你可会占星?”

“这个却是不会。他们没有提过占星术。”

“既不占星,弄这个做什么?”

“爹爹说,海上行船,不辨东南西北,要靠天上经星的方位来确定航向,有时也要靠观星来预测风向和天气。长年行走海上商路的那些老船工,个个通晓天文,有许多经验可以借鉴。只是他们西洋通行的星图与我国不同,经星纬宿的划分皆不一样。爹爹是想把将两者对照起来研习,将西洋星图里新提到的一些经星补充进来。”

“是这样。”杨楝点了点头,意味复杂地说,“令尊为了水师真是殚精竭虑。”

一时间她的话都到了嘴边,却仍旧咽了回去,只道:“我听说,无风之夜,乘木兰巨舟出海,水中天上星辉相映,如身处天河之中,情境更为壮丽。”

少年时偷读易安居士词,见“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而神往不已,苦求着父亲带她去大船上看看,可是父亲总说要等海上太平了才行,所以这个心愿从来没有实现过。她望了望杨楝,只见他的侧脸一半明如白玉,一半隐没于黑暗中,网巾圈上的猫睛石在星光里一闪一闪,秘而不语。

杨楝忽道:“你既认得星宿,一定念过《步天歌》,背来我听听?”

琴太微颦眉道:“那个也忒长了。”

杨楝扯着她的袖子道:“那就先拣要紧的念给我听听。艺文志上说,这《步天歌》里包含了天上所有星辰共一千四百多,每枚星子都有官职,与人间的格局一一对应。是怎么对应法儿,我好奇得紧。你就念给我听听吧。”

琴太微无法,只得从头慢慢背起来:“中元北极紫微宫,北极五星在其中。大帝之作第二珠,第三之星庶子居。第一号曰为太子,四为后宫五天枢。左右四星是四辅,天一太一当门户,左枢右枢夹南门,两面营卫一十五…”

或是因为需要一句一句地想,她念得很慢,声音清稚甜美,如滴滴甘露坠在水晶盘上。碧天如水,远山横黛,皇城殿庑墙垣都陷入了长梦中,天地间唯有清音入耳。不知哪里来的一缕幽香忽然撩动了人的神思,似桂花的清甜,又有沉水的幽寂,他心想此间并无桂树,何况到桂花时节还早些,遂又疑心是她抹的头油,见她头发半散着,便绕到背后,拣起一缕青丝闻了闻,却又不是。

“做什么呀。”琴太微停了下来,有些气恼地扯回头发,“我辛苦背了,你又不听。”

杨楝笑道:“谁说我没听,不是‘更有三公相西偏,即是天戈一星圆’吗?”

琴太微悟了过来,冷哼一声再不肯念下去。看了看天河的方位,遂道:“太晚了,这就下山去吧——只怕他们等急了。”

“也罢…”杨楝俯在她耳边轻声问,“你只告诉我…太微在哪里?”

她抬眼见他笑容柔如春水,几乎要浸透自己,一时间心中全然空了,连忙扭过头去看天。茫茫银汉,不辨上下,晕乎乎看了很长的时间,她才找到太微垣的位置,指了出来。

“竟是这么大一片。”他惊讶道。

“太微垣有五帝座、五诸侯、左垣右垣、太子少微、九卿三公等诸星,”她解释道,“五帝座排成十字,七月在西——这时不大看得到了。四月里五帝座正位于天顶。”

“所以你叫太微。”

“嗯…”

她怔了一下,手臂停在了空中。注意到她腕间微微发红,他便捉过来察看,却是丝带勒出的一丝红痕,遂问:“珠子呢?”

“挂在脖子上了。”先时被人一说,她立刻给那颗大珠换了地方。

他才留意到她的领间半掩着一条红丝,遂拨开衣襟察看。那颗东珠在颈脖下的雪玉肌肤上面滚了滚,珠光鲜莹悦目。忽想起当初于枕席间所见的那具身体是何等纯洁无辜,岂不比这颗明珠美好百倍?这般回味着,不觉探入她的袖管中,由腕至肘慢慢抚摸上去,手掌所及之处是绵绵不尽的温馨柔腻。

琴太微只觉自己连指尖发梢都红透了,摇摇晃晃退了半步,一横心抽回了手臂。

杨楝见她害羞,索性伸臂圈住她的腰肢,笑道:“咱们别下去了,就在这里好不好?”

“不好。”琴太微几乎喊出来,又不敢推拒,急得心都快要跳出腔子来了,两足却已悬在了空中。杨楝将她打横抱起,径直走入房中,放在榻上。她绷着身子不敢动,一时想起新婚之夜痛得昏死,不由得抱着膝缩起来。

她猛然想起一桩事情来,连忙正色道:“妾身上不便,请殿下恕罪。”

他脸上的笑容凝住了,慢慢放下了她。

她死命低着头,但那种幸免于难的神情还是一丝不漏地落入他眼里。他想起前几天也听她说起身上不好,那么总有一句是假话吧…

“是真的呀。”像是猜到了他问不出口的疑问,她居然颤着声音补充了一句。

“这样啊,”他忽然觉得自己真是活该,然而却只是轻轻笑了笑,“那就好生歇着吧,我叫人送你下去。”

琴太微敛衽拜过,逃也似的离开天籁阁。挑着灯笼的小内官反倒追不上,不得不连连叫喊,她这才停下来。树影间露出月台的一角,似有人仍在那里站着——她疑心自己看花了眼。

回到虚白室,谆谆她们早就熬不住睡了,檐下还留着一对纸灯笼,幽幽地照进空洞的厅堂。就着微光她看见条案上有本书,抓在手里柔软厚实,顺手拿到灯下一看,竟是没见过的一本《西儒耳目资》。

她这才记起早间和杨楝说过要辞书,没想到他当真记得。这么快就找来了。草草翻过书页,一时心中百转千回,颓然倚在廊下出神。

她必定要睡不着了。拾起凤仙花汁写过字的纸,慢慢走回水亭里,将那半个“遷”字一点一点撕掉,抛在荷塘中。一夜繁星尽皆坠落,化作莲叶上的露水清圆。她扶着沉重额头,呆坐在水边,想起前事渺渺,眼前茫茫,听着远处更鼓长长地敲了五下。长夜易消,长河渐没,竟不知东方既白。

第十一章 北溟

徵王拒婚徐氏之事闹得满城风雨。皇帝自然心知肚明,面上只作不理会。侄儿的奏疏送到案头来,皇帝反复把玩一阵,又与各种线报对比一番,心中便暗暗有了些计较。皇帝偶然再问起深柳堂公案查得如何,皇后只推事涉太后不好贸然行事,又推说目下要忙着操办皇次子杨樗的婚事,无法分神,日后徐徐图之吧。于是皇帝也催她不得了。

转眼三个月过去了,宫中又在筹备皇三子的百日宴,刑部和礼部亦忙着草拟大赦名单。礼部左侍郎谢凤阁是个怕事的,暗地里请刑部尚书出面,试探皇帝的口气——去年抄没的琴宗宪一族赦还是不赦。皇帝原本宅心仁厚,遂道琴家那些不要紧的亲眷仆从,流徙的、发卖的、充官的,一概放了便是。既是天恩特赦,总不好独缺了他家这一角。待到名单送上来,只见琴灵宪独女的名字赫然在列,皇帝倒踌躇起来,忽看见李彦的脑袋在门口晃来晃去。

“怎么回事?”

李彦先重重地磕了几个头,才颤着声音道:“回皇上的话,前日被罚俸的那个官儿,当晚就在值房里吊死了。”

皇帝愣了一下,冷哼道:“为几两银子,就能上吊?”

这却是有个缘故,七月中皇帝卧病缀朝。到七月二十觉得身上略好些了,遂仍于日出之前在奉天门听政。也合该这位官员倒霉,皇帝八百年不过问工部都水清吏司的事务,那日却想起来修海塘,五个主事里面四人都在,偏有一人没来上朝。皇帝想着自己贵为一国之君,尚且鸡鸣而起,昧爽而朝,他一个小小的从七品官竟敢偷懒,当下勃然大怒,立时要夺了此人的袍带,永不叙用。被高学士劝说了一番,方改为罚俸一年。

“这些酸腐书生一贯心胸狭窄,也是他咎由自取。”李彦道,“只是哪里不好死,永定河又没盖盖子,偏生要吊死在值房里。如今弄得朝议纷纷,只怕那些言官又要上奏疏了。”

“有这样的奏疏一律替朕挡住,朕不看!”皇帝大怒道,“死在值房又怎样,死在值房就能威胁到朕吗?朕还要问他玷污朝堂之罪呢!不许给抚恤金!”

“自然不给。”李彦笑道,“这一给了,那些酸儒以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就能捞着好处,更不把陛下放在眼里了。”

皇帝气犹未平,忽道:“这是昨天的事情吧?你为何今天才说?”

李彦团着一张白脸笑了笑,道:“也就是死了个六品小官。奴婢以为这些腌臜闲事,说出来有辱圣听,故而不提。只是今儿个李家人接了尸首,在棋盘街哭灵…”

他俯在皇帝耳边说了一句话。

“哐当!”斗彩团花小盅在金砖地上砸得粉碎,皇帝的脸都气白了,“好个杨楝,竟敢在朕眼皮子底下收买人心!”

“万岁爷爷息怒…”

“不知这位贵客,喜欢什么样的姐儿?”和秀姿绢扇掩口,笑得媚眼如丝。

“…聪明些的。”

听这腔调显是有些不耐烦了,她不免好奇地将对方上下扫了一眼,心道好一个翩翩佳公子,却不知为何如此自矜身份。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被冯觉非笑在了头里:“这风来阁的姑娘们个个都是人精。真要叫了最聪明的来,只怕气得你脑仁儿疼。”

杨楝脸上已是有些动怒了。和秀姿眼风何等精明,见状连忙道:“冯公子说笑了,我自己就是个最愚笨不过的,只教了这么几个傻丫头,从不敢跟客人顶一句嘴。只怕她们先被公子您给气死了呢。”

冯觉非摆了摆手,笑道:“你只叫宛姿过来在外间坐着唱曲就是,别的一概不用。”

和秀姿心领神会,放下窗板,点起一炉香,又为二人续上茶水,才婷婷袅袅地走开。不一会儿外间的门响了一下,就有人叮叮咚咚地弹起琵琶来。

杨楝皱着眉头道:“非得在这种地方?”

“殿下恕罪,”冯觉非笑道,“海日阁固然好,只是最近锦衣卫走动得勤,高指挥使又去了丰台大营,那边没人罩着。下官是外省人,帝京地面儿不熟,也就认得些秦楼楚馆,实在委屈殿下了。”

杨楝低声道:“高师父去丰台大营作甚啊?”

“小陆将军带了门新式大炮回来。神机营请他过去一同参详。”

“那位小陆将军,”杨楝又问,“你可见过?”

“一面之缘。”冯觉非道,“此人形容冷峻,看上极有城府。”

杨楝点点头,并不再问。冯觉非和高芝庭这些人并不了解他和陆文瑾的真正关系。活在世上的人里,只有他自己、郑半山还有老陆将军知道那个天大的秘密。

杨楝又问:“杨樗和徐三小姐的婚事,也议得差不多了。那么你们准备得如何?”

“我约了三四个给事中,奏疏都已写好。只等殿下的东风。”

杨楝叹了口气,“我这里还不成呢。”

冯觉非细想了想,道:“实在不成,我们先上奏疏。走一步看一步也行。”

“眼下还可拖得一时…”杨楝沉吟了一会儿,道,“还是先等我消息吧。抄本先给我瞧瞧。”

奏疏看完,杨楝提了几处修改,冯觉非一一记住,随后便把稿纸卷了起来,伸进香炉里,沉静的小铜炉中忽然红光腾起。两人皆不语,盯着火舌舔过,纸卷变成了焦黑的一只小筒,冯觉非抖抖手指,纸灰尽皆飞散了。外间琵琶女犹自唱着:“鬼门关,告一纸相思状,只告我的薄幸郎。把他亏心负义开在单儿上,在阎王面前去讲…”

杨楝问道:“那个工部都水清吏司李主事——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可查清楚了?”

“他不是徐党。”冯觉非叹道。

“我猜也不是。”杨楝道,“若此人真有徐党诸人可以倚仗,皇上不会为了这点小事情痛下狠手。他是哪一边的人?”

“哪一边都不是。”冯觉非道,“此人是万安九年的状元及第。”

“咦?”

“可他一来就得罪了当时的首辅杜阁老。如今做了二十多年的官,仍蹲在工部当个小小的六品主事。皇帝问下罪来,那另外四人竟没有一个肯替他遮掩…其为人可想而知。”

不结朋党固是君子,然则世间哪有不倚大树能成林的?运气好的尚能在低阶官位上混到乞骸骨,运气不好就如这位仁兄,一旦出事首当其冲沦为牺牲品。便是矫矫不群如琴灵宪,最早也是靠了老忠靖王的提携才得以出头。

杨楝怅然道:“都水清吏司…我只道那里上上下下都被徐党把持了,没想到还留下了这等人物。”

“不思上进,不知经营。就算不是徐党,”冯觉非冷笑道,“也只是个无用之徒罢了。”

“都水清吏司管着河道与海塘,多少有些好处可以拿。他做官多年,据说还在南城赁着房子住,可见其清贫。”杨楝道,“虽则无用,却也难得老实,不失读书人本分。”

“是啊。若非住在黑窑厂那等荒僻之地,又租不起车马,”冯觉非道,“何至于赶不及上早朝呢。”

“他可以三更即起嘛。”杨楝道,“——你如今的月俸是多少?”

“五石。折银——三四两吧。”

这点月俸尚不够两人今日这桌酒钱,冯觉非目今是七品,那个上吊的李主事是六品官,大约有十石。这点上杨楝倒也有数,本朝俸禄之薄,历代罕见。他少年时常听父亲说,太祖尚俭,给官员们定的俸禄只够勉强养家糊口。开国二百余年来,物价不知涨了多少,俸禄银子却因循祖制不曾略有增添,还每每因为国库空虚发不出银米,以胡椒、苏木、绢布等实物相抵,中间又盘剥一层,五石的俸禄兑换到手仅有一二两银。那些豪门世家出身的官员自是不在乎这点零用钱,却苦了那些寒门官吏,寒窗苦读几十载换一顶乌纱,结果还不够喝粥的,于是乎除了钻营贪取,也没有别的办法养家了。贪取之风一旦沿袭成俗,再也无法收拾,官场上下皆视其为常理,如此整顿吏治便成了一句空话。庄敬太子亦提过给官员们添添俸禄以治贪腐,可是一查国库,即刻打消了这一念之仁。

这死去的李主事真真是个异数,也不知是他清高过头,还是他太笨学不会伸手。杨楝叹息了一声。

“倒是殿下您…”冯觉非微笑道,“为何要管这闲事?”

杨楝摇头笑了笑:“哪里是我要管,正巧碰上罢了。那天又不曾微服,人人都瞧着我,我还能装没看见?不过几句场面话,几两碎银子,送那孤儿寡妇快些发丧。任凭那些人闹将下去,丢的也是朝廷的颜面。”

那天从正阳门出来,正撞见灵柩停在路边,憔悴的妇人披麻戴孝,一声声哭着:“老爷啊,可怜你一生两袖清风,竟落得如此下场…”他一时好奇了勒住了马,立刻就有人围了上来,内中几张面孔依稀是六科的几位给事中、副使等小官,皆有兔死狐悲之意。

李主事虽清贫,罚俸一年未必就饿死了。可越是不求名利的人,面皮越是薄得匪夷所思。几两银子事小,在百官面前被天子折辱,那才是比死还冷的绝望。这点却不是奉天门上高高坐着的那个人能够想象得到的。

“殿下这回,必是要触怒皇上了。”冯觉非道。

“我触不触怒他,有什么不一样吗?他拿不住我的把柄就是了。”杨楝冷笑一声,“我已上表自陈此事。”

“如何?”

“得了他一道嘉奖的口谕,”杨楝道,“称我为朝廷分忧了。”

冯觉非呵呵直笑:“借坡下驴,皇上的弯子转得倒也真快。”

杨楝摇头轻笑。据田知惠的消息,这也亏得那天在御前伺候的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周录,若换了李彦那个贯好兴风作浪的浑蛋,又不知皇帝是什么反应。他问冯觉非:“你们觉得,皇上这件事情办得如何?”

这个你们,指的是翰林院那些年轻的清流文官。冯觉非道:“眼下正是用人之际…”

话只说一半,意思也就明白了。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不宜用此重典,何况是对一个无功无过的平庸小官下手。如今捏软柿子捏出了一地汁水,脏的是自己的地。

杨楝轻轻地点了点头,却又道:“这算也是恩威并施吧…”

闲坐一时,忽听见有人敲门。冯觉非去门口晃了一圈,回来道:“我约的人已到,殿下可以起身了。”

这原是他掩护杨楝的一个小伎俩。万一被人发现,他只说来客原是后者。杨楝颔首称妙,又好奇地问约了谁来。

“就是宫里谢娘娘的胞弟。”

“谢探花?你竟带他到这里来?”

“他与新婚妻子不睦,我时常带他过来散散心。”冯觉非笑道,“此人生了一副好皮囊,很是讨小姑娘们喜欢。”

杨楝想起谢家素以门风严谨著称,不觉莞尔:“我倒要瞧瞧他长什么样子。”

“殿下要见他?”冯觉非骇然。

杨楝摆了摆手,走到外间门口,将软帘揭起小小一角。只见和秀姿引了一位轻袍缓带的少年文士,沿着走廊一径过来了。那人确实白净秀雅,只是两眼微肿显得无甚神采,耷拉着肩膀更是一点风度也无。杨楝心中微嘲,正待回房,一眼瞥见那弹琵琶的女子停了弦,失了神似的望着自己。“怎么不唱了?”他随口问道。

那少女猛然低下头,弦歌再起时却换了调子:“满天星当不得月儿亮,一群鸦怎比得孤凤凰…”

他闪回里间,匆匆与冯觉非道别,自暗门出去了。犹听见那个歌女唱得声声入耳:“…眼前人怎比得我冤家模样。难说普天下是他头一个美,只我相交中他委实强。身子儿陪着旁人也,心中儿自把他想…”

虽然得到皇帝的口头褒奖,杨楝亦知这一回他必定是被皇帝恨上了。早先周录递过消息,说琴太微的名字已在名单上。他遂拟好了进表,打算等赦书一下来,就报上宗人府去,争取讨个夫人的名位下来。没想到工部的悬梁案一出,皇帝变了脸。虽不能明着贬斥徵王,暗地里却把大赦名单索了回去,生生钩掉了琴太微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