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嗳。”寍丫跑进来,“先生有何吩咐?”

“白刃呢?我好些日子没有见到它了。”自从张仪把金戈送过来,她就没有再见过白刃。

“回先生话,金戈和白刃到左丞相府里去了。”寍丫又补充一句,“它们成天厮混在丞相府,鲜有回来的时候。”

“咦,它们什么时候和睦了?”宋初一奇道。

寍丫笑道,“常常在一块掐着玩儿,却没真撕咬过,许是狼都这样玩儿的吧。”

“这个小白眼狼,许多日子也不来瞧瞧我。”宋初一咕哝道。

寍丫嗤嗤笑着,心道,还不是跟您学的!这么些日子也没见您问问它呀!

“明天去把它喊回来。”宋初一觉着养伤的日子得找人打发打发。

“喏。”寍丫应声,抬头见宋初一似乎有了睡意,便起身将屋里的灯熄了一半,悄然退了出去。

这一觉睡得极浅。

天还朦胧的时候,宋初一已无睡意,翻个身,旁边仍是空的,

赵倚楼一夜未归,宋初一总有种隐隐不好的预感,使得她没有了睡意,遂披了衣物,推门出去。

空气微凉,沁人心脾,让脑子越发清醒起来。

寍丫与往常一样时辰起来,推开门便乍然瞧见暮色朦胧里廊上居然立着个人,“先生?”

宋初一未曾回头,淡淡道。“去忙吧,我站一会。”

“喏。”

寍丫走后不久,芈姬便从二门里进来,见到宋初一,屈膝行礼,“先生,君上派人来了。”

“君上?”宋初一心里奇怪,昨日不才说过话吗,“请人进来。”

芈姬应了声是,回外院引领一名寺人过来。

宋初一认得那人是赢驷身边的陶监,便笑着拱手道,“在下身上有伤,不便远迎,还请陶监莫怪。”

“不敢当国尉大礼。”陶监避开,冲宋初一行了一礼,才笑容可掬的道,“君上说,昨天国尉要献酒,今日特命奴来取。君上体谅国尉身上有伤,不便劳动,国尉只管说了埋酒的地方,奴自己带人去挖。”

献酒!?

宋初一回忆了一下昨晚说过的话,不禁龇牙,赢驷这人真是太阴险了!明明是请他共饮,却教他接借口占了她的梅花酒!这若说出埋酒的地方,岂能给她留下一滴!?

这个强盗!

第277章 美色误人啊

“国尉?”陶监半晌未听见回话,轻声提醒了一句。

“在绿萼梅底下。”宋初一捂着脑袋,“我有些头疼,你们慢慢挖去吧。”

正是盛夏,梅树不发花,哪里分得清那棵是绿萼梅?宋初一成心要为难人。不过她还是小瞧陶监了,园子里那么一大片梅花林,愣是让他带人全给松了一遍土。

十几坛酒,果然一坛不剩。

宋初一吸取教训,下回鸡蛋可不能全放在一个篮子里。

赵倚楼一回来,就看见宋初一忧郁的坐在窗口,走近道,“何事心忧?”

宋初一反应极快,当然不会说心疼美酒,“你一夜未归,我岂能不担忧?”

赵倚楼俊朗的面上绽开笑容,只是很快又消逝,“我昨日去拜访师伯,恰听总院传信来,师父病倒了,我…我想去看看她。”

“恩师如父,应该。”宋初一很赞同,但是转念想到今早的那种隐隐的感觉,忍不住道,“你先别急着走,待我请大师兄为你卜个凶吉。”

楚昭显情况很危急,赵倚楼本打算赶回来知会一声便立刻奔赴总院,但宋初一既然开了口,他只好答应。

宋初一吩咐属下去寻魏道子,又问赵倚楼,“既然显子病了,不如带上大师兄一起去,他医术了得,纵比不上扁鹊,却也胜过旁人。”

“如此大好!”赵倚楼喜道。

宋初一看着他时忧时喜,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终究有了其他需要挂心的人!

“我昨夜未睡好。先去睡一会,有了大师兄的消息只管喊我起来,倘若你实在焦心,也可先行。多带些人。”宋初一起身。一步步往寝房挪去。

若此行有危险,恐怕是难以避免,观赵倚楼这态度。不可能不去,她要是劝阻,即便成功留下他,将来楚昭显若是真有个好歹,彼此之间难免会在心里留下疙瘩。

宋初一正想着,身子猛然一轻,竟是被赵倚楼从身后抱了起来。

到了寝房。赵倚楼把她放在榻上,坐在榻沿上,认真问道,“怀瑾,你不想我去吗?”

“我说不想。你就不去?”宋初一闭上眼睛,根本不用看,便知道他会是怎样的神情。

赵倚楼沉默片刻,“嗯。”

得了这样的回答,宋初一高兴但并不当真,她声音缓缓,不泄露任何情绪,“我可不管这等事,去不去都在你。我今日让寍丫把白刃叫回来。若是去,就带它一起去吧。”

宋初一在赵倚楼面前一贯由着性子来,从不加以掩饰,可这他敏锐的察觉到,这次与往常不同。

他握住她的手,很是犹豫。

他与师父相处的时间不足两年。但算起来,朝夕相处,比和宋初一实际在一起的时间要多。他与宋初一在生死之交之上又有了别样的情愫,这份感情在无可替代,然而师父为人很好,他双亲尽失,那种来自于长辈的关爱使他自然而然的生出孺慕之情。

“想去就去!作何为难?”宋初一拍拍他的手背,“我只是忧心你此行不顺当。”

赵倚楼听她说的诚心,又想到宋初一并非斤斤计较之人,这才欢喜起来,“你放心吧,不会有事的,我是去墨家总院,又不是去打仗。”

宋初一嘶了一声,抬手揉了揉眉心,没好气的道,“你就缺心眼吧!你师父虽有旧疾,但墨家正乱,这病的时间也忒巧合了!我看比打仗还凶险几分。”

“你怎么知道我师父有旧疾?”赵倚楼讶然。

“我什么都不知道就敢把你送出去!?说你缺心眼你还真憨上了。”宋初一瞪眼。

也只有宋初一肯这样事事替他想周全吧!赵倚楼心里高兴,也不介意她的数落,“墨家巨变,我并非全然不知,只是不想掺和罢了,此番前往,随机应变吧。”

宋初一坐起来,扯动伤口有些疼。她龇牙道,“是师伯没说什么时候见我?”

“啊,师伯说明日一早便来拜会你。”赵倚楼方才只顾着忧心,竟是把这件事忘记了。

“别急,据我推测,墨家这次动乱,你师伯亲自前来见我,恐怕就是为了支持你师父上位。既然他都不急,说明你师父还未到绝境。”宋初一前一句话是她据实分析得来的结果,但后一句却多半是为了安慰赵倚楼。稽赭就算急的火烧眉毛,也定然是将事情交给旁人去办,他一把老骨头经不起奔波。

赵倚楼显然明白她的用意,不由紧握住她的手,“不用安慰我,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很安心。”

回想起第一次遇见宋初一,他对她穿着女装华服的模样已经印象模糊了,但是她趴在坡顶叼着一根草喊他的样子,她手法利落的宰野鸡的样子,她居高临下指点军阵的样子…一桩桩一件件都牢牢刻在脑海里。

赵倚楼一夜未睡,便和衣躺在她身侧,“睡一会儿吧。”

“嗯。”宋初一本打算起来将此事好生差探一番,但见他靠在玉枕上,一副慵懒的模样,风光分外旖旎,便依言躺下,嘴里叹道,“美色误事啊!”

赵倚楼也不恼,含糊的道,“误就误了吧,天又没塌。”

“赵小虫,你有没有发觉自己的脾气变好了?”宋初一伸手指捅了捅他。

赵倚楼伸手抓住她的指头,“你不找茬,自然好得很。”

他对人戒备和冷漠,不太会隐藏情绪,其实并不是个脾气暴躁之人。

嗷呜!

屋内刚安静下来,一声低促的狼嚎,紧接着一团巨大的白影如风一般的席卷进来,直直奔到榻上,在上面践踏了一圈,才低头拱了拱脚下的两个人。

“白刃!”宋初一咆哮,“你它娘的想踩死我!”

白刃蹲坐下来,一双乌溜溜的眼满是无辜的看了宋初一一眼,然后委屈的蹭到赵倚楼身边。

“有几日没见你,又长胖了。”赵倚楼笑着揉了揉它的脑袋,神态温和,俊容朗朗又添几分颜色,“有没有给丞相捣乱?”

白刃眯着眼睛蹭着他的手,很是受用的模样。这一人一狼,竟是把正在气头上的宋初一晾到一旁,互动的很是开心。

宋初一爬起来,怒视赵倚楼,“你就惯着它吧,早晚骑到你头上撒尿!”

“你要做什么?”赵倚楼见她挪下了榻,忙松开白刃,跟下去扶着她,“你身上有伤就别乱动,我帮你。”

“我撒尿!”宋初一面无表情的道。

第278章 一直很霸气

夕阳向晚。这几日的咸阳城总是暮色霭霭,将粗犷厚重的秦风笼在雾中,平添几分柔和,竟有别样风采。

国尉府的温泉别院东南角建有一座高楼,高楼之下便是温泉发源处,北侧紧挨着一座草木葱茏的小山,与咸阳宫角楼遥遥相对,盛夏之际,夕露暮霭,风光旖旎,是在这八百里秦川之中难得一见的婉约风光。

赵倚楼心中存着事,有些浮躁,宋初一便陪他去这楼上观景,下棋、胡侃,入夜便宿在了那里。

宋初一看着他累极睡去,这才起身披衣悄悄下楼。

“先生怎么起来了?”寍丫谁在楼下,听见脚步声便出来看看。

“回去睡。”宋初一轻声丢下句话,便往前院去。

月华如水,若霜降一般,四周明亮的连枝叶上的脉络都可清晰看见。

宋初一好不容易才挪到了前院。

“来人!”宋初一点亮书房灯火,扬声道。

有守夜的护卫闻声而至,“在!”

宋初一弯腰取了一片白帛,提笔写了几句话,盖上印戳,吹干之后放进小竹筒里,“你拿我手书即刻出城,令谷寒、谷京过来。”

名义上,暗卫直接听命于君主,但实际归国尉管辖,宋初一亦可以直接调令。

“嗨!”护卫领命,又拿了宋初一的出城令牌,立即策马急急出城。

刚刚点起的灯火忽明忽灭,宋初一取了竹篾轻轻拨了拨灯芯,光线陡然明亮起来。她搁下竹篾。用青布带把自己披散的青丝尽数拢起,与平时一样在结成简单一髻,隐去柔和,显得爽利硬朗。

处理了六卷公文。门外便响起快而稳的脚步声。

脚步在门前顿下,“谷寒、谷京,领命前来。”

“进来。”宋初一搁下笔。

门推开。谷寒和谷京进来,一身干练的玄色劲装,面上丝毫没有夜半从睡梦中惊醒的迷蒙之态。

“坐。”宋初一道。

两人抱拳施礼,“谢国尉!”

谷京和宋初一很熟,平时没少开玩笑,但是宋初一半夜用国尉手书召见必是要事,他丝毫没有套交情的意思。就如普通下属一样待命。而宋初一也从来都是公归公私归私,她取了一卷竹简,推向二人面前,“这卷竹简记录了一名士子的出身背景、经历和现状。此人名叫徐长宁,近日便会启程入魏。谷寒,就由你负责带人保证他安全入魏国,并且想办法为他在魏国清路,使其顺利将策论送达魏王案上!事后亦负责他与我之间的传信。”

“嗨!”谷寒道。

“谷京立刻带斥候去秘密打探墨家巨子现状,能多仔细就多仔细。”宋初一道。

“嗨!”

吩咐完正事,宋初一转而问道,“你们师傅最近可常去谷中?”

宋初一接手暗卫之后才了解道,秦国请墨家秘密训练暗卫,但是墨家人不是时时刻刻都呆在谷中。他们每个月只初一、十五去两次,每次时间长短不一。而谷寒他们学的博杂,教授他们武学的不止墨家,只不过因主要学的墨家剑术,所以只称墨家大剑师为师父。

谷寒回道,“一切如常。只是往常每回停留一两天,但最近一次只留了半日。”

“善,各自执行命令去吧。”宋初一道。

“嗨!”两人齐齐应声,施礼之后迅速的退出去。

屋内恢复静谧。

宋初一仔细思量墨家之事。她原是道家入室弟子,道门离鬼谷很近,彼此间颇有联系,她更是鬼谷常客。

鬼谷与逍遥散漫“不务正业”的道家不同,那地方全是积极向上的热血青年,亦是天下消息汇集之地。莫说天下大势,便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以及各种辛秘都会被他们扒拉出来,鬼谷子就是头号爱收集小道消息的人,并且他还会很尽职尽责的去亲自验证。

比方说,据闻魏王宠一美姬,此女因相貌妖媚,一双美眸顾盼之间动人心魄,被赐名狐姬,魏王对其十分骄纵,可谓有求必应,鬼谷子就特地假冒商贾用计去试探了一番,证实此消息实属讹传。

这看起来有些像是闲得慌,但无论是兵家、纵横家,用计之时,消息都起到极为重要的作用,如何灵活利用消息,也是鬼谷一门必修学问。

宋初一耳濡目染,从小就养成一个爱打听的好习惯,因此对稽赭和楚昭显之间的事情略知一二。

据闻楚昭显惊才绝艳,容貌若出水芙蓉一般清丽韵致,令大她近二十岁的稽赭倾慕非常,楚昭显亦对他有情。

然而因稽赭早已有妻有子,他抛不下,她不愿为妾,生不逢时,两人慧剑斩情丝,从此除了在墨家议事论学时相见,私下便是相遇也互相退避三丈。

幸而楚昭显心有丘壑,并不一心扑在私情上,为天下止战而奋斗,对墨家精髓了解深彻,贡献斐然,因此三十岁时便得了“显子”的称号。

有这么一段过往,再加上墨家两派的对立,宋初一也就大致能推测出稽赭来拜访她的原因——为了求外力支持楚昭显成为巨子。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扶着案几起身,抄手倚靠窗棂望着月光里的繁花似锦,眉头深皱。

于私来说,楚昭显是赵倚楼的师父,有这层关系,她暗中推动楚昭显成为巨子,也有些利处。但她自从接手暗卫之后便仔细查过,入谷教授暗卫的墨家大剑师,全是巨子弟子,都是曲锢的师弟。

赢驷不可能丝毫不知墨家内部情况。

既然知道却还这么用,是什么原因呢?

从墨家一直以来的主张的角度来想,似乎不太可能帮哪一国调教暗卫,那么赢驷是用支持曲锢一派的条件作为交换?

宋初一认为极有可能。

若果真如此,墨家的事情,她就不能插手掺和了。

“怀瑾。”

宋初一旋首,看见赵倚楼一袭牙白色宽袍立于门口,月光从背后照过来,将他健硕的身形勾勒的清晰,却看不清那张俊美无寿的面容。

“怎么起来了?”宋初一眉间的结悄然松开。

“我都听见了。”赵倚楼声音微哽,他明白,若非因为他,宋初一不会这么尽心去查探墨家的事情,因为墨家这个虽然是主流学派,但对政局的影响力已经微乎其微了。原因除了利益之下人性的险恶越来越暴露之外,也与墨家几次内部分裂有极大关系。

宋初一啧道,“窃听机密还理直气壮,嚣张,霸气。”

赵倚楼一腔感动被她挖苦的去了一半,扭头哼道,“一直很霸气。”

宋初一失笑,转而问道,“如果你师父有危险,你会如何做?

第279章 月光太刺眼

“自是倾力相救。”赵倚楼不假思索的道。

宋初一目光复杂,“世上太多事情知易行难,于你师父来说,朝闻道夕可死,性命反而没那么重要,倘若你想帮她就想办法助她一臂之力,而不是保全其性命。”

赵倚楼沉默,他明白宋初一说的都是事实,师父是墨家天才大剑师,可于大军之中取上将首级,自保自然绰绰有余,何须他来保护?

他声音发涩,“你也是如此吗?”

宋初一没想到他会忽然这么问,微微愣了一下。

赵倚楼抬眼凝着她,那神情,分明是不听到答案不罢休。

“是。”宋初一诚实回答。

月色如水,忽然在赵倚楼眼眸中蒙上一层雾气。再艰难的生存他都不曾掉过一滴眼泪,此事此刻却不知道为什么想失声痛哭。这世上有那么多蝇营狗苟的求生存,他更见过许多为了保全性命、追求荣华富贵而逢迎献媚的女子,为何偏偏他最依恋的这个最淡看生死?

“啧,这么心疼人呢。”宋初一轻轻抚了抚他的眼睛,口中却紧接着斥责道,“我有认真谋划退路,如果不出意外死不了,我说过陪你隐居,你他娘的当我说话是放屁吗!”

赵倚楼拍开她的手,板着脸道,“是月光太刺眼,你少自作多情!”

“噫,我还以为是飞虫入眼了,原来是月光刺眼。”宋初一毫不大意的嘲笑道。这个季节蚊虫最多,勉强有些借口,谁知人家愣是另辟蹊径。

“回去睡觉!”赵倚楼背过身。在她面前半蹲下来。

宋初一懒懒的趴上去,下巴搁在他宽厚的肩膀上,继续道,“是不是月光只刺美人的眼。为什么不刺我的眼呢?”

被人揪着尾巴不放,赵倚楼脸色涨红,额上青筋暴起。恼怒道,“宋怀瑾!信不信我把你扔出去。”

“哈哈,信!信。”宋初一建好就收。

明月高悬,咸阳夜深。

次日清早,稽赭亲自上门拜访。

一番寒暄之后,两人在正堂就坐。宋初一早先听闻稽赭与楚昭显之事,对他便有些好奇。此时见了人,自然要多看几眼,她不着痕迹的仔细打量一遍,只见他须发如霜,面容却只有四十余岁的模样。一袭葛衣,气度闲雅,竟不似六旬老者。

“良师难求,离侠士对宋坚亦颇有眼缘,晚辈便索性成全了他们师徒缘分。不过此事是晚辈做的不对,还请前辈恕罪。”宋初一走下主位,到稽赭面前挥袖行了一个大礼。

“不敢当。”稽赭双手扶起宋初一,等赵倚楼过来接手扶她,才道。“宋坚之事,我已经知晓,师徒缘分本就强求不得,当不得宋子带伤赔罪,快请坐。”

“多谢前辈深明大义。”宋初一再施一礼,回席坐下。

稽赭道。“数月前,老夫有幸拜读了宋子《灭国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