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一见宋初一,血红的双眼便死死瞪着她,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一般。

“魏国的斥候?”宋初一蹲下身,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脸。

“有种杀了我!”女子嫌弃的别开脸,声音虚弱,却十分冷硬。

宋初一则截然相反,淡然柔和,“你既不惧死,奈何以死惧之?杀你是必须的,但我觉得你对我十分痛恨的模样,所以令医者将你救醒,想着你虽杀不死我,但骂几句或许也会走的痛快一些…我一直这么善解人意,不用感激。”

女子仿佛被她这云淡风轻的模样刺激到,又似乎十分痛恨她的话,咬牙切齿道,“要不是因为你,我几位兄长也不会白白牺牲!你这等冷血之人不会有好下场!我睁着眼,我一直睁着眼看你不得好死!”

“死士,头颅挂在腰带上,浑身视死如归的气势,难得有你这么冲动的。”宋初一笑笑,席地坐在她身边,笑吟吟的道,“让我猜猜啊,难道是魏国有人派你来打探消息,结果你因一己私恨动手刺杀我?”

宋初一满脸遗憾的摇头,“哎哟哟,你这事儿可真是办差了,倘若你真打探到有用消息传回去,赵魏大军攻下离石,我少不了要马革裹尸,你说现在你躺在这里,真是亏得慌啊!”

第293章 不期遇故人

女刺客脸色惨白,眼眸里的光彩渐渐消失。

宋初一见她这副模样,就知道自己蒙对了。如果魏国那边真派刺客来杀她,又岂能这么草率?所以她才揣测此女寻的是私仇。

“你根本不可能凭一己之力潜入离石,还有帮凶吧?”宋初一不紧不慢的道。

女刺客身受重伤,又被她几句话气的怒火攻心,虽然紧紧抿唇,但依旧有血从嘴角溢出。

宋初一抄手垂眸望着她,忽然道,“你若能走的动,就走吧。”

“呸!”女刺客吐出一口血,冷冷道,“别想着利用我诈出什么消息,我既无能,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宋初一笑道,“既然是魏国刺客,我琢磨着也就是当初跟着闵迟的那一批了,你恨我诛杀了与你一伙的其他刺客,为他们报仇?若真是如此,你将情义看的比性命还重,倒是可敬。如何称呼?”

女刺客盯着她素淡而平和的面容,咬牙切齿,“你不配知道!”

宋初一站起身来,抽出谷京身上的佩剑,抵住女刺客细白的颈,平静的语气难得让人感觉到一丝真诚,“我成全你。”

女刺客闭眼就死,细长的睫毛上盈着水汽。

这一剑没有任何悬念,谷京却不知怎的,看见宋初一敛去笑意的脸和那女子苍白的面容,心头竟有些紧张。

剑刃锋利无比,寒光乍闪,没有半分迟疑。悄无声息的取了一条性命。

宋初一转身把剑递给谷京,沉声道,“好生安葬。”

“嗨!”谷京令人将尸体处理掉,掏出帕子将剑上的血擦拭干净。

“等等!”宋初一站在门前。见两名黑卫准备将尸体抬出去,又嘱咐了一句,“秘密安葬。”

“嗨!”

“谷京!”宋初一转身。

谷京连忙收了剑。上前待命。

宋初一低声道,“放出消息,有一女刺客行刺国尉,已被活捉。找个身量娇小的卫士,仿了女刺客那身衣物看押起来,埋伏诱其同伙。另外让谷寒带黑卫暗中巡查布防。”

“嗨!”谷京领命出去。

宋初一倚靠在窗棂上观夜雨,身后一名黑卫在清理血迹。

因做了那个关于闵迟的梦。她心情一直不太好。纵是如此,她的思绪从未乱过,目的也从未动摇分毫,只是十四年的感情,朝夕相处。比与庄子在一处的时间还多,她岂能从心里摘除的干干净净?

“国尉。”谷寒进来。

宋初一旋首,看见他身上已经湿透,发髻微乱,“魏军攻城了?”

谷寒道,“尚未,发现城楼上有百名士兵被暗杀,想必潜入离石的人不少。”

“以离石这种布防,你认为多少人能够悄无声息的暗杀百余士兵。”宋初一敛神问道。

谷寒道,“至少十五名高手,属下方才查看了尸体,死亡相距的时间不长,大约在半个时辰以前。”

宋初一并不吃惊,女刺客那种身手在赵倚楼手下连一招都没有过,怎么可能以一己之力潜入防备森严的离石?

从女刺客那里。她得到了能得到的所有消息。

“上次我没有留意闵迟那边的护卫折损多少,蜀王动用了守城军队,想必那帮人所剩无几。”宋初一道。

谷寒道,“是,这次尸体上的伤口都是一剑封喉,下手之狠辣,绝非普通刺客可以相比,看来是专门行刺客营生的。”

“魏王那个老流氓,养些刺客不足为奇,赵将军和韩将军知道了吧?”宋初一道。

谷寒道,“两位将军正在调整布防,调遣了斥候追查凶手,不过…属下以为,追查不过徒劳而已。”

专门吃刺客这口饭的人,不仅擅长暗杀,更擅长隐藏行踪,一般的斥候根本不顶用。

宋初一明白谷寒的意思,“派十名黑卫斥候相助。”

“嗨!”谷寒等的就是这句话。黑卫是君上直辖,国尉负责供应黑卫的运作,也可以部分调动,除此之外任何人没有君上手谕都不得动用黑卫,黑卫更不可以擅自行动。

夜雨靡靡,离石城如往常一样寂静,只是巡防的军队比平时多了一倍。

谷寒接替了谷京的工作,令他返回贴身保护宋初一。

这一夜过的格外漫长,宋初一躺在榻上辗转到半夜才入睡。

梦又来袭。

那夜,大雪纷扬的城头上,她服毒自尽。闵迟一衫烟灰色的袍服,黑色大氅,战火中的眉目清晰,仿佛伸手就能实实在在的触到。

宋初一梦到自己用尽全部力气捅了他一刀,烽火连天中,双双归去。

“国尉!”外面,谷京急急拍门。

宋初一惊醒,缓了缓道,“进来。”

谷京推门大步走进来,站在帐外拱手道,“魏军攻城!”

“哦。”宋初一缓缓从榻上爬起,摸到外袍披在身上,胡乱拢上发髻,挑了帘子出去。

谷京见她一副睡意朦胧的模样,大声道,“魏军攻城!”

宋初一正倒水的手一抖,撒了满几的水。她“啪”的一声将杯子搁在几上,在外袍衣袖上一边擦手一边扭头瞪着他道,“坐!”

谷京讪讪寻了个席子跪坐下来。

“昨晚的事情怎么样?”宋初一重新倒了一杯水。

“昨晚守了一夜,并没有人来救她。”谷京道。

宋初一漱口之后,令人上了壶热茶,思虑半晌才道,“继续守着,尽量活捉。”

“国尉怎么肯定那拨人还有其他生者?毕竟当初蜀王动用了几万人,指不定护着闵子缓全都折在蜀地了。”谷京以己推人,倘若四十名黑卫遭到大军围攻。能把所护之人安全送离危险已经很难了。

“猜测而已,这名女刺客看起来更像斥候,武力不足以护着闵迟从蜀中逃出不说,感情用事。心性急躁,且对我恨之入骨,就算是飞蛾扑火也在所不惜。若是没有人约束着她,她当初在蜀中恐怕就会冒险来杀我。”宋初一抿了一口水,继续道,“那拨人又不像是闵迟养在身边的护卫,所以我琢磨,除了闵迟和这女刺客,至少还有一人活着。”

谷京满脸钦佩。“国尉真神了。”

宋初一恍若未闻,叹道,“就算被我猜中,也未必能引人前来,她这种傻子不多啊!”

话虽这么说。但她语气里没有一点轻视的意思。她一贯冷静,就算报仇也不会选择自寻死路的办法,但她尊重这样的人。

这女子能成为刺客或斥候,就说明是个有本事的,又怎能不知道这样做是最蠢笨的法子?单枪匹马的杀来,纯属心性使然罢!

“关注战事,有变来报!”宋初一道。

“嗨!”谷京领命。

时间尚早,宋初一穿上衣袍,带两名黑卫在院子周围走走。

天色熹微。四下空无一人,她捡着石板路走,两旁要么就是低矮的灌木,要么就是高大的白桦,几株梅子树在其中分外显眼。

宋初一走近,瞧见上稀稀拉拉的挂了几颗干瘪青梅。随手摘了几颗。

“这梅子最是酸涩,小娃娃若是喜欢,老朽倒知道有几株好的。”

灌木丛里乍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宋初一身后黑卫按剑戒备。

“老伯?”宋初一唤道。

草丛里窸窸窣窣,钻出个人来,一身葛布袍服,白须过胸,长眉下垂几乎与胡须融为一起,分明是个耄耋老人,若非浑身凌乱,倒像个仙者!

宋初一未及看清他的长相,便连忙行礼,“见过前辈。”

尊老爱幼,不管官职多高,哪怕是一国之君,见到如此高寿老者都要行个礼。

“免礼免礼。”老者笑呵呵的道。

宋初一抬头,看清他的模样之后不禁愕然,“鬼谷子前辈!”

“咦,你这小娃娃,认识我呀?”鬼谷子凑近仔细端详宋初一的面容,想了半晌,自语道,“难道我真是越老越不中用了?”

“前辈自是好记性,晚辈只是偶然见过您,您不识得晚辈。晚辈宋初一,字怀瑾。”宋初一再行一礼,她以前就挺喜欢这老叟,此刻的不期而遇将她心头阴霾驱散干净。

鬼谷子会奇术,初观宋初一面相奇特,正欲深究,便被她面上欣喜的笑容转移的注意力,那般熙和的模样,令他心里生出几分熟稔,“少哄我,我现在连自己徒弟都认不全。”

宋初一笑道,“前辈的学生之多如天下桃李一般多,谁能分得清桃子和桃子的区别呢!”

“生的一张巧嘴,甚合老朽心意。”鬼谷子顿了一下,恍然道,“想起来了,你是庄子的小徒弟!”

“劳晚辈记挂。”宋初一有些意外,她记得这老叟记性出了名的差,要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敢在外面堂而皇之的冒充他徒弟。

鬼谷子乐呵呵的道,“老朽最近也收了个小徒弟,才十来岁,叫苏秦,长得比你好看。”

宋初一扁扁嘴,“难为您还记得自己收了个徒弟。”

“我们鬼谷一门,个个比你们道门长得好。”鬼谷子自豪道。

鬼谷子说的“长得好”并非是指长得俊俏,而是面相里有奇特之处。

宋初一得意道,“晚辈长得一般,但晚辈媳妇面向好,又俊,这天底下找不出第二个。”

“那老朽抽空可要瞧瞧。”鬼谷子说着,吧嗒了一下干瘪的嘴道,“走走走,老朽知道附近哪里有大个儿的青梅,既然都相识,就先问你借点酒,你回头随便找我哪个徒弟还上。”

鬼谷子耄耋年纪,却步履生风。

宋初一忙跟了上去,“前辈,您怎会在此处?要去往何处?”

第294章 鬼谷子解惑

“老朽与魏道子一道出来云游,半月前便至此处,明日就前往云梦大泽。”鬼谷子道。

宋初一脚步微顿,她记得很清楚,鬼谷子到云梦大泽不久便病故了。

“从此处去云梦大泽路途遥远,前辈去那里做甚?”宋初一疾步跟上去。

云梦大泽,又称云梦泽,大部分在楚国境内,是上古存留的湖泊群,以江(长江)为界,九百里之广,烟波浩瀚,渺渺茫茫,其中美景终其一生也难观遍。

鬼谷子边走边道,“老朽为寻平定战乱之法穷极一生,然则天道之长,不见其始终,八十年太短,不争朝夕了。”他说着,扭头笑道,“世间战火燎原,老朽欲入云梦深处,寻永世清静。”

宋初一心头一紧,原来他早就估算自己时日不多了。

生死之事真平淡,唯憾不能亲眼见天下太平!宋初一颇为感慨,不由宽慰道,“四海归一乃人心所向、大势所趋,前辈这八十年去了,世上总有无数个八十年追随前辈的步伐,与天道同长!”

“你这小娃娃,说话总能说到人心坎里去。”鬼谷子笑的十分畅快。

眼看前面有一条横沟,宋初一扶着他,笑言,“再说前辈的八十年,抵得上旁人八百年了。”

鬼谷子长于持身养性和纵横术、精通兵法、武术、奇门八卦,著有《鬼谷子》兵书十四篇传世,不仅如此,其门下弟子个个出类拔萃。或是一代贤者,或有运兵之能,或是一代侠客,或能窥天机。或有匡世之才…

说他影响了一个时代也不为过。

“拍马屁的一把好手,难为子休(庄子字)受得了你。到了!”鬼谷子道。

林子里还有薄薄的雾气,五六株梅子树依偎而生。茂盛的枝叶间三三两两的挂着圆溜溜的青梅,数目虽不多,但个个饱满,比方才的那株的确强许多。

“时下的新酒配以青梅,消暑正佳。”宋初一亲自动手捡着饱满的摘了十来个,请鬼谷子一同回去饮酒。

简单用完早膳,清晨日头正好。宋初一便令人在院子中的老树下摆了席榻、酒炉,洗了梅子,赤足而坐,煮酒闲话去了。

城头厮杀声连天,院内一隅安静。

鬼谷子知宋初一是秦国国尉。遂打趣她道,“你这娃娃心宽的很,还有闲情与我这老叟说些不打紧的话。”

宋初一哈哈笑道,“前辈说笑了,哪有人心是一马平川的,要是那样倒好了,情来情去,不留半分不爽快。”

听到这话,鬼谷子才又想起来仔细看她面相。半晌才道,“方才说你生的不好,倒是老朽看走眼了,是个好模样!奇峻。”

“前辈吉言,晚辈心安。”宋初一拱手道。

鬼谷子颌首,顺着她前一句话道。“人心曲曲折折才有趣味,就算你师父那般洒脱自在,心里也有旮旯,你学他便是了,既放不下就不需放下,捡着痛快的活法儿。”

“晚辈想请教一事。”宋初一给他了一盏酒。

鬼谷子端了酒,“且说。”

“晚辈有一梦,梦里真真切切…”宋初一将她重生之事说成梦境,细细与鬼谷子说明。

听完之后,鬼谷子放下酒盏,沉默片刻,竟是忽而朝宋初一拱手行了个礼。

“万万不可,前辈折煞我也。”宋初一忙的伸手将他扶起。

“老朽浸淫奇术六十载,也尝窥探天机。推演至今,私以为世间有数方,与方内镜像相存,或有细微之处不同,然殊途而同归。子休作《大宗师》曾言‘彼游方之外者也’,所谓‘方外’不外如是。”鬼谷子难掩激动,眼中有泪闪动,“这些推演从无实据,你一场大梦,竟解我毕生疑惑,老朽瞑目了!”

他说,这世上有许多个不同的空间,每一个空间称为一方,彼此之间相互关联,像镜相一样的存在,可能因为种种原因而导致某些地方不同,但殊途同归。

宋初一喃喃道,“同归…”

根据鬼谷子的话来看,这许多方世界里都存在着一个宋初一,她们的一切和自己休戚相关,可能性情、家世等等有所区别,但大致的命运走向相同。

离石城前,魏国大军如暗红色的潮水一般逼近,箭镞如密密压压的黄蜂,所过之处惨叫声声,不断有人倒下。

离石城远处有数坐连绵的矮坡,阻住部分魏军,即便如此,秦军城头上的兵力也有些不抵。不是秦军无人,而是纵然有人也不能将城头上堆满,使得弓箭手和强弩手无法发挥。

替补军队随时准备,一旦有人倒下,立刻便补上。

不出两刻,城墙便被鲜血浸染,阳光下透着烈烈的鲜红。两边战鼓擂的犹如旱雷,和着马蹄声,震的大地剧烈颤动。

犀牛号角低沉而肃杀,与战鼓声此起彼伏,激起斗志。

赵倚楼垂眸看着下面杀不尽的魏军,神色冷然。

这一场战争,显然才刚刚开始。

“看魏军的攻势,分明不打算长久作战。”韩虎隐有些担忧,离石城守军再多,也躲不过魏、赵几十万大军,“方才斥候来报,赵军驻扎在外十二里,想必魏军一旦退下,赵军就会攻来,如此下去,恐怕支撑不了多久。”

河西还有大军,不过离石一旦失守,就相当于大桥一半落入了魏国手中,于秦来说,虽不是致命,但被堵住一条东出之路,于长远来说后患无穷。

赵倚楼未做声,现在兵力悬殊之大,主动出击显然并不现实,以眼下情形,除了死守等张仪破局之外,怕是再无良策。

半晌,他开口道,“死守。”

“嗨!”韩虎应道。

从清晨到午后,魏军的第一次攻击才退去。从始至终,魏军都没有能靠近城墙,然而未及傍晚,魏军又发起了第二次攻击。

起初离石守军尚且能够应付,连续三天下来,在赵、魏两国大军几乎不停歇的轮番的攻击下,渐渐开始力有不逮。

宋初一案头的战报堆积如山,她私下令黑卫送鬼谷子出城,开始集中精力处理正事。

一上午,她将案上堆积的竹简全部细细看完。

在一旁待命的谷寒见她歇息,忍不住轻声道,“国尉,如此下去,情形不妙。”

宋初一道,“本就是一场硬仗,死守是最好的法子。”

纵然河西的兵力不少,但如何比得上赵魏盟军之众?正面交锋不是明智之举,反而离石占据险要,以少数兵力便可抵挡大军,只要守得离石固若金汤,盟军坚持不了多久。

“大梁那边有消息吗?”宋初一道。

“没有,战事吃紧,斥候无法通行。”谷寒道。

宋初一手指轻轻敲着案边,“咸阳呢?”

谷寒微微躬身,“义渠进犯,大将军试用了国尉练的新兵,尚无胜负消息传来。”

宋初一手指顿住,转身问他,“左丞相那里也没有消息吗?”

“最后一次传来消息是五日前,国尉已经看过,丞相抵达齐国,其他并无消息。”谷寒道。

宋初一点头,“丞相的消息是重中之重,就算千难万险,也必须得给我送进来!另外告诉几位将军,坚守离石二十日,我便有法子退盟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