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仪知道赢驷要断杜衡子孙根,便背过身去,不多久,身后便传来痛不欲生的惨叫。光听着那声音,张仪便觉得自己下身隐隐作痛。

他准备劝赢驷不要看,但一转眼就瞧见赢驷一张冷峻的脸,表情与平时没有任何区别。他犹豫了一下,回过身去看了一眼,顿时脸色煞白。

杜衡赤条条的躺在石案上,四肢被四名身强力壮的狱卒按住,两个专门切子孙根的阉人操刀,仔细的切割那处,鲜血四处蔓延,杜衡的四肢肌肉血管暴起,拼了命的挣扎。

“昏过去了。”一名狱卒道。

“用凉水泼醒。”狱官道。

赢驷曾经交代,杜衡必须醒着就刑。

一桶凉水泼上,哪怕不想醒也醒了。狱官见他转醒,示意继续。

地牢里充斥着嘶力竭的吼声,杜衡一旦昏死过去便被用凉水泼醒,到最后连凉水都泼不醒的时候,两名御医便施针强迫弄醒他。

两名阉人做这行几十年了,经验丰富,不会让他有生命危险。

赢驷看着他们手法利落的包扎,起身走上过去。

阉人包扎完毕之后连忙躬身退了下去。

杜衡两眼无神的盯着屋顶,苍白瘦削的脸被汗水浸润的越发虚弱。

“今日算寡人行好成全奉送给你的小小礼物,你且好好养伤。”赢驷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只黑色的小瓶,打开封口放在杜衡鼻尖,“你见多识广,知道这是什么吧?”

那不是什么旷世毒药,而是一种香,专门用来追踪用,一旦沾染上便会数月不散。

“墓室中飞出来的那只鸽子,寡人可没有弄死。”赢驷淡淡道。

杜衡瞳孔渐渐有了焦距,泄露出惊恐,嘶哑的声音满是绝望,眼泪决眶而出,“啊…啊…”

一旦看信的人沾染上追踪香,秦国密探很快就能找到谋后主使。

杜衡不断的摇头,看向赢驷的眼中满是乞求。

“你以为秦国先君陵寝是什么地方?你以为我大秦的国尉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寡人会好生告诉你!”赢驷垂眸居高临下的看着几乎崩溃的杜衡,面无表情的道,“你不会死,寡人教你看着,那个胆大包天的幕后主使如何惨死在你面前,我大秦铁骑如何踏平魏国!寡人…”

他微微垂首,字字如铁,“如何掘了你杜氏的祖坟。”

张仪打了个冷颤,心知赢驷是真的怒到了极点。赢驷不是个喜欢发怒的人,倘若是一般的罪过,一句话便了结了犯人性命,哪里会费这么多口舌,费这么多周折?

赢驷转身甩袖出去,张仪连忙拿了披风随后跟上去。

一出地牢,立即便被明媚阳光包围,张仪这才发觉自己遍体尽是寒意。

很快,杜衡的刑罚就昭告天下了。

秦国铸了一个石兵俑,在里面注满可以续命的药水,当众将杜衡手筋脚筋挑断,待伤口愈合便把他装进这个兵俑里,放在距离孝公陵寝二十里外一间暗无天日的密室里为孝公守灵,以赎其罪。

赢驷放话,杜衡是魏国密探,不日便向魏国发兵讨伐,大秦必报此仇!

秦国只传出杜衡被废了手脚囚在密室赎罪,其他一概轻描淡写。

这件事情在列国之间传开,天下皆道赢驷仁慈,纷纷言这种冒犯祖先之人就该剥其皮拆其骨,方能解万分之一的恨。

国尉府内。

魏道子苦口婆心的劝宋初一,“这药,再不喝来不及了。”

宋初一抚着腹部,微笑道,“他在那等艰苦境况都坚持了下来,可见是个坚强的孩子。”

“操蛋!”魏道子将药碗往几上一丢,暴躁道,“老子精通医术,能草菅人命吗!你要舍了他,老子给你好好调理身体,以后还能有!你要让赵将军看着你们一尸两命?”

赵倚楼靠在门口,并不进去。

魏道子气呼呼的出来,看见他,哼了一声。

赵倚楼立即追上去,“大师兄。”

“什么大师兄!谁是你大师兄!你有空去劝劝你那个操蛋玩意,少来乱认亲!老子这就走,眼不见心不烦!”魏道子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赵倚楼待他发了一通火,才沉郁的道,“不能偷偷下药吗?”

魏道子刚刚平静,一听这话,像是尾巴又被踩了一下,“你以为老子不想偷偷下药!这是小事吗!她自己想不通,到时候孩子没留住,她落得一身病,早死几十年,还不如冒险生孩子!至少心里还痛快点!”

赵倚楼沉默。

他什么话都说尽了,宋初一不为所动,甚至都和他说好遗言了。

他也能体会宋初一的心情,她的母亲因生她而去,父亲为她宁舍性命,她潜意识里就觉得身为父母便应该不顾一切保护孩子。

赵倚楼现在剩下的都是自责,他不应该令她怀上孩子。

如果能,他宁愿以命换她们母子平安。

屋内,宋初一正在看书。

赵倚楼在她对面坐下。

宋初一闻声放下竹简,打量他一眼,“一脸苦相!”

“我劝不了你,也不想说出什么惹你伤心的话。”赵倚楼目光在她身上流连,“我舍不得这孩子,更舍不得你。从来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让我觉得自己无能。”

不能逼迫,无从劝说,赵倚楼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眼看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心也越发揪紧。

“道法自然,一切皆有定数。”宋初一心平气和。

“怀瑾。”赵倚楼握住她的手,“这次可以选择,并不是绝对。等我们归隐以后,还会有孩子,你养好身子,我们会生很多孩子。”

宋初一摇头,“再多也不是这一个!他和我一起度过三月余的艰难险境,不离不弃,我怎能在此刻抛弃他?”

第331章 你有负寡人

“先生,将军。”寍丫立在门口,道,“方才宫里来人,说君上今日前来探望先生。”

宋初一怔了怔。

赢驷这个人一向随意,想来就来,从不会事先知会,现在如此郑重,明显是以君主的身份屈尊探视臣下。

“换官服吗?”赵倚楼问她。

宋初一摇头,见赵倚楼凝视着她,便问道,“看什么?”

赵倚楼目光满是伤楚,“哪怕我生死追随,一生只为你一人,在你心里我依然是个外人。你明知道你们两个只能活一个,甚至可能…我却不能怨怼,因为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让你有这个孩子。你能为他放弃一切,我懂,可是怀瑾…”

可是怀瑾,你对我太薄情了。

他没有说出最后一句话便忍不住情绪,起身大步走到门口,背对着她。

赵倚楼的痛苦,宋初一何尝不知?但这是她两辈子唯一一个血脉相连的孩子啊!除去这点不说,她向来喜欢坚强之人,当初救宋坚,也是被他求生的意志所打动,如今她自己的孩子这么争气,她怎能下得去手?

过午。

赢驷以君王仪仗至国尉府。

阖府之人去大门迎驾。

赢驷下了车,看见宋初一一身普通袍服,眉头不由皱起。

进了大门,赢驷头也不回的朝正堂走,“赵将军,寡人要与国尉议事,你不必跟来。”

“是。”赵倚楼道。

自从救出宋初一,赵倚楼对赢驷的态度就尊敬了许多。祖坟于一个家族来说神圣不容侵犯,赵倚楼设身处地的想想,倘若有谁敢动他父君的陵墓,他必将其挫骨扬灰!纵然救宋初一是迫不得已才进入陵墓,但赢驷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心里是感激的。

正堂之中,赢驷负手而立。盯了宋初一片刻,也不绕弯子,“以你的身体状况,就算挨到分娩,母与子最多只能留一个,你当真打算用命去换这个孩子?”

宋初一不做声。

赢驷冷冷逼问,“回答寡人!”

“是。”宋初一道。

死寂。

半晌,赢驷嗤笑一声。“你知道庄子为何代你受过断指?”

宋初一身子一颤,只听赢驷铿锵有力的道,“他那样一个逍遥红尘之外的人为何要受这等苦?因为你在巴蜀时曾说‘殊途同归’,你叫他信你。无论你走怎样的路,目的与他一样!他信了你,为你铲平路上的阻碍!宋怀瑾,你可对得起恩师?”

这件事情狠狠揭开了宋初一心底的伤疤,她紧紧咬牙。

“你从魏国入秦,我大秦男儿牺牲不知凡几,当初你是怎么说的?你说必不负他们性命!你可对得起他们?”赢驷不管她越发煞白的脸色,句句紧逼,“谷京死时。你说你必然不负他以性命相托,如今呢?”

赢驷冷冷道,“这么多壮士的血浇灌在你身上,你以为你这条命还是自己的?你的孩儿是一条命,我大秦男儿的命就不是命?竟容得你如此辜负!”

宋初一身形微晃,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你与寡人约定逐鹿中原,寡人为此。不在乎你是一介女子,不在乎多少人为护你牺牲,不在乎别人为救你闯入寡人先君陵寝,凡此种种,天底下还有哪一个君主肯给你!”

赢驷的冷漠又威严声音在正堂里回荡,字字如利刃,刺得宋初一心口发疼。

“如此一个可憎女子,寡人也不屑留你。”赢驷舒了口气。冷冰冰的看了她一眼,“就当是寡人看走了眼,但你永远不要忘记,你宋怀瑾有负苍天!有负大秦!有负寡人!有负恩师!”

不仁不义,不忠不孝!

宋初一颓然倒地,赢驷看也不看她一眼。大步离开。

赢驷走后,赵倚楼进来扶她到坐榻上。

他在外面将赢驷的话听的一句不落,这些他也知道,却不愿说出来伤害宋初一。他可以对任何人狠,唯独不能对宋初一狠。

“拿药来。”宋初一喃喃道。

赵倚楼以为听岔了,宋初一又重复了一遍,“拿堕胎药来。”

赵倚楼看她垂着眼眸,看不清神色,但声音冷静而又决绝,便道,“我先扶你去卧房。”

“不用了,你去拿药来吧,我想一个人静静。”宋初一道。

“好。”赵倚楼迟疑了一下,起身出门。

宋初一两行眼泪倏然滑落,她抬手抚上腹部,自嘲一笑,“我儿,我想以命抵命都护不住你,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是我对不住你。”

如果宋初一真背上了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名,将来的孩子也将被世人唾弃。她不能让孩子一出生就背负她欠下的债。

赢驷的一席话如刀子一般,入骨的疼,令人清醒。

魏道子听说宋初一肯流掉孩子,连忙重新配药熬药,生怕慢一点她就会反悔一样。

他对自己的医术很自信,宋初一这种情况,母子平安的几率还不到万分之一,就算他使出浑身解数,也只能保证救活一个。就算扁鹊在这里,也是同样的结果。

“慢些吧。”赵倚楼道,“她不是个反复之人,不会是冲动才做出的决定。”

魏道子蹲在廊上扇蒲扇,叹息道,“你也节哀。”

“只要她能好好的,比什么都强。”赵倚楼道。

魏道子深谙男女情事,心知宋初一所为无可厚非,但不可避免的伤了赵倚楼的心。她不是一个沉溺于情爱的女人,因此不愿为赵倚楼放弃眼前的一切,然而却为了这个孩子方寸大乱,七年出抛却一切、生入死竟抵不上三个月。

更何况,这个孩子也是赵倚楼的第一个孩子,二选一,他又怎会不心疼?

“怀瑾于情爱之事上懵懂,不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只是这孩子留不住,她固执的想要保护罢了。”魏道子安慰道。

赵倚楼点头,“我明白。”

一碗药熬好,魏道子与赵倚楼一并给宋初一送去。

她还在正堂里坐着,面色与平常无异,只是眼底一片通红。

魏道子将药碗放在她面前的案上。

热气袅袅,模糊宋初一的视线。

她一咬牙,端起药碗仰头一口气饮尽。

咣啷!

药碗在地上摔的四散。

宋初一抹了抹嘴,起身大步走出去。

赵倚楼抬腿要追去,却被魏道子一把拽住,“这会儿谁也安慰不了她,叫寍丫去守着,有反应了来喊我一声。”

道家对生死这件事情看得很淡,魏道子从少年时便常常去鬼谷捣乱,与鬼谷子那老叟你追我赶二十年,感情堪比亲父子。听到鬼谷子仙逝在云梦泽的那一刻,他也难以承受,但等到冷静下来,伤痛便会渐渐消退。

赵倚楼出去,寍丫一刻之后便慌忙跑来,“先生流血了。”

魏道子立即拎起药箱,奔赴寝房。

一推开门,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便扑鼻而来,宋初一就闭眼静静的躺在床榻上,不声不响,若非眉头紧皱,竟像是睡着了一般。

赵倚楼坐在榻沿上,握住她的手。

一个短暂而又漫长的秋季过去。

经过魏道子的悉心调养,宋初一虽还在床榻上歪着,但精神好了很多,脸上也有了点血色。

这一个多月来,宋初一渐渐说起玩笑,只是总在不经意的时候便沉默下来。

“怀瑾,下雪了。”赵倚楼从外面进来,头上落了一些盐粒子。

宋初一道,“是嘛,打开窗子我瞧瞧。”

“我刚刚问过大师兄了,你这些天可以下地。”赵倚楼从箱子里翻出狐皮大氅,“我们去阁楼上看雪吧?”

“好。”宋初一道。

赵倚楼帮她穿上衣物,用大氅严严实实的裹上,“我背着你。”

看他转过身,宋初一便没有拒绝。

院子里雪粒坠落,没有风,宋初一伏在她背上,伞柄架在两人中间,雪粒落在伞面上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

“倚楼,你瘦了。”宋初一道。

赵倚楼笑道,“再瘦也背的动你。”

“还怨我吗?”宋初一明白自己的固执令他很为难。

赵倚楼呼吸之间面前雾花舒卷,“一念之间的怨而已,相比之下,我更怨自己无能,我从来只能跟随着你,可是在你最无助的时候,却只能眼睁睁看着。”

“谁说的?”宋初一下巴放在肩膀上,“所有人劝我流掉孩子的时候,都与我分析利弊,其实我岂能连这个都计较不出?只有你一个人安慰我,告诉我孩子还会有,你却不能没有我。”

赵倚楼脸红到耳朵根,“胡说,我根本不是这么说的。”

“你就是这个意思。”宋初一捏了捏他的耳朵,温声道,“我无助、绝望,所有的理智都显得那么无情,可你是与我一样,我知道你能懂我,所以才任性。”

当她清楚的知道这孩子留不住时,多么希望歇斯底里的哭一回,不顾一切的保护他。

“我是这世上最没有用的母亲。”宋初一道。

赵倚楼顿了一下脚步,知道她对这件事情始终难以释怀,可是这世间的事情总有万般无奈。

一切担负的责任,不过是借口,母爱本身就是无私又自私的,宋初一知道很多女子在这等情形下依旧会选择保护孩子,可她终究不是这样的女子。

第332章 楚王妃郑袖

阁楼火炉烧的很旺,四面门窗关的严严实实,室内温暖如春。

“这哪里是赏雪!”宋初一转头对寍丫道,“把窗子打开。”

寍丫笑道,“就知道先生要开窗,奴特地挂了细帘子。”

她将竹帘落下才打开窗子,“这么看出去,半遮半掩,朦胧有意趣。”

宋初一起身走到窗前。

冷风穿过细细的帘缝拂面,宋初一眯起眼睛,看向雪幕。

寍丫垂头看了赵倚楼一眼。

赵倚楼端起茶盏,抬了抬下颚,示意她送过去。

寍丫接了茶盏,递给宋初一,“先生捂捂手。”

她看着宋初一那沉寂的侧脸,心情也跟着低落下来。她一直觉得先生是个十分豁达的人,就像上次朝夫人之死,先生虽然悲痛导致旧疾复发,可是养眼疾之时整个人都与往常无异,而现在没有见多么悲痛,却也再不见爽朗的笑容。

可见有些伤痛如大浪滔天,风平浪静之后天地依旧,但有些伤痛是沧海桑田,天翻地覆不复昨日。

宋初一捧着茶盏,目光透过层层雪幕,看向遥遥相对的角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