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监拨开帘子,宋初一进了里间。

赢驷刚刚放下药碗,接过内侍递来的帕子拭了拭嘴,抬头看了宋初一一眼,“国尉傍晚前来,有何要事?”

宋初一微微躬身,“臣听闻君上身体有恙,臣心中焦急,特来探望,顺便禀告君上。臣已病愈。”

“坐。”赢驷道。

“谢君上。”宋初一在坐榻上跪坐下来,才敢抬头去看赢驷。

他的脸色还算不错,只是以往丰神俊朗的面容如今看着清减许多,精神亦略显疲惫。

宋初一道,“月前君上一席话振聋发聩,臣亦日后定当极心无二虑,忠心侍主。然大业未成,也请君上爱惜自己身子才是。”

“嗯。”赢驷应了一声。接着道,“你明日便复职处理政务吧。”

宋初一道,“臣有个请求。”

赢驷淡淡道,“寡人知卿何求。但你大病初愈,不宜太过操劳,待适当的时机,自会全你所愿。”

若说这世上有人懂她,非赢驷莫属。有些话不需要张口,他便已经意会,这非但不会让她高兴,反而十分戒备。

“君上,两位丞相求见。”陶监禀道。

赢驷道:“请。”

很快楼梯上响起咚咚的脚步声,张仪与樗里疾在帘外行礼之后,亦被赢驷请进来坐下。

两人头上还有落雪未来得及清理,显见是有急事。

“君上,斥候传关于追踪香的消息。”张仪见在赢驷专注聆听,便继续道,“接了信鸽的人是公子嗣的侧夫人杜妱,妱夫人是魏国大贾杜氏一族嫡女,杜衡之妹,杜氏七年前族内发生内斗,被杜衡力压,杜衡为借助外力,便将杜妱以姬妾的身份送给了公子嗣,并陪赠一万金,之后一年得子,成为公子嗣的侧夫人。接着,染上追踪香的人有公子嗣和右郎中闵子缓。”

“主谋是公子嗣?”樗里疾问道。

张仪摇头,“我起初也以为是这样,但思来想去觉得颇有蹊跷,杜氏几代都是巨贾,商人逐利,杜衡嫡妻早亡,膝下无嫡出之子,就是庶出儿子最大的也只有七岁,他一死,杜氏立即四分五裂,他有什么理由为公子嗣如此卖命?后再查下去才发现,杜衡与杜妱有之间颇有暧昧,杜妱但有所求,无不从之,杜衡宠妹之甚实在令人惊诧!”

宋初一恍然,“我在被绑前几天,城中正流传一个消息,说公子嗣正妻过世,魏王欲为之求娶赢玺公主。我若是没猜错,定然是杜妱觊觎正妻之位,央其兄长去找连弩图以及新军下落,以在公子嗣面前邀功。”

“不错。”张仪道。

樗里疾不解道,“但是即便要查证,杜衡未必要用如此自绝后路的手段啊!”

张仪道,“经查实,杜衡从半年前便开始谋划,但公子嗣欲求娶赢玺公主的消息一传出,杜妱催之甚急,甚至以性命要挟,清理先君陵墓时从中找到杜衡带在身边的两卷信,是杜妱亲笔,言辞之间甚为决绝。”

张仪从袖中掏出两只青铜信筒,双手递呈上。

陶监过来取了信筒,打开之后摊在赢驷面前的案上。

赢驷看完,道,“活捉杜妱,待送入秦国以后再想办法让公子嗣知道杜妱与其兄有染。”

“是。”张仪道。

公子嗣性子乖张阴鸷,倘若知道自己做王八这么多年,怕是连杜妱生的那个孩子都要被牵连,以他的行事风格,绝对是宁杀错不放过。

宋初一心中觉得可笑,自己被绑架受了这么多罪,居然是栽在了这等不伦之事上!

张仪又道,“现在魏国不承认杜衡是为魏国办事,要求我们拿出证据,臣想将此事推在魏太子身上,借机除掉储君。”

赢驷看向宋初一,“国尉在魏国安插暗线多年,对此事怎么看?”

“臣附议。”宋初一顿了一下,“君上可否屏退左右。”

赢驷微微抬手,陶监立即带着全部宫人退了下去。

宋初一这才道,“据臣所知,闵子缓是魏太子之人,他看过那封密信,说明魏太子已经知道此事与公子嗣有关,恐怕已经要着手除去公子嗣事不宜迟,我们等魏太子把事情推在公子嗣头上时,再拿出线索指此事是魏太子所为,给公子嗣一个喘息的机会。公子嗣被太子摆了一道,定然怀恨在心,届时臣再通过暗线向公子嗣献计…”

紧接着,宋初一将自己原本的计划全盘托出,听得张仪和樗里疾目瞪口呆。

他们也素有智者之称,谋政谋战的手段均不输宋初一,但还从没有这样处心积虑、不择手段的去咬死一个国家。

张仪一向觉得自己行事不君子,但比起宋初一,他忽然觉得自己德行满满,可以流芳百世了。

内斗最是消磨一个国家的元气,这比单单外力着手要有效的多,樗里疾与张仪深知这一点,于是毫无疑问的附议。

樗里疾道,“无论是魏太子还是公子嗣继承王位,于我大秦来说都是好事,掌权者最怕没主意和主意太大!”

所谓“没主意”也就是没主见,别人说什么就听什么,而“主意太大”是指刚愎自用,别人说什么都不听,就觉得自己主意好,一意孤行。

魏太子和公子嗣,一个是没主意,一个是主意太大。

赢驷心里不由担忧起自己儿子的教育问题,心里觉得是该花一些精力放在继承人的身上了。

“臣也有事禀报,”樗里疾平静的抛出一声惊雷,“群臣要求废黜王后。”

第335章 秦公子嬴荡

“群臣?”嬴驷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沙哑,威势却越发迫人,“我嬴驷的女人,何时轮到别人来指手画脚?怎么,右丞相也支持废后?”

樗里疾微微躬身,道,“王后废与不废对国政并无影响,臣只是觉得此事应当禀报君上。”

毕竟,这不是樗里疾能够私自处理的事情。而且魏人掏了先君陵寝,那不仅仅是嬴驷一个人的父亲,也是樗里疾的父亲,他之所以将此事报到赢驷跟前,也是因为对魏人很排斥。

“理由。”嬴驷道。

樗里疾道,“魏人冒犯先君陵寝,魏公主做我大秦王后是对先君的不敬。”

“是不是也要把储君废了?”嬴驷似乎很是严肃的在询问樗里疾的意见。

但在座的三个人都知道他已然动怒。

不过张仪与宋初一都不是秦人,没有立场非议君主家事。

“臣愚钝,请王上示下。”樗里疾索性装傻,反正他对废后之事抱着既不反对也不支持的态度。

赢驷收回目光,冷声道,“娶不娶是他们说的算,但既然魏菀已经嫁入秦国,就是秦国的女人,就是我赢驷的女人,没有什么魏公主!他们若把为难女人的力气都使到国政上,秦国何愁不强?此恨何愁不报!”

赢驷从未对情爱有过什么憧憬,这桩婚姻完全是出于政治因素,然而在雪地里救下魏菀时,她惊慌失措,却强自镇定,不断的对他说“请救我妹妹”。这份良善和修养,令他觉得此女可以胜任国后,亦可以伴随他一生。

可以说,在那一刻他也曾对这份政治婚姻报过一丝希望。

后来魏菀渐渐失去了分寸,越发失了气度,他身在局外。因此将她的感情变化看的一清二楚,所以纵然后来她做出了许多超出他允许范围的事情,他也不曾过深追究。

以赢驷的脾性,只要魏菀不闹出令他无法容忍的事情,她的后位便会一直稳稳当当。

这一切,只因为她是他认定过的女人,是他的妻。

身为一国之君,赢驷需要为国家社稷牺牲私情。但他不会丢掉一个男人该有的担当。身为一个男人,连护住自己妻儿的本事都没有,谈何理想抱负?

樗里疾渐渐也了解了赢驷的秉性,成为他的女人,只要不自寻死路,他不会容许别人伤她分毫。

这个结果在意料之中,樗里疾不喜不怒,“是,臣明白了。”

既然赢驷已经发了话,这事儿他就得给兜住,否则就是他这个右丞相能力不行。

“不过。”樗里疾话锋一转,“群情激奋,全然不给交代恐怕难以服众。王后废不废倒在其次。但储君是我大秦的未来,这才是大臣们所忧之根本。”

不管怎么说都改变不了魏菀是魏国公主的事实!不过,王后只是个女人而已,秦人也不是容不下区区一女子,可是让魏女教导嫡长子,这就让他们无法接受了!嫡长子尊贵,又不便交给位分低的女子抚养。因而大臣们才会想到废后。

趁着嫡长子还小,留子去母,是最好的办法。

“从明日起,公子荡由寡人亲自教导。”赢驷道。

赢驷对第一个儿子寄予厚望,希望能够继承他的志向,因此取名荡,有荡平中原之意。

宋初一蹙眉,反对道。“君上为国事操劳成疾,如何能再分心去照顾年幼公子?还请君上三思。”

“国尉所言甚是。”张仪道。

“暂且如此吧。”赢驷本就打算亲自教导公子荡,现在亲自带着三岁的奶娃确实有些力不从心,但好在有奶姆,不需要他时时刻刻带在身边。

“王上,王后遣奶姆将公子带来了。”陶监在门口道。

屋内几个人心思各异。赢驷觉得魏菀这件事情办的很合心意,没有同他哭闹争执,反而审时度势主动把儿子送来,行事颇有国后气度。

事已至此,旁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暂时搁置此事。

“正好,你们也见见公子。”赢驷说罢,朗声道,“进来。”

吱呀一声,门扉推开,一名二十岁上下的妇人抱着一个小娃娃进来。

宋初一目光立即便被孩子吸引了,他身上裹着厚厚的狐裘,像一只软乎乎的小狐狸,只露出一张白嫩嫩的脸儿,紫葡萄一样圆溜溜的大眼睛不像赢驷,鼻唇之间隐约肖父,可这样一个软软的小人儿让人很难和冷硬的赢驷联系起来。

他也不怕生,乌溜溜的眼睛在屋内转了一圈,落在嬴驷身上,奶声奶气的唤了一声,“父王。”

“放他下来。”嬴驷道。

奶姆一直身居后宫,从未见过这么多大臣,听见命令之后愣了一下才慌忙把孩子放在地上。

宋初一便瞧见那小小的人儿一着地,便倒腾着两条小短腿蹭蹭的往嬴驷那里窜,被狐裘裹成圆滚滚的身子就好像雪球一般,可爱极了。

这样一幕,让她突然觉得自己心脏绞痛,连呼吸都不能。

嬴驷一手将他捞了起来,放到腿上,对他道,“来,父王给你引荐几个人。”

嬴荡似懂非懂,顺着嬴驷的手看向每个人,“这是左丞相张仪,那是你右丞相樗里疾,也是你的叔父,这位是国尉宋怀瑾,记住没有?”

嬴荡点点脑袋。

“去见礼吧。”嬴驷把他放下来。

他便晃悠到张仪跟前,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抱拳,包成个小馒头,口齿不清的道,“荡儿见过左丞相。”

“公子有大智!”张仪见嬴荡不过三岁多,就知礼,惊喜的回了一礼,连忙起身双手虚扶他。

嬴荡行礼之后,又挪到樗里疾面前,“荡儿见过右丞相叔父。”

“哈哈哈!”

稚子之言,令众人捧腹。

樗里疾亦正式回了一礼,才伸手虚扶。

嬴荡听见众人大笑,也咧嘴欢快的笑着,一转身,一脚踩到自己的皮裘上,咣当一声趴倒在地。

他穿的厚实,根本不会疼,但也因为穿的太厚实,在地上翻滚了几圈没能爬起来。

赢驷没有下令,奶姆不敢动弹。嬴荡抿着小嘴哼唧哼唧的折腾半晌,正当他要咧嘴哭号的时候,一双手将他从地上托了起来。

嬴荡仰起脑袋,迎上一双平和温然的眼眸,抽了抽小鼻子,拽着她的袍袖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宋初一掏出帕子为他擦拭眼泪,帮他仔细理整齐头发和衣服,握住他温软的小手,目光中带着淡淡的笑意,温和的声音里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国尉宋怀瑾,见过公子。”

ps:祝天底下所有的母亲,节日快乐!!!

第336章 不好的预感

“国尉…”嬴荡揉揉眼睛,止住哭泣。

“荡儿。”嬴驷忽然道,“让国尉做你的师父如何?”

众人诧然,樗里疾道,“王上,国尉纵有此才,可如今的身子状况怕是力有不逮啊!”

赢驷未曾理会他的话,只是盯着嬴荡。

嬴荡迷茫道,“父王,师父是什么?”

“师父就是以后教你读书识字的人。”赢驷道。

嬴荡看了看宋初一,重重点头,“嗯。”

“善。”嬴驷面上泛起淡淡笑容,“给师父行礼吧。”

嬴荡抱起小拳头,“荡儿见过师父。”

“公子免礼。”宋初一笑盈盈的受了。

樗里疾和张仪心底对这件事情的看法有所保留,也许王后如此及时的把公子荡送过来是巧合,但赢驷立即就让他拜宋初一做老师,实在令人难以理解。

秦国有资格任公子启蒙师父的人很多,眼下正是用人时机,按道理来说,应当任命一个博学、有威望、资历老又不善谋的人,完全没有必要用宋初一这样身上担子很重的人。

若说是为了安慰,就更没有必要了,一则嬴驷不是这种人,再则宋初一不需要这多此一举。

“都回去吧,国尉今日可带荡儿到官署去,日后便在官署授课。”赢驷道。

宋初挺喜欢公子荡,且这个孩子似乎对她也很有眼缘,所以即便嬴驷甩手当掌柜,她心中亦并无不满。

外面天色灰沉,雪势渐大。

深宫之中,屋宇重重,魏菀站在大殿前面显得孤零至极,她目光无焦距的放空到远处,直到一名宫人冒雪匆匆跑过来。

“王后。”宫人立于雪中。

魏菀回过神,忙问道。“王上如何说?荡儿呢?”

宫人垂首道,“送公子过去时,王上正与几位大臣在商议国政,连陶监都被遣出来,只有奶姆一人抱着公子进去了,奴不曾听见王上说了些什么,只是公子被国尉带走,奴斗胆猜测。王上是想让国尉做公子启蒙师父。”

“国尉?哪个国尉?”魏菀问道。

宫人知道魏菀把代理国尉之职的人也算在内了,于是小心提醒道,“大秦只有一个国尉啊。”

“宋怀瑾?”魏菀顿时面如死灰,讷讷道。“她…病愈了?”

“是。”宫人小声应道。

静静站了一会,宫人身上已经落满白雪。

“你下去。”魏菀道。

“喏。”宫人躬身退开。

魏菀伸手扶着柱子才勉强稳住身子,她之前沉浸于恋慕之中,被妒忌冲昏了头脑,可是即便嫉妒,她却没有对宋初一下手,不仅是因为这么做只会触怒嬴驷,也因为一个男人不能威胁她的正妻的地位。

但现在有了孩子,做为一个母亲,不得不为自己的孩子打算。又有芈八子这个切实的敌人,她头脑清醒了许多。

明显能从这件事情,察觉到一个巨大的危机正在酝酿。

这种危机感从何而来?她脑子一片混乱,一时想不通。

可是有一点她很清楚,无论如何都不能倒下!

赢驷现在还年轻,只要他愿意,以后会有很多儿子,一旦她被废黜。自己的儿子别说继承王位,就连生命都堪忧!

所以她死也要死在王后的位置上,那样至少她的儿子永远都是嫡长子,她的女儿永远都是嫡公主。

不过不到必要时,魏菀不会轻生,因为只有她亲自看着儿子成人坐稳储君之位才最放心。

冷风令魏菀渐渐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在这风口浪尖里嬴驷把儿子交给他最喜爱和看重的人。至少能说明他极为看重儿子,也说明她暂时不会有被废黜的危险。

倘若真的要废黜她,就不是找个师傅教导这么简单了…

想明白这些,她心里略松了口气。

***

隆冬时节,前方战场打的热火朝天,大臣们的注意力大都放在战事上。废后的风波在樗里疾的斡旋之下渐渐平息,接着众人又对宋初一启蒙公子荡的事情产生异议,联名上书建议换人。

这回樗里疾非但没有压制,还当着赢驷的面表示支持。

宋初一则以公子荡年幼经不起酷寒为由,暂停了授课。她暂时要将所有的精力全都用在秦魏的角力上。

魏王已经年迈,身体越来越差,太子与公子嗣的斗争越来越激烈。借着此事只能搅乱魏国内政,却不可能一举将其覆灭。

魏国处在几国最中央的位置,国土四面坦荡无阻,皆是平原,若是哪一国突然大面积侵吞,必然引起其他国家的警惕和反抗,所以在《灭国论》里,宋初一主张先从楚国下手。

杜衡动孝公祖坟,其实是个天赐良机,秦国可以趁机大面积攻城略地,将魏国靠近函谷关这一片全部都吃下。

宋初一站在地图前出神。这次大将军司马错率军,不用她操心前方战事,她是在想徐长宁这颗棋子恐怕不能长久了。

她与徐长宁是互相利用的关系,起初他没有退路,只能靠着她的计谋得到公子嗣的重视,可他如今成了公子嗣的妹夫,有了这层裙带关系,前途不用愁,但万一让公子嗣发现他是细作,立刻会死无葬身之地,更别提荣华富贵了。

不过至少在没有除去太子之前,徐长宁还需要巩固一下自己的地位,宋初一琢磨,这一次是时候了结魏国这盘棋。

“国尉!密使求见。”

宋初一转回身,“进来。”

一袭玄衣劲装蒙面的谷寒大步走进来,双手呈上一个信筒,“这是徐长宁的信函。”

宋初一接过来,打开看了一遍。

谷寒见她阅毕,道,“魏国还有消息,魏王卧病一月有余,病情直转急下,太子私下里正在急寻扁鹊,近来都是太子监国。太子开祭坛,以祖先盟誓,擅动秦国先君陵寝之事绝不是他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