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士卒仔细将对面看了几遍,“回禀国尉,属下并未看出什么不妥。”

宋初一抬手轻轻拍了拍扶栏,眯着眼睛妄图能看清一点,发现不过是白费力气,只好道,“你在此处继续观察,有丝毫异动都要立即禀报。”

“嗨!”士卒应声。

宋初一再次下楼,恰遇一名信使赶来,“国尉,大将军令属下前来传信,安邑守军与赵将军开战了。”

“战况如何?”宋初一问道。

“赵将军所率兵力虽少于安邑兵力,但双方僵持,不相上下。”

宋初一点头,“大将军可还有别的话?”

信使道,“无。”

“那你回禀大将军,我已知晓。”宋初一道。

“嗨!”

夜幕降临。

攻城战还在继续。

宋初一带人亲自去河畔观察了一下水位。河水还有七八寸便面临决堤,有些河岸低洼的地方已经开始有水溢出,冷风飕飕,水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暂时阻止了水流大量流泻。

“不可能啊!”宋初一喃喃道。

明明在攻城之前就已经下令疏通支流河道、堵死上游支流,就算疏通困难,也没有反而涨水的道理呀!

“谷擎,派人传信给大将军,说护城河水势上涨,请他做好准备。”宋初一道。

“嗨!”

宋初一心里一直有种不好的预感,明知道是闵迟的计谋,但一时又猜不到他打算做什么。

回到帐中,宋初一摊开中都内部地图,认真揣摩。

这副图是详细,但却是五六年前的地图了,谁知道这些年中都是否发生了什么变化?

“中都…中都…”宋初一揉了揉胀痛的脑袋,外面的厮杀声钻入耳朵,刺得她眉心发痛。

第358章 决战中都城(1)

每个都城在建城之时都会考虑到“进退”和隐秘性,中都既然曾经是个都城…

宋初一心头陡然一片敞亮,但旋即又陷入无奈,就算知道中都有密室、密道又怎样?她根本不知道密道设在哪里。

攻城战绝大多数是硬碰硬的较量,奇巧战术只做辅助用。

“报――”

宋初一抬起头。

一名浑身狼狈的军令司马大步走进来,气喘吁吁的道,“国尉,我军用投石机攻城,但魏军在城墙前布网,石头无法损伤城墙!”

原来秦军突破第一道防线却在第二道防线受了重挫,主将眼见再继续下去不过是白白折损兵力,便下令撤退,只用投石机攻击。

中都附近石头不太好找,可利用的资源有限,不能一直这样做无用功。

军令司马继续道,“魏军在城墙前洒满了蒺藜,骑兵、步兵都难以前行,将军想请教国尉,可有什么好法子冲过第二道防线?”

蒺藜是一种植物,果实外壳有坚硬的刺,作战中,将它收集后洒于敌军必经之路,用以刺伤敌军人马脚部。后来墨家又用铁仿照蒺藜打造出铁蒺藜,威力增添数倍。

能逼秦军退回来,可见蒺藜的数量极多。

“说一下详细情形。”宋初一道。

“是。”军令司马道,“魏军城前的洒的是木蒺藜和铁蒺藜参杂,布满整个南城前,数目庞大,我方兵马冲刺之时,无不被伤,现在撤回来兵卒无一幸免,有些更是整个脚底板都烂了。现在将军令连弩手攻击,但魏军集中抵抗,所起到的作用并不大。”

投石机起不到作用。人马又不能前行,纵然有连弩能射杀城上守卫,但魏军只要全力防备,不需还击,再多箭矢也是无用功。

攻城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

“以柔克刚,他们倒挺会想!说说能兜住石头的网。”宋初一道。

“网子坚固有韧劲,将军猜测是用葛布、牛羊皮革混合拧成。投过去的石头都落在网内。将军决定用火攻,正令人寻猪油厚厚涂抹在石头上。点燃之后投过去。”

宋初一点头,“可,只不过,中都最不缺水。倘若不能迅速烧掉布网,很快便会被水浇灭,你告诉余将军,将猪油烧化后装在薄薄的羊皮囊内,绑在石块上,用投石机向网上部投掷,一旦触网,便令强弩手用火箭射穿,两者并用,可快速破网。”

至于蒺藜,散落在草丛里,纵然草丛都被作战时踩趴在地上,亦没有办法快速清除,唯有一颗一颗的捡起来。

她抄手沉吟道,“蒺藜清除不掉,不过可寻牛之类的牲口,在身后绑上钯篓,烧其尾,赶至城楼下面,或除去部分,另外就是加厚我方兵卒的鞋履。具体如何行事,让余将军自己拿主意吧。”

“嗨!”军令司马心中大喜,那城墙几乎被水浸泡透,只要能除掉网子。何愁破不了城墙!

秦军做些准备需要时间,所以第一次攻击被迫暂停。

此时,西面传来消息――所有的支流都沿着护城河处被堵死!

当初宋初一经过精密考察和计算,才决定了拦截水流的位置,沿着护城河胡乱堵死支流的事情绝对不是秦军所为,那么就是魏军自己堵死的了?

宋初一想到中都的地势,额头倏然冒出冷汗,厉声道,“来人!”

“在!”

“立即传我令,通知白将军在城东待命,不需赶往城南,让余将军放弃城南向城东与白将军会和,集中攻打城东,并告诉他们,退路已毁,若是攻不下中都,死路一条!”宋初一说罢,不理会旁人的惊愕,立即坐到案前提笔疾书。

“嗨!”半晌,军令司马才反应过来。

宋初一写完信,吹干之后放进竹筒中,“谷擎,派人送去给大将军!要快!”

宋初一不是十分了解这次攻城的主将,生怕他不理解命令,一意孤行,于是在第一道消息出去之后,紧接着又写了一卷密信,解释改变作战计划的原因。

城南军队现在撤退还来得及,可是白将军那几万人马还城东,倘若魏军等到主力军一撤退就放水阻断去路,困住白将军,那几万人可能就会全数折损在中都!

“闵迟!”宋初一眼睛黑亮,她此刻一心扑在作战上,并未意识到自己的欣喜和战意。

他果然还是那个闵迟!不是只会从背后阴人的无耻之徒,而是有极具军事天赋的兵家大才!

宋初一身边的副将待她一系列的命令下达完毕,才不解道,“国尉,为何突然改变战略?”

“你看中都的地势,北高南低。”宋初一转身看向背后的地图。

副将点头,“这是我们一直忧心的问题,可是您和大将军之前不是预估水量不足以对我大军造成致命威胁吗?”

“对,按照常理来推算,这点水量就算溜下来充其量也就没了脚腕,而且很快会继续向南流淌。”宋初一抬手敲了几处支流,“闵迟趁我们不注意,把支流全部堵死,目的并不是为了等护城河决堤淹死我们!他是在把大水引入城内!”

大水入城,定然都是汇聚到地势最为低洼的城南,待到水量聚集到一定程度,突然放出来势必会将攻城的秦军冲散!

“并未在城南发现引水入城的河流啊!”副将道。

“密道。”

这么短的时间,很难悄无声息的挖出一条巨大的暗水道,唯有一种可能,就是中都原本便有密道,闵迟利用它引水。

闵迟做出要掘开城东河堤的假动作,不过是声东击西,麻痹对手。从正常逻辑上来想,他既然急着疏通河道,就是怕水淹中都,别人怎么也不会想到他在东边假掘堤,又自己把西边所有排水支流都堵死。

“这幅地图上没有显示南门有瓮城,我估计魏军后来秘密新建。”宋初一道。

瓮城,是建在真正城门外的小城,地势狭窄出入困难,敌军攻破瓮城城门,冲杀入城,却发现被困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内,四周城墙高大,来不及退回便任由宰割,正所谓“瓮中捉鳖”。

原来的中都只有西门有瓮城,地图上没有显示南门也有,可能是因为魏国占领此地之后并没有在城门外修建,而是在内部重建城门,把之前的城门改成了瓮城城门。

秦军试探魏军兵力分布虚实之时,发现四面城门兵力相当,便拟定了佯攻城东、实攻城南的计划。

闵迟有此一举,就算不能大败秦军,亦能引导战况走向自己掌握的方向。

宋初一作为后备军,前方不动亦不需要配合作战的时候,她只能按兵不动。

好在,余将军看了她的密信,几番思量之后决定改变原定计划。

宋初一令人准备拔营在河对岸跟随余将军,以便保证退路以及粮草辎重的供应不断。

点燃清心香,宋初一端坐帐中,静下心来纵观全局,时不时有人禀报前方军情。

“禀国尉,余将军已经起行。”

香已焚完,宋初一起身,香盤中的灰烬倏然被风吹散。

轰――

远处陡然爆发一声巨响。

宋初一脊背发紧,这声巨响之后,外面起了喧哗声。

从混乱的呼喊声中,宋初一听见了“大水”二字。

宋初一大步走出帐子,瞧见中都南门大开,水像是脱笼的野兽争先恐后的冲出来,短短时间便在河对岸形成了一个小型湖泊。

撤退的秦军遭到扫尾,千余人被冲散。

“传我令,准备撤退!”宋初一朗声道。

“嗨!”

周围将领齐齐答道。

从城中流出的大水很快涌到了护城河岸边,且越聚越多,护城河中的水也已经溢满,少量河水从河堤流泄出来。

宋初一早有准备,所以一声令下,后备军短短两刻便拔营离开,一切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宋初一骑在马上,回望了中都一眼。

涌出的水渐渐归于平静,浅浅的灰碧色水面与天空相接,中都城宛在水中央。城头上,一袭铜色铠甲背风而立,红色大氅扬起,英武非常。

宋初一只能依稀看见那个人影,然而心里莫名的认定,那人就是闵迟。

首次交手,秦军没有多少损失,但是宋初一认为自己败了。

转战城东面临的必将是一场恶战,宋初一很想与他正面交手,但这里是战场,秦军十几万性命,她必须以最小的牺牲获得胜利,而闵迟必然也不会放弃任何使计的机会。

从始至终,他们做的都是同样的事情,所以才能志同道合,才会有开始,然而骨子里迥异的观念,注定又要分道扬镳。

那个时候,宋初一其实已经妥协,甚至能够包容他与她背道而驰的观念,可是最终当她被这样的观念摧毁时,已经万劫不复。

“所以,子缓,就算今生今世我原谅了你,我们亦没有仇恨,只要你我还为了理想奋斗,我与你就注定是敌人。”

宋初一最后一次唤了他的字,并非为了原谅,而是为了诀别。

这一战,不是他死,就是她死。

第359章 决战中都城(2)

建立一个国家靠的不是梦想,而是铁和血。一寸鲜血铸就一寸山河,战争面前从来没有任何容情。

秦军迅速转移阵地。

中都城南道路已经被阻,魏军内部随之进行了兵力调整。

秦军后备军与主力军队在护城河两岸接应,迅速将木桥搭上。护城河水势上涨,桥面没在水中,人从上面走过,水面及腿弯,作为一个通信路途还可以,但很难成为大军撤退的后路。

真如宋初一所说,背水一战,不胜即死!

“国尉,城北无一人逃亡。”君令司马禀报道。

河岸边放置了一个两指高的坐榻,宋初一盘膝坐在上面,听闻消息,扯了扯嘴角。

她隔着护城河看见对面秦军虽然仓促转移,但一切有条不紊的进行,才唤道,“谷擎!”

“在!”谷擎近卫左右,随时候命。

“大将军那边可有消息?”宋初一问道。

谷擎道,“送信之人尚未返回。”

时已近入夜,中都城垛上燃起了火把、灯笼,护城河附近的秦军亦升起篝火,双方开始了短暂的休修整对峙。

宋初一等到司马错那边传回消息,便通知余将军准备攻城。

河对岸的秦军一收到消息,立即准备投石机。

呜――

魏军望楼上发现秦军异动,马上发出信号,城楼上的守卫军立即全神戒备。

指挥守城的是原中都守备将军,不仅熟悉中都气候地形,亦十分有作战经验。

城东亦设了兜石头的网子,秦军按照宋初一之前说的方法,把半熔开的油脂装在薄薄的羊皮囊内,捆在石头上之后朝网子上部投。

随着三声战鼓响起,十余块大石朝城楼飞去。

紧接着只闻“咻”“咻”声不断。带着火的箭簇尾随大石之后。

大石刚刚触及网子,十几支箭簇恰没入羊皮囊内,外部许多火箭擦过,仅仅顿了半息,羊皮囊轰然爆发成一个巨大的火球,在滚落的时候油脂和火焰沾满整个网子,瞬间燃烧起来。

而有的羊皮囊没有被燃起,但是在石头落网的时候,里面的油脂被挤压四溅,网上的火势转眼间蔓延成一片。

整个中都城墙前短短时间便成了汪洋火海。

城楼上一桶桶水泼下来,欲图浇熄火焰,不过他们当初刻意把布拧掺了皮拧成网状。一定程度上能够阻碍火攻,而对于扑灭来说也增加了难度。

砰!

魏军反应过来之后开始用投石机针对秦军投石机处展开摧毁,几块大石投下来,秦军投石机已被损毁两架。

余将军下令连弩手在后方加大力度攻击魏军投石的兵卒。

铺天盖地的箭簇蜂拥而至,对方的投石速度果然被逼缓,秦军趁机继续投石。

那网兜大部分的火焰已经被扑灭,但是经过火烧、水浇之后韧度降低,与石头一接触便被撕扯开来。

大石开始能够砸到城墙。

城东的城墙虽不如城南那样在水里被浸泡了许久,但也不似水攻之前那样干燥坚固了。大石所到之处,均被击出大坑。

秦军投石机同时遭受着魏军的投石攻击,一块大石落下,就能砸死一片兵卒,然而只要投石机没有被损毁,后面就会立刻有兵卒补上。

他们踏着同伴的血肉咬牙反击。

魏军从城楼上投下的大石一直不断,但是秦军投石的兵卒无一人退缩。哪怕被砸的头破血流,只要还有一口气在,还能动弹,就绝对不会停止动作。此时此刻他们已经不知道害怕,只知道至死也要完成任务!

人的情绪会传染,倘若有一个人逃跑,陆陆续续就会有许多人跟着逃,而秦军那种决绝之姿。亦传染到每一个人的身上。

这就是士气!

魏军把大部分的兵力都集中到了城东,使得秦军这一场攻城战打的无比艰难。

短短一个时辰,城楼前已经被鲜血、尸体、火焰充斥,墨兰的苍穹隐隐泛红。城楼女墙之上亦淋满魏军兵卒的鲜血。

于此同时,城南夜幕里有三人趁着大水未流泻,从水底悄悄潜到城门处。这里是魏军视线的死角。他们配合无间,利用水掩住声音,悄悄锯开侧门门闩。

城东厮杀连天响彻四野,转移魏军不少注意力,三人在水里泡了一个多时辰,总算将厚重的门闩锯开。侧门在水中打开一条缝隙。

“有人潜入城中!”望台上的兵卒大喝一声。

四周火光骤然大亮,照向瓮城内,先行两人的身形暴露在光线之下。

“莫放箭!我们是从大梁而来!”那两人扬声道。

“胡说!放箭!”城楼上的将领一声令下,箭矢嗖嗖而至。

那两人没能说出第二句话,便栽倒在水中,血在水里绽开一朵硕大的花。

几名魏军脱下铠甲下来捞取尸体,伏在暗中那人趁机潜入水中,随手抓到一人,利索的用短匕抹了他的脖子,而后迅速脱下自己身上的黑衣系在那人脖子上,一脚将尸体踹向大门处。

其余魏军已经将两具尸体拖出水面,那人亦充作魏军,帮忙把尸体送上岸,他在水中最后一个出来,待别人都拿好各自盔甲之后,他便拿了剩下的那套,垂着头随众人一并离开去擦干身子。

没有人注意到其中竟然换了一人。

两具尸体很快被抬到了城南守备主将吕纪帐中。

“将军,在这两具尸体身上发现了一封密信。”都尉把一只铜筒呈到吕纪面前。

吕纪接过,用刀子花开筒周围的火漆,拧动开口的时候发觉根本无法打开。

“这信筒是出自墨家。”长史道。

“是否能打开?”吕纪问道。

长史双手接过来,“属下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