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初一弯起嘴角。

赵倚楼握住她瘦削的肩头恳求道,“我们离开秦国吧。”

宋初一看着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倚楼,你知道我不会止步。”她直视着他清澈的眼眸,“我一直都这么自私,只坚持我的道。”

是的,她不仅自私,还自私的理直气壮,在她心里最重要的莫过于“道”。只要还没到她觉得寸步难行的时刻,她不会有分毫退缩。

大道无情。

“我有负你。”宋初一叹道。

赵倚楼摇摇头,从当初在赵国分别时,他就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重情义,但并不执着,他不怨她,只怨自己明知道她不会答应却还说出来破坏久别重逢的气氛。

宋初一握住赵倚楼满是茧子的手,啧道,“我的小心肝都变成糙汉子了,岁月不饶人啊!”

赵倚楼愣了愣,以前他很抗拒宋初一这样唤他,到后来麻木,时隔许久再次听到这个称呼,他竟然热泪盈眶。

赵倚楼抱住她。

“怀瑾!”

张仪话音未落,人已经撩开帘子站了进来,下一刻看见相拥的两人,嘴巴大张,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外面人来人往,赵倚楼方才注意力被转移,竟是没有提早发现张仪的到来,此时被人撞破,他身上杀气陡然暴涨,鹰隼一样的目光锁定在张仪身上,仿佛随时都能将其扑杀。

“大哥,你怎么来了。”宋初一松开赵倚楼,若无其事的问道。

张仪狠狠鄙视自己方才在赵倚楼的注视下抖了三抖,干咳了一声,“…”

大脑暂歇片刻,张仪陡然想起来宋初一是个女子,于是瞬间回魂,“君令使者传我等入城复命。”

“那走吧。”宋初一顺手整理衣襟。

三人先后出帐。

司马错把一切准备就绪,他们一出来,立即便有兵卒牵来坐骑。

大军经过数日的修整,此时虽不说容光焕发,但也干净整齐、精神饱满,全然看不出战后的狼狈。

樗里疾早就率百官等在城门口接凯旋之军。

“贺大将军凯旋!”樗里疾将一碗酒捧到司马错面前,其余士卒随后把酒奉给各位将士。

秦国这一场仗动用了许多肱骨大臣,最终不仅将夺得的土地送给了韩国,还搭上了一名公主和一名宗室血脉,许多人觉得亏,连带着把议和的张仪都怨上了。

但是百姓并不管这许多,一听说打了胜仗,便围聚在街道上,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而大部分士人则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看来左丞相摊上大事儿了。”宋初一笑眯眯的看向张仪,一副隔岸观火的惬意模样。

张仪此番议和必定会成为士人声讨他的把柄,而为了长远计划,他不能将本意暴露出来,只好打碎牙往肚子里吞。

“你可否不要幸灾乐祸的这么明显?”张仪瞪她。

正这时,有士人突然高呼,“大将军神武,国尉神武!”

宋初一活捉公孙衍的事情已经传遍秦国,如今议和盟约达成,公孙衍才被送回魏国。

宋初一咧嘴笑着,开心的向那边挥了挥手。

呼喊的士人渐多,被感染的群众跟着大声吼了起来。

张仪默默翻了个白眼,暗骂这群目光短浅之辈。

宋初一也只是为了逗张仪,见他视而不见,挥了几下手便不再继续,转而问道,“对了,这次联姻的公主是哪位?”

人群喧哗,把她的声音吞没,只有张仪离得近,能够清楚听见。

张仪本身就不是个好脾气的,刚遇见宋初一时何尝不是冷嘲热讽,不过后来聊的很投机,又称为她的结义大哥,自然就十分忍让,不过这会儿被宋初一挑起了脾气,听她问话便没好气的道,“自然是赢玺公主。”

饶是宋初一早有心理准备,还是因这个答案心头一跳。

赢玺自打看上籍羽,眼里就再也容不下任何人,一心一意的跟着他东征西战,一个女子所吃的苦头不比男子少,更何况,她还放下一国公主的尊贵?宋初一不知道籍羽心里怎么想,但他是个重情义的男人,哪能无动于衷?

宗室不能左右赢玺的婚姻,但是可以阻止她嫁给一个身份不合适的人。

沉默了片刻,宋初一才喃喃道,“其实君上早就存了利用赢玺公主的心吧。”

张仪旋首看了她一眼,没有做声,但心里默认了她的话。

如果赢驷真的没有丝毫利用赢玺的心思,为她指婚也不过是举手之劳,没有道理不成全。他放任不管,是听天由命看她自己造化。赢驷不是一个容易被儿女情长感动的人,他不阻止赢玺,就已经是最大的宠溺纵容了。他给了赢玺机会,可她没能成功。

张仪见她若有所思,缓缓道,“如今只有一个嫡子,而公子稷实在年幼,经不起长途颠簸,秦国答应送去魏国的质子只是宗室嫡系血脉,对两国之间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只能再附加联姻。秦孝公膝下女儿不多,赢玺作为最受宠又是唯一未嫁的公主,分量自是不同。

况且,赢玺能征善战,名声远播,这桩联姻不输送去质子。

人潮渐远。

在接近咸阳宫时,宋初一看见司马错下马,不禁抬头看了一眼,模糊中远远的能看城楼上站了许多人,她心知是赢驷亲自出来迎接,也立刻随着下马。

众将士牵马步行走到宫门前时,赢驷已经从楼上下来。

“臣等参见君上!”

“免礼。”他的声音冷清如旧。

距离分别时已有半年,他此时只着一身玄色常服,双眉若剑,鹰眸中目光平淡,收起了许多锐利,像是一把藏于鞘中的利刃,气度沉稳浑厚如山岳,他站在那里不动便有一种君临天下的气势。

“大将军神武!”他声音不大,但是铿锵有力。

“大将军神武!大将军神武!”

身后的黑甲军吼声带着排山倒海威势冲天而起。

赢驷示意黑甲军将凯旋之酒送到每个人的手里,他端起酒爵,扬声道,“寡人代大秦敬诸位将士!这一爵,是敬上苍护佑。”

他手中酒爵一倾,酒水汩汩流出。

黑甲军又递上一爵,“这一爵,是敬后土庇佑。”

“这一爵,是敬马革裹尸的壮士!”

连洒了三爵,这才与众位将士共同举起酒爵。

宋初一将酒送到唇边,才发现淡淡梅花香气——竟是她酿的梅花酒。

ps:颈椎病一犯真有种想把头剁下来的冲动…用了七八年的电脑,电池板坏了,只能插电用,并且会发出滋滋滋的声音,晚间突然冒出烧焦的味道…⊙﹏⊙b好忧心它突然炸了…

第363章 枕上诀别书

(补更)

她抬眼恰撞上赢驷看过来的目光,恍惚间,似乎看见那一贯冷冽的眼神里有刹那的融冰,只瞬间便消失。

宋初一仰头饮尽爵中酒。

自商君变法,秦国便秉承着节俭治国之道,取消了大肆庆祝胜利的习俗,而是用一种严肃的方式封赏,剩下最具人情味的只有君主赐宴。不过这宴席亦非什么大规模的欢宴,而是君主令人将宴席送到每个将领的府邸,由他们私下庆祝,说是宴席,其实不过就是几道好菜,大家稀罕的不是这几道菜,而是荣耀。

“逢泽幼鹿,熊掌,炙野鸽…”宋初一看了一圈,一共有九道菜。

“国尉,这是王上特别赐给您与赵将军的,旁人都没有呢!”内侍将两碗面汤奉上食案。

宋初一笑着拿起筷箸,喜道,“什么都不抵这个好!”宋初一迫不及待的吃了一口,含糊道,“嗯,真好,从宫里送出来少说也得一刻,还是有劲头!天色已晚,你先代我转谢王上,明日我再去拜谢王上恩赐。”

“喏。奴告退。”内侍道。

“嗯,嗯。”宋初一塞的满嘴都是面,没腾出功夫回答他,就胡乱哼哼两声。

宋初一撑着甄氏家族,甄峻整天挖空心思的寻写好东西孝敬她,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只怕比赢驷吃的还多,自是不稀罕什么鹿肉熊掌,但她喜欢面食,尤其是汤面,行军在外一般都是吃的干饼,就算偶尔有汤面,军中那些糙汉子烧的味道可想而知!

赵倚楼把另外一碗往她面前推了推,“把这碗也吃了吧。”

赵倚楼不知道宋初一对赢驷的心思到底是不明白还是装糊涂。他只知道赢驷看着宋初一的面子才顺带多给了一碗面汤,他若真吃下去,心里非得堵死不成。

宋初一也不客气,吃完两大碗。用帕子抹了抹嘴,心满意足的摊在坐榻上。

赵倚楼一脸不爽的睨了她一眼,起身出去。

“你去哪儿?”宋初一问道。

“洗澡!”

“不是刚才洗过吗?”

“没洗干净!”

“又犯犟脾气。”宋初一琢磨自己也没怎么惹到他啊!

寍丫小声提醒道,“先生。将军是气您这样喜欢王上的赏赐。”

宋初一惊讶道,“喜欢王上赏赐有啥不对!”

“王上也是男人。”寍丫从前对男女之间的事情也是糊里糊涂,不过她好歹从小就是被当做女子教养长大,对这方面的领悟能力甩出宋初一几条街。随着年龄的增长,见识愈多,她很容易就开窍了。

“嘶。小心眼!他要是喜欢王后的赏宴。我就不会生气。”宋初一懒洋洋的往扶手上靠了靠,大喇喇道,“没事,一会儿就好。”

寍丫突然万分理解赵倚楼,“先生要不去看看吧,将军不是小心眼的人,随便说两句好话他肯定就不生气了。”

“真的?”宋初一一边剔牙一边问道。

“嗯。先生别再说出什么话气他就行了。”寍丫忧心忡忡。

宋初一思考了一会儿,代入谋人心来想想,扇一巴掌给个甜枣吃也是个办法,于是道,“好吧,就信你一回。”

她不是不在乎赵倚楼心情,只是从前认为由着他自己想通就是最好的处理办法,没想过刻意的去喂甜枣,不过既然能哄得他心情好起来,她也不是那放不下架子的人。

玉盘悬于苍穹,明辉万里,屋顶地面落下浅浅的白霜,月光里莹莹发亮。

义渠宁城内若白昼,一匹黑马如从咸阳大道上穿过,在一座府邸门口停下。

“吁——”一个身姿纤秀的人利索跳下马,用马鞭敲响大门。

片刻之后,侧门吱呀开了一条缝隙,门内的人打量她一眼,连忙出来行礼,“公主。”

“我找籍将军有要事。”赢玺一身利落的玄色劲装,秀发在脑后束了一个简单的马尾,怀里还抱着一个大包袱。

赢玺经常出入将军府,门房早就习惯了,于是没有一句废话,便开了正门让她进去。

她走进院子里,看见一个健硕高大的身影伫立在院中,宛若丰碑。

听见声音,籍羽转头看了一眼,他五官深邃,月光下眉弓在眼眸处落下阴影,将所有情绪掩盖,“为何还不返回咸阳?”

“陪我喝酒!”赢玺道。

静默片刻,籍羽微微颌首。

“等我一下。”赢玺神秘一笑,抱着包袱跑进屋内。

籍羽看着她的背影,心头一片黯然,他已经是个奔四的男人了,不是像赵倚楼那样的后起之秀,亦不如司马错功勋卓著,秦国不值得牺牲一个尊贵的公主来拉拢他。

籍羽奉命镇压义渠,赢玺虽然抛掉尊严追随而来,但她永远记得自己是大秦公主,明白追随爱郎会被生性热烈豪放的秦人接受,但无名无份的跟别人过日子是在折辱赢秦的尊贵!

而籍羽也不可能侮辱这份纯粹的感情。

“羽。”赢玺清凌凌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

他回过身,看见一名身着红色华服的女子。黑红相间,是秦国最尊贵肃穆的颜色,穿在她身上却显得热烈娇艳,映着那张毓秀灵动的面容,美的令人窒息。

赢玺咯咯笑道,“怎么样,看傻了吧,这身衣裳是母后为我准备的及笄礼衣。”

她从台阶上走下来,披着薄纱一样的月光。

籍羽勉强稳住自己的情绪,“公主。”

赢玺脚步一顿,随即快步走上前来一把握住他的手,“羽,莫要这样疏离,穿这身衣裳不是向你昭示身份,我这身衣裳,只为喜欢的男子穿。”

籍羽心猛的一跳,随即钝痛蔓延全身。掌心传来的温热麻酥酥的感觉,也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酸痛。

赢玺伸手环住他的腰,“赢秦家的都是死心眼,认定一个人就认定一辈子,哪怕日后只能埋在心里。天一亮我就要动身返回咸阳,日后你我相见无期,不如陪我痛快的大醉一场吧!”

“好。”籍羽不知费了多大力气才说出这一个字。

月色皎皎春风轻拂,后院里三两株桃花随风散落满地花瓣。

两人坐在池旁的大石上默默喝酒。

桃花香气和着酒香引来几尾鱼儿。

“你看,鱼儿都醉了。”赢玺指着池中转圈逗着桃花瓣的鱼。

籍羽转眼去看,冷不防的一个柔软微凉的唇抵上他的唇。

丁香小舌微探,他忍不住便微微张启双唇,紧接着一股温热的酒液随着小舌滑入,令他浑身轰然烧起一把火全部涌向下腹。

“嗯。”籍羽似痛苦又似舒适的呻吟一声。禁欲十几年,如今喜欢的女子就在眼前,触感分明,他哪里经受的住挑逗!

他伸手按住她的后颈,狂风暴雨一样的索取。

渐渐的,身体里那把火好像开始不受控制了,籍羽其实脑子一直很清醒,这种情况让他有些心惊。他是个意志力十分坚强的人,否则也不能忍受十几年不碰女人,眼下居然超出了他的控制。

籍羽忽然想到方才赢玺口中的酒似乎有些异样,他松开手却见她鬓发微散,两颊染了桃花红,一双媚眼如丝,早已是动情了。

“赢玺!”籍羽真是怒极了,将欲火强压下去,恨不得狠狠教训她一顿,可是话到嘴边却成了无奈,“你怎可如此任性。”

赢玺伸手勾住他的脖子,狡黠的笑容里带着魅惑,“巫山云雨露,不过你只沾到一点点,对你来说很容易便能控制住,不过…我喝了一整瓶。除了欢爱,没有别的解药,你现在可以选择找别的男人过来或者自己救我。”

籍羽愣住,这药的名声他也略有耳闻,药性霸道无比,若是没有交欢便会血脉爆裂而死。

静默许久,他猛然打横抱起不断往他身上蹭的赢玺,大步往寝房去。

夜色春光旖旎。

一晚不知疲倦的互相索取,次日籍羽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无人。

被褥上还残留了淡淡的酒香和她身上的体香,籍羽心中剧痛,他坐起身,看见床榻上几片落红,呆怔了片刻,才瞧见石枕上放了一张写了字的白帕。

他展开帕子,劲秀的字映入眼帘——诈尔,无药。

短短四个字,籍羽能想象她说这话时俏皮狡黠的样子。

万般滋味涌上心头,他急忙起身穿上衣物,准备去追人。

这辈子他第一次无视自己的忠,无视一切,只想留下她。

此时,车队已离开宁城五六里。

若非赢玺临时选择坐马车,现在早行了十几里了。负责护送的季涣皱着眉头,昨晚的事情他略知一二,心想大哥做事也太不爷们们,管他公主还是城主直接抢了…但隐隐又觉得这样做才是大哥的风格,顾大义不拘小节。

正在季涣纠结的时候,身后马蹄声渐近,他回头看了一眼,见到是籍羽单枪匹马的追来,心中埋怨:也不多带几个人来!

旋即他又想着是放水还是直接叛变…

马队停下来,籍羽策马停在马车旁,俯身撩开车帘,冲她伸出手。

赢玺用衣袖胡乱擦脸,眼睛红红的望着他,破涕为笑,“你能追来,我真高兴。”

然而,她没有握住他的手,而是俯身在他的手心落下一吻。

草长莺飞二月天,春风轻拂面,籍羽却觉得自己失去了生命力。

PS:唉,在电池板滋滋滋的声音里心惊肉跳的补完一章,决定等一下出门去买台电脑,晚上回来再继续。

第364章 摊上大事了

“我欲守护大秦,就如同你欲守护我一般,是情意更是责任。”赢玺盈满水汽的眸子定定望着他,像是要印入脑海里、心里、骨血里。

秦国宗室女子不止赢玺一个,但是只有她才抵得上一名直系血脉的质子。

赢玺清楚能真正影响她婚事的人是赢驷,如果他心里满意这门婚事,早早就指婚了,根本不会拖到现在,但她不恨,身为公主本就应当承担家国大任,她很高兴自己最美好的年华是与最爱的男人一起过。

“不。”籍羽低低道,“不同,我对你,无关责任。”

即便不能挽留,籍羽还是想对她说真心话,因为这次不说,这辈子就再没有机会说了,“我喜欢你,我这辈子就只喜欢过你。”

籍羽和前妻是父母在世时给定下的娃娃亲,成年以后便自然遵从长辈的意愿娶她过门。籍羽是个有担当的男人,战场之外性子还算温和,亦不贪恋美色,那位女子是老实本分的人,两人婚后相敬如宾,从来没有争执,但也没有男女之间的喜爱之情,处的久了就生出些情分。

前妻在他出征之时病故,当时腹中还怀着他的骨肉,而他直到妻子坟头长了荒草才从战场返回,他颇受打击,觉得自己身为男人不能保护妻儿,日后便无心再娶。

起初籍羽觉得赢玺是一时兴起,便没有搭理她,保持这疏离恭敬的态,后来熟悉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也只是把这个小他十来岁的女子当做妹子看,这份感情是什么时候悄然转变,他说不清楚。待惊觉时,居然已经如此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