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做梦都没想到,会看到刘修。

她躲在一众士兵当众,想不去看他,却偏偏在看。幸好所有人都在看,便也不显得她突兀。

他变化极大。与记忆中的他,简直判若两人。原本以为她不想再面对他,可如今他就在眼前,本以为自己会痛不欲生,却发觉,此时此刻心境已然不同。

往事已矣,以前害怕再见他的胆怯已全然没了。她下意识的摸了摸胸口,似乎连自己都在奇怪,曾经他带给她的屈辱和悔恨,怎么这般轻易地就不怨了……只剩了一丝怅然。

点将台上,刘景站在他身边也显得温雅了许多。难怪温语会说,刘修自东征归来,沙场磨砺,气势越发沉敛,令人望而生畏。

他目光扫视场中将士时,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点将台下上千将士因澈王的突然到来而鸦雀无声。上千人站在一处,便是自己的呼吸似乎都听得清楚。众将士均挺直了身板,似乎若能被澈王看一眼也是荣耀。

花无多仰望着点将台上的他,一夕之间,仿佛他离自己已越来越远,远到再也触及不了。

与刘修同来的还有公孙紫阳与温语。可花无多自看到刘修那一刻起,眼中便只有刘修,其他人都未注意到,甚至点将台下的一个角落立着的另一位故人她也未曾发觉。此人便是唐夜。

这一年来,唐夜一直跟在刘修身边,唐家亦与刘家往来密切。

唐夜站在台下一角,身着一袭黑衣。

他目光淡然的向众将士扫去,忽然停在一处,似有些不敢相信,露出一丝怀疑。他目光所停之处,正是仰头怔怔的看着刘修的花无多。

自点将台回来,花无多总觉得有人在暗中看着自己,可任由她怎么小心也没发现有人监视她。晚上她睡在毡垫上还在疑惑是不是自己过于敏感多心了。她并未发觉,的确有一双眼睛跟着她,不过不是人,而是一条白色的小蛇。那条小蛇直至她睡着仍在帐外徘徊不去,仿佛寻到了好闻的气味,直至被人抓起收入竹管之中。

夜半,刘景军帐中,有一人对刘景道:“你军中混进了细作,此番,我们唯有将计就计……”

吴翌接到花无多传回来的消息,得知刘修已到刘景军中,刘景近几日频繁调动军队,原意并不在攻打长平,而是想要声东击西,与刘修合谋大举攻打上党郡后再图谋长平。

此事非同小可,上党在长平上风,若上党被攻破,长平难保。

这几日,一直站着不敢坐着怕屁股疼的公子争得知了花无多传回来的消息,无比感慨道:“可得是无多去啊。”

公子翌闻言,未发一语,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吴翌昼夜派人联系了驻守上党郡的吴琪,二人往来书信,郡认为刘修、刘景攻打上党极为可能。

消息传回的第二日,刘景便举兵在长平城外娇小,吴翌亲自率兵迎战,想看看刘景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刘景手下大将军王珉先清兵出战。

王珉来到两军阵前,赫赫威武,可一张口却是指名道姓要挑战吴多。

花无多站在王珉身后,听到王珉向对面道出自己的假名字,嘴角略有抽搐,暗忖,如果她此刻举起手大喊一声:我再这里,不知道王珉会是怎样一副精彩的表现,可是这种想法也只能在心里嘀咕。

迎战王珉的自然不可能是吴多,却是吴翌帐下小将尉迟宁。

鱼翅宁虽称小将,但论年龄却比花无多要大个两三岁的。尉迟宁与花无多认识,但不太熟,此刻对战王珉三招后,便显得有些吃力。最终败于王珉枪下。

王珉杀了一人后,士气更旺,于两军间,再次道出吴多之名,似乎近日势必要在这片场上与上次救成王而一举扬名天下的吴多一分高下。

花无多顿觉当一个名人真是麻烦。

但这次出战的仍然不会是吴多,乃是老将军霍威。霍威追随西京侯多年,是一名沙场经验丰富的老将军,年前因吴翌率兵攻取长平,而守在北方以防匈奴进犯。最近听闻是他的儿子霍鹰替了他守在边关,原本打算让老将军回家颐养天年,可老将军在家待不住,便再次向西京侯请命,来帮成王吴翌对抗刘景。此时见王珉张狂,老将军一怒之下请兵迎战王珉。

最终,王珉死于霍威刀下。

王珉在军前阵亡,花无多兴奋之余,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刘景在战场上当即升了她为参将。从副的一举变成了正的。花无多一激动,“谢将军”这三个字也成了“谢……啊就谢……将……将……啊就将……”直听得四下众将面有内急之色,那个“军”字才吐出来。

众将呼出一口污浊之气,刘景皱着眉挥了挥一宿,她便识时务的占到了原该王珉所站的位置上。

刘景道:“我今日只想知道,我军中将士能否有一人胜过那在乱军中眨眼间便连斩数十人的吴多。”

一人闻言,颇为激动的上前道:“末将愿去。”

不一会儿,这个末将死在了阵前。

然后又一个末将自告奋勇的冲上了前,一开口便骂吴多是缩头乌龟,胆小如鼠,不敢出来迎战他这个老子。

这时的花无多正在双眼望鼻无聊的练着对眼,闻言暗道,你喊破嗓子我也不出来。他骂她一句,她就在心里骂对方一句。

吴翌却在这时鸣金收兵了。

阵前的那人又叫喊了一阵,刘景似也觉得无趣,便也鸣金收兵。

大军回营时,花无多骑在马上恍惚看到了刘修的身影,暗疑自己眼花,她明明没听说澈王跟来阵前啊。

回到营地,刘景散了众将士,去了刘修的大帐。花无多有意在帐外转了一圈,却因澈王帐外有兵士把守而不敢靠得太近,什么都听不到,只能作罢。

刘景把围攻长平的意图显示的十足十,单吴翌连番收到摊子暗报,近来夜里已有几波人马自长平暗移向了上党。上党在长平的上风,若上党被攻下,长平危矣。吴翌再不犹豫,命大将军胡为中、公子争固守长平,自己则点兵数万夜移上党增援吴琪。

两日后,号角齐鸣,刘修果然大举攻打上党,在大腿刘修的攻势后,吴琪忽闻长平急报。刘景的主力军亦同时在攻打长平,因吴翌带走了一半的守城兵力,此时长平已岌岌可危。

吴翌、吴琪大惊之下,方才发觉中计,吴翌忙率兵折返长平,欲绕行后方攻打刘景,但令他没想到的是,刘景似乎早已料到他会如此计谋,竟在半途的下枫谷中埋伏了数千兵士,吴翌大军遭遇突袭,当看清伏击他的是刘景时,吴翌方才明白,刘景、刘修此计主要意图是杀他。上党、长平若能借此机会打下来自然好,不过都没有杀他来得重要。

吴翌被团团围住,拼杀许久也杀不出一条血路。还有无数的士兵陆续围了上来,显然今日刘景不杀他誓不罢休。

但令刘景没有想到的是,在他以为已掌控大举,崖下谷中被围困的吴翌插翅难飞必死无疑时,近身突有一人发难刺杀自己。而此人却是刚回营不久,升为参将之职的元白。

元白目光中杀意令他惊骇,他想不明白,元白是他的同窗,他们曾一起就读南书书院,虽不情同手足却有同窗情谊,自他追随自己后,便绝无二心。他一直信任元白,很信任,平日里,因他是结巴很少说话,也颇为照顾他。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只被俘短短半年,元白便会变心归顺了吴翌。

花无多本可以一击得中,却被刘景的贴身护卫以血肉之躯拼死阻挡了一下,但她仍重创刘景,众将见状纷纷拔刀围攻她。面对蜂拥而上的将士,花无多不见一丝慌乱。她纵身跃起,眨眼间,众人便看到了当初战场上吴多曾用过的那一招,一瞬间,她四周将士便东倒西歪一大片。慌乱间有人大叫出“吴多”的名字,将她认出,她趁乱用轻功跃入谷中,谷内正在混战,早已分不清彼此。她再混乱中寻到了吴翌的位置,飞了过去,猛的掷出一颗刺目弹。烟尘过后,她已连杀数人,抢过一个士兵手中长矛与战马,来到吴翌身边。

四下很多人都被烟尘呛得流泪,咳个不止。吴翌等人也已睁不开眼,花无多靠近吴翌低语几句,吴翌已知是她,现下虽有些狼狈,却露出真心的笑容。

花无多忙将身边带着的水壶翻出,淋了些水灾无疑眼皮上。吴翌睁开眼,看着她,却在此时,听到崖顶刘景哑声道:“杀,不要管我的伤,杀了吴翌,杀。”

一瞬间,刘景帐下将军随即整顿军队,继续围攻山谷下的吴翌。

花无多因穿着元白的服饰,谷中刘景的士兵哪里知晓方才崖顶之变,自然没有提防她。她混在器重,趁乱砍杀了无数刘景士兵。一步步护着吴翌杀开了一条血路,向谷口移去。

又是一群人海围了上来,花无多大喝一声,纵身飞起,长矛挥舞,十指金环射出,密密麻麻的银丝飞过。割断了无数血肉之躯。刘景军中大乱,竟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她回身大喊道:“翌,跟着我,快走。”

花无多护着吴翌冲出了山谷。

山上,刘景喃喃道:“易容术,我怎么没想到,原来是你!难怪,难怪,修会……”刘景蓦地指着吴翌所在的方向大声喊,“杀了他,谁能杀了吴翌,赏万两黄金,封万户侯。”

众将闻言,更为疯狂的杀向吴翌。

杜小喜回身率众将护在谷口处,想要拼死争取些时间,让吴翌退离。

花无多与吴翌且战且退。谷中道路狭长,谷口在上峰,花无多眼见校尉范抵率一众士兵追来,杜小喜显然不敌,而今已生死不明。

她展开长矛,十指金环在阳光下灼灼生辉。

她回身对吴翌一笑,肩上的伤在流血却也不以为意,仍对他坚定的道:“他们要杀的是你不是我,你先走,刘景已被我重伤,撑不了多久,范抵不是我的对手。他们虽然人多,但我寻到机会定会一举擒下范抵,兵法云:擒贼先擒王,我就不信,我擒了他们的头头,他们还敢不听我的!”见他踟蹰,她又道,“形势对我们不利,翌,不要再犹豫了,这是唯一的机会。翌,相信我,我会让你有足够的时间离开的!”

他没有听她的,只跃下马来,不顾身边将士催促,一步步走近她。

他们浑身都是血,血腥味直冲鼻端,令人作呕,他和她都受了伤,身上的血早已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

他们如此贴近,凝望中的目光丝丝纠缠,他的隐忍与不舍,她的片刻迷失与其后的坚定不移,均倒映在对方的目光中无处躲藏。

他掌心的热度,令她轻轻颤抖。他的掌心摩擦着她的面容,反反复复,帮她擦净了所有血迹,这是第四次,她挡在自己面前。

他说:“这是最后一次。”

她望着他,不知不觉中竟有些痴了,喃喃道:“士为知己者死。”

他心一悸,从未想过,这世间会有一个女子,令他真心爱上,全然的以真心换真心。这世间若然除了江山还有什么令他企及渴望,令他想要不顾一切的得到,那便是面前的她。甚至比江山,还要……思及此,他一惊,蓦地收回了自己的手,放开了她,转身跃上马背,只生硬的留下一句,“小心。”便率余下众人策马而去。只留下一队人马给她。

在奔出数丈时,停了下来,他回身望去,发现他仍站在原地望着自己,目光一紧,便见她举起手中长矛,向他挥舞着喊道:“你看我像不像三国长坂坡吓退曹操百万雄兵的张翼德!”

他浅浅笑了起来,隐约间甚至能看清她脸上的眉飞色舞。他掩了眸光,勒转马头,率兵绝尘而去。

夜很深了,公子巡进得帐来,帐帘落下时,挡住了满天星光。

公子巡面带倦色,公子琪见他进来,上前一步道:“如何,可有无多的消息?”

公子巡摇了摇头,带着黯然道:“末将连夜搜寻了山谷四周方圆数里都没有寻到,只找到了这个。”言罢,从怀中拿出一物递给公子琪。尚未待公子琪接过,一旁的公子翌已伸手接了过来,那是一幅画,用柔软的丝绢包住,想必主人十分珍惜,而此刻丝绢上浸染了大片血迹,还有污泥。

公子翌缓缓打开了丝绢,血迹已浸染到了画卷上,画卷在油光下展开,公子翌、公子琪都看清了那幅画。公子翌踉跄后退数步,暗沉的眸光起了变化,他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亲自去找!”

他抓起桌上头盔就要出账,却被公子巡拦下,道:“成王,末将带兵到的时候,地上血迹散乱,无多似与他们缠斗许久,敌人的尸身已多呗收走就地掩埋,无多又被当做细作,即便死了,尸体也可能被他们……”

“你说什么?”公子翌的目光倏然看向公子巡,公子巡突兀的停下了将要出口的话,闪过一抹痛惜和忧虑,一字一顿道:“成王,无多很可能已经死了。”

公子翌的目光冰冷如刃,坚定的道:“不可能,她不可能死。”

公子巡惊怔。

这时,一校尉在帐外大声道:“北王,敌营还有消息传来。”

“快说!”公子琪道。

校尉进账一拜,便道:“方才接到探子回报。刘景军中,于亥时斩首一名细作,说是戴了面具的假元白。”

闻言,公子翌倒退数步,直至撞到身后桌子方才停下。

公子琪神情飘忽。

公子巡的目光也暗了下去。

良久,公子琪干涩的对入内禀报的校尉挥了挥手,示意他出去。校尉退出帐去。

公子琪转头又对公子巡道:“辛苦你了。”

公子巡看了一眼公子翌,一叹,道:“末将告退。”

公子琪点了点头。

公子翌紧紧的抓着手中带血的丝绢如画,暗沉的目光透着阴戾。

公子琪唤了他几声,却发现他丝毫没有回应。半晌,公子翌方才抬手向他挥了挥,示意他出去。

公子琪只得叹息着出了营帐,却在将要放下账帘的刹那担忧的回头望向了他,却看见公子翌已经转过身去,将手中的画放在了桌上。

油灯下,公子翌缓缓将画卷在桌面上展开,展开的画卷上他正掐着花无多的脖子。

微颤的指尖轻轻滑过画上那再熟悉不过的面容,仿佛回到当初……

其实一直都知道她随身带着这幅画……并且私心的希望她一直都带着这幅画……

指尖移处,直到画卷上哪抹触目的血迹……指尖蓦地颤抖蜷缩。

帐外,吴琪依旧站在掀起账帘的营帐门口,回头望着帐内凝视着画卷的吴翌,眸光尽暗。

放下掀起的账帘,吴琪转身望向夜空,天上一抹弯月,仿佛是她依稀的笑脸,总是那样自在坦然……忽听帐内之人哑声唤道:“无多……”吴琪忍不住一颤。

当他得知吴翌被困在下枫谷时,他方打退了一次刘修的猛烈攻城,眼见刘修退去,他再也顾不得其他,急忙带着公子巡赶往下枫谷,正巧遇到向上党方向奔来的吴翌。待得知无多身陷重围时,当即派了公子巡去营救,可公子巡去时,只剩一地的尸首,公子巡带回了受伤颇重的杜小喜,花无多却没能找到。

此后,公子巡又连番带人去附近搜寻,直至天方见白,探子来报元白已被斩首。

斩首……身首异处,死无全尸。思及此,吴琪胸口似少了什么,吴琪踉跄离开。

她又一次在自己最危急的时刻挺身而出,毫不犹豫。

在书院,她曾三次救他性命。

在洛阳,她义无反顾的挡在自己身前,坠落深谷生死不明。

在长平,她再次挡在自己身前,笑得那般坚定。

分别了一年多,再见她时,她说:“翌,我很想你。”那是她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他却什么都未说,其实,他的思念又何曾淡过。

她曾说:“为什么你遇到危险时,我总是会下意识挡在你面前,莫不是保镖当上了瘾?还是我傻了……”那一刻的她在他眼中如此,他目光如水,却因想到她一心向往自由而自己给不起时,违心的对她道:“你是傻了。”她一拍桌案,拂袖而去,他却一直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怔怔发呆。其实,他也是傻的。

她说:“士为知己者死。”

帐内,他颓然坐下,烛光摇曳,人单影薄。

在他心里,能有什么比江山更加重要的?没有!他无牵无挂,即便是她,也不行。他不会有弱点,不会。

临别时,她回头对他灿烂一笑,肩上的伤在流血,她却似不以为意,仍对他坚定的道:“他们要抓的是你又不是我,你先走,我寻到机会一举擒下他们的将领。兵法云:擒贼先擒王,我就不信,我擒了他们的头头他们还敢不听我的!”

见他踟蹰,她又道:“翌,相信我,我会让你有足够时间离开的!”

他又再次说了那句,“小心。”与在洛阳时一样,再一次狠心的留下了她。可是,他策马奔出去数步,却终究停下,转头望向了她。

却见她眉飞色舞的向他挥舞着手中长矛,朗声笑道:“你看我像不像三国长坂坡吓退曹操百万雄兵的张翼德!”

你不像……一点儿都不像……

心在抽搐,他按压住胡,却控制不住。

他不应该留下她一个人,他明知道那时候留下她必定凶多吉少,却还是在那个时候选择留下她,他的自私,他的无情,他的狠,已到了可以舍弃她的地步了吗?如果是,为什么会那么痛,为什么好似失去了此生最重要的东西?他捂住胸口,控制不住的颤抖。最重要的……是江山!可是……她死了……不,她没死,她不会死!他蓦地站起身,抓起头盔,却看到了面有泪痕的公子琪。

看到他突然出账,公子琪先是一怔,而后看到他手上抓着头盔,身披铠甲,便挡在他面前急声道:“你不能去。”

公子翌无言。

公子琪道:“翌,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失去理智。无多不会轻易舍我们而去,她武功高强,心思灵活,即便打不过也不会硬拼,她或许是不小心丢失了那幅画。或许与别人换了衣服面具走脱了,死了的人不一定是她,翌,不要乱了方寸。方才,我已派了细作去探听消息,另派了人去搜寻。翌,唯今我们只有等。”

乱了方寸?是啊,他已乱了方寸。他颓然怔住。

残阳如血,草原上风吹来,草啸鹰鸣。

吴翌退守长平郡内,刘景几次在城前叫嚣,他都无心理会,只闭城不出。长平郡城墙坚固,刘景亦不敢轻易攻城,虽每日派人在城外叫嚣,吴翌固守,若然硬攻,死伤必定惨重。刘景无计可施。

吴翌坐在屋中发呆,神思恍惚,茶不思夜不寐,这样已有三日。这三日他仿佛过了三十年,期盼着的消息,一直没有。公子琪因刘修整兵再次攻打上党,急急回了上党郡。临走前,吴琪还在劝说他,也似在劝说自己,说无多定然无事,并提醒他不要失了理智,因无多暂时失踪,坏了他们围歼刘景的计划。

他点着头,含笑送走了吴琪,而后,疯狂的忙了两日两夜,与众将布置好所有事情,原本还要忙下去,却被公子争等力劝回屋休息,他一回屋便坐在屋里整整三天。吃不下,睡不着……闭上眼,就看到她被斩首。他与吴琪都心知肚明,她或许已经真的死了。斩首,竟连死了也不能留个全尸……

忽然屋门被人推开,烈日自厚重的门外透了进来,一人急匆匆的步入屋中,对他道:“王上,守城的将士说,城外来了个极为古怪的人,那人骑在马上一直向城门走,他们正欲开弓射杀时,那人好像支撑不住昏倒在了马上,一直没有回应,只不过手中举着个木牌,木牌上写‘投降’二字,末将已命人……”

他的话尚未说完,吴翌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他眼前。

那匹马仍然停在城外,没有向前亦没有退后,吃着护城河边的草。夕阳西下,金黄色的光晕染遍草原,风过,吹得荒原向一个方向摇摆,似在呼唤和招手。

马上的人一直趴着没有动静,吴翌不顾任何人的阻拦劝阻,命人打开了城门,冲了出去,杜小喜、公子争等人随后跟着追出了城外。

杜小喜追在公子翌身边,道:“王上,恐防有诈,末将先……”

吴翌红着眼道:“不必,她是无多。”

杜小喜一怔,公子争亦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吴翌当先纵马奔到了花无多的马前,望着昏迷在马上,手举投降牌子的她,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小心翼翼将她从马上抱了下来,见她面具已无,面无血色的模样,心微微刺痛。

公子争牵过马来,道:“王上,将她放在马背上……”

“不必。”公子翌打断了公子争的话,他抱着她,拂了拂她散乱的发,似怕打扰她般轻声对公子争道,“你帮我一下,将她请放在我的背上。”

公子争一怔,照做了。

许多年后,已成封疆大吏的公子争每当望见天边的夕阳,便会想起这一天的这一幕。

夕阳下,成王吴翌背着参将吴多,一步步走向城门。

无数的守城士兵望着他们的王上,背着一名受伤的将士走进城内,那将士身着敌营衣服,已然昏迷不醒,手中却仍举着一个“投降”的小木牌,恰遮住了脸,明明极为可笑的一幕,却因为成王的神情而令他们全都怔然无声。

事后知道此乃成王近身参将吴多将军,奉命潜入敌营刺探消息,被刘景发现后死里逃生而归,众将士便觉成王待将士实在亲如手足,竟然亲自出城去背。众将士感激涕零,均觉得能追随成王,为成王征战沙场实为平生幸事。

当时,唯有杜小喜、公子争等少数熟悉吴翌与花无多之事的人或能猜出几分吴翌当时的心情。

吴翌执意背着她,每踏一步,嘴角笑意便深一分。忆起,当年她曾三次这般背过自己,忆起,她曾奋不顾身地挡在自己身前。京城一别,他以为他失去了,可在一年后,她回来了。五日前,他以为他又一次失去了,并以为再也找不回来,可是,她又奇迹般地回来了,回到他身边。他又一次失而复得,老天待他果然不薄。他要背着她,一步步,背着她回到自己的身边。

公子争、杜小喜等一众将士牵着马,跟在吴翌身后。

公子争怔怔地望着吴翌的背影,心口堵着一股说不出的复杂情绪。千丝万缕,丝丝密密,感慨中又有说不清的悸动与惆怅。翌与无多,在他眼中是普天下最般配的一对,这种感觉极强烈地充斥在脑海中,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