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玉略一颔首,说着,他又自然地摸了摸白秋的脑袋。

白秋感到奉玉在摸她,一直为了假装成球而紧闭的圆圆的小狐狸眼睛儿睁开了一点点,抖抖耳朵,慢慢地蹭了回去。她本来见事情解决,就想要从奉玉怀里跳回去、在旁边坐着了,然而这时,只听灵舟仙子顿了顿,补充似的笑着道:“不过……其实我同长渊的确是真心将将军认作兄长,虽说秋儿年纪小些,但唤她一声‘嫂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当年我和师兄成仙之后,在天军营里着实受了将军不少照顾,理应如此而已。”

白秋本来是想跳出去的,但听到灵舟仙子又往下说话的声音,不知怎么的犹豫了一瞬,就耽误了时机。

只听灵舟仙子怀念地道:“还记得之前,我们还笑过将军你是长兄,长渊排第三,我在最末。虽说这点年龄差如今看来不算什么了,但在先前,还是挺有趣的……”

听灵舟说起此事,奉玉神情未变,长渊嘴角则不禁淡笑了下,应道:“那的确是很久以前了,当时我同灵舟都还够不上是仙君。”

白秋窝在奉玉怀里,听到他们聊起之前的事便疑惑地一愣,有些在意灵舟仙子口中说奉玉是“长兄”,长渊是“第三”,而她是“最末”。“第一”和“第三”都有了,可是为何没有提到“第二”?

白秋想了一会儿,却想不出天军营中还有哪位足以加入奉玉和长渊之间、能被称为“第二”的人。

想了想,白秋便抬头去看奉玉,只见奉玉神君表情平静,看不出喜怒。

白秋自知自己在这种话题上插不上话,便没有插嘴多问,乖乖地缩着,只是将自己的尾巴困惑地圈在了奉玉的手臂上。

这时,灵舟仙子说到这里,亦是略微停顿片刻,脸上的怀念之色收敛不少,才正经地道:“仙妖之战以后,将军你在为人处世上便比先前还要严谨许多,天界诸仙诸神也道你气质比之从前更为冷然,不过外人面前虽是如此,天军营内的兄弟们却因此更为敬重仰慕将军。望将军明白,我与长渊……亦是如此。”

奉玉微顿,未言,却稍稍颔首。

灵舟仙子见状,笑了笑,接着神情又轻松起来。她摸了摸后脑勺,歉意地道:“不过无论如何,将你的宝贝疙瘩私自抱回去还喂醉了是我的错。这虽然不属于军规,可终归是我该带着诚意道歉的事……秋儿,你以后若是有事,不要客气,来寻我便是,就当是我欠了你很大的人情。”

白秋听到灵舟仙子说她是奉玉的宝贝疙瘩,白毛底下的脸就红通通的了,偏偏奉玉还未反驳,反而自然地“嗯”了一声,弄得白秋愈发不知所措,恨不得把自己糊在奉玉脸上让他不要说话了。然而她敢在奉玉这里撒娇乱蹦,却不敢对灵舟仙子太过怠慢,见她这么说,白秋连忙冲着灵舟“嗷”了一声,算是感谢和应答。

不过,等“嗷”完,白秋又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向奉玉。

他相貌得天独厚,即便是从她的角度看,仍是能看得出奉玉的侧颜俊美,因着气质冷锐,他若是不说话就有不好亲近之感。

长渊和灵舟又留在奉玉神君的仙宫中聊了一会儿往事,总体而言是灵舟仙子健谈些,长渊在一旁附和,奉玉偶尔搭话。不过虽说是停留,可实际上他们都未留太久。等长渊和灵舟离开,正好是一炷香之后,白秋等将他们两人送走,望着他们的背影,仍是有些茫然,过了好一会儿,便有些沮丧地垂下耳朵。

因着白秋一直没有变回人形,奉玉索性将她抱着,此时注意到了白秋垂下的耳朵。奉玉其实这会儿也被灵舟的话勾起了心事,正在失神,但见白秋神情失落,仍是一愣,好好地将她搂紧几分,尽量放柔了语气,带着笑道:“秋儿,你怎么这般神情?”

白秋看了他一眼,不自觉地说:“神君,你……”

“嗯?”

“算、算啦……没事。”

说着,白秋的尾巴又不自觉地晃了晃,她一扭身,往奉玉怀里钻了钻,自己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躺好。

“奉玉神君生来就性情冷锐,大抵因他既是战神也是将神,一生就立了战道……”

灵舟仙子之前说的话在白秋脑海中响起,让她的失落不觉愈盛,心脏一下一下重重地跳着。

先前灵舟仙子、长渊仙君和奉玉神君三人聊天聊得顺畅,白秋插不进嘴,却乖巧地在一旁听着。她原先也晓得奉玉是上古神君,天生的将神,可今日听他们三个人凑在一起自然地聊她只在传闻中听说过的仿佛很遥远的事,白秋原先在第一次发现奉玉原来是神君那一刹那,心头涌现出的那种难以形容的低落感突然又来了。

她其实并不了解奉玉。

即便他们在凡间相处了许久,即便他们拜过堂当过几日夫妻,即便时至如今他们相处的时间已有一年有余……这些时光相比较奉玉经历过的岁月而言仍是沧海一粟,即便是奉玉自己也说过……若非凡间这般意外,他不会喜欢上她。

白秋不晓得自己觉得难过,却觉得难过得要命,于是别扭了好一会儿,索性开始在奉玉手臂间打滚,拿脑袋用力地蹭他,想着干脆将他的手蹭破好了。

然而奉玉被这么软软地蹭着,自是没想到白秋居然有如此远大的志向,故而在他看来,便是自家的小狐狸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开始卖力地撒娇打滚,他一愣,生怕白秋自己蹭着蹭着掉出去了,连忙用力将她抱好。

白秋蹭了一会儿,发觉奉玉皮太厚实在蹭不破,只好泄气了。这时,白秋才恍然发现,时辰已有些不对了,问奉玉道:“你今天不用去天军营嘛?”

奉玉通常来说,早晨是要去检查天兵训练的,大多数时候天未亮便要出发。这点跟在凡间时倒是相似,她有时候早晨醒来摸着摸着就摸不到奉玉了。

奉玉“嗯”了一声,扫了她一眼,道:“我怕你昨日喝醉,今日酒醒还会有什么不适,便调了一日休日,事情推给长渊了,劳他代办一日。”

奉玉说得轻松,白秋却有点羞愧了。然而这时,只听奉玉道:“不过你既然没事,今日就当做是普通的休息吧。”

他稍一顿,又说:“秋儿,我等下回屋一趟,你自己随意休息便是。下午……我便教你练剑。”

白秋闻言,连忙点点头,但她看到奉玉说这话时眉头轻蹙着,一怔,又有些担忧。

奉玉将白秋送回她自己的屋子,便暂且离开了。白秋在自己屋里蹦跳一会儿,想到奉玉先前的神情,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担忧,便从床上跳下去,蹭蹭蹭跑到奉玉屋门口。两人住在一个院子里,她跑过去根本没用多少工夫,她凑过去跳了一下,蹦到门槛上,用额头小心翼翼地顶开了门。

其实白秋之前就注意到,奉玉在听灵舟仙子和长渊仙君谈起今日说得那些话时,情绪似有些不对。他今日神情格外少变化,话也分外得少,这些异常的状况令白秋本能地有点不想离开他身边。

奉玉的门没有锁,约莫是本来就没有拦她的意思,白秋一顶就顶开了。她跑进屋里又拿额头将门关好,这才跑向奉玉。奉玉此时已在屋中坐好,他闭着双目,呼吸平稳,显然是已入了定,白秋能感到他周围的仙气隐隐在涌动着,是有仙术正在运转。她感了一下气,愣了愣,察觉到奉玉此时用的有点像灵舟仙子昨日给她演示时用得法术。

白秋的仙术在一众道行高深的老神仙中不算出挑,但在同龄人中也绝不算差的,她原地跑了两圈,犹豫片刻,还是跳到了奉玉的膝盖上趴好,深呼吸一口,运转自己的仙气,闭上眼——

再睁眼,白秋已是立于一片陌生的景象之中。

她还来不及东看西看,就静站在不远处的奉玉也注意到了她。见白秋进来,他虽有些意外,可似乎也不是太过吃惊,只是朝她招了招手道:“秋儿,过来。”

白秋在外面是狐狸,可是一进入奉玉脑海中的幻境,她却已是人的样子了,见奉玉朝她招手,白秋连忙朝他跑了过去。

第77章

等跑到奉玉神君身边, 白秋便被他轻轻地扶了一下,然后被守卫般得护住。白秋刚刚进入此地还没有镇静下来, 她的目光左右转了转, 然后下意识地问道:“这里是哪儿?”

她知道这个地方是奉玉脑海中的幻境,可到底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情况,心中仍有几分惴惴。她的心脏跳得有点快,带着初次踏入神秘之地的不安和隐隐的激动。说到底,她是没有和奉玉打招呼, 偷偷借着他的法术进来的, 白秋心里还是有点担心奉玉不高兴。

这个时候,他们两人正站在一个空敞的高地, 眼前的场景有些昏暗阴郁,乌云蔽日、沙尘漫天, 隐隐能听到呐喊之声,但并不十分鲜明, 像是隔了一层雾。

奉玉一顿,便回答道:“这是我的记忆之中。”

“……!”

他语气说得淡淡,白秋却是愣了愣。

修为高深的仙君神君的记忆可以自成一方世界,因岁月长久, 他们有时会对回忆进行梳理。有时是像灵舟仙子那般将记忆回溯出来,有时也可进入记忆之中……白秋并非没有听说过这样的术法,可是见有人用, 还是第一次。

奉玉倒是未对白秋私自进入他的记忆幻境有什么不满的样子, 他将视线投向地面, 缓缓地解释道:“这是七千四百年前,仙妖大战之时,我们三十六天军同妖王之间的一战。”

白秋听着他的话一愣,因为奉玉的语气太过平静,平静得宛如一潭死水。她还从未听过奉玉这样说话,莫名有点心慌。只是奉玉的侧脸依旧俊美而冷淡,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白秋顿了顿,便下意识地顺着他的目光一并看去,接着,白秋便狠狠一愣,呆在原地。

此时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幅战场的画面。

无数天兵正从三十六重天涌下来,黑压压的一片,犹如军队堆砌而成的瀑布,而军队的另一边,成千上万的妖族也仿佛奔涌的江水一般朝天兵天将喷涌而来!两股愤怒的潮水疯狂地撞在了一起,交错着的呐喊、吼叫,无数的仙术和妖法碰撞的电光!兵器碰撞、仙术交接,昏暗的天色之下,术法的亮光竞相碰撞,用血色的光亮点明了天地之间!

天兵的剑劈倒了试图偷袭的狰狞的恶妖,足有房子那么大的妖花张开血盆大口吞噬了试图将它斩去的仙人。无数人倒下,无数人冲向前方,天地间简直要被疯狂的战意和死亡的沉寂填满。她看到奉玉冲在天兵天将的最前面,他骑在马上,一剑接一剑利落地挥出,脸上一片死寂,每一剑都好像是要杀尽所有恶妖。

记忆中的时间似乎与正常不同,白秋看到这片世界中的日夜不停地变换,也不知是过了多久。须臾之后,战场上已是一片空寂。然后,她看到奉玉单膝跪在满是尸体和散落的武器的沙场之上,他的剑深深地插在泥土之中,他低着头,任凭长发被萧冷的寒风吹得散乱飞扬。

说来奇怪,他们明明站得很远,却能够看到战场上的细节、看得清楚每一个人临死前痛苦狰狞的表情。等看清楚奉玉此时的样子,白秋不禁狠狠一怔。

她还从未见过奉玉这般的神情。

奉玉生性冷锐,他在外人面前少有表情,一向看起来比较冷淡,但即便如此,也绝非是像这般。此时的奉玉脸上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死气,白秋知道他还活着,可在画面之中,看起来却像是浑身冒着了无生机的寒烟。他浑身是血,盔甲和战袍都被干掉的血迹弄得斑驳,仙剑上有了裂痕。他身负三箭,从上面的妖气就可以这些箭来自于何处,可是奉玉看起来丝毫没有准备将它们拔出来的意思,他依旧深深地跪在地上,凡间的泥土几乎要被他的膝盖跪出一个坑来。

白秋几乎是下意识地揪住了站在她身边的真正的奉玉神君的袖子,张了张嘴,却觉得喉咙里发不出声音,过了许久,才勉强道:“这是……?”

“……我不知你有没有在天界听过,有些人说我战无不胜。”

这时,只听奉玉道:“但战场变幻莫测,这世间又如何有不败的兵家?那些人说得话并非实情……这是我的第一败,也是最后一败。”

白秋怔怔地望着他,竟是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话来才好。她是出生才不过十几年的小狐狸,生在太平年间,天界的几次动荡对她而言都是遥远的几千年前的事,而如今天庭的地位已无人能够动摇,仙妖一战后,世间已再无能与天兵天将匹敌的恶妖,若非奉玉,恐怕她一辈子都不可能见到像这样的场景。

而且,白秋的确是一直以来听到的都是奉玉神君战无不胜,成百上千场战役,从未败过。他曾有过一场败仗,时至如今还是第一次听说,但看着奉玉沉静的神情,白秋又瞧不出奉玉是如何想的。他静默地望着跪在沙场中、背后插着三支箭而不发一语的自己,目光沉沉。

奉玉顿了顿,又补充道:“这一仗……损失惨重,且我与长渊、灵舟的一位挚友,亦折于这一战中。”

奉玉说这话时口气平稳,视线依旧沉静地望着远方。但白秋听到心里却是不由得愣了一下,旋即小心翼翼地问道:“就是之前你和长渊仙君、灵舟元君说话提起排名的时候,排在你和长渊中间的那个人吗?”

奉玉一顿,沉默的时间比以往稍微长了一些,大约也是在回忆起了什么,过了一会儿,才道:“嗯。”

他说:“他是最早一批出生在仙界的仙人,年纪较我稍小一些,但比长渊稍大,为人认真谦和,在几人中与我关系要好些,但有时候灵舟与长渊吵架,多也由他调和。他虽也在军中,但其实是天官,不算是天兵天将……若非见情况危急急于帮我们,本不至于道消身死。不只是他,还有数以万计的天兵,都葬身在这场战役中。”

说到这里,奉玉不禁微微闭了闭眼,待睁眼后,冷静的凤眸之中依旧是一片幽黑。他又将视线重新投入到眼前的景象之中。

尽管这些事情说来已经过去很久了,可他却始终难以忘记。这一战之后,他在战场上一个人跪了七七四十九天,并在心中发誓,永生永世绝不再败。

仙界岁月漫长,其实极少有什么真正的永恒。陨落的仙人未必轮回之后不能再得机缘归来,也少有什么事可以铁口严断绝不会发生。然而这个誓言他信守至今,身故之人……却始终没有回来。

他将这场战役的回忆留存,时不时就会进来看看,今日听到灵舟仙子说的话,记忆就又被勾了起来,于是又踏入其间。奉玉自己也不清楚为何自己要对白秋说起这些,而且不知不觉还说得多了些……这只小仙狐素来乐天,年纪小,光是看着她玩就觉得很可爱,故而实际上……他本不欲她知道太沉重的事。眼前之景,在白秋未来之前,他时常一遍一遍地看,反复思索自己战败的原因,反复寻找漏缺,即使早已将细节处处记在心中,却仍然不曾停下,自从她来之后,也就看得久了。然而无论过去多久,面对这般场景,他心中似乎始终难以全无波动……

奉玉一顿,正要闭眼凝神平复心情,再将白秋从记忆中带出去,忽然,他就感到胸口一软,怀里好像撞进了什么十分温暖的东西。奉玉下意识地低头,就看到白秋用力地钻到了他怀里,脸靠在他胸前,手臂抱着他的腰。

见奉玉低头看她,白秋脸上不禁略有几分发烫。

她虽然年龄不算太大,修为也不算太高,没有亲身经历过这样的场景,但仙狐善感,她隐约能感到奉玉表情虽没有太大的变化起伏,可情绪多少有变,下意识地就想安慰他。白秋抿了抿唇,红着脸试图解释道:“我刚才试了一下,在这里好像没有办法变回狐狸,所以只能这样了,你先将就一下这样抱着吧……我是狐形进来,在外面应该还是狐狸的,等出去以后……”

白秋话还没说完,画面已经一转,没等他回过神来,居然已经从奉玉的回忆中出来,重新回到他房间内了。然而还没等白秋回过神从奉玉膝盖上跳下来,已经被奉玉一把抱起,变回人形压在地上。

场景切换得太快,白秋其实不太适应这种从虚幻到现实的感觉,觉得天旋地转的,因此看着眼前的奉玉,脑袋还有点发懵。这时,只见奉玉终于对她笑了一下,凤眸微微弯起,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他问道:“你为什么会觉得比起你的人……我会更喜欢抱狐狸?”

第78章

奉玉俯身压在她上方, 昔日沉静的凤眸含着笑意,灼灼地盯着她。虽说他压下来得突然,可是却注意地用手护住了她的后脑和腰, 白秋躺在地上,头枕着奉玉的手, 从晕眩中回过神后就怔怔地仰脸看着他,被奉玉这样的目光凝视着, 她不禁有些窘迫地道:“可、可是……”

白秋的脑袋有一瞬间的呆懵,她的原型又白又软又小只, 有九条蓬松可爱的大尾巴, 她每天都将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的, 尾巴整整齐齐地梳好。在家的时候,爹、娘还有哥哥都是抱着她的原型玩的,她自己也是觉得自己的原型比较漂亮, 故而想要安慰奉玉的时候,她几乎是理所当然地觉得用原型比较好。

奉玉的心早就软得化成了一滩水, 无论是狐形还是人形, 光是白秋试图用自己来安慰他的举动, 就已经令他欣喜若狂,恨不得将她藏在身上带走了才好。

这时, 只听白秋道:“可是你平时抱着我的原型,看起来还挺开心的呀……”

奉玉笑着道:“的确挺开心的, 但你的人形大一些, 在我怀里, 我抱到的你就要多一些,不是更好?”

“……诶?”

白秋听这话一愣,然而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奉玉已低头吻了吻她的脖子,埋首到她颈间闷笑。

他的鼻尖蹭在她的皮肤上,发丝也落了下来,白秋被他笑得发痒,不自觉地动来动去,可惜被奉玉摁住。白秋其实本来还想再问,可是见奉玉笑得很高兴,没有继续回答的意思,也就只好作罢,乖乖地搂着他不动了。但她躺了一会儿,想到奉玉先前在记忆之境中的模样,又想起那个回忆中奉玉身负三箭跪在地上的样子,还是有些担心,想了想,缓缓地将手伸到奉玉背后,一下一下地摸他在幻境中被箭射中的位置。

奉玉原本正笑着抱她,但感到白秋的动作,便微微一顿。

他自是觉察到了她的小爪子探到了自己背后,从她摸的位置,奉玉也猜得出这小狐狸是为了什么。他动作一滞,扬眉问道:“想看看?”

白秋一愣。

奉玉紧接着又轻描淡写地接口道:“不过时至如今早就没有痕迹,你什么都看不到就是了。”

白秋摇了摇头,哪里好意思让奉玉脱衣服给她看,忙道:“算了算了……”

相处这么久,尤其在凡间还当过夫妻,白秋怎么可能从未见过奉玉的后背,她当然晓得他的后背什么疤痕都没有……白秋自己那么浅的修为,之前被妖花吞掉受的伤,如今都尚且恢复原状了,奉玉是神君,恢复得自然更快,更别提还是上千年以前的事……

只是口中说着算了,白秋还是担心地望着那个位置,手也没有松开。

奉玉看着她的神情,一笑,捉了她的手放到唇边亲了亲,接着,似是随口般地问道:“说来,我让你自己好好玩,你怎么没在院子里待着,跑到我房间里来了?”

“我……”

白秋也知自己不打招呼就跟着跑到奉玉的记忆里去有些冒失,她回答道:“我看你和灵舟元君他们说完话以后,表情好像不大对劲,所以就……”

奉玉微微愕然了一瞬,继而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道:“关心我?”

奉玉本以为她会同平时一般赤着脸慌张地找借口,谁知白秋憋了一会儿却没有否认,而是沮丧地垂了睫毛。

白秋摸着他背上受过伤的位置,回想着幻境中那个奉玉死气沉沉的脸色,她的心脏一抽一抽地疼,感觉疼得都快掉眼泪了。她担忧地问道:“幻境中那个时候……你是不是很难过?”

奉玉未言。

她低着头道:“……你先前同长渊仙君,还有灵舟仙子说得事我都不太知道,毕竟都过去那么久了。七千四百年……我和哥哥的年纪加起来都连零头不到呢,你过去有过什么朋友我都不太清楚,出过什么事我也不晓得……那个时候,你看起来很痛苦,可是我也没有陪过你……要是我在的话……”

白秋说着说着声音就轻了,眼睫垂得更低,扇子似的睫毛在眼底打下一片低落的阴影。因为仔细想想,即使她在好像也帮不上什么忙。白秋虽却未曾经历,却也知道眼睁睁看着昔日朝夕相处的将士和好友埋骨,该是何等苦痛,否则奉玉也不会露出回忆中那般表情,若是她在那里……白秋还没有几千岁,自是不知道自己若是有几千年修为会怎么样,只能以如今的自己作为评判……

她越想越是失落,然而就在这时,白秋感到身子一轻,是被奉玉托着背扶了起来。

奉玉看着白秋以被他压着的姿势都能说着说着伤心地发起呆来,心里也觉得有几分好笑。他看白秋的一双漂亮的杏眸里一闪一闪的,生怕她伤心哭了,赶紧抱起来哄哄。

白秋被他哄小孩似的在背上拍了两下,眨巴着眼看过去。奉玉想了想,道:“秋儿,你可否随我过来?我带你去看些东西。”

奉玉的语气稳重平缓,白秋愣了愣,连忙点头。于是奉玉一展袖站了起来,白秋也随之站起,两人一同走到院子中,白秋乘上了奉玉的云。东阳宫位于东方,而天军营在西方,白秋原以为奉玉是要带她去天军营的某处,谁知上了天后,奉玉却领着她往更东的方向走,离天军营越来越远。

过了许久,穿过重重仙云,云散雾开之后,白秋竟在云层中看到一座极高的仙台。奉玉带着她顺着台阶往上走,每走一步,天色就要暗上一分,等登上仙台台顶,明明是白昼,天色却已暗如午夜,唯有四面灯座上还立着四盏皎白的长明灯维持光亮,像是淡淡的月光。

“这里是三十六重天极高之境,亦是距离天军营的最近的仙气充裕之处,为了防止太过剧烈的仙风,我们在上面建了用仙法建了穹顶,日光找不到此处。”

奉玉将白秋带到仙台边上,一边走,一边解释。等走到仙台边上站定,奉玉便道:“仙妖之战,包括我与长渊、灵舟的挚友齐风仙君在内,陨落天兵、天将及天官共两万六千三百三十一人,我们替他们在此点了莲灯集聚神魂,愿他们早日归来。”

这个时候,白秋已经随着奉玉一并站在仙台边。她原本还因为周围越来越暗有些不安,此时随着奉玉说话,她的目光也随着向天台内望去,紧接着便是呆住。

天界三十六重天每一重都建有成百上千的天台,不同于白秋之前见过的其他地方,眼前的仙台造得极大,一眼望去竟望不到尽头,台上造了一个巨大的水池,灵泉汇聚在池中,无数莲灯在水面上悠悠浮起,橙红色的火光安详地闪烁着。由于四周一片夜色般的幽暗,澄澈的泉池犹如镜面般反射着池上的景象,水面上的每一盏莲灯都与水中倒影灯底相接、火光映衬,放眼望去,犹如水中星空、镜中灯海。

每一盏莲灯,对应一缕神魂。

莲灯中清澈的火光,正平和而悠然地燃烧着。

奉玉走过去,在泉池边屈膝蹲下,将手指探入水池之中。他的手一碰到灵池,周围的莲灯就都转悠地缓缓朝周围散开,独有一盏灯从遥远之处慢慢地漂了过来,最终在池边停下,驻靠在奉玉手边。奉玉将手轻轻地在灯身处碰了碰,却未将它从池中捞起,而是淡淡地对白秋解释道:“这一盏,便是为齐风仙君所点。”

奉玉的语气和缓,但说到此处,他仍然稍稍停顿了片刻,趁着面前的莲灯,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当时的景象。

战败、挚友陨落、战争一地残骸……

白秋先前问他那个时候是不是很难过痛苦,但看她的神情,奉玉自是晓得这小狐狸向来温柔,为了尽量不要戳伤他,有意用了相对平和的词汇。

难过和痛苦……这些情感,若说是回到当时,自然是有的,在他回忆中的那个时刻,或许说是绝望亦不为过。不过那些事……毕竟已经过去那么久了,虽然即使如今回忆起依旧会痛心、依旧会被回忆中的情感震颤,却终究及不上当年。

岁月会将悲伤和痛苦磨平,会将记忆化作人的一部分。

奉玉笑着问白秋道:“你道我是何人?苦痛自是有过,但你若是因此为我担心,亦是不必。”

第79章

说到此处,奉玉微微一滞。

尽管说是不必, 但无论如何, 白秋愿意替他担心, 依旧是件令人高兴的事。

他道:“再怎么伤痛,那也已经是七千多年前的事。彼时我也才不过两三千岁,如今却已历世年岁过万……过去之事我不会忘, 却也未曾沉湎于此。我是他们的将领, 他们生时唤我将军,我自不能止步于悲痛。”

若不背负着他们愿望和信念前进,便是辜负。

不可止步, 不可自堕,唯有身负沉痛以前行。

奉玉未曾说下去, 只是静静地望着水中漂浮的莲灯,他的眸中倒映着满池星光似的莲灯之火, 水中的莲灯轻轻地摇曳。

白秋在一旁看着,她看向奉玉手中的那盏莲灯。白秋能够感到这泉池之中有许多莲灯上都依托着微弱的神魂, 但这一盏上没有,许多盏上都没有, 上面的灯火依旧澄净而明亮, 可是相比较于那些有神魂依托的莲灯, 这些灯上难免有萧索寂寥之感。

白秋一愣, 她原以为奉玉会再触碰那盏莲灯一会儿, 或者将它从水中拿起来, 然而并没有。他说完只是给白秋示意般的碰了碰, 就将手收回,他的指节收回来时不慎在水面上点了一下,泛起一点点小小的涟漪。奉玉直起身子站了起来,莲灯则礼貌地又往池心飘悠着去了,其他原本散开的莲灯也重新转了回来,在池面上漫无目的地缓缓旋转漂流。

白秋自是知道奉玉有着极为坚定而强大的内心,否则这万年来无法跨过那么多挫折磨难走到如今,可是看着奉玉沉默的神情,她仍然忍不住问道:“这些莲灯……是可以将陨落的神仙的神魂重新聚到这里,然后重新用仙气育养吗?”

她听到刚才奉玉简单地说了“集聚神魂”这个词,而奉玉先前又讲过这里是仙气充沛之地,只是没有详细解释莲灯的作用,白秋方有此一问。

奉玉一顿,答:“是。”

他说:“这些莲灯可以聚集破碎的神魂,让虚弱的神魂暂时歇气,在此重新沐浴仙气而正常壮大。若是有已经投胎转世的灵魂,这些莲灯亦可为他们保驾护航。”

说着,奉玉看了眼白秋。

他自是知道白秋为何有此一问,白秋能从这些莲灯上感觉到的,奉玉守护莲灯已有数千年,自是知道它们哪怕一丝一毫的变化。他眼角的余光瞥到白秋欲言又止的担忧的神情,顿了顿,出声唤道:“秋儿。”

“嗯?”

白秋下意识地抬起头。

奉玉问:“你可还记得上次趴在西墙那里看你的天兵之中,有一个叫安平的?”

白秋一愣,脑袋点了点,脑海中第一时间就浮现出了那群欢乐的天兵的模样。因为这个天兵是玄英专门介绍过、提过名字的,白秋当然还记得,他同其他傻乎乎的天兵一般,带着点挚诚的男孩子气,行为举止都不加掩饰,坦诚得很。

奉玉道:“安平当年,就曾在仙妖大战之中身殒,于四百年前重新归来,又重回天军营中。”

白秋呆住。

奉玉一笑,将手递给白秋。白秋看着奉玉给他的手,呆愣了一瞬,方才将自己的手放到他手心里,然后立刻就被奉玉紧紧握住、攥在手里。他的目光投向泉池之中,无数莲灯依旧在池中星星点点地闪耀着。奉玉道:“如今距离仙妖之战已过去七千年,这里的莲灯早已不是两万六千三百三十一盏。当年陨落的神仙,有些不过是下凡历了一场大劫,有些虽是神魂散尽,但千百年来又得机缘,陆续重归于天,正如安平。齐风虽至今未归,神魂也未在莲灯中聚起,但许是魂魄已下到凡间,只等凡劫结束便可归来……仙界岁月漫长,只要有耐心,终究能等到再聚的一日。”

说到此处,奉玉一顿,重新看向白秋。他的目光灼耀,满池莲灯的微光映衬着他的半边面容。

他道:“妖王身死之时,曾散尽一身妖气留下十处妖境,如今我们已寻到九处,还剩一处未曾寻到捣毁;这处仙台在仙妖之战后曾点灯两万六千三百三十一盏,如今已有三千七百名仙神归位,余下两万两千六百三十一人未归。秋儿,你虽未曾见过他们之前的模样,未曾共赴七千年的那一战,未曾见我送他们离去,未曾在此点下这两万六千余盏莲灯,但接下来的万千岁月,你可见我摧毁最后一处妖境,陪我将此一战最后终结,然后我们再回此处,一并见证这两万将士重新归来——”

奉玉那双凤眸沉静地凝视着她,出声问道:“秋儿,你可愿意?”

白秋呆滞许久,竟是不知该从何说起、说点什么才好。奉玉的容颜在此光景之下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在穹顶制造出的夜色之中,白秋已然忘记此时还是白昼,她回过神来,已化成狐狸“嗷”了一声,扑进奉玉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