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

谢氏一门三代为相,乃是旧日士族勋贵之家,姜姒老觉得这一棵树未免太高太大,有些招风。

说来谢氏一门在大晋朝还没建立时候便有了,若没有老谢相的扶持,高祖不一定能在夺得天下之后迅速安稳民生。

如此一门世家,接两代、跨三朝,也是史上罕见。

如今虽看谢方知壳子不行,文才智计哪样又缺?

皇帝还没除了他一家,倒是怪事。

姜姒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便是倒吸一口凉气。

她虽聪慧,实则也不过仅仅在闺阁之中,少有关注外头事的时候,如今一细想起来,却是差点骇得失态。

谢氏一门树大招风,宁南侯府何尝不是?

魏王萧纵如今能被重用,皆因他无子嗣,可谢氏与宁南侯府却并非如此。

上一世情况如何,姜姒不得而知,但曾为太子太傅与当朝丞相的谢相按理不该助七皇子夺位,支持太子不更简单吗?

隐隐约约地,她似乎又窥见了什么,可缺着临门一脚,不得其门而入。

姜姒还想起死前那一段日子,见到的谢方知,眼底似乎也有几分憔悴颜色……

即便是新帝登基,就真的能让谢氏继续辉煌?

朝堂斗争的残酷,远超乎姜姒的想象。

她一时半会儿也想不明白,过了半天才想起自己是挑人选。

谢氏一门不仅谢方知一位公子,原想着她不挑谢乙,只挑他兄弟,如今也只能刨除在外。

最后还是一个没挑出来,竟似入了绝境。

姜姒眉头锁了起来,正准备放弃,忽听冯玉兰道:“前日听我父亲回来说,皇上又问魏王殿下续弦的事,直把魏王这五大三粗男人给吓得,听说还没进殿便直接抽身走回去了,真乐煞人。”

☆、第二十六章计上心来

冯玉兰人缘虽然不好,可不是姜姒这种一无所知的,她有的是消息。

因着平时会粘人,讨自家老爹欢心,所以经常能从冷面冯御史嘴里知道很多消息,甭管有用没用,冯玉兰都记着,偶尔一说还能当成了谈资。

今天她说的这一句,却是叫姜姒忽然注意了起来。

不过……

魏王萧纵,这也太老了。

仔细一想,全京城还是没个合适的人。

不过理过一遍,心里也就顺当多了,姜姒索性不去想,船到桥头自然直。

她回转神来,继续看众人玩骰子。

沿湖廊楼下已来了不速之客,躲也躲不开,姜姒索性老神在在地坐着。

今日的和靖公主是好好打扮过的,平日里也看不见傅臣人,即便宁南侯府与皇族亲厚,可也没到能随意出入后宫的地步。可偏偏和靖公主就喜欢上傅臣了,为着这一桩事跟皇上说过好多回,偏偏前几日傅臣伤了她的心。

这会儿萧纵与他侄儿萧祁只在和靖公主后面走,一个背着手,一个摇着扇子感叹。

摇着扇子的是萧祁,指着前面和靖公主道:“五妹这样的性子,傅世子怕是不喜欢吧?”

萧纵则道:“她是公主,难免骄纵一些。”

说话时候,他唇角弯曲的弧度可以忽略不计。

和靖公主一路上了楼,她也不拘什么男女之别,本朝风气也不与前朝一般腐旧,更何况她乃天家贵胄。早探听得傅臣与朋友们在正对着瑶池半月台的廊楼小阁之中,和靖公主便直接朝着那边走去。

后面的萧纵与萧祁顿时一起皱眉起来。

萧祁犹豫了一下,转身问道:“皇叔,咱们……”

“怕那丫头惹出什么事来,回头皇上要给排头吃。”

萧纵心下对这个侄女儿并不喜欢,只是碍于皇帝的面子,还要好生地照看。他素来隐藏心思极深,表面上看不出分毫。

只是萧祁自然知道忌惮他这个叔叔,闻言也只能跟了上去。

三个人前后脚地入了屋,屋内众人连忙起来拜见。

原本还算是爽朗的和靖公主一看了傅臣便脸红心跳,话都说不出两句来,在侍从安排下落了座,竟然默无声息。

萧祁觉得好笑,不过当场这么多人也没戳破,只举杯道:“今日躬逢盛会,无意叨扰得几杯,还望诸位不怪罪,萧某先干为敬。”

说罢,便是一杯酒入喉。

众人连连称赞好酒量,萧纵但不言语。

席间谢方知瞥了萧纵一眼,又扫了七皇子一眼,也不说话。

众人都知道和靖公主倾心与傅臣,而傅臣见到和靖公主来了,心思也不那么美,面上看不出任何的异状,可那握着酒杯的手指骨节却有些微微的发白。

“七殿下与魏王殿下雅量,愚等不能及。”

“傅世子客气。”

萧祁笑了一声,扫一眼众人,大多都是知道名姓也见过面的,唯有旁边一个瘦弱苍白的年轻人有些奇怪,似乎不曾谋面。

不过表面上萧祁也不能表示出来,只道:“傅世子不为我与皇叔介绍一下在座名士?”

这本是礼节,可傅臣并非喜欢在这种事情上多言语的人,遂有谢方知将酒杯一放,便道:“七皇子殿下有所不知,咱们傅世子生来不爱说话,看样子只能我来与诸位打点。”

语毕,便一一介绍起来。

轮到姜荀的时候,萧祁着重看了一眼,萧纵也抬起头来。

姜荀起身:“小人姜荀,草字不药,见过二位殿下。”

这表字却是奇了。

萧祁道:“此字……”

姜荀接话:“不药而愈。”

于是众人恍然。

姜荀病体缠绵,一望便知,如今这样一说,倒叫人唏嘘感慨起来。

众人正自寒暄,眼见得日头快要斜下来,外面忽然起了烟火,远远便听见人喊“陛下赐字,大晋万福”。

所有听见的人俱是一顿,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来,就朝外面走去。

每年小瑶池会与过年差不多,甚至更为隆重,所以有时候当朝天子会亲自赐联赐福,以彰显与民同乐。

今年也是一样,宫里出来的内侍骑马高举圣旨从东面而来,一路顺着长街往西,高声大呼那八字,所有听见之人无不连忙下跪迎接,以谢皇帝赐福。

姜姒她们这边自然也不敢怠慢,撩了帘子便出了来,从楼上下去。

四处人潮涌动,抬眼一望长街上跪满了人。

只是姜姒没想到,刚刚下了楼来,便瞧见对面过来了一行男子,她原想站住脚避让一下,只是眼神瞬间又落在了傅臣萧纵等人的身上。

那边的和靖公主前面还笑着,可在看见那边停住的姜姒时,便多看了一眼。

实在是因为今日的姜姒太过显眼,一则容貌出挑,二则气质高绝,如鹤立鸡群一般,虽不说将身边人都压了下去,可旁人看过去头一眼注意到的就是她。

傅臣那边倒是认得姜姒,远远笑了一下,点了点头,这才当先越了过去。

众人在楼下叩首,齐齐谢过皇上隆恩,看见那乌云踏雪骏马飞奔而过,这才接连起身。

红玉扶了姜姒一把,姜姒起身,才回过头,便听有人低声嘀咕道:“那不是姜家四姑娘吗?这回可算见着真人了。”

姜姒不多在应酬之中出现,也甚少走动,京中偏偏又流传着关于她的种种流言蜚语,众人对她自然好奇,一见之下惊讶也是常事。

可旁人这惊讶,传到和靖公主耳边却是不好。

和靖公主还不想在傅臣跟前儿闹,只等着前面皇叔与皇兄走了,自己才落在后面,眼见着姜姒已经与众人一块要上楼,她脸色便拉了下来,走了过去:“姜家四姑娘?还请留步。”

一听便知是来者不善,姜姒站在楼梯上面,听见声音沉默片刻,转了身,躬身朝和靖公主一礼:“臣女给公主殿下请安。”

这边诸人见姜姒行礼,也都纷纷拜下请安。

公主倾心傅臣不是什么旧闻,但见和靖公主杏仁眼樱桃唇,生得娇俏可爱,偏生站在这许多人面前,就是不叫起。

半蹲半弯的姿势很叫人难受,平日里也没有见这样折磨人的,若是寻常,这些世家娇女早就不耐烦了,可面前这个是公主,身份不知高贵到哪里去,她们哪里敢有什么怨言?

一时之间,众人是苦不堪言。

唯有姜姒,镇定自若。

她微微半蹲着身子,两手交叠扣于身前,低眉敛目,几缕细碎的发分垂于脸颊两侧,越发衬得脸型好,光这沉静稳当姿态,在众女之中便是出类拔萃。

前面七皇子萧祁脚步一顿,回头便看见自家妹子又四处胡闹。

和靖公主似笑非笑地盯着姜姒看,而姜姒始终不曾抬眼,即便她感觉得到对方的注视。

怎么说,姜姒也是傅臣青梅竹马,人家打小长大的,又是未来侯夫人,哪里又有和靖这样得罪人的?

萧祁扫了傅臣一眼,开口道:“诸位小姐平身吧,五妹,你赶紧上来,一会儿可别说错过了下面唱大戏的。”

怎么说萧祁都是皇子,和靖虽贵为公主,也无法与之相比,姜姒便顺着七皇子此言起了身,并不在意和靖公主对自己的怒目而视。

“臣女多谢七皇子殿下、谢和靖公主殿下。”

和靖看见姜姒起来,还不紧不慢说话,顿时就恼了,一跺脚,一回头:“七哥你怎的偏帮着她?!”

萧祁不想在这边场合上与人大呼小叫,平白失了天家体面,眼神一沉,却忽的瞥见那抬头起来的姜姒,真是个颜色出众,一时竟晃了他的眼。仅仅走神刹那,身边皇叔萧纵已开口教训和靖公主了:“出宫在外,容不得你胡闹,来人,将公主请上来。”

这话根本不是什么劝说,也不是什么商量,就是简简单单的一句决断。

萧纵脸色淡淡,眼底却有深重晦暗,扫了姜姒一眼。

这一位皇叔看着是对谁都好,可却不是个好相处的人,不发火则已,一发火谁也不认,更何况父皇还信任他。

和靖公主即便是再骄纵,也不敢再胡闹,老老实实地跟着上去了。

只是她临走之前,依旧狠狠瞪了姜姒一眼,那眼底意味不言自明。

姜姒静立在一旁,见人走了,心底才放松下来,只是偶一抬眼,却发现七皇子在转过拐角之前看了她一眼。

那一瞬,姜姒眉头微微拢了起来。

这边萧祁却是惊叹于傅臣的眼光,原以为傅臣是怕树大招风,不料这姜姒本也生得极好。

男人心中都有种种的绮念,巴不得全天下最漂亮的女人都在自己身边,萧祁也不例外,不过如今也只是想想。

殊不知,这一幕已落入了傅臣眼中。

归座之时,傅臣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已是平复了心绪。

倒是旁边有一位在后黄雀,静静看着这一幕,忽然生出一条歹毒妙计来。

谢方知心底念头闪过,却又将之按了下去,不急。

七皇子若真对姜姒有企图,下场不会比自己好,他只慢慢居中挑拨离间,才是上上之策。至于后果……

他看姜姒也不像是想要嫁给傅臣的模样……

只是若说私心,谢方知自问,也是有的。

眼底三分愧色掠去,转眼又氤氲在了酒气之中。

小瑶池内已倒映着斜阳残红,湖面上点点金莲也被染上红色,幻彩迷离。

眼见着日头快要落下,小瑶池会的重头戏也将开始。

廊下已挤挤挨挨都是人,从楼上望去,真可谓是人山人海。

红玉只探头下去看了一眼,便是咋舌:“往日听闻小瑶池会热闹,却不知有这样多的人都来了……”

姜姒闻言也只是一笑,她看着走廊外面排着的一张又一张桌案,问冯玉兰道:“这上头还摆着笔墨纸砚,是干什么用的?”

冯玉兰正在剥瓜子,闻言差点抖落一手的瓜子仁。

众人在下面是看着姜姒被公主为难的,纵使前面嫉妒姜姒好颜色,如今却也都畅快起来。

长得好看也不顶用,还不是要被公主的身份给压着?如今听见姜姒竟然对小瑶池会重头戏一无所知,却也是面露愕然。

赵婉茹解释道:“一到了晚间,下面就有灯会,沿廊都已经挂上了花灯。小瑶池对面那月牙台你可看见了?晚上就要挂上一幅幅的对联,都是由会舞文弄墨的姑娘们写的,到时候有人来咱们这里抄走,再誊抄起来挂上。每一上联最顶上都有一个靶子,各家公子就在小瑶池这边弯弓而射,若是射中了还能对上对联,那便是有缘。”

“这何异于冰人上门来说媒?”

姜姒皱了眉,却没想到关窍竟然在这里,难怪这么多人喜欢来小瑶池会。

所有人都以为小瑶池会这些事情是众所周知的,谁料姜姒竟一无所知。

赵婉茹难得有机会卖弄一回,便扬眉一笑:“这你就不知道了,可不是一样!有意思的是,对岸贴出来的对联上面都没有名字,连笔迹都是誊抄过的,所以公子们射中了谁,都不知晓。若是写对联的姑娘对公子满意,事后才会放出消息说对联是自己写的;若是不喜欢,自然权当此事不曾发生过,岂不是妙极?”

如此来说,只是多了一桩姻缘机会。

姜姒却觉得这里头大有可做文章之处:“若遇着有人冒名顶替写对联之人,岂不是不好?”

“哪儿能啊?”这一回轮到冯玉兰来说了,她一点姜姒,“外头每张桌上都有排过的序,从这里抄走的桌序都能对,若因小瑶池会结了姻缘,两边自也可来小瑶池会这边取了当日桌序来对。再说了,也有成了婚的来射的,不过讨个好彩头,有意思的可凑个姻缘,没意思的也不拘参加一回。”

刚说完话,周围的灯便已经亮了起来,四处流光溢彩,欢声一片。

众人起身,到窗边一看,见莲池之中无数花灯,整个湖果然如天上小瑶池坠了人间一般。

湖面对岸已经竖起了长竿和箭靶,只等着从廊楼这边取走对联了。

冯玉兰道:“诸位姐妹还是起笔吧,一会儿咱们可得看看谁文才最好,能被人给挑中呢。”

姜姒站在了一张桌案前,桌沿上刻着“癸丑”两字,她左手边是姜妩,桌沿上刻着“丙戌”二字,想必这就是桌序了。

天色渐暗,灯笼彩光映照在雪白宣纸上,旁边红玉为姜姒研墨。

姜姒则执了一管笔,手指点着笔管,还在想呢。

右边冯玉兰竟然已经下了笔,只笑道:“想那么多作甚?你瞧瞧那边是谁?”

闻言,姜姒朝冯玉兰手指的方向看去,乃是一位身穿对襟洋红撒花细褶裙的女子,看上去面目轻柔,虽不妍丽,却很有书卷之气。

这人姜姒觉得面熟,可又想不起来哪里见过,因问:“她是?”

“唉,真说你是在闺阁之中束久了,出来连个人也不认识。”冯玉兰已写好,却不给人看,这是规矩,而后道,“翰林院掌院学士顾严德的掌上明珠顾芝,咱们大晋出了名的才女,十岁一首《戏鲤鱼》便叫翰林院学士们交口称赞,如今女儿家谁不以她为标榜?有她在,今日断断不能拔得头筹,何苦费心?”

顾芝?

这一回姜姒想起来了,还的确有这么个人。

远远瞧着那一位举手投足都是文雅气息,姜姒也是一笑:“翰墨诗书之族,满朝文武独此一家了吧?”

“那倒也不一定。”

赵婉茹还在苦思冥想,听这两个人说话,便插了一句嘴。

她道:“翰墨诗书之族,谢氏若称第二,哪家敢称第一?谢家那一位银瓶姑娘只是不爱名利,若真出来,哪里有她顾芝得意的份儿?”

这话里带着几分愤愤不平,众人听见,却并未再多言。

姜姒对这些不感兴趣,只是隐约看见那边顾芝朝着她们这边看了一眼,不过又低头下去书写对联了。

姜家这几位姐妹实则都是资质平庸的,姜姒也从未有过什么才名显露的时候,因而少有人注意到。

廊楼那一头已有誊抄上联的人来誊抄,旁边的姜妩已落了笔,姜姒想了想,也写下了半联。

不一会儿,那边誊抄的人就来了,姜姒将叫人抄录了走,便将桌面上放着的那一页纸给卷了,随手揣入袖中。

众人只在窗边看,对面果然已经有精于书法之人将所有的上联写在大幅的纸上,然后高高地悬了起来,沿着月牙台下面排了一排。

在这里的大多都还没许以婚事,冯玉兰先前便去庙里求过签,这会儿有些忐忑。

她拉着姜姒的手,唉声叹气:“得求求菩萨保佑,求求菩萨保佑啊!”

韩慧娘在一旁讥笑她:“你这还没及笄呢,急个什么?大姑娘在外面,也不害臊。”

韩慧娘说话不好听,冯玉兰面色一变,又哼了一声,却道:“女儿家谁不想要一门好亲事,你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