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大事成,而傅臣败,未必不能留他一条生路……

不过,左思右想,姜荀又觉得不大对,他叹了口气,道:“若你能在大事定下之后嫁人,那才最是合适。”

姜姒轻笑:“哪里有那样便宜的事?”

“总之你处处留心,时时谨慎,挑夫君可是一辈子的事……”姜荀乃是她堂兄,这些话也不避讳,后又道,“若拿不准主意,叫我来为你掌掌眼,未必不可。”

“我才十三,荀堂兄倒还比我急。”

姜姒一句话便带过去了,实则人选不是没想过,可到底还是不合适。

送了姜荀回竹院,姜姒也就回自己屋里去忙了。

老太爷回府,里里外外都在忙活,周氏年后便该生产,如今操劳不宜太过,一大家子的事几乎都放在了姜姒的手里主持。好在姜姒前面早就已经将事情给理顺了,如今办起来照旧头头是道。

自打姜坤回来,老太太那边就消停了许多,卫姨娘也不敢在背后做什么手脚,乖顺得像是小白兔。

这一切都是因为有姜坤在,就连姜源到了姜坤面前也像是老鼠见了猫一样,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只是姜坤也懒得见这些不孝子,姜源则是明里暗里跟老太爷借人脉,想要借着老太爷的关系往上爬。谁知道当场就被老太爷甩了一巴掌,灰头土脸地从屋里出来,再也没去求过老太爷了。

过年节时候,老太爷四个儿子都在京城,独独四老爷姜清被老太爷毫不留情地打了出去,连饭都没留一顿。

当时姜姒见着,可好一顿解气,只管吩咐下面仆人,将四房赶得远远的,生怕他们坏了姜荀的心情。

按理说,姜坤这么个脾气古怪,又被儿子们寒了心的老太爷,应该很难接近,可姜姒跟姜荀都非常得他喜欢,时常过去说话。

久而久之,姜姒便也觉出了这其中的妙处,姜荀要学的乃是权谋之术,姜坤讲一些朝中的陈年旧事,分析其中道理的时候,往往也不避讳着姜姒,姜姒就这样听着,慢慢也摸出官场上这些个弯弯绕来,总算是知道男人们的世界无比精彩。

耳濡目染之下,说姜姒什么也没学到是假的。

至少,她对如今朝中的局势,有了更深刻的认知。

由此再见到谢方知的时候,她便清醒了许多,也有把握了许多。

翻过年的元宵灯会,姜姒与府里女眷们一同出来,才到了茶楼上等着看花灯,便有人递了条子进来。

是谢方知。

那了缘小尼姑在别院里过得很好,如今已有了二十多日,谢方知约莫也是知道姜府这边来逛灯会,才抓住了机会急急递消息进来。

谢方知不像是傅臣,他与姜姒素来没有什么交集,若是傅臣想要往姜家递个消息简单,谢乙却是万般地难。

这许多天,姜姒故意没出过门,也早就将那了缘的行踪藏好了。

在知道了缘腹中乃是萧纵骨肉之后,姜姒便料定谢方知不敢大张旗鼓地查,生怕有个万一,被人发现,那才是得不偿失。

所以如今姜姒一冒头,谢方知立刻找了上来。

打开纸条一看,姜姒便又收了,道:“上头待着也无聊,我下去河边上逛逛,瞧瞧花灯。荀堂兄与世子爷那边去了,若他回来,还请他在上头等我。”

这边姜姝没一个月就要出阁,难得还有这样出来玩的机会,今天也出来了,听见她这话,便道:“四妹妹去吧,一会儿堂兄回来我自告诉他。”

姜姒于是与红玉、八珍、灵芝等人出去了,沿着河边转了一圈,便在小桥下面瞧见了一艘乌篷小船,外头挂着一串红灯笼,一串绿灯笼。

这就是谢方知说的地方了,他倒是挑了个别致的好地方。

姜姒只叫红玉等人在岸上等着,自己上了船,躬身进了船篷。

谢方知一身藏青长袍,颜色偏暗,已在盘坐在船内等候多时,他面前摆了一张方几,抬眼看见姜姒进来,眼底氤氲的寒气,终于散去一些。

“真是菩萨难请,四姑娘金枝玉叶,竟也肯来。”

“谢乙,如今是你求着我办事,肯来已是我给了你面子,你莫不识抬举。”

姜姒原是想着愧疚于他,还想道个歉,谁想到他一开口便叫人皱眉?

她今日一身天青锦缎圆领袍,腰上悬着深青色珠玉丝绦,皮肤细白如在牛乳里洗过,身上带着浅浅伽罗香,方一坐进这简陋寒酸的乌篷小船,便为之增添了无边的艳色。

谢方知瞧着她,端了一杯酒来喝,颇觉秀色可餐。

他道:“我派人在姜府外头守候多日,四姑娘却偏偏不肯出来,真是叫谢某苦等,发发牢骚,倒也成了谢某的错了。那谢某便要问了,如今四姑娘可知道那是谁的骨肉了?”

知道了。

姜姒看着眼前一杯酒,端了起来,一举杯,坦然至极:“你谢乙名声不好,无怪旁人误会你。我也不过俗人,谢公子若以为我火眼金睛,能从你这一具臭皮囊里看出什么淤泥不染之风,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好男不与女斗,谢公子当时不曾计较,如今怎的这样小心眼?”

“……我原以为我已是舌头上淬过毒的,不曾想一山更比一山高。”

谢方知自叹弗如,由是举杯,轻轻与她相碰,端酒至唇边之时,却拿眼看她。

曾几何时,也有这样的一幕……

只是那时,他们喝的是交杯酒。

见姜姒已经饮尽杯中酒,谢方知忙将眼一垂,也一口喝尽了,才状若无事道:“既是误会便揭过不提,了缘人在何处?”

姜姒道:“了缘如今很好,不过……谢公子曾经答应过,要回答我一个问题,并且欠我一个人情。”

谢方知看她,手指指腹轻轻摩挲着那雕花方几的棱角,却温柔似触摸女人细腻的皮肤,他淡笑:“谢某猜,四姑娘想问宫门外,在下欲言又止的那一番话。”

“……不错。”

姜姒并不否认,而她也同时认知到,谢乙并非池中之物。

不过让她没想到的是,谢方知再饮一杯酒,竟问她道:“你真想知道?”

为何不想?

姜姒不明白。

此时,外头已经有人摇了橹,乌篷小船便在这一条泛着灯影的河上划开涟漪,行了出去。

只是外面彩灯络绎,船内却是幽暗一片。

谢方知的表情隐在这一片昏沉之中,声音沉而重,又带着辛辣的讥诮,只道:“皇爷与侯夫人有私。”

☆、第四十七章肺腑之言

姜姒看着谢方知,半晌没反应过来。

她真想说这人是胡说八道,可是前世今生种种的蛛丝马迹却完全吻合。只是皇爷与宁南侯府夫人竟然有私?那傅臣……

尽管是不想相信,可终是由不得她不信。

姜姒脑子里有些乱了:“你这话……”

谢方知摆弄着方几上的杯盏,又慢慢给姜姒倒了一杯酒,笑道:“值此元宵佳节,四姑娘何必偏问这样扫兴的话题,自寻烦恼呢?不如温酒一盏,以解千百愁。”

姜姒终于抬头起来看谢方知,像是第一次认识他这个人一般。

“……谢公子之意,是我所猜测之意吗?”

谢方知闻言,微一挑眉,点了点头:“然也。”

于是,姜姒终于无话。

姜姒知道,谢方知是个聪明人,那么自己这一句话的意思,对方必定不会错会。

傅臣的身世,未免有些太过离奇了吧?

虽则早就开始好奇,可怎么也没想到竟然还有这等的龃龉之事,若谢方知所言为真,那傅臣自己知道吗?或者,宁南侯知道吗?

怎么想,自这件事都有些不可思议。

她拧眉,坐着没动,只看谢方知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犹自沉思。

“都是些陈年旧事了,知道的人都无比清楚,各自心知肚明,不然你以为只凭宁南侯祖上有功,就能有如今的权势浩盛吗?”

谢方知语气里有轻微的嘲讽,他仿佛一个旁观者,看得清晰明白。

“傅如一自小在皇宫里长大,说是皇子们的伴读,可皇爷给他的哪一样不比皇子?无非是皇爷心里愧疚,要给他最好的。你看满朝文武世家子弟,可有一人有傅臣之荣宠?宁南侯府权势滔天,早有御史台弹劾,可每每折子上去就被压了。皇爷听劝谏是听劝谏,唯独在宁南侯一事上毫无表示……若非内中有猫腻,四姑娘以为,宁南侯府还能昌盛至此?”

甭说是权势甚高的宁南侯府了,看看接两代跨三朝的谢氏一门便知。

谢江山乃是文人大儒,今年来却没掌过文衡,也从不插手会试之事,怕的就是皇帝说他们结党营私。若再被御史台弹劾,皇爷趁机发难,谢氏一门如何能逃?

谢氏尚且如此,更不谈与高祖一起打江山的宁南侯府了。

他瞧着姜姒的表情,一字一句与她分析,只看她垂着头听着,也不知是个什么表情。

这些道理,姜姒不是不明白。

最近姜坤言语之间也提及过这些事,可姜姒却从不曾想,这里有这样大的秘辛。

那一日回宫之后,她曾在万和斋二楼见过了傅臣,看傅臣那样也并非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这样一个有洁癖而力求完美的人,却对自己身世一清二楚,姜姒都不知该怎样想了。

她不由得笑了一声,简直觉得无法接受。

完美的傅臣身上,竟有这样大一个永远擦不去的污点,真不该是可悲可叹还是可怜了。

这一刻,她陡然生出了一种嘲讽般的怜悯,那种幸灾乐祸的感觉上来,像是蔓生的恶念,压也压不下去。

谢方知一直看着她表情,只觉得她这样的表情取悦了他。

早在知道姜姒进宫见过了皇爷的那一天,他就想说了,在宫门外虽见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可眼底却是挥之不去的迷惑,那时候他就想说。不管怎么说,傅臣绝非良配,即便是看着姜姒嫁给贩夫走卒,也不该许给傅臣。只是那时候大庭广众,还有他老爹看着,谢方知不好表露什么,由是才离开了。

可姜姒观察入微,如今自己来问,谢方知断断没有不说之理。

想着,他觉得自己这件事干得漂亮,于是又道:“四姑娘与他青梅竹马,竟对这些事一无所知吗?”

姜姒抬眼看他:“谢公子这话,平白多了些挑拨离间味道。”

“哈哈……”谢方知一下笑出声来,河面上的灯影似乎都落在了他眼底,投射出别样的明光,他吞一口酒,任由辛辣穿喉过,却坦然得紧,“谢某就爱挑拨离间,四姑娘听出来,也不该说出来。好歹,我与四姑娘也算半个熟人了吧?”

姜姒算是没话说了,无耻也无耻得这样坦然,天底下除了谢方知,怕没有第二人了。

她不由道:“你当真是他至交好友情同兄弟?”

上一世的认知,到了这一世怎的全部颠覆了?姜姒着实闹不明白。

可谢方知清楚得很。

他听见姜姒这一问,一本正经回答她:“我谢方知为人诚恳正直,需要我为朋友两肋插刀之时,必定插朋友两刀。”

姜姒略微愕然。

她用那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谢方知,末了细细琢磨谢方知这话,可不是诚恳正直吗?能将他自己对傅臣的恶意直接宣之于口,光明正大告诉她,的的确确够磊落。

不过,“谢公子心机深沉之人,也就敢对我这样说了。”

“是四姑娘要问,可不是我要说。”

谢方知抖了抖酒壶,一派的悠然,仿佛自己有多无辜。

姜姒道:“除此之外,了缘小师父一事,为何找我?”

姜荀为萧纵做事,谢方知又为谁做事?他这两边都在插足,就不怕自己说出去吗?

这疑惑盘绕在姜姒心头很久了,一直没有说出来。

谢方知看她一眼,摇了摇手指:“四姑娘你这不止一个问题了,谢某又不是包打听。”

“不说便罢,我也该走了。”

姜姒说着便待要起身。

谢方知忙道:“了缘呢?”

“谢公子不回答,那就自己找去。”姜姒也没把人藏得多严实,只要谢方知肯花力气找,肯定不怎么费工夫,就看对方敢不敢了。

姜姒这是明晃晃的威胁,出尔反尔用在这个女人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

谢方知自认自己对女人还是相当君子的,可偏偏叫他遇上个无耻之辈!先前说好了问一个问题,结果她问了这许多,还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可无奈,谢方知对她真是毫无抵抗力,连拒绝都说不出口,一见她要走,便是心里恨自个儿。

他妥协:“谢某惹不起您,四姑娘您坐下,我说。”

姜姒压根儿就没起身,听见这一句,也就顺便慢慢坐了下来。

她手指搭在酒杯上,却不再喝一口,摩挲着酒杯边缘,抬眼看谢方知,道:“说啊。”

“……我……”

话音突然顿住,似乎是觉得这一句的开头不大合适,谢方知看了看姜姒背后那河里划过去的河灯,斟酌了一下,又回头看她。

“人人都言四姑娘与傅如一青梅竹马,可我觉得……四姑娘似乎变了,傅臣于你,不过流水落花。他落花,你流水。而傅臣更是虚伪之辈,我与四姑娘虽不熟,不过略尽绵薄之力而已。况四姑娘应当不会帮着傅臣,反将我卖了吧?”

“谁说我不中意他?”

心底事被人戳破,姜姒眼神顿时冷厉了起来。

谢方知耸肩:“那便当我胡言乱语吧。”

他看姜姒听了他的话,便端了酒杯,慢慢喝了一杯酒,那唇色在幽暗之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明艳。

谢方知也端酒起来喝,舌尖一舔杯沿,又是苦涩了。

过了一会儿,姜姒忽又问道:“有那么容易看出来吗?”

她一直觉得,自己隐藏得还不错,只是对着傅臣的时候不是很自然。

可谢方知与她少有交集,竟也能看出?

岂料谢方知道:“在下红颜知己遍天下,生来最爱温柔乡英雄冢,能看出四姑娘所想,不很正常吗?”

又在抹黑自己了。

谢方知这时候真想以头抢地。

他不由看姜姒,见她眉头微微一挑,似乎对他的话并无异议,心里更闷:“四姑娘,我这话难道没有不妥之处?”

“有何不妥之处?”

这话不是妥帖至极吗?姜姒有些不解。

谢方知想想也没话说,索性破罐子破摔,道:“……毫无不妥之处。”

姜姒对这人奇奇怪怪的话已经有些受不了,只觉得他脑子与寻常人不同,想着时间不早,便道:“了缘在城东巷巷尾那院子里,你去便能找到人,以后此事便与我无关了,还请停船靠岸吧。”

事谈完了,酒还没喝完。

谢方知沉默了片刻,才对外头道:“靠岸。”

顺河而下,并没有走多久,前面又是一座桥,在桥墩下靠岸最是无人能察觉。

船夫利落地撑了船篙过去,姜姒正要出去,不料却听见岸上有一名女子娇声喊道:“呀,这不是谢公子吗?”

谢乙坐的位置有些靠外,沿岸光华照在他背影上,竟一眼被人认了出来。

方想要出去的姜姒,顿时停住了,她看向谢方知,不由冷笑:“果真红颜知己遍天下。”

因着船已将靠岸,姜姒坐在里面,看着黑乎乎的一片,此刻也不想动,若被人发现,跳进河里也洗不清。

虽则她自己不在意,可人言可畏,能避则避,不能避的时候再另说。

谢方知也是头大如斗,一回头便瞧见岸边上站着一名穿浅紫夹袄手里提着花灯的丽人,却是京城里有名的清倌赵琴儿,善抚琴,京中盛传其千金一曲。如今她窈窕地站在这里,原是想要放灯,哪里想到竟看见了自己心心念念的情郎?

一时之间,赵琴儿羞红了脸,又见谢方知起身从里面出来,站到自己身前来,更是心跳如擂鼓,声音细细软软:“谢公子……”

脸上挂着笑,谢方知嘴角实则有些轻微抽搐,额头上青筋跳得厉害。

这女人没事儿发什么痴狂症?

只是姜姒还在后头,他总不能坏了她名声,由是一揽赵琴儿的腰,温声道:“今日与琴儿相见在此元宵佳节,真是缘分不浅……”

虽素知谢方知对女人温柔,乃是全京城一半女子梦中的情郎,即便他风流成性,可又体贴又有才华,如何能叫女儿家不心悦之至?

赵琴儿心里柔肠百结,含情脉脉地看着谢方知,便踮起了脚尖,蜜语一声“谢郎”。

索吻?

谢方知看赵琴儿一张娇俏小脸已经飞红无比,唇形似乎也不错,他也笑着低头下去,只是脑海里却是在净雪庵那激烈缠绵的吻,满含着香息,还有她的厌恶。

眼瞧着唇要与唇相接,赵琴儿整个人都要战栗起来,甚至快要留下泪,感动至极。

可谢方知心思百转千回,没听见自己背后有动静。眼见这庸脂俗粉还似乎为自己所动,终于忍无可忍,揽着赵琴儿腰肢的手微一用力,毫无怜香惜玉之意,将人抛入河中。

“咚”地一声水响,赵琴儿连尖叫声都还没来得及发出,就已经完全泡在了河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