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夫人上来就摔了赵百一巴掌:“不晓事的狗奴才!”

这一巴掌力气极大,几乎摔得赵百一个趔趄,只是他万万不敢违抗傅臣的意思,跪下来给侯夫人磕了个头,便连忙爬起来去办事了。

侍卫们已经齐齐站了过来,隔开了侯夫人与画棋。

侯夫人冷眼一扫他们,笑了一声:“这府里,还有没有规矩了?”

“母亲,他们都是我养出来的……这府里,原就是我与父亲做主的,您歇着吧。孩儿自会把所有事情都操持好的,您若怜惜画棋这丫头,便让她留在您身边好了。”

傅臣一点也不想在意了,这一刻他很疲惫,甚至觉得荒谬。

外人只道宁南侯夫人与侯爷乃是伉俪情深,一家子人从来没红过脸,如今竟然因为一个侍妾……

讽刺极了。

傅臣根本没看那侍妾一眼,显得凉薄至极。

红花冲碗汤真是再快不过,侍卫们联手上来,没有半分怜香惜玉地,按着那画棋一碗灌下去,而画棋从头到尾都没有反抗的余地。

“不……世子爷,这是您的骨肉啊!他还小……世子……唔……”

她看着傅臣,哭得撕心裂肺,原以为今日是跟着侯夫人,看侯夫人来给自己做主的,可怎么也没想到,反倒惹来这样一场祸事。

这就是她喜欢的世子爷?

画棋觉得好陌生,侯夫人如何不是这样。

她看了一眼满屋的侍卫,忽然有些摇摇欲坠:“我怎养出你这么个没心肠的儿子来!”

“母亲教导有方,孩儿永记。”

傅臣已经不想在跟侯夫人周旋,便已经下了逐客令。

侯夫人冷笑一声,对一个侍妾,她也没有太多的怜惜,可今日傅臣的态度,却叫她有些寒心:“好,好,好!”

她也不说到底是什么“好”,便已经拂袖而去。

那画棋被人拖了下去,再也看不见了。

屋里侍卫们都散去,傅臣坐在书房里,身后挂着名画古卷。

赵百就站在他身后,动也不敢动一下,脸上还带着伤。

好安静。

傅臣也不知自己坐了多久,约莫是天都黑了,府里掌灯了,外头有女人的哭声。

接着,宁南侯傅渊便走了进来,眉头紧锁,看他坐着不动,由是叹了一口气:“你何苦与你母亲闹成这样?不就是一名侍妾吗?我知你爱重那姜家四姑娘,我瞧着也是乖巧灵秀的人,那蕙质兰心没得说,当年我与你母亲也是这样走过来。可你为着一个她,可有想过这样反而是害她?”

傅臣抬眼看傅渊,道:“画棋心有妄念,若她老实,不私下有孕,孩儿原也没有害她的意思。至于姒儿……她有我。”

“她是有你,可进了府,你母亲能待见她吗?终归你是要袭爵的,你这样做,反倒是叫她日后难做。况你母亲乃是为了你好,她脾气虽不大好,可这么多年了,你可看她办过什么错事?”

傅渊是个相当有铁血气概的男人,即便已是耳顺之年,可风度不减当年。

他笑了一声:“我当年抱得美人归的时候,可没你这样腥风血雨。”

“孩儿……不及父亲……”

这话说得平白有些艰涩,傅臣垂了眼,眼底的孺慕却也遮了下去。

父子两个难得说话,傅渊是看自家夫人气得在房里哭,才来劝劝自家儿子,那画棋腹中孩子已经没了,再穷究这件事也没必要。

傅渊道:“你找个好时候,等你娘气消了,去道个歉,我们原也是满意那姜四姑娘的。你啊,莫跟你母亲离了心。”

过了许久,傅臣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见他应下,傅渊便满意地走了。

灯火昏昏,傅臣抬手扶额,揉着自己眉心。

起了身,他看了看自己手指尖,便到了窗边雕花架旁,盛着清水的铜盆放在上头,傅臣慢慢将自己双手按进了清水里。

冰冷刺骨的水,让他整个人无比清醒。

他仔仔细细洗着自己这一双手,每一处,每一处……

“……这几日行猎,她可与皇爷独处过?”

赵百战战兢兢回道:“只有皇爷去外头围猎的时候,夫人也说出去游玩,身边少人跟着……”

沉默良久。

傅臣闭上了眼,又睁开,他用旁边放着的绸帕将自己手指擦拭干净,一点一点,最后看着这近乎完美的一双手,掌心上丑陋的痕迹如此刺眼。而后将沾了血的绸帕轻轻一松手,放回铜盆里,傅臣道:“下去吧。”

赵百终于退下了,留傅臣一个人在屋里。

宁南侯府,看上去去与往日并无区别。

夜,很快到了。

一条人影闪到后院口,过了角门将消息递出去,于是又有人将消息递到了谢府。

谢方知正在屋里一个人玩投壶,孔方推门进来,喊了一声:“大公子。”

将手里的羽箭投入壶中,不偏不倚,谢方知这才拍了拍手,从孔方手里抽了信封来看。

他手指碾磨着信笺边缘,在屋里踱了几步,忽然笑了一声。

今世他倒要看看,会抖落出多少阴司来,想起上一世被算计得那个惨,谢方知念叨着侯夫人,又念叨念叨了先头怀疑的七皇子,一根线已渐渐穿了起来。散落的珠串,转眼之间便要成了。

“瓶儿陪四姑娘回去了,怎的还没回?”

谢乙问了一句,却不提这这一封信,只将信凑到烛台前面烧了干净。

孔方道:“属下探探去。”

这时候的谢银瓶才刚刚从姜府出来,红玉送她到门口,看人走了,才回来回姜姒:“姑娘,人已经走了。”

姜姒已经收拾好,手上包着伤口,却道:“事情出的不是时候,咱们去善斋堂吧。”

今日姜姒离府踏青,偏偏出了一桩事,好在有姜荀在,到底没酿出什么祸事来,只是如今也棘手了。

善斋堂内,明烛高烧。

老太爷与老太太都坐在堂上,陈防己与姜妩则垂着头站在前面,旁边是姜家几名孙辈的子女,姜姒进来的时候这场面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

刚才谢银瓶在,事涉姜府内院丑事,自然不能叫外人听见,所以姜姒这时候才来。

“姒儿给祖父、祖母、父亲请安,不知府中出了什么事,如今才回,还望祖父祖母与父亲见谅。”

老太爷自然是摆摆手,道:“坐下吧,闻说你受了伤,一回来倒叫你个未出阁的姑娘见这些腌臜事。”

原本这种事劳动不了老太爷,可事情已经闹大,还能如何?

下头的陈防己已经站了多时,面色铁青,他断断没想到姜家三姑娘竟是如此无耻之辈!

开口时,陈防己的口气很生硬:“今日之事乃有荀表弟作见证,我陈防己虽不高风亮节,也断不会下作到玷污一未出阁的姑娘。”

话里意思,已经很明白,若要将今天这事儿赖给他,做梦!

陈防己虽是穷途末路,也可也不是个软柿子,早就知道姜府要将这嫁不出去的三姑娘推给自己,现在这种手段都使出来,哪里有什么堂堂姜府的气派?无端端叫人耻笑!

姜妩一下就哭了出来。

旁边姜姒才坐下不久,她看了旁边的姜荀一眼。

姜荀微不可见地摇头,叹气。

☆、第五十八章泼脏水

姜荀是知道姜妩不是什么好人的,可他怎么也没想到今天竟然闹出这样一桩丑事来。

姜姒离开之后,她派去盯姜妩的人就回来说姜妩要了一盏酒,又约了陈防己出来,似乎要谈事。

虽然是表亲,可一表三千里,表亲之间还可以结亲,能避嫌还是应该避嫌,虽然老太太有意撮合,可姜妩毕竟是姑娘家,应该矜持一些。

灵芝等人带着人来将消息告诉姜荀,姜荀就直接想去看陈防己,可到了那边之后,才发现陈防己没去姜妩那边,反而是姜妩自己凑过来了。

到的时候,姜荀只看见姜妩与陈防己搂搂抱抱,不堪入目。

陈防己当时还以为自己是酒后乱性,谁想到姜姒一早就派人把姜妩给盯紧了,事情一出,姜荀当场便叫人先将酒壶给封了起来,拿去查过。那个时候,姜妩的表情太精彩了。

不管怎么说,陈防己也是个举人,他母亲虽然是姜府庶出的姑娘,可他本身很出色。

姜荀说他这人心机重,可有本事。

要说心机,谁的心机不重呢?

对陈防己这样的人,就不应该结仇。

这一点,姜荀早就跟姜妩达成了一致。

在出事的这一刻,姜荀是站在陈防己身边的。

现在善斋堂内,姜荀不好跟姜姒具体说那个时候的场景,不过姜姒一看姜妩那模样就能想象得出来。

老太爷也没想到家里竟然出了这么个不知廉耻的东西,在听见陈防己的话之后,已然是脸色铁青。

姜妩哭道:“祖父,祖母,孙女怎么敢做出这样的事来?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成了这样啊……孙女明知道祖母想要撮合我与陈表哥,又怎么会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做这样的事情来败坏自己的名节呢?”

姜媚这个时候也插了嘴道:“三姐再糊涂也不至于这样啊,我看三姐说得对,她绝不是这样的人。”

原本已经离心离德的两姐妹,这个时候反倒是同气连声了。

姜姒一看就知道,姜妩姜媚两个人的名声连在一起,又都是没了姨娘的,如果姜妩这件事捅出去,传出去,姜家门风尚且不说,最先倒霉的就应该是姜媚。不管姜妩到底是做了什么,这个时候的姜媚都不能落井下石。

只可惜,姜媚人微言轻,说出来这些话又有什么要紧呢?

姜妩也是话说得好听,陈防己一直避开她,也不想娶她,这个时候了,还能灌她酒,让她属于自己不成?

从头到尾,姜妩的话就是不成立的。

可老太太在老太爷的面前,也不好说陈防己看不上你,更不能给自家拆台。

“今天这件事,也是叫我怎么也没想到的,事情既然已经出了,就要想个法子解决……”

众人听着,都觉得老太太其实是想轻描淡写地将这一件事给揭过去。

只是没想到,陈防己竟然道:“老太太放心,此事防己便当从来没有发生过。”

所有人都愣住了!

好个狠人啊!

这是怎么也不肯跟姜妩搭上关系,就是姜妩自己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这样惹人厌恶,她一时没忍住,竟然道:“可是我们已经有了肌肤之亲,你还想甩开我不成?”

这一来,众人更是面面相觑。

是啊,纵使两个人之间什么也没发生,可姜妩女儿家的名节已经坏了,不嫁给陈防己又能嫁给谁。

现在陈防己跟姜妩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姜姒只拿眼悄悄打量着老太爷的表情,发现老太爷一直沉着脸没说话,她也就装作自己不存在,反观姜荀也是一个样。

最着急的就是老太太了,不过面上不怎么看得出来,她只是长声叹气,回头问姜坤道:“他们都是年岁不大的人,做事难免冲动一些。可这件事传出去,外孙又是要参加科举的人,若是在品德上头缺失了,以后可怎么办啊?妩儿平日里也孝顺,今天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约莫也是糊涂了。我看,先将这件事压下来,仔细计议,不过谁也不能说出去,否则两个孩子不都毁了吗?”

听见这一番话,姜姒不由得一拧眉。

陈防己这人看上去不是好相与的,现在看着是好欺负,那是因为他没本事,现在也没个靠山背景。可若他日他飞黄腾达,按着姜荀说的这人的性子,反过来还不知道怎么对姜家呢。

老太太这话,看着是为了陈防己好,可哪一处不点着陈防己的软肋?

首先这件事不能宣扬出去,其次,老太太还要将这两个人撮合在一起。

老太爷在的时候不好说,那就先把这件事压下来。

一把如意算盘敲得可真是噼啪响!

陈防己手指攥紧了,只觉得满心都是屈辱。

他俊美容颜之上,那种讥诮险些抑制不住。

还是老太爷开口道:“孩子们是小,可今日这件事是我们家妩儿胡闹!他日她即便是嫁不出去,也怪不得谁了。”

话音一落,姜妩似乎明白了老太爷的态度,眼前一黑,还没来得及张口说一句话,竟然就咕咚一声栽倒在地,吓坏了一群人。

“来人啊,三姑娘晕倒了!来人啊!”

还是赵嬷嬷上去掐人中,可这一回,姜妩是真的晕了,即便是掐也掐不醒。

大半夜闹成这样,还谈什么事儿?

不管怎么说,姜妩性命身体要紧,总不能因为这个错处把人给逼死吧?

老太太连忙道:“先把人给抬下去,咱们改日再说,改日再说。”

陈防己的态度已经明明白白地放在这里了,改日再说,怕也还是一个样。

姜姒等人连忙起身来告退,不过老太爷在众人离开的时候单独叫了姜荀:“荀儿留下,我有话问你。”

停下脚步,姜荀跟姜姒使了个眼色,便叫她自己先走了。

老太爷要跟姜荀说什么,姜姒不得而知,只是她出来的时候却看见还没走远的陈防己。

似乎察觉到后头有人跟上来,陈防己脚步停了一下。

姜姒对这人有一种奇怪的忌惮,约莫是因为他在自己的记忆之中留下过什么印象,而姜荀又说此人深不可测吧?

见到陈防己顿住脚步停下,姜姒了停了下来:“陈表哥。”

今日之事,陈防己也是万万没想到,还有三天他就要上考场,姜妩也真是会挑时候,若有这样的丑闻传出去,即便是考上了贡士,也不一定能成进士。只要老太太等人拿这个做要挟,陈防己就没办法不妥协。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愿娶这样一个女人为妻。

姜府之中地位最超然的就是姜荀姜姒两兄妹,姜荀今天来得及时,甚至还帮了他一把,所以对姜姒,陈防己的印象还不坏,只是在这种时候,他对整个姜家都没有什么好感。更何况当年他母亲即便是病入膏肓,家里银钱缺少,也从来不向娘家开口……

陈防己忽然笑了一声:“我娘弥留之际曾对我说,即便是饿死了,也绝不踏进姜家一步……我曾以为我是个很有骨气的人,可我发现我为了自己的前程,为了功名利禄,为了功成名就,为了出人头地,不得不踏进你们姜府大门。不过也是踏进来了,我才明白,到底我娘为什么那样说……”

话说得未免有些难听了。

姜姒心下略微不悦,可一想起来他说得也没错。

没有跟陈防己较劲的意思,姜姒叹了口气道:“今天出这事儿,谁也没想到,你若不想娶姜妩,老太太约莫也不敢真的破罐子破摔吧?”

“四姑娘冰雪聪明,想得到这一层,为何想不到下一层?”

陈防己表情讽刺,其实他也是走出善斋堂之后才明白的。

如今说好听了,陈防己跟姜府有血脉上的关系,可这一点血脉毕竟稀薄,更何况如今的陈防己不过就是个寒门书生,他需要助力,也希望自己背后有个靠山,让自己未来的路更好走。

今天,他当然可以硬骨头地说,他不娶姜妩。

可是明天,也许他就要为自己得罪了姜府,得罪了姜坤,而后悔。

姜坤是阁老,更是个挺明白的人,能混到内阁去的人有多简单?可但凡是人,都好面子。

纵使今日种种,都是姜妩的错,可一旦陈防己不给面子,姜坤对陈防己未必没有芥蒂。

往后不说什么落井下石,可要为他雪中送炭,或者帮着他走得更远,无异于痴人说梦。

姜姒没有接话,因为她觉得陈防己今日遇到这件事,应该有很多的话想说。

果然,陈防己又道:“老太太不会善罢甘休,我得罪不起姜府,同时更是一个无比功利的人,我除了娶她,别无选择。四姑娘这一位三姐,也是厉害人,甭看她哭得厉害,连自己名节也不要了,不就是想赖上我吗?我陈防己,定好好待她。”

说完这句话,陈防己似乎觉得该说的都说完了,竟然摇头笑笑,一转身走了。

姜姒站在原地,看着这人背影,陡然想起一句话来——

莫欺少年穷。

此时的陈防己还是穷途末路的陈防己,妥协了。

他为了功利,选择了与姜府虚以委蛇,可日后谁又知道?

陈防己说,日后定然好好对待姜妩,到底是怎么个“对待法”又很难说。

按着这一世的眼光来看,姜姒觉得这人日后定然不简单,可她偏偏不记得这人到底是不是与自己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