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由得想起了当初的自己,两个月的孩子没了,模样都还没长出来,她一滴泪都没掉呢。

“娘,您也别哭了,哭也不济事。还是查查今儿茗哥儿用过什么,将一应人等都找过来吧。”

怀上孩子于周氏而言很难,不过孕中到底没出什么大事,连月子里都把身子给调养回来了,可真到了要养孩子,又多的是问题。

原本茗哥儿身子也算是强壮,今日忽然出了这样的事,巴掌大的小脸都哭红了,扯着嗓子,透着一股声嘶力竭的感觉。

姜姒按着自己的额头,问道:“大夫怎么还没来?”

“回四姑娘的话,方才已经派人去请了大夫,不过大夫却去了刘妈妈那边,说是刘妈妈身子也不舒服。”

“刘妈妈不是奶茗哥儿的吗?”

周氏听见这话,立刻就问了一句。

周氏自己下奶少,就找了个奶娘刘氏,茗哥儿平日里多喝刘氏的奶水,如今怎么刘妈妈也是出事了?

那一瞬,周氏整张脸都拉了下来,道:“立刻找人唤刘妈妈来。”

正说着,先头说去为刘妈妈看病的大夫也来了,姓许,是个颇有经验的老手,如今过来一看,便是叹了一声:“还好老朽猜到是这等情况,方才去为贵府乃茗三爷的刘妈妈看病,她也不知怎的,吃进去不少泻下的药,已经伤了胃气。那药劲儿化进奶水之中,多半还要危及孩子,真是造孽啊……”

茗哥儿这才几个月,竟然就出了这种事,难免叫周氏心有戚戚,她恨不得将那刘妈妈给剐了!

大夫只给茗哥儿这里看情况,又看了看小孩子的口舌,出去便开了药,想必做这事已经熟练了起来。

这边婆子们却将刘妈妈给揪了过来,压着便摔在地上。

刘妈妈面如菜色,也知道自己闯了祸事,连连讨饶,哭喊道:“夫人,奴婢冤枉啊!奴婢老老实实喝着大夫开的下奶的药,从没喝过别的东西。一直以来,奴婢的吃食都有专人照看着,奴婢连自己什么时候喝了泻下之药都不清楚。您就是给奴婢天大的胆子,奴婢也不敢做出这样没心肝的事,要去害三爷啊……”

先来就哭了一通,听着倒的确像是那么回事。

刘妈妈腹里翻江倒海的一片,委屈极了。

如今院子里吵吵闹闹,茗哥儿这边却哭累了,终于停下。

许大夫给开了几剂温补一些的药,这才停了手。

姜姒道:“还请许大夫先留一步。刘妈妈,你说你只喝过下奶的汤药,此事又是今日才出,那你熬药的药渣子可还在?”

“在呢,在呢!”

刘妈妈看见姜姒,就像是看见救星一样,连忙答应着,又叫人去她屋那边取药渣子来。

下人连着药罐子一起带了来,姜姒便请许大夫看。

那许大夫拈起药渣子,仔细辨认一下,眉头锁紧:“这下奶的药里头,从没有当归与千金子啊……”

说着,又将手里药渣放下,仔细地拨弄了一下,接着将药罐里的药都翻了出来,仔细摆了摆,道:“牵牛子的分量也不对……”

这时候,已经不用许大夫说了,姜姒等人自然明白,刘妈妈喝的药被人动了手脚。

大半夜里不好查,周氏吩咐下去,叫人一一地盘问,看这药经过谁的手,结果刘妈妈仔细想了想,道:“奴婢这药是流芳姑娘转过来的,说是给奴婢递药的锦华叫她帮个忙……”

流芳是卫姨娘身边的丫鬟,也被老爷姜源收用过,是个通房,不过一直没给抬成姨娘,照样伺候在卫姨娘的身边。

姜姒一听就沉了脸,又觉得这事儿查起来未免太容易,反而叫人不敢相信。

“老爷呢?”

她一问,周氏也反应过来,孩子出了这样大的事,姜源呢?

升福儿姗姗来迟,在外头说了两句,便有人进了来传话。

姜姒一听姜源还在卫姨娘处,尚还能忍,周氏却咬牙道:“如今老爷在她那里,暂且压下这件事,明日一早,我不去庙里进香,只留下来查此事。叫人吩咐下去,相关人谁敢走,我撵她彻彻底底的滚人!”

碍着姜源的颜面,周氏不会这时候去拿流芳,可只要天一亮,这事儿就要闹将起来。

姜姒有心劝周氏两句,可想想又没意义,府里要害茗哥儿的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姜莫姜茴两个庶出的,自然不乐见这孩子长大,要下手也是寻常。

兴许是旁人借着这事要扳倒谁,拿了周氏这里当刀子使,姜姒倒不妨将计就计,先借刀给人,把人杀了,事后在把这事儿重新翻转过来,自己握着刀去杀人,岂不一石二鸟?

想着,姜姒唯觉得这孩子可怜,可她回想自己如今的心态,却觉得这孩子成为了大人的牺牲品。

伸手出去摸孩子额头的一瞬间,姜姒陡然觉得上一世的自己,何尝不是这样的处境?

她心里一惊,不知怎么有些伤怀起来。

可她手指刚刚触到茗哥儿的额头,茗哥儿就陡然大哭起来,兴许是碰见了不熟的人,有些害怕。

那一刻,姜姒收了手,手指僵硬地蜷缩着,像是一节节枯枝。

眼底却难以压抑地现出无边冷厉气来,姜姒脸上表情已有些异样,周氏见了孩子哭,连忙来抱,嘴里道:“茗哥儿今儿离不得人,姒儿你也别忙活了,还要陪老太太上香去,明日的事我来处理,你先回去睡吧。乖乖,茗哥儿不哭……”

收回手,姜姒眼底神情已敛了下去:“那娘也早些休息吧。”

说完,她转身离开,夜里院中灯火映着她影子,很快不见了。

回了屋,姜姒按住自己额头,却是对自己方才那一刻冒出来的杀意骇然又后悔。

她从来不亲近茗哥儿,似乎也不喜欢孩子,刚才见他哭,与自己不亲近,又觉得那孩子一双眼里已看出她是个心里染了污浊人,所以才哭,竟动了可怕的念头。

人心是很难言的东西,姜姒不过凡人。

她讨厌小孩子。

“姑娘,还不歇下吗?”

红玉挑了挑灯芯,又收了簪子回来,看姜姒手指撑着额头想事,声音轻得很,怕打搅她。

姜姒听见声音,便从那等情绪里拔了出来,才道:“无事,也不早了,都休息吧。”

次日里一起,老太太早早便带着人去昭觉寺,周氏则在老太太与姜源等走了之后,叫人传了流芳去回话。

卫姨娘昨儿被折腾了一晚上,也没在意,便叫流芳去了,想着左右也闹不出什么事来,现在周氏是有儿子的人了,不像是以往那样不下蛋的母鸡,再也欺凌不得。

姜姒留了人在府上看情况,自己则已经到了昭觉寺外头。

今年的小瑶池会没去年的热闹,也早已经办过了,不过今天庙会来的人也不少。

姜姒先通过了消息,知道谢银瓶今天也来,不过谢家人来得早,姜姒才一到山门前,谢银瓶那边便迎了上来,给老太太这里问过好,才拉了姜姒去别处说话。

说是庙会,于她们这些年轻姑娘而言,是难得出门的好机会。

谢银瓶今儿穿着一身白,看上去清秀出尘,姜姒则是一身浅蓝,看着清亮,两个灵秀人一站,便觉得赏心悦目。

“上一回听说你在净雪庵附近遇见事儿,许久没出过门,都没法子联系你,如今看见你还好,我这才放心。”

“连小伤都没受,哪里又你们担心的那么严重?”

姜姒笑笑,与谢银瓶一道朝前面去。

谢银瓶却摇摇头:“傅世子都受了那样重的伤,听人说差点没了半个肩膀,我们能不担心你吗?”

脚步一下停下来,姜姒站在台阶上,转头看谢银瓶:“你说什么?”

谢银瓶十分敏锐,立刻就知道姜姒似乎还不知傅臣受伤一事,奇怪之余又很快了然:“你竟不知道……我倒是明白了,世子爷可免得你担心呢。”

“……”

姜姒一下没了声音。

她想起傅臣那一日站在帘子外面,没有进来过……

忽然有些呼吸不过来,姜姒脑子里一团都是乱的。

前头有个四五岁的小娃跑过来,姜姒没留神,那小孩儿也没注意,一下撞在了姜姒的身上,姜姒没倒下,他倒一个屁股蹲儿坐了下去,呜哇哇就大哭起来。

站在原地,姜姒没低了眼去看,手一动,又收了回来,没去扶。

谢银瓶一下认出这是远房的表侄儿,这会儿忙下去扶人:“尚哥儿怎么来了,走路也不瞧着些,怎没见着你你娘?”

那尚哥儿摔疼了,扁着嘴哭得厉害,道:“我爹娘在前头烧香,谢、谢、谢乙哥哥,带我来的……”

于是谢银瓶扶着尚哥儿朝前面一望,姜姒也看去,面上见不到表情,眼底便有了谢方知的身影。

谢乙站在原地,目光在尚哥儿的身上晃了一眼,又落在姜姒身上一眼,似乎也没什么表情。

那尚哥儿最喜欢跟着谢乙瞎晃悠,年纪小小,嘴皮子却利索,畏畏缩缩看了姜姒一眼,谢银瓶轻声哄他,不一会儿便不哭了,又从谢银瓶怀里给姜姒扮了个鬼脸,姜姒勉强地弯了弯唇,眼底没半分笑意。

尚哥儿觉得无趣,一下从谢银瓶怀里钻出来,跑回谢乙身边,拉他手:“谢乙叔……”

谢乙的手抖得厉害,他在那一瞬,便已经看见了姜姒笑底下藏着的哭。

这女人,为什么还要叫他心疼呢……

谢乙想起姜姒前段时间说过的话,只摸了摸尚哥儿的头,道:“乖,叔带你去找你爹娘……乖……”

他忽然觉得,是时候远离她了。

☆、第六十三章昭觉辩法

是是非非真不是一语能说清,谢方知的内心也从来无人能窥知。

他就站在那头看姜姒,又被尚哥儿拉着手走,身子骨虽僵硬,却也跟着移步而去。

原本是想打个招呼,可那又能怎样呢?

终究是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即便今世再有那一出,也有他背地里护着她,兴许她嫁给傅臣,也能有个好结局……

只是他毕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了。

前世种种譬如昨日死,今生种种又多烦忧。

谢方知背过身去的那背影,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荒凉,生死的背后,兴许就是如此吧?正如他知道,她还是上一世那个她,而前尘往事却已经烟云一样消散,不一样的不过是各自心底伤痕累累,却偏要藏住了,不给人看。所有人都道他们光鲜亮丽,殊不知臭皮囊下头,白骨森森。

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这样的恩爱,只有他记在了心底,而姜姒不会在意。

兴许她正高兴,有这么一个重来的机会……

在从问道子那里听说姜姒叫他不许将会易容的本事告诉傅臣的时候,谢方知就已经确信了,她还是昔日的她。

可他没有资格,与她说什么昔日的情分。

只盼着,这一世……

你安好。

谢方知抬了眼,日头晒了起来,他仰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

尚哥儿拉着他的手,有些奇怪,嘻嘻笑道:“谢乙叔叔,你手怎么这么冷?”

“……你叔我啊……冷血呢……”

谢方知随口开了个玩笑,抬了自己的手掌起来看,仿佛上头有几十个窟窿一样。

一闭上眼,全是鲜血。

谢氏一门的覆灭,他的荒唐和无奈……

力挽狂澜,谈何容易?

姜姒嫁给傅臣也好,换了个人太平庸,配她不起,也护她不住,而他也不该在姜姒之事上再多停留。他已伤她一回,今生何苦再将苦难加之她身?他明明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事要做……

谢乙告诉自己:我很忙。

忙到没时间去想那个时而机敏又愚蠢的女人……

但是他脑子里全是她,方才那个眼神。

那一瞬间他几乎没忍住,想把所有事情告诉她,可既然今生已经推倒重来,他干什么又去搅扰她清净?

说到底,此前种种不过他生了妄念,如今见她态度,也知那不过镜花水月,诸般幻象皆成空。

行走间,已经到了大雄宝殿前面,香炉里焚着的香烛太多,青烟直冲了霄汉,无数人在殿前顶礼膜拜。

前面的广场上排着九层高台,下头便站着一群法师。

谢方知带着尚哥儿来走近,尚哥儿便跑进了前面副殿里,找他爹娘去了。

“真是个懵懂不知世事……连声谢也不道,我谢乙真是用完了就扔啊……”

他自语了一句,又听见周围的僧人们在念什么“四大皆空”的禅语,叫他不胜其扰:“什么四大皆空,这些个秃驴也真是虚伪……”

昭觉寺的圆弘和尚乃是寺里大和尚,一寺的住持,站在近处,恰好听见这话,回头一看便瞧见谢乙。

这一时,和尚便道:“施主此言差矣,四大皆空,四大皆空,虚伪也是空。”

好好自语,竟还有个人听见,听见也就罢了,你偷偷走了没人搭理你,一转眼这和尚竟然自己凑过来?

谢方知眼看着道场将开,前面九层高台上已经摆上青瓷装着的净水青莲,看上去颇有一种脱俗之感。若是以前的谢方知,遇见这种事,笑笑也就过去了,根本不稀罕跟这和尚说话,可今天偏偏这和尚撞在了他心情不好的时候。

四大皆空,若真四大皆空了,人还活着干什么?都死了算了!

一回头,谢乙便道:“秃驴惯会胡说八道!你有你的法,我有我的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说个什么话?”

“施主有烦心事,且执迷不悟,老衲规劝施主还是放下为要。”

不得不说这老和尚看人的眼光很毒,的确是一眼就将谢方知这个人给看明白了,只是他说什么都好,这一句偏偏踩到谢乙的痛处。

他一回头便冷笑:“老秃驴口出诳语,真出家人?伪也!”

掐起来了。

姜姒跟谢银瓶一起到大殿前面的广场的时候,便听见人议论纷纷。

“怪事儿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哈哈哈走走走!”

“我说这谢乙,三天两头地上房揭瓦,你们说说,谢相怎么就教出这么个儿子来了?”

“嘿,跟圆弘和尚叫板,好厉害啊!”

“有热闹可以看了,走着!”

“哎,你们跑那么快干啥啊……”

……

原本谢银瓶只是想跟姜姒四处走走,在听见谢乙名字时候,便不由得顿住脚步,皱了眉。

先头姜姒看见谢方知,还觉得他奇怪,不过转念一想,谢方知约莫也是死了心吧?

不过她还有些事想要问问他,只是没个机会说话。

傅臣的事,要问谢方知才是最清楚的。

如今听见声音,她先回头看了谢银瓶一眼。

谢银瓶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咱们也看看热闹去吧。”

昭觉寺历史很长了,每一代的大和尚都是佛法精深,谢乙也不是不知道。

可大和尚说什么都好,就踩他痛脚不行。

他谢乙天生的自负之人,做什么决定都是他自个儿的意思,与什么仙佛妖魔绝无关系,哪怕只是沾上一点关系,他日后兴许都要后悔,不肯承认那是自己做出的决定。

而现在,他只想告诉自己:放弃的是他。

不过在跟圆弘和尚说话的时候,谢方知就发现自己对佛门宣扬之种种厌恶至极,以至于满腹都是反驳的话。

“……圆弘大师,这是要与谢乙讲经辩法吗?”

一番话说下来,谢方知终于嗤笑了一声,这么问道。

圆弘和尚并无与谢方知相争之心,若是争了,那边是落下乘。

和尚因双手合十道:“若谢施主要辩,也只好辩个明白了。”

“好。”

谢方知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竟然直接朝着前面九层高台上走去,那是一个阶梯状的高台,越往上越窄,每一层都有青莲放着,按着规矩,讲道的时候该从第一层渐渐往第九层坐,最后还要慢慢坐下来。

这是很简单的一个意思,佛从众生中来,还往众生中去。

不过现在,谢乙瞧上这道场了。

他腰后别了一管箫,手一翻便摘了下来,手一转一扬,便道:“自取其辱,怪不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