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在谢江山这里,这些美人也都没有什么用处,只是因为她们是皇上赐下来的,也就养着。

谢江山看得最多的,就是皇爷赐下来的那一把镶匕首。

谢方知进来的时候,正看见谢江山慢慢放下那一把匕首,他挑眉:“父亲怎么又在看这东西?这也就是个好看,若有那一日父亲被吵架了,或可将这东西典当了,换几个钱来用。”

谢江山被谢方知这样没大没小的话给气笑了:“如今姜家与傅家那边的事情也差不多了,该退该断的也都退了断了,我为你瞧了个好日子。后日便是清明,你与你娘明日去寺里上个香,清明之后六日,便是好日子,趁早了了你的心愿吧。”

眼前一亮,谢方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抬眼却是嬉皮笑脸:“还未恭喜父亲重归相位,儿子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还是朝中的事情要紧。儿子的算计,哪里比得上您呢?”

这两父子,各有各的打算,不过谢家人一向是互不相干,儿子有儿子的布局,老子有老子的计谋。

难怪前一阵谢江山一点也不担心,一转眼又复了相位,背后若没活动活动使使手段,谢方知才不信。

不过他这话,明显也是虚伪,他明明比谁都还关心这件事。

谢江山也不戳穿他,目光落在那一把匕首上,眼神微微闪烁,忽然说了一句:“我谢氏一门,固然世家大族,可皇族毕竟是皇族,掌握天下生杀大权,他为刀俎,我等为鱼肉。儿啊,只盼着你哪一日也为刀俎……任意宰割人,而不是被人宰割。”

心里微微一动,谢方知抬眼看谢江山:“父亲?”

“只是忽有感慨罢了。”

这几天又是罢相又是复位,谢江山说什么都不奇怪。

不过这一番谈话里,最要紧的还是去提亲的日子。

谢方知第二日,难得殷勤地陪着谢夫人上了个香,又添了不少的香油钱,为了这一次的事情能顺利,谢方知把整个庙里所有的功德箱里都填满了功德钱,上上下下将地方都转了一圈,他才若无其事地回来,仿佛他没有做任何丢脸的事一样。

谢银瓶陪着谢夫人,看谢方知去了很久,好一会儿没见到人,这会儿他倒面不改色回来了,谢银瓶不由讽道:“大哥这是哪里回来呢?”

“与庙里禅师说了几句佛法,因而耽搁了。”谢方知对自己这光会拆台的妹子可没好感,一下找了个好借口,接着就转移话题,“娘,您这边上好香了吧?咱们也该回去了。”

什么时候谢方知竟然也喜欢佛法了?

谢银瓶才不相信他的鬼话呢,去的时候钱袋里还是满满的,回来就没了,别都是卷了功德钱去。

不过谢银瓶也不戳穿了,毕竟这件事还是谢方知自己的。

几个人一起离开了禅院,谢夫人一路上都在感慨,因为一路上都有人在说姜四姑娘的事。

“哎,前阵子你听说了吗?”

“什么?”

“原本京里摆着流水席呢,结果那亲事竟然没成。”

“谁叫傅世子救驾去了呢?跟自己的事情相比,自然是皇上的安危更重啊。”

“要我说,那姜家的姑娘也是个不识趣更不长眼的,后来傅世子回来了,她竟然还拒绝再与傅世子完婚,这样一拒绝,以后谁还敢娶她?”

“甭说了,到底为什么没去迎亲都还是个问题呢!”

“最近京里真是不太平啊……”

“还听说皇爷身子不大好了……”

“哎哟,你说什么呢?”

“呸呸呸,我可什么也没说……”

这几个说话的人连忙走开了,谢方知心里便不很高兴。

他扶着谢夫人,冷着一张脸,又听见谢夫人叹气道:“终究还是苦了这姑娘,我只盼着她能答应了你这一门亲事,纵使你将来有个什么变心,我也把她当自己亲闺女疼。”

“瞧瞧,这亲还没提,人还没进咱们家门,您就开始偏心了……”

谢方知假模假样地拈酸,明日清明,还要先去祭拜祭拜老祖宗们,叫他们好生保佑一番。

心里算盘拨得啪啪直响,谢方知面上还看不出什么来,扶了谢夫人上马车,自己却骑马走在前面,沿路顺着京城的街道就往回走。

谢银瓶也坐在马车里,百无聊赖地将窗帘子撩开一个角来,不经意便看见了上一回那个盲眼郎中。

一身青灰色的袍子,站在人群之中,提着灯笼,脸上挂着微笑,正在给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把脉,药箱就放在他脚边,整个人看上去十分简单朴素。谢银瓶就这样看着他,脑子里忽然蹦出来一个词:返璞归真。

这人实则很纯粹。

庄闲今日出来坐诊,因他眼盲,所以只有请不起大夫的人才会来请他看病,原他也是个读书人,只不过无意之中盲了眼,所以才投笔从了医。

听见前面马车过去的声音,庄闲也没没有在意,不过耳边还有金铃晃悠的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

这老妇的脉象很虚弱,庄闲叹了一口气,便给这老妇人开药。

“当归二钱,白术一两,天南星……”

“不好了!走水了!”

“走水了!”

大街上有人慌慌张张地跑过去,一副天塌下来的样子。

“走水了?”

庄闲一愣。

他看不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整条街似乎都混乱了起来,一片嘈杂的声音之中,听得见恐慌也惊惧。

“是街东的谢府!谢相府走水了!”

……

熊熊燃烧的大火,将整个铺满暮色的天空给染红,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一瞬间烙印进了人的心底。

谢方知坐在马上,缰绳勒进他手心里,鲜血顺着便落了下来。

“谢公子!”

“大公子!”

“大哥——”

谢方知已然什么都听不见了。

许许许多多年之后,他回想起噩梦一般的此日此时,才明白,年少时的鲜衣怒马,终究已烟云过眼。

……

姜府,姜姒坐在屋里,任红玉给自己捶腿。

她又看见了案上放着的那一只紫檀木的小匣子,顿了顿,还是伸手拿了来,慢慢掀开,里面放着一小盒伽罗香,旁边是一只玉雕的杜若花,娇俏可爱,最边角上放了一枚蓝玉印章,翻开来,下面刻的是一个“姒”字。

不知不觉地,唇角便弯了起来。

姜姒手指指腹摩挲着铃印表面,便感觉出了几分暖意。

暖玉生香,自是玉中上品了。

谢方知……

这人太有意思了。

姜姒忽然觉出什么来,她敛了唇边些微的笑意,又嫌弃一样,将手里的印放回盒中,接着将匣子扔到边角上,仿佛这样就再也不用看见。

她抬眼看窗外,碧蓝的天幕,绿荫满布,窗台上几盆早开的牡丹,已经娇艳又雍容。

整个春日的尾巴,都显得懒洋洋地,像是姜姒的心。

☆、第八十二章伞与人

繁华大街上人来人往,谁不如蝼蚁?

姜荀下午从外面探消息回来的时候,天色已近暮,这周遭都阴沉沉地,仿佛即将有一场倾盆的雨,算算竟也快要进入夏天了。

昨日天边火烧云的痕迹,已悄然不见,可谢相府的事情已经传遍了全京城。

就在姜荀下马车的时候还听见旁边人在说话。

“好好的谢相府怎么烧了?”

“前些日子说罢相,可皇上恩德重,一转眼又给复了相位,听说好赐了好些东西呢,真不知道怎么今儿发生这样的事情来……”

“还好别的人都没事……”

“谢氏一门多少代的荣华宅邸,如今都成了一抔焦土,唉,天意弄人啊!”

“人算不如天算,还不知往后要怎么办呢。”

“我可是见着了,那火也不知怎么烧了那么大,亭台院落全烧没了……”

“唉……”

……

满门荣华,付之一炬。

姜荀又如何不清楚这中间的凶险和崎岖?却不知谢方知遭逢此大变,又该如何自处?他离开那地方之前,说是已经找着谢相了。

谢江山也是一代明相,却没想到最后落了这样一个下场。

想谢乙此人,山水相逢酒一杯,算计虽有,浪荡兼之,却是难得的毓秀,如今困顿逆境里,要怎么突围?自古雄才多磨难,却不知谢乙以后到底要如何了。

姜荀自问不过是个不相干的局外人,却都要对谢方知如今的境地唏嘘一把,更遑论是其余有过更多交集的亲近之人。

从昨晚听见消息到现在,姜姒都有些恍惚。

她是看着姜荀进来的,不过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强笑了一声:“堂兄来了。”

脸色不算很好,天将雨,姜荀咳嗽的毛病又将犯起来,他坐在了姜姒右边,忽然抬眼起来看姜姒脸色。她似乎在想什么事,似乎一夜没睡,现在还有什么事情能牵动她心神?即便是傅臣那边出事,也没见她神情动摇半分。

细细一想,姜荀眼神便渐渐深了起来,他望着姜姒,眸光凝滞不动。

任是被谁用这样的目光看着,也不会心安理得了。

更何况,姜姒现在心里有些乱。

她看着姜荀,不由得低垂了自己的眼,斟酌着想开口。

可姜荀看穿她更快,只问了一句:“谢府的事,你知道了?”

自然知道了。

全京城都知道了。

谢江山乃是一朝宰辅,最近风头又盛,即便是朝中废太子之事都不曾影响到他,如今不过是他夫人等人去庙里祭拜了一趟,回来竟然发现整个谢府都烧了起来。如此诡异而离奇的一场大火,谢氏一门跨两代、结三朝,历任皇帝的赏赐都非常丰厚,更不用说谢家自己的经营,这一把火烧起来,竟然转眼吞没了整个府邸,火势之迅猛,众人逃命尚且不及,哪里又能救火?

临街不知多少人家上来搭手帮忙,可终究无济于事。

一烧起来,就是百年家业化为乌有。

多少人慨叹又惋惜?只是不知道背后又到底是谁在笑。

姜姒眉头紧皱起来,闭上眼,状似平静道:“知道了。”

她这模样,似乎仅仅是觉得事情烦忧,而知道姜姒与谢乙约定的人,太少,即便是谢夫人等人也根本不知道她与谢方知之间还有更多的交集。如今谢相一出事,天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即便是对姜荀,姜姒也从不说自己与谢乙之间的事。

她一直以为,她与谢方知之间其实只是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

然而姜荀定定看着她,一字一字道:“你对谢乙,动了心。”

低垂的眼帘微微一颤,姜姒搁在红木雕漆方案圆角上的手指也跟着僵硬一瞬间,她缓缓地抬了眼,想要否认,然而她这一位素来聪明绝顶的堂兄只是看着她,又慢慢道:“我不是在问你。”

他这是下了定论。

姜姒没说话,只是勾了唇,仿佛是在说他错了。

姜荀目光沉沉,如果不是今日来看见姜姒这模样,他也绝不会认为姜姒会对谢方知动心。

毕竟谢方知为人着实不讨姜姒的喜欢,而姜姒也从没在他面前显露过对谢方知一星半点的认同,也正是因为此前的种种,此刻发现了事实的姜荀,才觉出那么几分奇异的不可思议。

然而又想起之前未必没有蛛丝马迹。

姜姒对傅臣尚且不能坦白,却跟谢方知有一些奇怪的交集,谢方知也三番两次对人剖白他对姜姒的心迹……

姜荀仿佛明白了什么,他面上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微微一弯唇,忽然来摸姜姒发顶,轻声叹道:“姒儿,你大了,该学会正视你的心。”

不要这样口是心非下去了,无非伤人伤己。

姜姒望进他眼底去,却是被他忽然来的这一句话,闹得更加心神不宁起来。

她两手叠放在自己膝头,却慢慢地握紧了,她张口想说自己对谢方知是全无感情的利用,可待唇分,又忽然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那一刻,她脑海之中浮现的,竟然是谢方知那了然的眼眸,带笑的神情,明明知道她就是利用他,却还偏偏心甘情愿地要娶她……

她如何能说出口?用那种堪称讥诮的口吻,告诉旁人,她只是利用谢乙,而他谢乙不过一只自欺欺人的可怜虫?

于是,她脸上的表情变得很奇怪。

像是茫然,又像是悲怆,还有一种狼狈,以及一种对自己的否定……

姜荀见她这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兄妹两个就这样坐着,过了很久,姜荀才说了自己在外面听来的消息:“谢家倒了。”

倒了。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可谁能猜透这背后的骇浪惊涛?

姜姒觉得自己喉咙发干,她两手十指缓缓扣紧了,才问:“那……谢相……”

姜荀看着她,没说话了。

于是姜姒什么都明白了,若是谢相不出是,姜荀又怎会说谢家倒了?

两代三朝,谢氏一门,倒了。

倒了。

那谢方知呢?

姜姒很想要问一句,她目光触及了某个角落,却像是被烫了一下一样。边角上,是谢方知送的那紫檀木匣子。

天渐渐黑了,红玉在外间看着里面暗了下来,掌灯进来。

淅淅沥沥的雨声也下来了,风吹过雕窗,竟让人觉出几分秋寒的冷意。

姜姒环着自己的臂膀,就这样望着……

她恍恍惚惚地问了一句:“他呢?”

“……还在废墟里。”

至少姜荀出来的时候,问了孔方,说人还没出来。

姜姒说:“堂兄,我想去看看他……”

风吹过烛火,微微闪烁,也照着姜姒那半张美人面。

这夜雨潇潇,风寒相侵,湿润的雨气湿了绫罗袜,沾了翡翠衣,染了芙蓉面,晕开了面颊胭脂红……

一顶青色的油纸伞,遮着她在夜里去远。

这一次出门,姜荀终究没告诉旁人。

马车行在穿梭天地间的雨里,很快接近了那只余下冰冷灰烬的废墟。

大火之后,又下了一场大雨,仿佛要将这尘世污秽都洗刷干净。

谢相府的旧址,掩藏在一片夜色之下,又被刚刚下来的这一场雨将所有暗藏的火星浇灭,于是所有的火和热,都渐渐冷却。

周围站着一些忙碌完了的人,夜里影影绰绰的,有的还在往外面搬东西,有的只站在雨里望着。

姜荀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将姜姒扶了下来,他给她罩上青色的披风,她整个人除了一张白皙的脸蛋外,都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慢慢说着:“别去太久。”

然后一扭头,便唤了人来,孔方压抑着自己的哭声,给姜荀行了个礼,因为姜姒背对着他,一时也没注意到还有人,只道:“大公子还在墙下头……”

姜荀没说话,只看向了姜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