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倒是诚恳。

吃了这几年的风霜,看着谢方知,这才是真正的“浪子回头”,不少与谢相有旧的老臣们都忍不住地抹泪,只觉得若谢相泉下有知,也当为谢方知这般的改变而瞑目了。

作为皇帝,晋惠帝自然也是长叹一声:“谢乙如此,他日必为我大晋栋梁之才,谢相在天之灵,也可安慰了。”

众臣称是,可也有人不屑一顾。

只是现在谢方知刚回来,看着皇爷这样子,却是对谢方知毫无芥蒂,还要重用,自然不会有人出来扫兴。

如此说了一阵,晋惠帝便挥退了众人,显然要与谢方知谈论一些机密的话题。

殿中只剩下谢方知与晋惠帝几名亲信随从,他一副不解的模样,看向晋惠帝道:“皇爷可有什么交代?”

“三年前一场大火,是朕疏于防范,竟然酿成打错。当时朕着令各部严查,一直少有结果。谢相为国鞠躬尽瘁,不能枉死,不过你也不在京城,所以有一些事,朕压下来不曾告诉旁人,如今你既然回来了,自然比任何人都有资格知道。”

说着,晋惠帝便一挥手,叫了自己身边的掌事太监把码放着卷宗的漆盘端了上来。

谢方知站了起来:“这是……”

那太监躬身道:“谢大公子一看便知。”

谢方知看了晋惠帝一眼,晋惠帝朝着谢方知点头,于是谢方知放拿起最上面的一卷看了起来。

这是三年来谢相府失火一案的调查明细,谢方知本身看书便是极快,一目十行,还号称过目不忘,虽有夸大,可此人足智多谋又天才无比,乃是人所公认。

一开始他看得很快,可越是到了后面,就越慢。

晋惠帝坐在上面看着,慢慢地弯唇一笑。

不过一转眼,他又是哀戚的表情:“这是该叫你知道的,只是……只是如今魏王势大,此事牵扯甚深,要拔除此患,朕也是逐渐有心无力啊……”

谢方知侧对着晋惠帝,身子似乎有些颤抖,手指握紧了,眼底也透着几分红,一副难以自已的模样。

他一掀自己衣袍下摆,便给晋惠帝行礼:“此等大仇,谢乙如何能坐视不理?圣上又怎能姑息此等大患三年?臣愿为圣上刀俎。但只圣上不弃,谢乙愿为圣上肝脑涂地,以报此血海深仇!”

斩钉截铁的一番话,说出来颇有气势。

谢方知垂首俯身,似乎含着昔年的仇恨。

那卷宗上不是旁的,正是这三年调查下来的结果,竟然是魏王萧纵。

“唉……”晋惠帝叹息一声,“当年都怪朕给了魏王太大的权力,不曾想他竟然做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事,谢相乃是朕左膀右臂,想必除掉谢相,七皇子不稳,太子才废,他以为能从中得手吧……唯一连累的便是你们谢家……如今,你如此孝顺,朕如何能不答应?来人,拟旨:谢方知,才德兼备,忠君不二,体恤民生疾苦,又有谢氏遗风,便先入大理寺与通政使司行走,待他日功名在身,便行拔擢。”

“臣定不负皇上圣恩。”

谢方知谢恩,半分也看不出纨绔模样了。

众人看了也是唏嘘,不多时,谢方知便退了出去,赵蓝关等人就在前面等他。

不过宫门外,正有一班御史台的老臣等着面圣,瞧见谢方知从里面出来,就有几个冷笑一声:“孝期外出,不为其父守孝,谢相怎么有这样不孝之子,还指望加官进爵不成?真是羞杀我等!”

谢方知没为父守孝,这就是他入朝之后永恒的污点,洗也洗不干净的。

不过,从头到尾,谢方知就没想过要洗。

他朝前面走了两步,与赵蓝关见了面。

赵蓝关自然也听见了那几个老臣的话,大晋也是不杀言官的,所以这几名老臣有恃无恐,正准备进去参谢方知一本呢。

听着后面闲言碎语,谢方知给赵蓝关打了个手势,轻飘飘道:“把那个老不死的拖出去打。”

赵蓝关一干莽夫闻言一怔,接着毫不犹豫冲上前去,把方才大放厥词的那个白胡子老头儿拖出来,按在地上拳脚打了好一顿。

“你们干什么?!”

“这是要反了!你谢方知好大的胆子,连御史都敢打!来人啊!”

“还有没有王法了?!”

谢方知心说老子就是王法,以后叫你知道厉害!

听着后面赵蓝关等人把那老头儿打得哇哇大叫哭爹喊娘,他才懒洋洋道:“好了,留他半条命,打死了皇爷又要说了。咱们还是回去喝酒吧。”

于是赵蓝关等人收了手,嘿嘿笑了一声,朝着地上“呸”一口,这才无视了几名老臣敢怒不敢言的目光,朝着谢方知而去。

谢方知背着手站在宫门前,看那老臣被人扶了起来,哭天抢地朝着宫门里去,似乎打算告御状去,他这才收回目光,与赵蓝关一道去远了。

赵蓝关也不问谢方知是什么打算,刚回来就往死里得罪人,这不是谢方知的作风。

可这也就赵蓝关知道。

谢方知的城府也不浅,这三年出去又怎么可能只是游历?

聚丰楼里已经聚了不少的人,谢方知刚刚上楼,就被众人围住了,好一顿地嘘寒问暖叙旧寒暄。

待到坐下来的时候,谢方知就看见了陈防己。

陈防己与谢方知并无什么交集,不过是知道谢方知将来肯定是个不简单的,大家都来了,他也不好不来。

桌上轮番敬酒,轮到陈防己的时候,他也端酒起来道:“今日得见谢大公子风采,方知世上我等尽是凡人,今日浊酒一杯,为谢大公子洗尘了。”

朝中陈防己的人缘也不很坏,谢方知脸上挂了笑,起身来,也一杯与这朝中大红人碰上,洒然一笑道:“如今谁不知陈大人也是炙手可热人物?能得陈兄一杯酒,谢某与有荣焉,故此先干为敬。”

陈防己看他一杯喝了,便也喝了一杯。

不过谢方知却没坐下,而是提了酒壶,亲自给陈防己斟酒,笑道:“今儿傅兄没来,咱们可得好好恭喜恭喜陈兄,谢某才回京城,可就听说过,这曾经名满京城的大美人姜四姑娘一朵娇花,就要被陈兄摘到手里了。陈兄一月后就是大婚,我等怎能不敬上陈兄一杯呢?到时候可还要去府上叨扰讨饶的。”

陈防己杯中酒满,想起姜姒来,也是微微一笑:“谢大公子消息也灵通。”

众人先听谢方知说“傅臣不在”,都是愣了一下,接着才反应过来,他干什么要提这一茬儿,若是傅臣在,大家哪里还能恭喜呢?

如今陈防己也厉害,众人赶紧起来巴结:“来来来大家预祝陈大人抱得美人归!”

“陈大人,请。”

“陈大人,恭喜了。”

……

众人都起来举杯,谢方知也满脸笑意给自己满上一杯,而后与陈防己碰杯,一副真心诚意的祝贺模样:“谢某预祝陈兄与姜四姑娘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陈防己这一生难得有这样有脸面的时候,也是一笑,与众人碰杯毕,便一饮而尽。

谢方知品着盏中酒,一看旁边赵蓝关微微抽搐的表情,却跟没看见一样,又与众人豪饮去了。

此刻,无论谁看来,才归来的谢大公子与朝中新贵陈防己都是一副哥俩好的样子。

☆、第八十八章抢抢抢

“一晃他都回来一个多月了,也没见他有个什么意思,姒儿……”

姜荀看着正在点口脂的姜姒,如今他的堂妹又盛装打扮起来,这是又要出阁了。

三年之前跟傅臣那一遭就吹了,今次也不知为什么,姜荀有些心神不宁。

姜姒指腹上点着的口脂泛着一股清甜的香蜜味儿,她指尖点在自己舌尖上,尝了尝这口脂,便对着镜中一笑,道:“他与我有什么相干?”

总是这样薄情模样的姜姒,给姜荀一种冷血和寡淡的感觉。

事实似乎也是如此。

姜荀总以为当初她哭得那样狠,约莫是爱极了谢方知,可不过一转眼,就感觉她身上血都冷了,再也寻不见什么所谓的儿女情长恩恩爱爱。

现在听她这样豁达模样,姜荀终究长长地叹了一声:“我只怕你委屈了自己。”

姜姒道:“哪里有委屈的说法?嫁进陈家,上面没长辈,进去便是我为主母,只有我叫人委屈的,哪里还有人委屈我的?堂兄多虑了。”

吉时将到,姜荀也不好多说。

他让开了道,看着姜姒拖着那裙摆逶迤而去,像是当年那样。

其实他应该跟姜姒说说近日来谢方知的近况的,可想想又罢了。

本身姜荀便不觉得姜姒应该与谢方知凑成一对儿,陈防己千般不好万般不好,至少不会亏待了姜姒,况且又是个知根知底的,陈防己府里妾室只姜妩一个,姜姒要想拿捏,轻而易举。

可想着谢方知,姜荀心里到底还是有些疙瘩。

这些日子,作为朝中新秀之一的姜荀,自然不可能没见过谢方知。

更何况,谢方知与萧纵之间还有那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合作,即便是如今皇爷将矛头对准了萧纵,谢方知应当也知道自己到底应该站在什么位置。不得不说,谢方知这三年没白离开京城,成功打消了皇爷的顾虑不多,露了一大堆的短出来,叫人觉得他处处可以被拿捏。

刚回来那一阵,就有不少人参他不孝,这样的人又怎能在朝为官?可偏偏皇爷出面保了谢方知,他这样一力回护,立刻就让人觉得他顾念着谢江山当年辅佐的功劳,是个好皇帝。乍一看,给谢方知撑腰的就是当今的圣上,其余人又敢说什么?

即便是谢方知在宫门前叫人打了御史,皇爷也不过是安慰了那几名老大臣一番。

当年谢江山走是走了,可谢氏一门根基深厚,牵连甚广,自然也有人跟谢方知说好话。

不过怎么说,这件事都是谢方知不占理,尤其反对的意见也不少,这几天上朝必定就要吵吵谢方知的事情,朝野上下闹得不可开交,相应地,谢方知也就跟着声名狼藉起来。

一个有污点有弱点的人,皇爷用着最放心。

再说了,谢方知还要查当年的血案,自然也就更忠心耿耿为皇爷办事了。

如今他这样壮士断腕的心机,却比当年暗中的谋划要深沉太多。

说来说去,他谢方知也是个狠人。

只是上次下朝之后他二人偶尔走到一起,说没两句话,谢方知便走了。

姜荀记得自己说:“我堂妹已许给了陈表哥,谢大人与我等又有故交,可得来喝上一杯喜酒。”

谢方知面色不变,竟然道:“四姑娘真是寻了个好夫婿,届时谢某必定来讨上一杯酒喝,只怕四姑娘厌恶我这等登徒子,不给我酒喝,那时才没脸。”

说完,赵蓝关等人便已经过来了,与谢方知一道走。

最近两年,赵家与谢家的瓜葛似乎一下就清了,而朝野上下也都知道,赵蓝关的父母极其厌恶谢家,要求赵蓝关与谢家断绝往来,上次打御史一事就差点被牵连,可把二老吓得不轻。

只可惜,兴许到底是兄弟情义重,赵蓝关说了,他当谢乙是自己兄弟,还要跟谢乙走一块儿。

不过这样的交情,实则也仅限于交情了,朝野上下是不需要什么照顾的。

至少,一切表面上就是如此。

姜荀摸不准谢方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唯一只知道的是萧纵那边目前对谢方知还很放心,谢方知还是支持萧纵。

眼见着吉时到了,新娘子已经出了门,陈防己今日一身大红的喜袍,骑着高头大马,已经着人在前面开道探路,自己当先引着后面的迎亲队伍上了西大街。

京城里东西南北四大街,姜府在西边,不过陈防己的府邸则靠着南,所以要经过当中一个路口。

两边琳琅满目都是商铺,迎亲队伍又这样热闹,不知多少人两边围着看。

他们都知道,今天到底是什么人要嫁,虽然看不见新娘子,也愿意出来看热闹。

不过热闹看着看着,就看出些怪人来了。

陈防己走着走着,便感觉前面骚乱了起来,到前面的时候,便见之前那探路的长随被人打晕了扔在街面上,三五十匹马,三五十彪形大汉,皮肤黑灰满脸络腮胡,看上去与贼人无异。

谢方知的马就在众人的后面,不过不同于前面那么多人的灰头土脸,谢方知看上去真是要多风流有多风流,要多英俊有多英俊,那眼神朝着街边楼上一抛,便有不少的香帕扔下来。

他手里提着一个酒葫芦,笑看着前面两拨人撞在一起。

“前面是何人!”

陈防己脸色已经冷了下来,一看就知道这是来找茬儿的。

当头那粗豪壮汉一扬手,就嘿嘿笑了一声:“俺们是打南山来的响马贼,途径你们京城宝地,哎哟这可是个好地方,还有人娶媳妇儿!来啊,给老子围起来!”

这是个什么发展?

周围有人后知后觉地尖叫起来:“出事啦,抢亲了——”

“谁他娘瞎嚷嚷!”那汉子四下里一望,横眉怒目,那样子吓人极了,声音放粗了吼道,“都娘的给老子站着别动,谁动我削谁!爷爷我手里这把刀可不认人!”

说着,这汉子就将自己手里九环大砍刀一亮,真真吓住了一群人。

陈防己已然冷笑了一声:“赵蓝关,真当我认不出你不成?今儿你这是什么意思!”

赵蓝关一摸自己的脸,心想老子今天黑灰涂了这么多你都认得,这姓陈的有几分眼力见儿啊!他还想着自己怎么说呢,就听见后头有人幽幽叹了一句:“真是世道变了,变了啊……”

当即,赵蓝关懒得多想,咳嗽了一声,看了看天道:“什么赵蓝关赵红关的,老子认不得,咱们响马贼也是不走空的,来啊围起来!”

摆明了今日来拦路的都是练家子,个个都是军中好汉,跟赵谢二人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吃喝出来的酒肉好交情,甭说是抢个亲了,他日就是谢方知这两个叫他们谋反都没问题。

现这陈防己不过是个书生,谁又怕了他去?

可陈防己今日万万丢不起这个人,他眼底已经是杀机闪动:“今日乃是大喜之日,本不该见什么刀光血影,诸位若不识好歹,本官也不客气了。”

说完,迎亲护卫的队伍里,便已经有人抽刀出来,一副戒备模样。

赵蓝关哪里会跟这些人客气?你要打,咱们便跟你们过过招!

军中出来的汉子忙,论花里胡哨的打架他们不如人,可个个都是刀口上舔过血的,出刀要的就是人的命,吓唬几个普通护卫,真是再简单也不过。

大街上顿时起了一阵接着一阵的尖叫声,早已经混乱成了一片。

胆子大的还在楼上看热闹,不肯走。

你要问他们为什么?唯独的一件,这人既然是赵蓝关,那后头才是好戏登场呢。

赵蓝关跟陈防己有什么仇怨?这俩算起来还是连襟呢,莫非是什么考验?

众人思索之间,下面已经斗开了。

陈防己不过文弱书生,平时哪里见过这样动刀动枪的场面,虽不害怕,可半晌便听见平地里一声断喝:“都给老子住手,擒贼先擒王,谁再动老子一刀切了他!”

赵蓝关只把手里大刀朝着陈防己脖子边上一送,嘴巴一咧,便露出一口白牙来:“陈大人,对不住,咱大晋这世道也乱呢。”

乱?

陈防己气得发抖:“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今日乃是本官娶亲的大喜之日,你们若再捣乱,当心……”

这时候,后面的花轿早已经落了地。

姜姒惊魂甫定坐在里面,却在听见陈防己喊出“赵蓝关”三个字的时候就已经了然。

她脸上所有的惊慌,就在那一刹那全部褪尽,余下的不过唇边那隐约的冷笑。

场面上已经彻底僵住了。

赵蓝关这里带来的人,就在这路口将人全都给堵住,团团围了起来,又制住了陈防己,这情形怎么看怎么不好。

“赵蓝关!”

陈防己眼一低,就能看见雪亮的刀刃,他完全没明白,自己到底哪里招惹过他。

赵蓝关连忙摇头,一副无辜的表情,接着却大声道:“老子是响马,响马贼!你他娘满嘴胡说啥呢?!”

“好,好,好!”

陈防己能爬到如今这高位来,岂是会为人掣肘的?

他冷笑一声,便道:“这些个人既然都是响马贼,抓住一个是一个,今日本官倒要看看,谁敢在天子脚下做出这些荒唐事来!不必管我,该动手的继续动手!”

有了陈防己这一番话,下头人跟吃了定心丸一样。

明摆着赵蓝关绝对不敢杀陈防己,众人手脚也都划拉开,一时又混战起来。

就在这一片短柄交接声里,一声悠然的长叹显得尤为刺耳:“哎,当今这世道真是人心不古喽……”

谢方知从外头策马慢慢接近了,手里提着酒壶,优哉游哉地喝了一口,他的目光只是从眼底露了震骇的陈防己身上轻轻扫过去,接着就落在了花轿上。

发生了这样大的事,花轿里还没半分的动静,这女人倒是沉得住气,或者说根本不害怕?

有意思。

那马蹄敲在地面上,颇有一股子沉静的味道。

即便是陈防己不知自己跟谢方知有什么冤仇,如今看了也该明白过来。

赵蓝关这样与人为善的,不会平白无故来坏事,只有谢方知,横行无忌,前一阵还打了御史刘荣,今日干出这事情来,虽惊世骇俗,可想想也只有他能干这事情了。

陈防己冷冰冰地看着谢方知,自然也看见了谢方知的眼神,那看着花轿的眼神,像是情郎看姑娘。

“谢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啊……”

谢方知淡淡收回目光,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脸都没红一下,便回头一看陈防己:“一别三载,这世道真是变了啊……有的人贪慕名利,做着的是那荣华富贵梦,什么山盟呀,什么海誓呀,一转眼都喂了白眼狼。天知道这天下男人没良心,女人也没良心呢。哎,人心不古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