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若要问她真正恨谁,姜姒每每想起,不过那一张虚假的面容。

在得知真相之后的许多天里,她只恨自己没撕下这虚伪之人的面具,好好看看清楚,到底是哪个男人有这样的花言巧语,有这样哄好女人的本事。亏她还以为傅臣有千万般讨好女人的手段,以为所有的男人在对着自己新婚妻子的时候都是这样柔情满怀,甜言蜜语。

结果最后告诉她,这人不是她的丈夫。

姜姒只恶心自己真心错付了人,竟对一宵小之辈产生过百般的情义。

她曾对谢方知说过,若叫她知道那人是谁,定要大卸八块,千刀万剐。

至于他谢乙,自然是好样的。

姜姒早该将谢方知扒光了看看,也许今日就不会铸成如此大错。

她要去拿自己的东西,却被谢方知拉住不能动,回头一看,谢方知眼底透着几分疲惫:“姒儿……”

“滚。”

冷冰冰的一个字。

她看着谢方知拉着她的手,忽然平静了下来。

这样的平静,让谢方知觉得自己很难受。

刚才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姜姒就已经知道了,他也知道姜姒是发现他手臂上的疤了。

现在谢方知张了张口,反而一句话也没有了。

两个人站在满眼红的新房里,对峙了良久。

然后姜姒道:“上一世是你?”

“……是。”

他无法辩驳,本来也打算今晚跟姜姒坦白,本来如果他先开口,这件事兴许还有转圜的余地,可现在姜姒自己先发现了,她的怒火自然也就压不住。谢方知忽然感觉有些脱力,他看着姜姒,不愿转开目光。

姜姒冷笑了一声:“好厉害,我早该想到!你谢方知与傅臣上一世乃是至交好友,他有什么事情,自然是你知道。纵使他不信任自己手下人,也不该不相信你这个知己!试问天下还有谁那么了解傅臣?我与傅臣虽是青梅竹马,可多年不曾见面,这是我不曾辨认出你的因由之一;可天下除了你,还有谁能伪装他如此高妙?你厉害,你有千万般的手段,我姜姒比不过你。”

顿了一下,她唇边浮出几分讥诮:“现在不要告诉我,你娶我是为了再续前缘。你不觉得自己很虚伪吗?”

他的确是为了再续前缘。

谢方知舍不得。

他定定望着姜姒,却道:“我早告诉过你,那人是我,是你不肯信。”

“信你又如何?不信你又如何?”当时不信,是因为谢方知这人油嘴滑舌,满口就没半句真话,姜姒要相信了他,那才是傻子。可相信或者不相信,于姜姒而言,并不是那么重要,“今生的事且不提,你要怎么跟我解释上一世的事?”

洞房花烛之夜还可以说是药后乱了情性,是她情难自已,也是谢方知的情难自己,他们两个都是受害者……

那之后呢?她的孩子呢?

这一桩桩一件件,只要想起来,姜姒便觉得口中腥甜。

她无法原谅。

原本藏着的伤疤,忽然之间被揭开,鲜血横流。

她抬手按着自己胸膛,心痛难当,眼底忽然落了泪:“你要怎么跟我解释?谢方知,你要怎么跟我解释!”

谢方知伸手想去扶她,却被她冷漠地挥开了手。

这件事未必不是他的心病,可他能说什么?将自己家族的苦难悉数陈列在他心爱的女人面前吗?然后卖卖自己当时的可怜,告诉她那个时候大家都必死无疑,所以纵情声色,只盼着来生再复前缘。

可今生有了重来的机会,甚至二人已经结为夫妻,却又发展成了如今的局面。

谢方知一时只觉得寒气从脚底下冒,连他手掌都变得有些僵硬,他慢慢道:“洞房花烛,*帐暖,是因药……我虽中意于你,可从不敢动轻薄心思,你乃是朋友妻,我断断没有轻侮你的道理。”

“第一次,是你我喝了那有问题的酒,那之后呢?”姜姒不想听他这些虚的,只问他,“之后呢?”

之后的一日日一夜夜,他都被人下了药了吗?可他明明头脑清醒,能够完美地伪装成另外一个人,与她一起写诗词歌赋,弹琴烹茶,甚至还为她描眉画眼,句句花言巧语,声声虚情假意!

喜欢她?

若是在半个时辰以前,姜姒真会觉得谢方知喜欢她,而她也喜欢他那么一点,可现在姜姒不这样觉得。

她只觉得这样的喜欢终究是自己受不起的。

“谢乙,我真不想看见你。”

她转身要走,今夜就收拾东西回姜府去。

什么名声,什么名节,旁人什么什么样的议论,都与她姜姒无关。

如今只要站在这里,她就会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是脏的,看见谢方知,便想将他千刀万剐。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就偏偏把她耍得团团转?

怕是他说出他是上一世那人,而她不曾相信的时候,他还在心底暗笑自己蠢,暗笑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吧?

她就是自命聪明,实则还是愚蠢至极。

只因为谢方知这一世言语在她面前忽然拙劣起来,让她怎么也想不到上一世那个人身上去,况他乃是伪装成傅臣,姜姒又哪里识得他真面目去?

重生回来有七载,谢方知竟然遮掩得严严实实。

这不就是好本事吗?

而面对姜姒的质问,谢方知什么言语都是苍白的。

他只知道,他不能跟姜姒和离。

“你是我的女人,如今是我的妻子,上一世的事,你真想听?”

“我不想听你的借口。”

姜姒已经去寻笔墨纸砚,脸上一副要与他一刀两断的决绝。

谢方知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把她拽回怀里来,紧紧得地扣住,也失了此前温柔的力道。

他压抑着自己的声音,试图平静下来:“姒儿,我……”

“你?你不如告诉我,既然有了第一次,那第二次便难以忍耐,食髓知味,由此顺水推舟。想来总归是背后有人算计你,既然错了,便将错就错,一错到底,到底还是别人的妻子,你眠花宿柳,多少风流才情兴致?怕是睡着别人的妻子,你心里不定多高兴呢!”

姜姒挣扎不开,眼圈都红了一些。

“告诉我,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谢方知沉声问她。

姜姒知道自己挣扎不开,便渐渐不挣扎了,她很累,然后道:“你放开我。”

谢方知不想放,他听见自己心间汩汩冒血的声音,然后在她冰冷的目光下面,他终究还是松开了手,脸上染了无数的黯然,道:“我若告诉你,真是我食髓知味,见佳人秀美于前,早知死期将近,由此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既然你已成了我的人,一次两次三次又何区别?我便是爱极了四姑娘,纵使千夫所指万人唾骂,与我何干?你不嫁我,我迟早抢来。”

“啪!”

姜姒毫不留情地甩了他一巴掌!

谢方知脸上浮出清晰的五指印来,他侧了一下脸,仿佛也被自己方才一番话给惊住了。

可这未必不是他心里话。

姜姒感觉自己手掌有些发麻,轻笑了一声,道:“和离吧,我且看看你怎么把我从别人手里抢来。”

☆、第九十四章当年情

屋里静悄悄地。

烛泪忽然坠落,那一瞬,火焰更明亮,也像是姜姒明亮的双眼。

既然你已成了我的人,一次两次三次又何区别?

真是好话。

姜姒两辈子加起来都没听过这样好听的话,她要谢谢他谢乙,谢谢他这么喜欢自己,这么不顾一切,这么将错就错,让她有了他的孩子,然后承受失去它的痛苦……

呵。

姜姒一句话也不想说了,仿佛在说出“和离”两个字之后,她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

缓缓转过身,她扶着雕漆圆桌,指甲陷入其中,让自己脊背挺得更直,眼前却有些发昏,于是再没走动一步。

谢方知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可他忽然觉得所有语言都苍白无力,无法弥补。

他本不是这意思……

可细细回想他上一世所作所为,于她又是多大的伤害?

他试图拉她回来:“姒儿……”

姜姒没答话。

谢方知又喊:“姒儿……”

姜姒依旧不答话。

“我们好好谈谈好不好?”放低了身段,他试图跟她好好说。

只是姜姒答他:“那个傻子已经死了,站在你面前的是另一个傻子。”

回过眼,姜姒忽然低笑:“谢方知,为着这一分的喜欢,我嫁了你,如今我才知道,最傻的那个还是我。你可以顶替傅臣,你可以受人陷害,然后呢?然后你可以欺骗,可以淫□□子,让她怀上你的孩子,然后让她夫君回来打掉那个孽种……你可以跟那个傻女人吟诗作对,你也可以一遍一遍告诉她你喜欢她,可她不知道那个人竟不是她夫君!她满心欢喜地有了身孕,然后孩子没了……”

谢方知心痛如绞,整个人都颤抖起来,看她微红的眼眶,只捧着她脸:“姒儿……别说了,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不会了。”

姜姒眼底的泪大颗大颗地滚了下来。

“你也骗我。”

傅臣骗她,是为了江山;谢方知骗她,约莫是他口中说的喜欢。

此前她不曾相信他,可他随时随地,有一万个说出口的机会。但凡他不用玩笑的口吻,但凡他给她一句话的证据,上一世那么多那么多的细节,他若说一个字,姜姒又怎可能判断不了?

可事实上,她半点没发现。

姜姒拂开了他的手,她滚烫的眼泪已经灼伤他手背,留下烙印。

“你便告诉我,在你上次告诉我你便是那人而我不曾相信之后,你之后有想过告诉我真相吗?或者你准备今时今日,米已成粥,再和盘托出?”

谢方知无言以对。

他此前说要与姜姒说的便是这件事,确是米已成粥,他宁愿她恨着她,也不愿她再嫁给别人。

可谢方知也不曾想到,她会说出“和离”两个字来。

若真和离,哪里还有什么名节可言?

可姜姒说了。

他也很少见到她眼泪,可如今这些都是为着他流下的。

心里酸胀难言,他只想把她捧在手心里,疼着爱着不叫她有半分的伤怀,可他也犯了她大忌……

上一世的姜姒,身边充斥着谎言,便是她到死也没从迷雾之中挣扎而出。

她对傅臣说过的话,如今也可以对谢方知说。

可是她觉得,没必要了。

有意的,无意的,都是谎言。

姜姒想想都觉得荒唐,她那点微末的心思,如今又要告诉什么人去呢?

当头一盆冷水,浇得她一身狼狈。

一千分一万分的难以启齿,到如今又都不必启齿了。

因为他跟他,是一个人。

姜姒慢慢环着自己肩膀,微微弯唇,整个人又平静,又柔和,只道:“原我对你只有这一分的喜欢,因着我上一世把更多的九分都给了别人。这一世,我要喜欢我自己,我不能糊里糊涂地活着。原我嫁你也不过权宜之计,现如今也不必嫁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与你无关了。你那一分,我收回……”

给不起了。

姜姒觉得自己很穷,她再没有半分的喜欢能分给别人了。

她疼,她痛,连唯一能说话的谢方知都成了欺骗她的人……

约莫老天爷就没想过给她什么幸福,在她放弃了原本的九成喜欢之后,再来用那一块伤疤,告诉她:你不过是把九成错放成了一分。

姜姒眨了眨眼,又觉得自己说太多了,她身子有些发僵,唇角弯弯,眸底光华微澜,仿佛与他之间再没什么关系,只道:“我去青灯古佛,落发为尼,你自还有你花花世界。谢大公子,你若不愿给放妻书,便休吧。”

“……给了谁?”

谢方知手指握紧了,忽然问她。

姜姒似乎听不懂,也不想回答,她看见如今满目的红,便觉得讽刺。

而谢方知已经能感觉到掌心的刺痛,是他太过用力,也太过克制,他心下有些微颤,又去握她的手,用力极了,叫她手腕都生疼起来。

“上一世,你的九分,给了谁……”

给了谁?

给了个满嘴花言巧语的骗子。

姜姒笑得流眼泪,可她一弯唇,又觉得自己肯定笑得很难看。

她眼底藏了几分悲哀,又藏了几分怜悯,却不知到底是对谢方知,还是对自己。

嘴唇分开了,又慢慢地合上,然后一笑,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一分,九分,都是喜欢我自己了。谢方知,骗人如骗己,人苦我也苦。纵使你千万般喜欢我,我也忘不掉那个孩子。云升满谷常变幻,月照长空总圆缺,我们是云散月缺。我不喜欢你了……”

我不喜欢你了。

轻得呢喃一样的一句话。

可那一瞬谢方知却像是陡然明白了什么,他眸底浅光起了几分痛色,几番挣扎犹豫,喜也化成了悲,甜也化成了苦,如今心里百感交集,想笑也笑不出来,自己说出来的话,都像是一把把尖刀,戳着他自个儿的心:“上一世的九分,你是给了我……”

姜姒低笑:“想必喜欢你的人太多,才叫你这样自作多情。”

谢方知看她表情平静似无悲喜的脸,却仿佛又重历上一世那般的万箭穿心。

他怎么也没敢奢望过姜姒更多的喜欢,便是能感觉到那些微的一分,他也欢喜至极,上一世终究是他害了她,也负了她,那没了的孩子便是姜姒永久的心病。她放不下,也无法原谅,纵使他有无数的理由,在她这般目光下,也字字句句粗砂一样哽在喉头,吞咽几分,终难出口。

可如今她说,她今生的一分,上一世的九分,都给了旁人……

那九分又到底给了谁?

谢方知只觉得但凡想深一些,便是剜心之痛。

上一世他顶着傅臣的脸,说着傅臣也许会说的话,哄着的是傅臣这竹马的青梅,那时候姜姒约莫是笑着的时候多,偶一低头的羞怯,他以为那是新婚女儿家都有的,然后她唤他“如一”……

他终究不敢想,她竟是喜欢自己的。

当时最恨,不过是自己顶着的是那样一张脸。

只因着是他喜欢姜姒,而姜姒则以为那人是傅臣。

到如今,她竟告诉他,那九分的喜欢被她给了他谢方知……

谢方知不愿放开她,手指越压越紧,声音里也有颤音:“你喜欢的是我……”

“我疼。”

姜姒微微拧着眉,看向谢方知。

果然,谢方知下一瞬便松了手,紧张地埋下头来,整个人都显得有些无措和忙乱:“我……你没事吧?”

然后姜姒退了一步,站远了。

他手里忽然空空,像是失去了什么一样,看着她。

又忽然之间想起,在别院的时候,姜姒问他上一世那替身是谁,他戏言说她要与那人再续前缘,而姜姒那时似乎也是玩笑,说正是如此……而他说那人就是自己,姜姒也当做了戏言。

如今想着,二人不过都是用最玩笑的话,说了藏在心里的东西。

一点一滴,一桩一件地想起来,谢方知才发现自己错过了很多。

她最后也没问那人到底是谁,而选择了嫁给他……

约莫,她上一世九分的喜欢都给了人,而她对他这一分的喜欢,却让她放弃上一世那九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