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朗呆若木鸡,直到薛蘅背影快消失,他才回过神来,急急跳起,冲向船头,大声唤道:“蘅姐!”

紫云怎肯将他放过,连声吩咐开船,又和绿荷一起来拉他。拉扯间,谢朗的衣袖被撕下一截来,眼见薛蘅就要不见,他气得一脚将紫云蹬翻,如苍鹰搏兔一般跃过丈半宽的水面,急急追向薛蘅。

紫云看着手中的半截衣袖,沮丧万分,道:“难道我的姑娘真比不上珍珠舫---”

绿荷却呼道:“快看,还有两只鸟没走!”

紫云转过身,与众姑娘围住仍站在案上左顾右盼的大白和小黑,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这只肯定是白郎将,那这只黑不溜秋的是什么?”

“我看象只鹞子。”

绿荷摇头道:“不象,象只老鹰。”

“肯定是鹞子,不是鹰。”

绿荷发起狠来,道:“肯定是鹰。”

“打一赌,赌昨天陈公子送你的那只玉簪。”

“赌就赌。”绿荷一捋衣袖,便要上前捉住小黑。

大白和小黑似是忍了许久,对望一眼,终于拍翅大叫,在众姑娘的惊呼声中,它们在舱内横冲直撞。撞翻了安宗年间的瓷花瓶,撞倒了杨贵妃弹过的五弦琴,抓破了绿荷的美人脸,撕烂了紫云妈妈的水红裙。

待舱内所有人都东倒西歪、呼天抢地,小黑才得意地叫了声,大白急忙跟上,“黑白双煞”冲出船舱,振翅飞向浩渺无垠的夜空。

小武子捂着屁股,一瘸一拐地走进屋子。

小柱子笑得直打跌,小武子怒目而视,“笑什么笑?!”

小柱子指着他,好半天才说出话来,“你啊你,居然劝少爷带薛阁主去游翠湖。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小武子揉着屁股,颇不服气,道:“我怎么知道少爷会上那艘紫云舫啊,那上面的姑娘,可是出了名的风骚。”

不过片刻,他又哈哈一笑,道:“不过说起来,咱们少爷真够倒霉的。他也不打听打听,就上了紫云舫,现在紫云姑娘还堵在咱家门房要银子赔偿呢。”

小柱子拍着桌子大笑,问道:“少爷还在敲秋梧院的门?”

小武子也忘了屁股的疼痛,笑得仰倒在床上,悠悠道:“我看这门,三五天内是敲不开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谢小谢,暂且让你快活几天

四四、秘谷

撕心裂肺的电光将夜空劈成两半,不过顷刻,一道炸雷滚过,暴雨泼天盖地洒了下来。

秋梧院的修竹在暴雨中东倒西歪,梧树也被打得“啪啪”响,偏这天气闷得太久,雨下得极大,激起满屋潮气,窒热难消。

薛蘅面色肃重,在昏暗的烛火下,将这些天破解出来的暗语连读了一遍,双手不禁微微颤抖。

她不太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闭了闭眼睛,平定心神重读了一遍,《山海经》“啪”地掉落在地。

她在椅中呆坐良久,慢慢俯身,拾起《山海经》,又走到窗前,望着外面的倾盆大雨,低低地叹了声,自言自语道:“怪不得…”

窗外,又有一道闪电劈过。薛蘅惊得猛然抬头,闪电仿若就在眼前,象一柄随时可能落下来的利剑,要将所有人劈得身首异处。

薛蘅面色苍白,在窗下默立良久,她下意识望了望薛忱的房间,更觉心乱如麻。

直到后半夜,她仍在灯下挥笔疾书,又不停前后对照,凝眉沉思。

谢朗瞒着谢峻,好不容易将紫云打发走,又连着敲了三天秋梧院的门,仍没能见着薛蘅的面。

倒是薛忱曾出来过几次,但他每次都只是瞥了谢朗一眼,笑眯眯地朝他点点头,便带着小坎小离扬长而去。

傍晚回来的时候,见谢朗还蔫蔫地候在门口,薛忱便关切地问道:”师侄,三妹还不肯开门让你进去呀?”谢朗喜出望外:“没呢,二师叔,我…“

“哦,那你慢慢敲。”“咣当”一声秋梧院的门又关上,远远地传来了薛忱唱的曲子:“夜漫漫,奇女子泪湿紫罗袖…”

谢朗摸摸差点被夹住的鼻子,百口莫辩,只得每天怏怏地坐在秋梧院门口,连陆元贞数次派人来传话,他都托辞不见。

眼见昨夜刚下过暴雨,地上泥泞潮湿,小武子急忙搬了把凳子过来,谄笑道:“少爷,您别坐地上,坐凳子上吧。”

谢朗恨不得再照着他的屁股踹上一脚,小武子见势不妙,“嗖”地溜了开去。

谢朗把身子挪到凳子上,靠着秋梧院的大门,扣着门上铜环,有气无力地唤道:“蘅姐…”

大门忽然吱呀开启,谢朗没坐稳,凳子一歪,倒入门内。他急忙挺身而起,也顾不得拍身上的泥土,望着薛蘅,尴尬笑道:“蘅姐。”

薛蘅不说话,只上下看了他几眼,又面无表情地转身往屋内走。

谢朗急忙跟了进去,见铜盆内烧了一盆的纸灰,微微一怔。

薛蘅似在思考着什么,在房中慢慢踱步。谢朗只要能见着她就好,哪敢惊扰,便老老实实站在一边,但眼神始终跟着她移来移去。

薛蘅沉思的时候,嘴角微抿。站住不动的时候,她的睫毛便会稍稍垂下,恰好将眼睛遮住一半。谢朗忽发奇想,若能用手去碰一下那睫羽,不知会不会卷起来?卷起来之后,不知能不能放下一根小木棍?

薛蘅终于作了决断,一抬头,见谢朗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眼神中隐约有些别样的意味。她心一跳,怫然转头,冷哼一声。

谢朗立马清醒,面带惭色地唤了声:“蘅姐。”

薛蘅望向他,缓缓道:“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当然行。”谢朗连连点头,在半空中飘悠了三天的心忽然一下子落了地,踏实得让他不敢相信,不敢露出喜色来。

薛蘅却又思忖了一番,才问道:“德郡王的世子前年传出身患重症,陛下怜德郡王年高德勋,恩拨了一个庄子给世子静养,你知不知道,世子静养的庄子在何处?”

谢朗一愣,想了想,道:“听说过这么一回事,但庄子在哪,还真得去打听一下。”

薛蘅靠近他耳边,低声叮嘱,“你得不露形迹地打听这件事情,千万别引起别人的注意。切记切记!”

谢朗耳朵酥痒难当,心里更是飘飘然,笑道:“蘅姐放心,我马上去打听。”

小武子和小柱子正在美人蕉下躲太阳,见谢朗从秋梧院奔出来,以极快的速度一闪而过,两人互望一眼,小武子问道:“你看清没有?”

“少爷跑太快,我没看清楚。”

小武子挠头道:“那他心情到底是好了还是没好?抱琴姐姐托我传的信,给还是不给呢?”

小柱子怜悯地看着他,“你自求多福吧。”

直到黄昏时分,谢朗才又急匆匆地跑了回来,小武子来不及唤住他,他已“嘭”地关上了秋梧院的门。

小武子没憋住,冲到茅房撒了泡尿,再回来时,已只看见谢朗和薛蘅的背影,等他追到大门,那二人早已策骑远去,融入暮霭之中。

他想起怀中那封信,哭丧着脸回到屋子。小柱子忙劝慰道:“放心,少爷今晚没有赴公主之约,到时顶多再踢你几脚,不会怎么样的。”

小武子冷然一个寒战,惨叫着捂着屁股倒在床上。

薛蘅在狭隘的谷口拉辔停马,环顾四周,凝眉道:“真是在这里?”

“是。”谢朗虽也有疑惑,但仍肯定道:“王爷开府建制,陛下拨了些宫里的老人来服侍。其中有一位是从宗人府过来的,我装作和他闲聊,套了话出来,世子应当是在这山谷中静养。”

天已全黑,谷口夜风飙急,吹得薛蘅的头发高高扬起。她想了想,道:“你在这里等我,藏好行踪,不要乱跑。”

谢朗哪里放心,纵马到她前面,唤道:“蘅姐!”

“明远。”

黑暗中,谢朗看不太清薛蘅的神色,但从她的语气中,他听出了前所未有的严肃。他便也不再问,只望着薛蘅,轻声道:“蘅姐,你万事小心。”

薛蘅向他微笑了一下,跃身下马,如同一道青烟,和着谷口凄厉的风,隐入重重黑暗之中。

谢朗默然良久,将薛蘅的马赶入树林中,回头刚要拉自己的马,面色一变,急速向后仰倒。极细微的风声自面颊边擦过,他身形未直,一把扯下外衫,手腕劲转,用衣衫包住紧接着射来的十余根银针。

有人轻轻“咦”了一声,一道人影从谷口处缓缓走来,瞳孔微缩,嘴角轻勾,“原来是谢将军。”

谢朗只得抬头抱拳,“吕三哥。”

吕青仍是一袭青衫,似笑非笑地看定他,道:“谢将军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谢朗揪起胸前衣襟,不停扇着,又抬头望天,大喇喇道:“三哥可看见我家大白?这小子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吕青似是释然地松了口气,笑道:“没见着,它又不听训了?”

“是啊。”谢朗叹道:“自打走了一趟孤山,它就象玩野了心似的,下午带它去打猎,结果飞得不见了影,再晚城门就得关了。”

吕青道:“让它玩一下,也没什么大碍。”

谢朗心念电转,笑道:“说起来真惭愧,蘅---师叔那日急着脱身,想来对方的目标是她而非三哥,匆忙间只来得及带着我逃生,不知三哥那日又是如何---”

吕青叹道:“唉,薛阁主真是慧眼如炬,看出那家人有问题。你们一跳桥,我才觉出不对。他们人多势众,我和风桑合力,才拼出一条生路。只是没能捉到一人,问出幕后主使,真是遗憾!”

他又笑道:“我和风桑一路寻找你们,直到听说你们回了京城,才敢回来复命,此趟幸得薛阁主和谢将军大智大勇,我们才不至被问罪。风副将直说要摆宴谢过二位才好。”

谢朗忙道:“三哥太客气。”又东张西望,疑道:“这里是---”

吕青微微一笑,道:“这里是仆射堂训练暗卫的地方,谢将军还是快快回城吧。”

谢朗笑着抱拳告辞,拉辔挥鞭。奔出数丈,他装作呼哨大白,眼锋瞥见吕青已转身入谷。再奔很远,他才飘身下马,运起轻功,潜回先前树林,在灌木丛后掩住身形,瞪大眼睛看着谷口。

直等到半夜时分,才隐隐见到薛蘅的身影从谷中出来,谢朗拉上藏在树林里的另一匹马,急忙迎上去,低声道:“快走!”

薛蘅会意,二人轻手轻脚地走着。直至走到停马的地方,谢朗才松了一口气。

“怎么了?”

“刚才你进去不久,我居然遇上了吕青。”

薛蘅眉头紧锁,道:“他见到你了?”

“嗯,不过我说是出城打猎,不见了大白,他似是没有怀疑,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吕青说,这里是仆射堂训练暗卫的地方,可我明明问到的是---”

薛蘅打断了他的话,“他说得没错,谷里真是仆射堂训练暗卫的地方。可能是你打听错了。”

谢朗挠了挠头,“真是我弄错了?”

薛蘅点头,道:“虽然弄错了,你也别将今夜之事说出去,仆射堂的人,一向听陛下之命行事,若知道你来夜探此处,难保不生什么嫌隙。”

“嗯,蘅姐放心,我就当刚才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谢朗笑道。

走了数里,谢朗“唉呀”一声,拍着膝盖道:“这个时候,城门必定已经关了,咱们赶不回去,怎么办?”

薛蘅却半晌没有答话,谢朗只得自问自答,“咱们随便找个地方休息一晚,明早再回城吧。”

薛蘅还是没有答话,谢朗转头,见她神思不属,依稀的一点月光,正好照在她紧蹙的眉头上。

“蘅姐!”谢朗大声唤道。

薛蘅似从梦中醒来,恍恍惚惚道:“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立春,祝各位朋友新春快乐!

四五、静女

谢朗见薛蘅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却不敢问她,心念电转,笑道:“蘅姐,你肚子饿不饿?”

“还好。”

“要不,我去找点吃的?”

“好。”薛蘅随口道。

“蘅姐,你想吃野兔子还是烤蛇?”谢朗笑嘻嘻道。

薛蘅终于抬头,微笑道:“都好,只要不烤焦了就成。”

谢朗比兔子还要迅捷地跳下马,奔入林中,过了许久才再出来,额头满是汗珠,镶玉束冠也被树枝刮得有点歪斜,手上提着的却是一只野鸡。

等捡来干柴,架起火堆,他又从马上挂着的皮囊中取出几个小瓶子,一一打开,竟是盐、茴香、孜然等物。

薛蘅讶然,问道:“怎么还带着这些东西?”

谢朗自不能说出心中那点小小的想法,只笑道:“军中有这习惯,因为经常在野外宿夜。”

薛蘅见他满头大汗,额头上还沾着一片树叶,便伸手替他拈下,顺便用衣袖替他拭了拭额头上的汗珠。

谢朗的心倏地一下飘在了半空中。他愣愣地望着薛蘅,仿佛又回到了双臂受伤的那段日子,耳边似乎还回荡着她的轻嗔薄怒。脑中迷迷糊糊记起自己曾下过的一个决心,脚趾头不由自主地在靴子里动了几下。

薛蘅却又陷入沉思,今夜所见证实了《山海经》中暗语所言之隐秘,如何化解可能发生的隐患,却毫无头绪,她不由有点丧气。

谢朗的心一下子又落了下来,眼见野鸡已烤得香气四溢,忙撕了鸡腿奉给薛蘅,“蘅姐,趁热吃。”

薛蘅因为心里有事,这鸡腿便食不知其味。谢朗啃了两口,忽然哈地一笑,道:“蘅姐,想到吃烤鸡,我说个笑话给你听好不好?”

不等她说话,他便兴高采烈地说了起来。

薛蘅开始仍有点心不在焉,可谢朗说得眉飞色舞,这小子又口齿伶俐,绘声绘色,她也慢慢被吸引,及至谢朗说到陆元贞跑了一晚茅厕的狼狈情形,不由卟地一笑。

谢朗是薛蘅高兴他便高兴的,说得更是起劲,不知不觉中,一只野鸡薛蘅吃了大半,他仍是一条啃了两口的鸡腿拿在手中。

薛蘅喝了口凉水,腹中忽然一阵冷痛,痛得她抽了口冷气,皱着眉头按住腹部。

谢朗吓了一大跳,见她脸色寡淡、双唇无光的样子,以为她内伤发作,忙将鸡腿一扔,扶住薛蘅,连声问:“蘅姐,怎么了?”

薛蘅腹中冷痛一阵强过一阵,腰更似要断了一般,不耐道:“没事,老毛病。”

谢朗一听,心内自责。当日薛蘅虽然没有说出是为了他才受的内伤,但他心思灵敏,事后很快便猜出了原委。眼见蘅姐的伤这么久都未痊愈,他心中不禁又急又疼。

薛蘅哪知他的心思,只是按住腹部,咝咝抽着凉气。

谢朗马上盘腿端坐在薛蘅对面,气运数周天,抓住薛蘅手臂,替她推宫过血。

薛蘅一愣,马上反手一把扼住他的手腕,怒道:“谢明远!”

“蘅姐,虽然我内功不是很好,不足以治好你的内伤,但帮你推宫活血还是可以的。你随着我推拿之势调运一下气息,看会不会好一些?”谢朗看着她,认真地说道。

薛蘅愕然片刻,哭笑不得,刚张了张嘴,又不知怎么开口。谢朗已闭上双眼,凝神定气,一股热流随着他的掌心缓缓传到薛蘅体内。

薛蘅慢慢松开手,默默地望着他,他掌心的热度,渐渐缓解了她疼痛,到了喉头的那句话,便怎么也说不出来。

“明远,我不是内伤发作,只是---”

“好了,气息顺了。”薛蘅终于轻轻地说。

谢朗也感觉到她体内气息平稳,松了一口长气,依依不舍地收回右掌,再睁开双眼,向着薛蘅微微一笑。

薛蘅报以微笑,道,“明远,我看你虽偏重外家功夫,但内功底子还是不错,回去后,我找找娘练枪时的心法,你照着练,对枪法的提高会有用的。”

谢朗喜道:“好啊好啊,当师叔祖的弟子,再好不过了。”

这番为薛蘅推宫活血,颇耗真气,又是后半夜,他渐觉困倦,但又怕薛蘅思虑过度再引发心病,便坐在她身边,依着大树,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话。

月光朦胧,他的声音也逐渐迷糊,终于头一歪,靠在了薛蘅肩头。

薛蘅本能地一缩,刚想将他推开,但转头一看,便再也没有办法伸出手去。

薄薄的星月光辉下,他倚在她肩头沉睡。他明朗的眉眼舒展开来,嘴角微微上翘,仿佛有抑制不住的喜悦从梦中喷薄而出。

周遭一切声音在消退,只听得到他匀净的呼吸。这极有规律的呼吸声,象海潮一般起起落落,她如同在水波中轻漾,意识逐渐迷蒙。

水波柔软地将她托住,她的心,也如深海般沉静,再无当头压下的黑暗,再无无处可逃的惊惧。

四下岑寂,连梦中也是一片岑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