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裴无忌叹了口气,道:“比在渔州受那些小人的气强多了。我宁愿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地和敌人拼命,也不愿面对这些他妈的不知从哪里射出来的冷箭。”

谢朗望着他,缓缓道:“大哥,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护好神锐军的弟兄,守好边境。今年雪大,只怕丹军不会怎么安生。”

“好。”裴无忌点头,慨然道:“朝中之事,交给你。边境的事,交给我!”

谢朗慢慢地举起右手,裴无忌与他击掌三下,二人相视大笑。

三年的并肩作战,二人心意相通,没有过多的承诺和誓言,此时索性将一切抛开,执酒痛饮,又齐齐酣然入睡。

第二日清晨被号角声惊醒,谢朗却发现屋中已不见了大白的踪迹。

他急忙出屋,见裴无忌正大声命亲卫拉来座骑,又恨恨骂了几声“死丫头”。谢朗忙也上马,二人带着亲卫驰出营房,穿过静悄悄的集市,往西三四里路,听到前方呼哨声、喝彩声大作,裴无忌不由又骂了句,“死丫头!”

谢朗忍不住笑道:“大哥,你一天不把红菱嫁出去,就一天不得安生。”

裴无忌只觉头大如牛,叹了口气,“也要有那种不怕死的小子肯娶她才行。”又取笑起谢朗来,“先别说这死丫头,明远,你什么时候迎娶公主?只盼神锐军能早日洗清罪名,我也好去涑阳喝你的喜酒!”

谢朗心头一颤,黯然神伤,狠力抽下马鞭,再驰百余步,便见前方草丘下一大群人围在一起呼喝着,其中如一团火焰般跳跃欢呼的,自然是裴红菱。

顺着他们的目光,谢朗抬头,只见大白正在空中盘旋,距它不远处,一道黑影迎风翱翔。

雪后的阳光格外刺眼,一刹那间,谢朗心头剧跳,险些失声唤出,“蘅姐!”

等他眨了一下眼睛,看清那个黑影并非小黑,而是一只北地特有的黑鹰,他心下一沉,失望之色溢于言表。

裴无忌赶上来,看看天空,又看向前方雪野中正拼命逃窜的一只野兔子,笑道:“那是里末儿养的鹰,经常在集市上耀武扬威。红菱不服气,早就说要向你借大白来杀杀她的威风。”

见谢朗神色迷茫地望着空中的黑鹰,他补了一句,“里末儿是库莫奚人一个小部落族长的女儿,她们族人和汉人一贯交好,经常到边境来换一些物品回去。”

谢朗却仍是呆呆地望着空中两道羽影。只听裴红菱大声呼哨,大白引吭高鸣,如闪电般冲下,那只黑鹰也急急冲下,一黑一白,几乎是并肩冲向雪地上的野兔子。

眼见大白已俯冲至离地面只有两三丈处,谢朗猛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哨声,大白吓得一收翅,那只黑鹰已急速落下,利爪一开一合,将野兔子擒至半空。

库莫奚人欢呼雀跃,其中一名梳着长辫的少女更是兴奋得拼命大叫。裴红菱哀嚎了一声,冲过来,一拳揍上谢朗的胸口,吼道:“谢朗,你疯了?!”

谢朗“蹬蹬”退后两步。大白飞过来,他将它抱住,见它似是极不甘心,他唇边露出一缕略带苦涩的微笑,轻声道:“你让一让小黑又何妨?以后想见,可不一定见得着。”

“什么小黑大黑的?!”裴红菱只觉他这话说得莫名其妙,怒道:“我可是和她赌了一匹马的,你把你的青云驹赔给我!”说着就上来揪谢朗的衣襟。

“裴红菱!”裴无忌厉声大喝,裴红菱气得将鞭子运力乱抽,抽得碎雪四溅。

那长辫少女走过来,嘲笑道:“裴红菱,你不会舍不得你的马,说话不算数吧?”

她的殷国话说得比较标准,谢朗觉得库莫奚人能说出这么正宗的殷国话有些稀奇,不由看了她一眼。

裴红菱发了一通脾气,气鼓鼓地牵过自己的座骑,将缰绳递给那长辫少女,硬梆梆道:“给你!”

长辫少女得意一笑,道:“裴红菱,下次吹牛皮可不要吹得太厉害,免得吹破了,飞到天上去。”

裴红菱满腔愤恨无处可泄,狠狠地瞪了谢朗一眼,却听一个极温和清雅的声音从人群中传出,“里末儿,把马还给她。”

伴着这个声音,库莫奚人向两边退让,一名身穿普通灰皮毡裘、系着同色腰带、乌发披肩的青年缓步而出。

谢朗知道库莫奚人历来是“男子披发,女子束辫”,且多身形高挑、皮肤白晳、五官清秀,可这青年男子生得未免太过俊美,乌发垂肩,头束锦带,更衬得他肤如白玉、风姿飘逸。

他正细细打量这灰裘男子,里末儿已不服气地用库莫奚话嚷道:“是她输了,我为何要将马还给她?”

灰裘男子用正宗的殷国话说道:“是这位军爷喝住了那白雕,不然输的是你。咱们要赢,也要赢得光明正大。”

里末儿噘起嘴,却也没有再说,将缰绳递给裴红菱。裴红菱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板起脸道:“我裴红菱送出去的东西,便绝不会再要回来。”

里末儿一愣,那灰裘男子淡淡一笑,道:“那我就替里末儿谢过裴姑娘赠马之情。”

里末儿这下明白过来,笑着上来拉住裴红菱的手,道:“你送我马,我请你吃烤肉,走!”

裴红菱素喜她豪爽,这刻便也放下心结,笑道:“好,回头我请你喝酒!”

二人携手而去,裴无忌笑着摇了摇头,轻声骂道:“这个死丫头…”他回头招呼谢朗,却见他正望着那灰裘青年远去的背影,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明远,怎么了?”裴无忌问道。

“没什么。”谢朗笑了笑,心中却觉这名库莫奚青年的风姿、气度和眼力非同一般,暗暗将他的音容相貌记了下来。

库莫奚人虽是游牧小族,又极分散,多年来受丹族欺压,但这几年趁着殷丹两国交战,他们休养生息、日渐强大。若库莫奚各部落族长都有这灰裘青年一般的人品,倒真不可忽视。

命大白回京城报信后,谢朗再度易容改装,混在宁朔商队之中,向大峨谷南面的殷国边境出发。

临行前他托裴无忌派人过险滩寻找青云驹,务必将它妥善安置,裴无忌自是一口答应。

裴无忌说的果然不假,宁朔商队过边境时,宁朔军只例行公事地随便检查了一下,暗中收了点银子,便放他们过了封锁线。

那商队头领得裴无忌照顾颇多,用不多的粮食在大峨谷换了几车好皮裘,赚得心满意足,临走时送了谢朗一匹骏马。两日之后,谢朗便赶到了渔州城外。

渔州的大雪已经停了,但依然寒风凛冽,刀子般地割着人们祼露在外的脸和手。谢朗心头暗喜,这么冷的天,那师爷的尸首必定没有腐坏。

在城外潜伏到黄昏时分,他藏在一辆马车的底部入了城。神锐军“反”出渔州后,张保的府兵对渔州实行宵禁,酉时正牌时分的更鼓一敲,大街上便再无行人。

谢朗乘着夜色,避过数队巡逻的府兵,悄悄潜行到府衙北面的小巷。府衙的房屋在当日“哗变”中已被烧毁,但其后院的水井、地窖却完好无损,谢朗翻过院墙,用绳索吊下枯井,掀开地窖入口处的木板,沿着石阶而下,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渔州虽为北方苦寒之地,但每年夏季仍有两个月十分炎热,这地窖便用来存放冰块,以备官吏们夏季消暑之用。

谢朗下到地窖的最底层,看到一具已冻僵的尸体,蹲下身来,细看他的相貌服饰,正是裴无忌形容的那位死在章海枪下的渔州府衙师爷。

谢朗从靴中抽出匕首,割开师爷胸前已冻成一块冰似的衣襟,俯下身,细细察看他胸前伤口,过了许久,他用匕首缓缓切入尸首胸前,再看一阵,面上露出欣喜的微笑。

他思忖一阵,决定仍将师爷的尸首留在这地窖之中,府衙已被烧毁,这地窖中除了冰块再无他物,应该无人下来查看,若搬了出去,极易被人发现不说,万一天气转暖,找不到比这里更好的保存尸体的地方。

他将匕首插回靴中,顺手将那师爷的衣衫掩上,站起来走出几步,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忽然瞥见师爷被割开的的外袍滚边里露出白色的一角。

若是以前,谢朗抬脚也就走了,可自跟薛蘅相处几个月,他心思细密了许多,不由想道:究竟是何物事,让这师爷要秘密缝在衣袍的滚边里面呢?

他走回尸首身边,蹲下来,将那东西慢慢抽出,却是一张卷起来的纸,已经冰冻得象薄薄的锋刃。他小心翼翼地展开细看,惊喜之下猛然站起。

作者有话要说:这段时间天天加班,耽误了正常的更新,让各位久等,万分抱歉。

经过这段时间的考虑,对前几章的情节做了比较大的修改,取消傅夫人的出场。之前因为一心想将六国纪的人物引出来,考虑不周。后来领会到一个故事讲究的是整体性和流畅性,如果在这里把傅夫人引出来,再根据她的情节引申出去,会横生出很多枝枝蔓蔓,容易喧宾夺主,不太妥当。所以,这个人物留待以后的作品里再出场好了。

麻烦朋友们重新看一下前三章,对不住大家,抱歉。

五五、世途艰险有清流

夜深时,风更大,刮过空荡荡的街道,发出尖厉的声音。

谢朗找到府衙胥吏们聚居的城东春柳坊,却不知道哪间才是那师爷住过的房屋,想找个人来逼问,又怕露了行迹,正为难时,忽见前方三个黑影若隐若现,他心中一动,悄悄跟了上去。

那三个黑影显然身手都不错,谢朗施展全身解数,才没有被他们发现。三人飞檐走壁、穿街过巷,在一个小小的院落外停住脚步。

待他们翻墙入院,谢朗也悄悄腾身而入,见屋内燃了一豆烛火,他猫着身子蹲到窗下,只听屋内不时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再过一阵,一人闷着声音道:“奶奶个熊!哪有什么账册!分明是戚老五嫌我们没事干,消遣我们!”

一名似是为首的人踹了他一脚,骂道:“你知道个屁!这差事是张大人亲自吩咐下来的,你少废话,快找!”

先前那人不敢再说,三人再找了许久,为首那人问道:“二弟,这真是那个邵师爷住过的屋子?”

另一个声音道:“没错,那家伙婆娘早逝,无儿无女,也没什么相好的,一直一个人住在这里。”

“可现在都找遍了,哪有什么账册?”

最开始说话那人问道:“大哥,究竟那账册有什么要紧,张大人会这么看重?”

那大哥冷哼一声,道:“三弟,实话告诉你吧,那账册若落在铁御史手里,不但张大人,只怕京城那一位头上的五珠玉冠都保不住!”

“啊?!雍…”

“嘘!你想死不成?!”

再找了许久,三人终于死了心,那大哥喃喃道:“莫非邵师爷没有说假话,那账册真的已经烧掉了?该找的地方都找过了,没有啊。”

过了一会,那二弟接话道:“我想起来了,还有一个地方没有找过。”

“什么地方?”

“安南道,邵师爷的老家,还有一处旧宅。”

那大哥一拍窗棂,急道:“糟了!你怎么不早说邵师爷的老家在安南道?!”

“怎么了?”

“铁御史昨天去了安南道,张大人还在疑惑他怎么跑到不相干的安南道去,肯定是去找账册了!快,快回幽州,速速禀报张大人!”

“哈哈,铁叔叔,可对不住,小侄先找到这样宝贝了。”

谢朗挖出屋子东南墙角处的一块青砖,伸手入洞,摸出一本账册,咧嘴一笑。

这记录着张保贪墨军饷粮草和北境十府税银、行贿雍王及朝中若干官员的账册,加上邵师爷的尸体,便能证明张保贪墨饷银、蓄意挑起神锐军“哗变”。这两样证据一旦大白于天下,将在殷国官场掀起一场巨大的风暴。

可显然,张保正在派人四处寻找这本账册,只怕雍王的人也已派出来了,如何才能将账册顺利送到京城呢?还有,现在看来,邵师爷的尸体不但能证明他并非章海所杀,更能证明他是被张保杀人灭口、再栽赃嫁祸给神锐军,因此尸体绝不容有失。可等朝廷派人来勘验尸体,最快都需要一个月,万一尸体被人发现,又如何是好?

平王府出了内奸,沿途州府平王一系的人马不能再调用,否则走漏了风声,就再无替神锐军洗冤的证据。

谢朗思忖良久,决定先带着账册出城,等大白送信归来,再命它向平王求助,让平王派徐杰等人前来接应。

渔州城门已关,谢朗只得缩在一处废宅内歇息了半晚,待天蒙蒙亮时,躲在运送夜香的车下,出了西门。

他找到拴马的树林,解下马缰时,犹自想着如何将账册平安送达京城,刚要腾身上马,心头忽然闪过一阵极不安的感觉。这种感觉如此熟悉,仿似当日与薛蘅在山间遭遇云海十二鹰伏击前一般。他不及多想,本能下向后急翻,一道银色的光芒在他头顶倏然划过。

谢朗此时左脚尚在马蹬内不及抽出,极细微的风声响起,他心呼不妙,腰一挺,硬生生将身子挺起数寸,堪堪避过横削过来的另一道寒光。

他知命在须臾,猛喝一声,右足急速踢出,踢上马儿臀部。骏马向前急驰,将他带出十余步远,又有一道寒光激射而来。

谢朗这时已抽出靴间匕首,“当”地一声,架住那道锋刃,那人长剑一斜,猛然刺入马儿右耳,马儿一声惨嘶,倒在地上。

谢朗也于这一瞬间,看清楚来袭者共有三人,都手握长剑,从一瞥之间的身形来看,正是昨夜那三个在邵师爷屋中寻找帐册的黑衣人。

谢朗顿时醒悟,定是昨夜自己离去后,这三人去而复返,发现墙角有被人撬过的痕迹,四下寻找自己,自己半个晚上没有出城,让这三人找到了城外的马儿,在此设下伏击。

他知这三人单打独斗都不是自己的对手,但联起手来却肯定胜过自己,眼下座骑已被杀死,最要紧的是逃离险境。他右足在马鞍上一蹬,跃身而起,“啪”地击出一掌,击落一根手臂粗的树枝,落地时,施展出当日薛季兰教过他的那路枪法,架住黑衣人们猛烈的攻击。

薛季兰的这套枪法刚猛中不失柔韧,攻守兼备,极适合应对多人攻击。一套枪法使罢,谢朗故意卖了一个破绽,那三人中身形最高大的人“咦”了一声,呼道:“攻他下盘!”

谢朗要的正是他这句话,趁三人合力攻向自己下盘之时,忽然将树枝在地面一顿,借力双腿一弹,一个“鲤鱼翻身”,自头顶的树枝上翻过,同时伸手握住前方的树枝,再借力腾向前方。

那三人都弯身攻向他下盘,不及收招,待直起身时,谢朗已跃出了十余丈远。他急速奔跑间纵声大笑,“各位辛苦了,咱们涑阳再见吧!”

为首的大哥望着雪地上谢朗远去的身影,恨恨道:“走,回幽州!”

谢朗失了座骑,行迹已露,只得拣偏僻的地方行走,这一日便只行了四十来里路,快天黑时才走到廉阳镇。

他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乘着天黑,偷入一大户人家的马厩,从背后打晕了看守之人,生平第一回做了“偷马贼”。

他易容的模样已被人看破,只得恢复了本来模样,再偷了一顶帽子戴上,星夜往南赶。

第二日黄昏,眼见前方已到平口关,谢朗心中却再度涌上隐隐的不安。平口关乃由北入南最重要也是最快的通道,此去涑阳,放马南下,只需七八日便可到达,如若不走平口关,则至少多花费半个月的时间。

可对方若要拦截自己,平口关也是再好不过的设伏地点。

谢朗想了想,灵机一动,在平口关北面五六里路处的一个茶寮,装作被茶泼湿了衣衫,花了一两银子,与一名戴着毡帽的青年汉子换过了装束。

他远远地跟着那青年汉子,眼见他入平口关时,被蜂拥而上的数人按倒在地,心中一凛,迅速躲入路旁的树林之中。

对方连他的装束都掌握得一清二楚,看来这南下之途,已布满了重重陷阱。谢朗考虑再三,终于决定,既然可能无法将账册送回京城,不如先去安南道,找到铁御史,将账册先给他过目,抄录副本,多一个知情之人,再请铁御史秘密去勘验邵师爷的尸体,这样万一自己有个闪失,也不致使证据遗没而奇冤难雪。

张保的人以为自己要将账册送回涑阳,定不会想到自己竟会折道去安南道找铁御史。

铁御史姓铁名泓,乃三品御史台大夫,负责监察百官、审查官吏贪腐的案件,此番奉旨北上,暗查张保贪墨劣行。他与谢峻为同科进士,交情极好,谢朗称其一声“铁叔叔”。对其人品,谢朗是极信得过的,即使账册进了京城,到时主持此案的,只怕还是此人。

下了决断,谢朗当夜折向东北,第二日黄昏时分,便入了安南道。

安南道是距北梁最近的一个县府,人口不多,县城很小。谢朗没费什么劲,便翻入了县衙,躲在县令书房的窗外,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两人走了进来。

其中一名身着县令服饰的人在屋内不停地来回走着,显然心事重重,过了片刻,他声音战战兢兢,开口道:“永宗,依你看,这三万两银票,到底是送还是不送?”

另一名身着师爷服饰的人说道:“县公,这铁御史到底为何而来,咱们还没有摸清楚,贸贸然送银子过去,岂不是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

“可咱们这小地方,也没其它好查的啊!若不是为了查本官、本官的…他也没必要来这里吧?”

谢朗不禁摇头。显然这县令根本不知张保的事情,还以为铁御史是来查他,意图行贿,但一介小小县令,一出手便是三万两银子。三万两!不知可以救济多少象当年的蘅姐那样无家可归的孤儿。便是充当军饷,也足够神锐军一个月之用了。

他按下愤恨之情,耐着性子继续听屋内二人的谈话。

“县公,万一他不收呢?”

“可听说在幽州时,张大人送去美人,他也照收不误。来了咱们这里,又在驿馆夜夜笙歌,可见他也不是铁板一块,咱们还是未雨绸缪为好。”

“县公,还是看看再说吧。听说他在这里还有几日逗留,咱们看看再说。”

“可是今天张大人派来的人说…”

得知铁御史住在驿馆,谢朗没有再听下去,出了县衙,在城中转了半圈,便找到了驿馆。

驿馆内果然传出箫乐声声,谢朗心中泛起疑云,从爹素日评价来看,铁叔叔不象是这等寻欢作乐之人,难道有什么蹊跷?

驿馆内人来人往,箫乐之声直至半夜都未散去。寒风劲朔,雪花飘舞,谢朗躲在墙角等得有些心焦,忽见铁御史的随从铁思从屋中走了出来。这铁思是铁御史身边的得力助手,也曾多次随铁御史到谢家拜访,自然认得谢朗。谢朗心中一喜,探听到左右无人,便丢出一颗石子,正中铁思的脚背。

铁思多年随铁御史查案,身手本也不错,经验更极丰富,不动声色地装作急着小解的样子走到墙角,看清谢朗模样,他张大了嘴,接着松了口气,压低声音问道:“谢将军,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铁大哥,我有要紧事,要见铁叔叔。你和铁叔叔说一声,千万别让旁人知道。”

“好。”铁思不多话,转身进了屋子。

没多久,屋内传来铁御史的笑声,“今夜十分尽兴,都散了吧。”片刻后,屋内走出数名歌妓,娇笑着离去。再过了一阵,铁思出来,带上了房门,在院子四周巡视一番,确定无人监视后,向谢朗藏身的地方看了一眼,出了院子。

待周遭再无一丝声响,谢朗拍掉肩头的碎雪,跃到廊下,轻轻地推开房门,象狸猫一样钻进房中,又将门严严实实地关上,轻声唤道:“铁叔叔!”

“谢将军。”四十上下、容颜清癯的御史台大夫铁泓从椅中站了起来,谢朗与他同为三品,他便行了平级之礼。

谢朗慌不迭地执晚辈之礼,铁泓这才微笑道:“明远,你怎么来了?”

“铁叔叔,我想请您看一样东西。”谢朗从怀中取出账册,递给铁泓。

铁泓接过,翻开细看,嘴角不由微微抽动,渐渐地露出无比喜悦的笑容。看了许久,他合上账册,叹道:“明远,我找了这么久都没找到这账册,你怎么找到了?”

“我是在邵师爷的屋子里找到的,他可能预感到自己会被张保杀人灭口,在衣服滚边里留下了线索。”

“哦?邵师爷不是在神锐军哗变时死在章海枪下了吗?我也想过找他的尸体,可据说已被丢在大火里烧成灰烬了。到底怎么回事?”铁泓神色郑重地问道。

“铁叔叔,我正为了此事而来。”谢朗将北上之后的事情一一细述,铁泓越听,面色越凝重。

在谢朗叙述的同时,他拿起案上的羊毫笔,蘸了墨水,在纸上慢慢地写下“神锐军、哗变、粮草、师爷、裴无忌、谢朗、丹军、张保”等字。

谢朗听谢峻说过,知道铁泓有这样一个习惯,每逢思考时会将每条线索的要点在纸上写下来,再连成线,细细研究,找到其中的蛛丝马迹,便也不以为奇。

五六、风波恶

等谢朗说完,铁泓便在纸上连着线条,一边分析,“明远,依你所说以及账册中的记载,张保贪墨军饷粮草,其中一部分是…”他顿了顿,在纸上画了一个圆圈,续道:“为了掩盖贪贿行迹,他指使邵师爷将账册烧毁,邵师爷怕自己有一天被杀人灭口,烧了假账册,将真账册藏了起来。张保却始终不放心,恰好神锐军士兵去抢了粮草,于是张保的心腹趁乱杀了邵师爷,嫁祸给章海,制造了‘哗变’。裴无忌为保部下,同时也为了希望朝廷查清真相,这才带着神锐军去了大峨谷,同时还可以防御丹军可能发起的攻击。你找到账册,却被发现了踪迹,遭到追杀…”

他看着纸上的字与线条,冷哼一声,慢慢地画了一个箭头,直指向正中间那个圆圈。

谢朗心中欣慰,知道他已弄清了全部的事实,便不再多说。铁泓叹道:“明远,你来得太及时了。我正一筹莫展,为抓不到张保的罪证而发愁。还不得不收下他送的歌妓,装作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想引他自动上钩。现在看来,倒是不必了。”

“原来如此。”谢朗笑道:“我就在嘀咕,铁叔叔高风亮节,定不是这样的人。”

铁泓忽然板起脸,道:“其实,有时你铁叔叔也是会收下贪官污吏送上的银子的。”

谢朗一愣。铁泓象少年般调皮地挤了挤眼睛,呵呵一笑,“反正他们是搜刮的民脂民膏,我就收了来入国库,顺便充当他们的罪证。”

谢朗深觉这位铁叔叔远没有爹那么迂腐和囿于成规,与自己十分投契,喜得心痒痒的,开玩笑道:“铁叔叔,要不是您和我爹平辈,我便要和您结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