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以为她听错了!

她怎么可能扔下救她命的人,独自逃跑?那她还是个人吗?

还不如干脆陪母亲去了就好!

一时气急。

却看他眼睑无力垂阖,一身伤重连站都站不住了,心中一酸,潮热眼眶又落下两行泪,姜萱狠狠一抹,咬牙:“你不走,我们也不走!”

“今日即便是要死了,咱们也一起死罢!”

她盯着他,掷地有声!

柳眉杏目,她本生得极娇美柔弱的一张脸,此刻却紧绷出倔强的弧度,似三月烟雨蒙蒙的那一双含水眸,目光坚毅毫不退让,似有火花交织般,在这个深秋寒夜里迸溅出一点夺目光亮。

卫桓睑睫一顿抬起了眼,对上的就是这么一双眼睛,一怔,要说的话顿在半途。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

姜萱与他对视片刻,也不说话,直接一转身,背对着他伏低身体,两手托着他的腿弯,深呼吸一咬牙,憋住一口气站起身。

跄踉摇晃,她却凭借一股毅力,真把他背了起来。

“阿钰,我们走!”

……

月很冷,长夜寒,狭长幽暗的狭窄巷道,瘦弱单薄的肩背,一下比一下粗重的呼吸,她竟真背上了他,极艰难地向前一步一步挪动。

一瞬茫然。

卫桓有些不知所措。

本打算两清的,他也真打算自己走的,至于走不走得动?他没想太多,他在从前这短短十六年太多的难,他都是自己独自走下去的。

他话出口时,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很平静,他是真心让她带弟弟走的。

这样的话,她成功逃生的几率要高很多。

可是她……

“你不走,我也不走!”

“今日即便是要死了,咱们也一起死罢!”

后知后觉地,慢慢咀嚼过这一句话。

要死就一起死。

原来,在这个孤寂血腥的寒夜,他竟得了一个同生共死的伙伴么?

是的,就算她佝偻着身体气喘如牛,纤细的手臂一直在颤抖着,却攒得紧紧,不肯弃他。

很陌生,他完全不知该怎么应对,但听到前头她喘着低低说:“你歇一下。”

“……嗯。”

缓半拍,强弩之末却硬撑着一直绷紧的肩背,一点一点放松了下去,他慢慢的,伏在这具瘦弱的脊背上。

……

姜萱气喘如牛。

卫桓虽瘦削,却高,浑身肌肉紧实,很重。男女体重力量的差异,她这副千金闺秀的身体,如同泰山压顶一般,她咬紧牙关一步步往前挪着。

她该庆幸,自己多年一直注意锻炼,否则只怕真会有心无力。

三人就该陷在那里等死了。

汗如雨下,姜萱尽自己所能拼命走着。

危机未曾退去,反在暗处不断逼近,她不知道敌方分散搜索是究竟分得有多散,但能凭借尖哨联络,想来再远也该有个限度的。

很可能,另外一拨或者几拨的敌人已经逼近了。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命地往前赶。

只要还能喘气,她就不会放弃逃生的。

尤其,母亲毅然牺牲自己作示警,只愿换她姐弟平安无事。

她得活下去!

他们三人都得活下去!

不知走了多久,可能很久,也可能并没有多久,汗水濡湿姜萱的眼窝,前路变得模糊,她头脑嗡嗡鸣响,耳边风声都似乎拉远了听不太清晰。

只骤然!

“哔,哔哔——”

一声尖锐哨鸣划破夜幕,哨声异常急促,有节奏的一长二短显然是暗号,紧迫的哨声连续吹响多次,在寂静的深夜里传得极远。

连姜萱三人都隐隐听见了!

卫桓一动,身躯立即绷紧。姜钰惊呼一声“阿姐”,惶惶回身。

姜萱重重吐了一口气,竟不是错觉!

敌人发现打斗现场了!

他们将迅速聚拢,因搜索范围大大缩小,很快就要会往这边追截而来了。

她狠狠一咬舌尖,“阿钰,我们走快些!”

不到垂死一刻,她都不会认命的!

强大的意志作动力,姜萱竟然能小跑了起来了。哪怕步幅很小,每步落地灌铅般的双腿一阵涨疼,牵引得她后背腰侧伤处痛感直扯后脑勺,但她确确实实跑了起来。

速度一下子加快。

也许是天不绝人,大约跑了半炷香时间,姜萱爆发力都已支撑不住的时候,她忽然听见前面有些人声。

不是追兵的人声。

而是很杂乱,有很多人在深夜里聚集在前面,窃窃私语嗡嗡嗡的。

紧接着,一个粗犷中年男声高喝:“吵什么,吵什么?轮到的赶紧上车!快一点快一点,上船的时辰要到了!”

上车?

上船?

姜萱心中一动。

那人声就在不远的前头,她略略思索,和弟弟打个眼色,小心翼翼靠了过去。

拐过两条短巷,前头巷子透来火光,姜萱仔细将卫桓放下,而后行至墙角位置,小心探出一点头,往前望去。

只见远远前方空敞处有三堆篝火正在熊熊燃烧,这是一处泥胚大院落的门前,这院子院门大敞,里头同样还有火光和人头人声。

没错,就姜萱所见,这门前宽敞处已聚拢了很多人,粗粗一看约有近百,有男有女,有壮年有小孩,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正围着篝火坐成一圈。

外围立着一圈持刀警戒的汉子,而圈子中间,则有一个高大粗壮的中年男子,他手执皮鞭,正指挥的最前边一拨人上车。

车是驴车,足有十几二十辆,有几辆有篷,但大多无蓬。那些被催促的人上车的人粗看着,似乎比坐着那些要好一些,一眼过去相对没这么瘦,大人都年轻,小孩则干净生得好一些。

姜萱心念一转,立即明白了过来。

私牙?

她这是碰上私牙组织了!

这是干什么的?或许说人牙子就明白了。

在古代,买卖人口还是合法的。且眼下乱世,正是黄金时期,很多时候就有活不下去的贫民投过来找生路。

为奴为婢,挖矿苦力,总算有一口吃的。

但眼前这茬,显然不是官府承认的官牙,而是一伙组织庞大而有实力的私牙。

只现在姜萱却顾不上这些,如今四面楚歌,她最怕的反而是一成不变的暗黑巷道。

有变化,她反而能拼一把。

垂眸忖度片刻,她无声起身,飞快回到卫桓姜钰身边,“我们过去,拼一拼!”

第13章 第13章

姜钰自然是无条件信服的,卫桓睁了睁眼,朝她微点了点头。

姜萱迅速准备,她拔下头顶发簪,簪尖对准足下的黄土地使劲刮着,飞快刮起一片泥尘。

她拨乱头发躺下滚了几圈,起身随手一束;姜钰照学;而她则沾了泥尘往卫桓头脸身上拍。

三人很快蓬头垢面,看着和外面那群人已相处无几了。另外但凡沾了血迹外衣,姜萱统统按在地上使劲磨蹭,直至泥污完全把血迹盖过。

她重新将卫桓背了起来,姜钰牵着她的衣袖,姜萱低着头,拐过墙角转了出去。

“什么人?!”

警戒的汉子立即就发现了,大喝一声。

一时,所有视线俱往这边望来。

姜萱状似胆怯顿了顿,而后还是壮着胆子往前走。

三个人,一个小孩,另外两个看身形明显是少年男女,少年还得让人女的背着,没有任何威胁。守卫不紧不慢,姜萱三人便走到火光较明亮范围。

那持鞭中年男子也走了过来,皱眉喝:“什么人?来此作甚?!”

这位,明显就是主事者,姜萱要找的就是他。

被喝,她立即畏缩一下,然后鼓起勇气抬头,“我听人说,……来这里,真的能救我大弟吗?”

最后一句,她很急切,仰起脸殷切盯着对方。

中年管事一愣,正要皱眉说些什么,视线往姜萱脸上一瞥,却顿住了。

姜萱虽把自己弄得满脸泥尘蓬头垢面,但这私牙眼睛极利,一眼就辨出她脏污脸蛋下生得极精致的眉眼。

再往下一掠,虽衣裳脏污不合身,但能看出骨架纤细。

嘿,这还是个美人胚子,只要好生将养,必能养出一个上等货。

管事往卫桓姜钰一瞥 ,登时大喜,今夜什么运气?竟然白白撞上三个上等货色?

他立即道:“可以,上车吧,到了船上有大夫。”

这头一批运走的,都是最好的货色。

管事一反之前的不耐烦,立即催促上车,又打眼色让两个护卫一左一右堵在三人身后,防止骗不住撒腿跑。

姜萱自然不会跑,她十分感激地上了车。

她被安排上的,还是两辆有篷车之一,上面很挤人不少,但黑漆漆看不清。

这批人上得差不多了,姜萱三人一上去,驴车就动了。

“哒哒哒”,两头大公驴飞快跑着,拐了一个弯,篝火已看不见。

姜萱这才稍松一口气。

历来有光明就有黑暗,临淄是姜琨地盘青州军大本营不假,但这不代表没有其他势力,譬如商贾,再譬如帮会地头蛇。这些势力当然无法和军方相提并论,但在临淄城他们能量也绝对不会小,甚至军政都是有人的。

蛇有蛇路,鼠有鼠路,这样的大型私牙,出货流畅环环相扣,有自己的明暗路线通道不说,且往往都是属于大势力的。他们就算对上娄兴手底那群人,也未必会露怯。

事实证明,姜萱拼赢了!

不知道后面又没有发生什么事,反正没有人追上来,赶车的人十分熟练,在暗黑的黄土巷子穿行,渐渐的,屋舍渐稀,至不见。

在两侧都是枯黄长草的小土路上走着,郊野路很颠,这样一直颠了可能有一个时辰,隐隐的,似乎听见了水声。

“哗哗”水声越来越清晰,驴车倏地一停,听见外头有人打招呼,笑:“干完这趟,河面就该冻上了,咱们兄弟好好歇一冬!”

“那是!诶,这趟有几个好货,仔细照应着,曹哥说到地方先养着,养好了再出手。”

“行嘞!”

说话间,已有人上前驱赶下车了。车帘掀开,姜萱姐弟一边一个架扶着卫桓。

才看清,这处江面平缓白雾弥漫,远近枯黄芦苇密集,一个小码头延伸出去,停泊了几艘不大不小的木船。

这竟是一个私建码头。

至此,姜萱才大松一口气。

私人码头好啊,她方才就怕去的是东郊大码头,这处私牙自用的私建码头,必然不为外人所知。

十来名汉子驱赶着,将驴车上所有人都驱赶至其中一条船上,十分干脆利落,立即就开船了。

船上人多拥挤,不过姜萱三个却被分配了一个小舱房,有个留了山羊胡的大夫背着药箱进来了。

“咦?”

对方面露惊讶,但很快就平静下来了,给了一瓶子金创药,又开了方子,吩咐人煎药来。

这人明显看出卫桓虚弱原因,和送上船的其中一个汉子低低说了几句,外头很快便增加了几个看守。

不过却也没过分紧张,这些人刀头舔血,见惯风浪。

药很快煎好,端了来,姜萱低头接过,盯了那碗黑褐色热气腾腾的药半晌,她扶起卫桓,慢慢给他喂下。

方才那大夫开药时,她瞄着,是个退烧消炎的方子。姜萱旧时背过一些常用方子,对里头药材药性也了解过,那大夫倒没写什么乱七八糟的药。

不过想来,就算加料,最多也就加些迷药罢了。他们三个好货,到地方还会被养着,以待日后买个好价,损伤药物肯定不会下。

脸没洗,衣衫没换,其他的倒不怕。

卫桓现在太需要消炎退烧药了,其他小问题都能忽略。

给卫桓喂了那碗药,她附在他耳边:“你睡,我和阿钰轮流守夜。”

卫桓眼皮子稍睁,微点了点头,他伤重失血甚多,一路上保持清醒已是强撑绷到极点。

这会儿药效一起,很快就昏睡了过去。

……

姜钰要守夜,姜萱没同意,让他挨着床脚躺下了。

这孩子几乎一闭眼,就睡了过去。

姜萱没有睡,挨在黑漆漆的船舱内,无声留心左右。

她自然也是极疲惫的,浑身骨头酸涨又疼,腰侧和后背火辣辣,身体感觉濒临极限,精神恰巧与之相反,很清醒,因为她知道自己不能睡。

这船舱没舱门,斜里一个角度能看见一线江面,不过被个守卫挡住了,只能听见涛声。

身躯随着船摇晃着,她默默计算着大概船速,到了天光大明的翌日,终于听见外头守卫闲聊,“……已过卑县了。”

卑县,临淄辖下濒淄水的一个县,也是西北方向最边缘的一个县。

他们终于离开临淄了!

一时情绪翻涌,姜萱眼眶鼻端有些发热,她忍了又忍,才忍了下来。

天亮后,船上开始有人走动,到了辰时上下,有人又送了一碗药来。

姜萱忙扶起卫桓,试了试他额上温度,又给他喂了药。

她悄声说:“我们离开临淄了。”

“嗯。”

卫桓点了点头,低声:“他们的药没有问题。”

那就好。

“那我们先不动。”

先养伤,待卫桓的伤养好一些再说。

直至此时此刻,姜萱终于能大松一口气了,事情终于开始往好的方向发展了。

卫桓点头,这些私牙守卫他并未放在眼里,待他稍养好伤势即可。

心神一松,沉沉疲惫袭上心头,姜钰悄声说:“阿姐,你快睡。”

他很愧疚懊恼,昨夜竟没能起身替换姐姐。

姜萱摸摸他的小脑袋,也不多说,伏低身体面朝里,一阖眼就失去意识。

舱房窄小,三人挨在一起,安静无声。

……

三人便暂在私牙船上蛰伏了下来。

那山羊胡开的药倒是不错,上船当晚卫桓发了小半夜的热,但温度不算过分高,上午时渐渐就退了。之后有一次低热,但未再见高烧。

至于姜萱担心暴露容貌的事则并非发生,事实上,他们这一大群人,就没人惦记着让他们洗漱,个个蓬头垢面堆着,每日两餐,一小块硬得能砸死人的糙饼。

姜萱这三个好货,倒有些特殊待遇,让卫桓好歹能吃上一些流质食物。

卫桓确实恢复力惊人,意志及生命力极其顽强,这么重的伤,他上船后第一个白日,就能自己扶着慢慢坐起来。

到得第二日,凝滞感减少,速度快了一些。

到了第三天,他能自己站立了。

第四天,第五天,……

短短七天,他动作间已看不出大的凝滞感,除了脸色更苍白一些,他看着和临淄再见那会已经差不多。

他们也该准备离开了。

……

据外头守卫闲聊说笑,姜萱得知私牙船的目的地是兖州,三人自然不愿意去兖州的。

好在逆流而上,船速比顺水要慢上许多。

清早白雾弥漫,仿佛要封锁江面一般,江风凛冽,天光半昏半朦。

大船舱里却骚动了起来,因为很多人发现,船突然开始靠岸,而那帮持刀的凶狠私牙却横七竖八倒着挨着,竟是全部昏睡不见清醒。

这些人立即惊慌了起来。

姜萱此刻却在船尾,问:“还有多远?”

她往岸边眺望。

卫桓道:“快到了。”

他眼睛更利一些,已看见远处白雾隐隐有些起伏轮廓,应是半倒败的芦苇荡。

四更行动,先弄点小动静引了门口守卫到近前,卫桓将其放倒,而后闪身而出。他往山羊胡的船舱走了一趟,真发现了迷药,倒省了不少功夫。

于是将迷药无声下到私牙自用的食材当中,早膳过后倒了大半,剩下的卫桓给解决了,而后捡了两个怕死的去船尾摇橹,将船靠岸。

卫桓说得不错,很快的,姜萱也看见倒伏大半的芦苇荡了。

姜钰握紧她的手,姜萱也用力回握。

几经艰险,终于要脱身了!

她有些激动。

……

这区域没码头,但好在江岸水很深,折腾一回,船顺利靠岸。

卫桓一掌劈晕那两人,三人就直奔船头上岸。

路上经过大船舱,惊惶尖叫立起,卫桓冷冷瞥了一眼。

姜萱稍稍停住脚步,提气高声道:“诸位,请安静。”

骚动平静了一些,她接着说:“船的私牙,已全部晕倒,至少一个时辰后才能醒。”

“最前头的一个大舱里有不少银钱,你们可以分一分拿了赶紧离开;如果不愿意离开的,也可以在此地等私牙清醒。自随你们的意。”